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相見不識

章四:相見不識

千機營,被死對頭北榮國譽為「東齊最後的希望」,其實力自然不容小覷。

內可守衛京都,外可備戰禦敵。

聶錚親自領兵,不過一晚便奪回了昆莫山腳下的平陽城。

昆莫山地形特殊,千機營所配備的火器只能用於強襲,大勢進攻恐會造成無法撲滅的巨大山火,加之此行目的並非是剿滅入侵的北榮天狼軍。

於是,奪回平陽城之後,暫時停戰了。

符行衣裹着自己厚臉皮向兵士討來的氈子,跟在行伍最後。

雪化時最是寒冷,她凍得直哆嗦,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不停地吸溜鼻涕,鼻尖通紅一片。

被千機營從天狼軍手上救回來的還有不少東齊百姓,都一臉死灰,態度十分冷漠。

只有看着約莫十六七歲的小少年心腸好,解下了他身上破破爛爛的外袍。

「喂,兄台,」他的手被凍得龜裂,甚至滲出了血絲,「給你吧。」

符行衣愣愣地眨了眨眼,見面前人一副質樸的憨厚少年模樣。

便笑着搖了搖頭,道:「你留着吧,剛才一位軍爺不是說有意向的可以參軍嗎?只要我進了千機營,就不愁穿不上保暖的衣服了。」

「你也想進千機營?」

少年喜上眉頭,興奮道:「太好了,咱們一起啊!我叫陸軒,是永安城存仁醫館的葯童。」

符行衣笑着喚了一聲陸兄弟,又自我介紹了身世。

這身世……不乏添油加醋和隱藏真相。

「符大哥叫我阿軒就行,別這麼客氣,說不定咱們以後還是同僚呢。」

陸軒蒼白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紅潤的顏色,笑道:「自從五年前定瀾公主離世后,舉國慟哭,現在主動從軍的人越來越少。你還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自願者呢。」

符行衣原本還聊得輕鬆愉快,然而一聽到「定瀾公主」這四個字,臉色便變得極度古怪。

過了片刻,她舔一舔乾裂的嘴唇,狀似無意地隨口問道:「定瀾公主?」

「你不知道定瀾公主?!」

陸軒愕然不已,和符行衣擠在一起絮絮叨叨地咬耳朵:

「那可是咱們大齊皇室中備受寵愛的三公主。傳聞她美若天仙,還溫柔善良,愛民如子。五年前,不少權貴重臣為了向陛下求娶定瀾公主甚至打過仗,差點沖入皇城直接強搶。」

陸軒一臉嘆惋憐惜,目光遠眺天際,心思恍若已隨着那位絕世美人而去。

「可惜公主平生不喜刺繡女紅,只想出皇城上戰場,素愛騎馬射箭,結果一不留神從馬上摔了下來,不治而亡。多少英雄從軍只為博美人一顧,誰知……

「呃,符大哥,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彼時,符行衣的臉色無比複雜,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駿馬之上的男人背影。

他並未像其他將士一般穿戴厚重的甲胄,而是身着一襲輕便的玄衣,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長發亦隨意束在腦後,側臉輪廓完美。

血色極淡的薄唇微微抿起,高挺的鼻樑上有一顆鮮紅的硃砂痣。

即便是再厭惡聶錚的人都不得不承認——

郎艷獨絕,天下無雙。

與其在硝煙與大火所瀰漫的戰場,他更像是在繁華京都的富貴公子。每日只需吟詩作對、賞花逗鳥,如同符行衣見過的所有官宦子弟,將姬妾美婢左擁右抱,根本無需親臨邊關,飽受料峭寒風與冰刀霜劍。

「符大哥?」陸軒又喊了一聲。

符行衣的嘴角抽了抽:「居然跟我學死遁這招。」

陸軒沒聽清,納悶地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符行衣後知後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乾笑着岔開話題:「營地快到了。」

見陸軒激動地窮目遠眺,符行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無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半個月之前,入侵的北榮亂軍將平陽城毀成了一片廢墟,跟在行伍後面的不少平陽百姓都掩面垂泣。

找到家的人紛紛離開,意欲跟隨千機營的則一直走到了最後。

千機營的大部分兵士都留在了京都守衛皇城,來昆莫山的僅有一半。

火炮的殺傷力足夠強大,委實不需要太多的人。

到達千機營在平陽城郊臨時駐紮的營地之後,聶錚與白面書生皆不見了蹤跡。

將士們跟着自己的伍長去了各自的營帳內。

一人指着他身旁的青年,大聲吼道:

「新兵按大小個都排好了,跟着老何走。」

「我們不用考核嗎?」

符行衣格外驚訝,磕磕巴巴地道:「就……直接成新兵了?!」

陸軒道:「有就不錯了,現在千機營哪還顧得選。招完之後慢慢挑,不合適的再丟出去。」

符行衣深感無語。

全民厭武,難怪東齊會淪為如今這般田地。

昔日老爹領兵時是何等風光,如今不過幾年之景,竟已滄海桑田。

符行衣想得出神,腳步一時放慢,竟忘了緊跟隊伍,被身後之人狠狠撞了一下。

身體本就被凍得僵硬,被這麼一撞,她當即跌倒在地,手臂的傷處擦到了粗糙的地面上。

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跟個娘們似的一推就倒,這種人也敢進千機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亂葬崗的骨頭架子詐屍了。」

