第七十四章
「你,是怎麼把我父親害死的?」
知道當頭一棒是什麼感覺嗎?
或者好端端地就被人悶了一拳的感覺呢?
景末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凝固了,身體里的各個器官也絞成一團,她臉色煞白,只得握緊拳,指甲掐得掌心的肉生疼。
他知道了,諾曼的死,綠魔的真實身份,托尼試圖掩蓋的真相……他什麼都知道了。
說來也奇怪,從事發那天起,她心裡就始終有種直覺,覺得總有一天紙會包不住火,而到那時哈利會悍然不顧地與她翻臉,兩人就此分道揚鑣。
可人心就是這樣,你越害怕一件事的到來,就越會用各種心理戰術催眠自己,日復一日得過且過。有的時候景末會想,不如就這樣吧,她和哈利,早就是兩個分得清清楚楚、獨立得不能再獨立的個體,最糟的情況又能怎樣呢?
可她沒想過,謊言不足以掩蓋真相一輩子。她更沒料到,在失去溝通以及關照的日子裡,用來填補他們之間距離的東西,是懷疑、是憤怒、甚至是憎恨。
「哈利,我沒殺你父親,托尼也沒有。」景末聲音弱下來。
其實她大體上也明白,眼下的情況,再多的解釋也不過會被顛倒黑白。失去骨肉至親的前提之下,理智談何容易?一切不過是徒勞。
「他當初在地下埋了兩百枚炸彈,起初大家全被困在火海里,但我們的一個同伴出手相救才——」
「住口吧!」
沒等她說完,頭頂傳來聲嘶吼。景末嚇了一跳,如寒蟬般啞然失聲。
「屍檢報告上說他身體里含有大量電離子,所以,還請你來告訴我,為什麼他燒死之前還會被十億焦耳的雷劈?你們的良心在哪啊?」
「景末,你以為事情的前因後果有任何一個細節能瞞得住我嗎?不用你說,我知道你那個熱心同伴是誰——皮特羅.馬克西莫夫!你的男朋友,大名鼎鼎的快銀!」
「你覺得我是會相信這一切純屬巧合,還是你們早就串通一氣伉儷情深了?」
他的話比最鋒利的刀子還傷人,每一句都比上一句更狠。
在皮特的名字被喊出來的瞬間,莫名的恐懼倏然乾結住景末的喉舌,滿屋惶惶不安的氣氛,彷彿魔鬼已經抓住她的一隻腳。
她想解釋,可證據在哪?真實的歷史並非如此,可逆轉時空的真相除了她自己,又有誰知道?
所謂蝴蝶效應,造成的後果絕非一時半刻,颶風過後,再回首才發現原本的生活早已一片狼藉。
或許這次相遇之後,他們早已不是同一時間線上的人了。
「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良久,見囚牢內久久沒有迴音,哈利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終於平撫了暴怒的聲音,重新開口。
「……沒有了。」
景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費了多大勁才道出這三個字,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不住地顫,淚水在她眼眶裡打著旋兒,她只得拚命呼吸、呼吸,讓它們別不爭氣地掉下來。
「難道你全都默認了?你就……就不想再跟我說些什麼嗎?」
「可我該說什麼呢,哈利?」景末轉過身去,使自己的臉背對著鍍膜玻璃,以免外面的人看到她此刻的狼狽相,「我說了你就會相信我嗎?我說了你就會放我走嗎!」
世界都安靜了。
那段默契的、龐大的寂靜,似歲月如流可事實上僅是俯仰之間而已。
「……你說得對,我不相信你。」
從今往後,永遠永遠。
也許未來依然有人值得我去相信,但景末啊,那個人絕對不會是你。
他不知道,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將自己蜷縮起來的背影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如斷了線般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掉在地面上。
「雨果院長。」哈利閉上眼,臉色蒼白,向著旁邊默不作聲看完全程的科學怪人說,「她交給你了。」
「交易愉快。」
話音剛落,忽然從透明牢房裡傳來一聲悶響,兩人不約而同停下來,向玻璃內望去——
