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修)
「你這裙子,是能抗凍,還是能果腹?」
昔日的話音猶在耳畔,舒明悅神色恍惚了一瞬,待回過神兒,她咬著牙,恨恨捶床,一個兩個,都是野蠻人!
她就喜歡穿漂亮裙子,怎麼了?!不能穿嗎!?她偏要穿!
不過……
舒明悅鼻尖一皺,黯然垂下眼眸,在弱肉強食、資源貧瘠的草原,漂亮裙子的確不值一錢。一支威猛的騎兵隊伍和一群肥壯的牛羊,才是生存下去的本錢。
卻不知又想到了什麼,舒明悅忽然抱著小玉枕滾回床榻,捂住一隻眼睛長嘆,最後怔怔地看著頭頂紗幔,又化作沉默無言。
還想他做甚?她再也不會遇見他了。
瞧著她變化莫測的神色,阿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輕聲問:「殿下……怎麼了?」
舒明悅悶聲道:「沒什麼……」
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她不會和親草原,也不會再嫁給阿史那虞邏。
想通之後,舒明悅斂起沉默發獃的神色,跳下床,高高興興地去試自己的新裙子。君不戲言身後事,只勸憐惜眼前人。
丫鬟上前,服侍著她穿衣。
雪胸鸞鏡里,琪樹鳳樓前①,十五歲的少女柔枝嫩條,已經有了玲瓏曲線,五色長裙柔軟貼身,白皙如玉的肌膚若隱若現。
舒明悅彎眸展顏,在叮咚悠揚的樂聲中跳了新世的第一支舞。
****
翌日。
舒明悅命人收拾行李,準備去興國寺。正準備去北衙上值地舒思暕奇怪瞥了妹妹一眼,「突然去興國寺做什麼?」
「拜佛。」
舒思暕看了一眼地上的箱籠,「收拾這麼多東西,你準備出家啊。」
「哥哥!」
舒明悅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山上天氣變化多端,我當然得多帶點。山下晴空萬里,山下雨雪交加,你沒聽說過么?」
「……」
在小姑娘鄙夷的眼神中,舒思暕摸了把鼻尖,輕笑,「行,我送你過去。」
興國寺在長安郊外,一行人約莫走了一個時辰。
辰時四刻,一輛低調馬車在山腳下勒停,巍峨的寺廟立在山頂,隱約可見飛檐翹角和古木參天。舒思暕留下二十護衛,便掉頭回了長安。
舒明悅裝扮素雅,穿了一身月白色羅裙,沿著筆直一線的青石板往上走。
十五六歲的少女青春窈窕,芳華正茂,恍若朝霞初升。
走過九百九十九階后,便瞧見了整座寺廟的真面目,黛瓦紅牆,花木扶疏,一塊玄底燙金匾額掛在正中間,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興國寺。
這寺廟乃是前朝所建,后毀於戰亂,燕侯姬無疾登基為帝后,撥了一筆巨款重新修繕,以金胎塑佛身,以為國寺。
各色車馬往來,香火極其鼎盛。
入了大殿,便見菩薩低眉,寶相莊嚴。
舒明悅點燃一支大香,虔誠地叩了三叩,然後便去了地藏菩薩殿,她爹娘、大表哥和四表姐的牌位都供奉在這裡,以佛音佛法修行。
——武安德昭公主姬青秋
——定元國公舒敬昌
——敏懷太子姬頌
——清河慧公主姬靈韻
舒明悅怔怔地看著四個人的牌位。
「施主來了。」一人從身後走出來,年約七十,身披大紅袈裟。
舒明悅連忙朝他行禮,「普真法師。」
普真頷首,轉身朝後面的小院子走去,舒明悅跟上,自八歲起,她每年都要來興國寺聽普真大師講經,兩人已是十分熟悉。
禪院里。
兩人對面而坐。
普真面容慈祥,道:「施主近來可好?」
「一切都好。」舒明悅點了點小腦袋。
自重生以來,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她期望的方向發展,舅舅、舅母和兩個哥哥,還有她的命運,都會變得越來越好。
普真卻搖了搖頭,盤腿而坐,「施主有心事,往日見施主,不是如此。」
當然。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哪能和十五歲時一模一樣。
舒明悅眨了眨烏黑清亮的杏眼兒,沒有說話。
普真一笑,問:「施主想求什麼?」
求什麼?舒明悅眸子一彎,「我想求的東西可多啦。」
普真一身袈裟莊嚴,笑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舒明悅一愣,旋即蹙眉尖兒,噘嘴道:「我還沒說想求什麼呢。法師怎麼好像都知道了。」
普真面容慈祥地看著她。
在這種良久的靜謐對視中,舒明悅忽然眼睛一酸,淚花往上浮,惹得她連忙咬了咬唇,垂下眸子。
「施主想求什麼?」普真又問。
舒明悅低著頭,眼底慢慢浮現了一絲迷茫,她想求什麼?
