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

成親

寧琇坐在火盆前,熊熊燃起的火焰將他的臉映得通紅。

他把手裡捏著的一沓宣紙又翻了翻,每一張都親手撫過一遍后,將它們棄在火盆里。

火星一下子騰躥起來,將那些宣紙盡數吞沒,不用等很久,它們都會化作漆黑的灰燼,歸於虛無。

他正盯著火盆,看得眼睛都要發痛了,忽然聽見吱呀一聲,書房門從外面猛地被推開。他下意識地跳起來,卻因眼睛被火焰光芒刺痛而還來不及有別的反應。

噗的一聲,一大盆水澆下,熄滅了火盆里的火焰。他晃了晃腦袋,還沒有來得及發難,才看清楚來人正是純懿。

「你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待著,跑到書房來幹什麼?」寧琇有點兒惱羞成怒。

純懿不理會他,拿過一旁桌邊支著火鉗,將裡面剛被燃著一半的濕答答的宣紙夾出來擱在地上。她把火鉗扔下,蹲下身去看宣紙上寫的字。

「你別看了——」

「兄長。」純懿迅速地瀏覽完宣紙上的詩文,雖有一大半都被燃燒殆盡,可詩文的主旨含義還是通過剩下的那一小半而清晰可見,「你這樣子,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額娘去世那麼多年了,我以為你早放下了,卻不想你還是沉溺其中。哀慟過度則傷身,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啊。」

「阿瑪情深,雖時過境遷仍耿耿於懷。我的心志與阿瑪一樣,時隔多年,額娘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我忘不了。」寧琇抿了抿嘴唇,偏過頭說道,「你又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我在寫這些東西的?」

「差不多去年這個時候吧,美珊姐姐剛剛回來的時候。我從你書房後面經過,看見你在燒東西。後來,我見到你書架上擱著的那幾本遊記,我翻了那本《枝荔年集安風俗總覽》,發覺其中的批註,才猜到你燒掉的那些東西可能是寫給阿瑪額娘的祭奠詩文。」

「猜的不錯,就是這樣子。我不避你。」寧琇褪去在人前一貫偽裝的莽撞淳善,面容霎時變得成熟冷峻,「從前不與你提起,是因為我總覺得額娘去時你還小,不知事,與你說了你也不會有共鳴。如今既然你主動撞上來,我與你說說也無妨。」

「就算是當年不知事,可你們都懷念她,我又怎會不感同身受呢?」

「兄長,你恨我嗎?」

純懿始終沒有向阿瑪永福問出口的話,今日掏心窩子說給寧琇聽了。

「恨?為什麼要恨你?就因為額娘是在生你的時候難產傷身,以致最後殞命嗎?」寧琇反問了一句,冷笑著說道,「若真的這樣,那我豈不是恨錯了人。額娘難產與你有什麼關係?太醫說得很清楚,額娘孕中多思多慮,至於心氣鬱結,產程不順。而額娘為何如此,你我都很清楚,不必說出口徒惹禍事了。」

純懿斂眸,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

寧琇走近摸了摸純懿的額頭:「做一個早慧的孩子,很累吧。」

「兄長偽裝多年,你比我累。」

「我不是偽裝,只是為求自保。」寧琇自嘲,「納蘭府於康熙朝達到鼎盛,往後自然要走下坡路,免得招惹無窮禍患,連累子孫後代。阿瑪只恨自己沒有早懂得這個道理,好在他激流勇退時還不算晚。」

「我也學他的模樣,做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少爺,花上半生時間去懷念自己的額娘,留下一些勉強可入眼的詩作文章,又有什麼不好?我還樂得清閑。」