只見女孩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她這是怎麼了?」
「藥效沒過,又正好累到虛脫了而已,等睡醒就好了。」雨果咧嘴笑起來,鏡片后的雙眼眯成兩條縫,「你不會後悔了吧?需要我提醒你你的父親還——」
「不,我不後悔。」哈利轉身,自然地理了理衣服,僵硬地挺直脊背走出門去。
屋外足有兩米高的巨籠內,皮膚皺皺巴巴的綠惡魔一會兒嚎叫一會兒尖笑,嘴裡說的凈是神志不清的胡話。
「爸,是我,我是哈利啊。」面容陰戾的少年隔著籠子握住他的手,強迫自己擺出一個笑來,可那隻手卻被對方無情地甩開。
笑容凝固在臉上,他的雙眼卻濕潤了。
「放心,我會讓你記起來全部的,我回去就請全市最好的醫生、還有最舒服最安全的地方,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少年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又重新苦笑起來,「我們這就回家。」
*
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剛過完十三歲生日沒多久。
嚴格來算的話,美國初中的時間段是入學第六年到第八年。那時初來乍到的我算是個大齡插班生,在中城初中部直接就讀七年級。
中城中學地處曼哈頓,藤校錄取率不是一般的高,每年為了擠進來念書的轉校生大有人在,於是每個新學期總會出現一大堆生面孔。
按照中城的傳統,每年八月底開學第一天都會讓全體師生參加破冰晚會。而十三歲的我,以一名新生的身份,第一次參加國外的破冰晚會。
那天桌上擺著各種牌子的零食和飲料,禮堂里聚滿了各種膚色的青少年,棚頂掛著彩色的氣球和閃亮的掛燈,樂隊在舞台上縱情演奏——
其實當時我心裡挺忐忑的,因為我還沒有朋友,不過我也激動壞了,因為晚會實在太熱鬧太精彩了。
每年晚會的最高潮都是學校為促進大家破冰而精心設計的大型活動:
六十分鐘內,全場所有人都要努力與身邊的人交流,以交換身上的任何東西;規定時間內,誰身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最多,誰就獲勝。
我被這巧妙的設計驚呆了——交換東西,不止有借的過程,更得有還的過程,這讓溝通與互留聯繫方式都變得順理成章。
然而可惜的是,在國內的時候我甚至沒聽說過這種活動,自然沒作準備。和許多有備而來的學生們截然相反,我身上除了當天的裝扮外簡直一無所有,甚至連手提包和口紅都被我放在學生宿舍里了。
周圍的學生們很快躁動起來。大家紛紛開始了交流,在禮堂里形成了鼎沸的人潮。
我有點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大概繞了二十多分鐘才和一個叫簡的女孩子攀談上,鑒於我們都是萌神庫里的粉絲,我們交換了聯繫方式,也順便交換了鞋子。
然後簡走了,我又獨自站在原地了。
禮堂很大,但人頭更多,站在我前方的一組人聊得熱火朝天,拚命朝我的方向擠過來。為了給自己贏得些空間,我只好被人潮推著連連倒退。
「砰。」
我和一個人背靠背撞在一起,我們一齊轉身。
就像兩條原本觸不可及的線,它們都彼此延展、前行,跨越了擁擠的人海甚至走過大半個地球的距離,終於在某一點匯聚。
其中一條線是我,而另一條是你。
「嗨,你好嗎?」你說,「我叫哈利,哈利.奧斯本。」
那時候你十三歲半多一點,但個子和同齡人比已經挺高了,說話的時候棕黑色眼睛亮閃閃的,眼底滿是禮貌又可愛的笑吟吟:「我是名轉校生,之前一直在英國念書,直到今年我爸打算讓我回國。你呢?」
「好巧,我也是轉校生!事實上,我還是個留學生,從中國來的,對了,我叫景末。」好不容易跟人說上話,竟然還都是轉校生,內向如我也一口氣激動地說了好多。
「景Mmmm……」你咬著嘴唇,眉毛也跟著微微皺起來,「不好意思,我那個……嘿嘿,我沒跟上。要不你再說一遍?」
我看著你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就只是很想笑,而我也的確這麼做了。