她想求避免和親關外的命運,想求親人們長命百歲,不要死於非命,還想求大巽基業百年,百姓安康富足。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
除此之外……她還想求什麼?
舒明悅抿著唇,忽然抬起微紅的清澈眼眸看向普真,他靜靜地看著她,慈眉善目。她又偏過頭,去看一旁神情慈悲的菩薩。
然而菩薩也不能給出答案,佛渡眾生,他垂著一雙慈悲目看著她,就像在看每一個前來跪拜的善男信女。
她想求……
舒明悅握緊了手指。
良久,舒明悅輕輕吐出一口氣,覺得自己真的是魔怔了,她還想求什麼?愛欲其生,恨欲其死,不牽情心者,視如草芥。
她還想求什麼?
因天時,與之皆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舒明悅朝普真搖了搖頭,「沒有啦。我想求的,我都能做到。」
普真闔上眼,輕輕嘆息。
……
從禪院出來時,已經接近正午,天際的太陽高高升起,金燦的陽光鍍在銅色大鐘上,如一縷佛光傾泄。
舒明悅帶著阿嬋和雲珠準備去客房為爹娘抄經書,剛走出不遠,一位小和尚朝她急跑而來,「施主且等等。」
他手中捧著一串鳳眼菩提珠和一本佛經,喘著氣道:「這是普真法師給你的。」
低眉一瞧,那串鳳眼菩提珠打磨光滑,色澤深紅髮烏,上面已然有了一層細膩包漿,一看便知佩持之人常把它握在手中摩挲。
舒明悅神色意外,受寵若驚:「如此貴重之物,法師為何給我。」
小和尚撓撓腦袋,道:「法師說施主身上尚有因果未了,他與施主有緣,此珠伴他長久,有驅邪積福之力,這本經書,則可助施主脫離苦海。」
舒明悅瞳孔驟縮,細嫩指尖緊攥。
阿嬋嚇了一跳。見小和尚說完便要走,雲珠性子急,一把拽住他胳膊問:「小師傅,法師此話何解呀?」
小和尚一臉茫然,「我不知道。」
阿嬋不敢等閑視之,連忙輕聲道:「法師可還在院內?勞煩小師傅引路。我家殿下還要拜謝法師的贈珠和贈書之恩。」
「不可。」小和尚搖頭拒絕,彷彿知道她會如此說,道:「法師說他非因果中人,幫不了施主。若是施主想通了,他可以幫施主斬斷因果。」
……
回到客房,舒明悅翻開佛經,上書六個字——《妙色王求法偈》。
掀開第一頁。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這是,勸她出家?
舒明悅默了默,素指翻開第二頁。
「世間多孽緣,如何能渡?」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變萬物皆不變,心不動萬物皆不動。」②
……
彼時,山腳下,膘肥體壯的駿馬勒停,另一路人來了興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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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女冠子·含嬌含笑》溫庭筠
②《妙色王求法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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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修改一般是捉蟲改錯字,如果沒有標註,不用重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