故意撞她的黑皮壯漢滿臉橫肉,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隱隱可見內里的精光,比北榮的那些督察衛友善不了多少。

「瞧你那樣,估計連把刀都拿不動,要不了幾天肯定得哭着滾蛋,哈哈哈哈哈……」

聞言,符行衣額角的青筋跳得格外歡快。

屠夫打扮的男人見她默不作聲,以為自己的嘲諷起了作用,還發動旁人一同奚落她。

一時間,竊笑聲此起彼伏,聽着十分刺耳。

陸軒膽子小,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板,覺得實在無能為力幫忙出頭。

於是面色窘迫地抿了抿唇,扶著符行衣起來,勸她忍忍就過去了。

「被說中了?真是個小娘們兒?」

男人自然只是單純的羞辱,符行衣卻心頭一驚:絕不能被任何人看出自己是女人。

東齊的律法和軍規都明令禁止女子從軍。

姑且不說暴露后是否會被嚴懲,真實身份會否被順藤摸瓜查出來,只看一個受了傷的漂亮姑娘混在一群糙漢子堆里……

後果會有多恐怖,讓人簡直不敢想。

符行衣並未著惱,而是笑眯眯地昂首望着那黑臉糙漢,溫聲開口:

「你爹娘沒教過你,別這麼站嗎?」

黑臉糙漢微微一愣,下一刻便感到關鍵部位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

他慘叫一聲,捂著被符行衣猛踢了一腳的命.根.子嗷嗷大吼,躺在地上滾來滾去。

「符大哥!」

陸軒驚呆了,沒想到這看似骨瘦如柴的人脾氣還不小,竟敢在風寒發熱、手臂受傷的境遇下,直接跟比自己強悍數倍的對手來硬的。

符行衣拒絕了陸軒的攙扶,即便艱難也要自己撐着地面站起來。

臉上雖在笑着,然而笑意卻未達眼底,目光微冷。

周圍的人噤了聲,都錯愕地打量著將黑臉糙漢踩在腳下的瘦弱「少年」——

「少年」不高大,也不壯實,相貌更不硬朗,仔細看那張佈滿臟灰和血漬的臉,依稀能辨別出精緻秀麗的五官。

長眉斜飛入鬢,生著一對含情脈脈的桃花眼,笑時勝似三春明艷,亦猶如天際絢爛的煙霞,飽滿的兩片唇瓣總是淺淺勾著笑意。

一言以蔽之,完全不像是二話不說便上腿踹人命.根.子的狠角色。

符行衣眉眼彎彎,足下的力道加重了許多,看着他的臉皮被碎石子摩擦得血肉模糊。

「這麼喜歡把『小娘們』掛在嘴邊,那我就大發善心幫你這個忙,讓你自己當女人,高興不?」

黑臉糙漢被她踩在腳下,痛得整張臉都扭曲變形了。

圍觀的男人們彷彿感同身受,膽戰心驚地護住自己的小兄弟,戰戰兢兢,唯恐符行衣一時興起,也給他們來一腳。

黑臉糙漢連連求饒:「錯了……我錯了……」

口上說着認錯,卻趁符行衣鬆懈之時,猛地將她摁倒在地,對着她的臉就是一拳。

符行衣只覺得自己的頭「嗡」地一聲,隨後便眼冒金星,口鼻流血不止。

眼瞅著事態即將嚴重到無法收場,老何原先還抄了手看熱鬧,突然怒喝:「別打了!」

新兵年年都這樣,一夥年輕氣盛的小王八蛋而已。

只要不鬧出人命來就不算大事,適時說兩句就行。

黑臉糙漢即將再度落下的拳頭堪堪停在了符行衣的鼻樑處,改為惡狠狠瞪着她。

身旁有人勸道:「石頭,你下手沒輕沒重的,萬一給人打死了怎麼辦?」

符行衣故意嘲諷道:「慫玩意兒,有種你繼續啊。」

被稱作石頭的黑臉糙漢怒不可遏,一把揪了她的衣領,將半死不活的「柴火棍」拽了起來。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溫潤的男聲:「何事如此喧鬧?」

符行衣狗腿一抖,腦袋比方才挨了揍還要混沌,幾乎一片空白。

老何收斂了些許弔兒郎當的神色,向來人抱拳示意,笑道:

「怪我管轄不力,這倆小王八蛋鬧矛盾干仗,回頭我好好收拾他們,李大人放心。」

「怎麼跟我還如此客氣,倒真不像你了。」

年輕男子笑道:「他們初入千機營,不懂軍規,日後還要麻煩守義兄多費心教導。」

他每多說一句,符行衣的頭便低得越深,手腳皆抖若篩糠。

這兩日是犯太歲還是怎麼回事?竟然接連碰到熟人!

聶錚大概記不清她的臉,還能放寬心些。

可李紹煜與她自幼青梅竹馬,倆人打小便認識。

因此哪怕是燒成灰,她都能被這狗東西給揪出來。

更要命的是……

李二狗喜歡她,死纏爛打地追求了整整七年未果,甚至得知心上人的「死訊」后,在衣冠冢前嚎啕大哭了三天三夜,以至幾乎眼盲。

「要完。」

符行衣哀愁地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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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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