我當時笑得好開心啊。
「要不你就叫我MJ吧,我的縮寫。」末了,我這麼告訴你。
「哇,那不就是邁克爾.傑克遜嗎,酷!」你由衷讚歎道,然後低頭看了看錶,「對了,時間不多了,我們也換點什麼東西吧。」
我無奈地攤了攤手,表示自己從頭到腳實在沒什麼可單拿出來的東西了。
「嗯……」出乎意料的是,你並沒有扭頭就走,而是站在我面前認真打量起我來。
我抿著嘴唇看你,看你深褐色的、帶著點自然卷的頭髮,看你高挺的鼻樑與神采奕奕的目光,看你身上亂七八糟的白襯衫混搭刺繡棒球夾克外套、脖子上還掛了兩條女士項鏈——一看就不是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在我之前似乎已經有很多人與你聊過天了。
我的臉莫名其妙燒起來。
如果非要為「什麼時候產生好感」這個問題標出一個正確答案,那麼我想,或許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吧。
我那天晚上就開始喜歡你了。
我們之間的真相就是:是我先對你有感覺。若是後來你並未對我作出回應,我也必然會開啟一場曠日持久的暗戀。
「介意把你的橡皮圈給我嗎?」你小心翼翼地指著我的馬尾辮,又看了我的白裙子一眼,然後不假思索地說,「雖然已經很美了,但你這套裙子,披著頭髮肯定會更好看。」
當時我的心在胸膛里撞個不停。
你肯定不知道那條裙子我到現在還留著呢,即使我早就長大了,即使我再也穿不進去它了。
「好、好啊。」我把發圈摘下來,遞到你的掌心。
你將它套在你的手腕上,然後取下手錶塞給我。
是卡地亞的機械手錶,那一瞬間捧在手裡的重量沉甸甸的,我低頭看著它,心想難道中城中學的大家都戴這麼貴重的東西嗎——
「哈利!」你身後忽然有人喊。
「嘿,加百列,莎拉!」你邊轉身招手邊往後走,「我在這兒!」
「等等,別走,你的聯繫方式還沒——」我後知後覺地抬頭。
燈光寂滅,人影搖曳。
而你已經消失在人群里了。
……
「哈利。」
「哈利?哈利你在哪……」
「哈利.奧斯本!」
恍惚間禮堂的喧囂戛然而止,周圍不再是涌動的人潮,美夢早已散場。
眼前一黑。
*
「嘩啦——」
一桶水硬生生地潑在景末身上,她哆嗦一下,驚醒。
然而大腦顯然跟不上她此刻的處境,她只記得自己剛才好像做了個夢,夢裡她又回到十三歲,用一隻橡皮圈換到了一塊手錶。
景末從地上支起身子,衣服全濕透了,冷水順著她濕漉漉的亂髮不斷往下滴。
她抱緊自己,剛才那一桶水跟透骨的釘子沒什麼分別,退去的高燒似乎又燃了起來,此刻她胃裡翻江倒海一陣難受,連視野都模模糊糊。
很多穿著黑白囚服的犯人圍著她轉啊轉,其中一個瘋瘋癲癲的女囚手裡還拎了個空水桶。
直到此刻,景末才發覺自己被換了間牢房,這裡不再是原本那間四周鑲滿鍍膜玻璃的地下室了,而是一個稍微能看見些外面朦朧天光的大監獄,關著她們的鐵柵欄門被緊緊鎖上。
當前,周圍起碼有五六名女囚犯發了瘋般胡亂叫喚。
景末的頭都要裂了。
「警官,警官!」她站起身,跑到鐵欄前朝外面的獄警喊,「我為什麼會在這兒,哈利.奧斯本呢,他人呢?他走了嗎?」
而獄警從她身邊經過,甚至都懶得扭頭望她一眼。
景末眨了眨眼,頓時明白她此刻的處境。
可她此刻的體溫實在太高,腦袋又太混亂,還沒等自己使上勁,就又貼著鐵門滑倒在地上。
「嘩啦!」
手裡拎著桶的女囚重新打滿了水,又從頭到腳倒在景末身上。
「哈哈哈哈哈,你站起來打我啊,哈哈哈哈哈你個不會走道的辣雞……」
景末費勁地抬起胳膊抹了把臉上的水珠。
她明白了,這裡不是監獄,這裡是間瘋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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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院長的全名是雨果.斯特蘭奇,但為了不把他和奇奇弄混,就直接叫雨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