「只是怕往後,皇上又要給葉赫那拉氏恩典,再不允准我這樣了。不過,瞻岱堂兄爭氣得很,葉赫那拉氏的榮耀,往後就系在他的身上吧。」

錦繡前程、榮華富貴之於寧琇,真的像是避之不及的禍患。

純懿:「我竟不知,兄長多年,懷揣的竟然是這麼個想法。」

「事事若都讓你探知,那你可不就是小人精了嗎?」寧琇走到書架前,抽出那本純懿提到的《枝荔年集安風俗總覽》,遞給了她,「你既然喜歡,就拿去吧,就當兄長再給你添份嫁妝。」

「這本書,我已經讀了太多年,心思里滿滿都浸著額娘當年流的淚。我已經回不去了。阿瑪把這本書留給我,本意是好的,是要教我日後懂得尊重結髮妻子,與她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不過,我倒是看歪了。我把這本書轉贈給你,希望你能與傅恆大人長廂廝守,白頭偕老。」

「兄長——」

「純懿啊,你就當今天沒來過這兒,什麼都不知道。往後,你安穩地作傅恆妻,事事以富察氏為先。別的事情,莫要再想,多思無益。」

「那兄長你呢?你還是要做那個無憂無慮、胸無大志的納蘭寧琇嗎?」

「我一直都是無憂無慮、胸無大志的人呀。這就是納蘭寧琇,不是偽裝。」寧琇笑得輕快恣意,眉眼間滿溢著年輕人的陽光積極,彷彿剛才那個皺著眉頭、冷峻嚴肅的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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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懿出嫁的那一日,葉赫那拉氏在京城的宗族長輩都來了。

他們都知道她是高嫁了,於是都想來親眼評估,這段姻親關係能給葉赫那拉氏帶去多少好處。

她穿著沉重的嫁衣,在正院拜別關氏,拜別伯父、阿瑪與額娘的靈位。最後她再向宗族長輩行禮。

關氏全程一言不發,她該說的話,前一晚都說了。如今這個場景,若是還要她開口,只怕是要落淚失禮了。

純懿在近處見她臉上塗了很厚重的粉,故而方才遠遠走過來時,只覺得她還是一副好氣色。過去幾年,純懿陪著關氏將另外五個姐妹都送嫁出去,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關氏在這個特殊時刻內心的波瀾起伏。

「伯母,純懿就此拜別。」最後一拜,純懿起身。

關氏將紅蓋頭遮上純懿的面容。

寧琇背純懿出門,瞻岱扶她上車轎。

紅蓋頭質地輕薄,並不遮擋她的視線。

上了馬車后,她最後回頭再看了一眼納蘭府的大門。

關氏由蘇嬤嬤攙著,扶著門框愣愣地看著她。美珊抱著平睦恩站在門后,平睦恩的眼睛不知道在盯著什麼地方看,反正沒在看她。美珊換了單手抱平睦恩,握著他的小肉手,朝她招了招。

真的是要出嫁了啊——

純懿心中感慨萬千,但不至於落淚。

傅恆走過來替她把門帘放下。

她聽見傅恆說了一句:「沒事,有我在。」

傅恆的聲音隔著馬車的門帘傳進來,悶悶的,有些低沉,不是很有真實感。

純懿低聲應了:「嗯。」

她坐在轎子里,身旁有使女玲瓏與四音伺候。她們都是關氏早幾年從莊子上挑出來的,指派到純懿身邊要隨她出嫁的。

玲瓏人如其名,心思剔透,為人穩重;四音年紀稍小,性格活潑明朗,是個機靈的姑娘。

她們在純懿身邊已經待了大半年了,純懿對她們二人印象都還不錯。

隨純懿陪嫁的,還有兩位嬤嬤,賀嬤嬤與李佳嬤嬤。這位李佳嬤嬤與美珊身邊的那位李佳嬤嬤是堂姐妹,關氏對她很放心,就撥過來伺候純懿。

「格格,到富察府了。」

馬車緩緩停下,玲瓏小聲同純懿說。

富察府離納蘭府有些距離,不過傅恆新建的那座府邸倒是離納蘭府很近。

一系列禮俗過去,傅恆挑了蓋頭。

他還未與純懿說上話,就被女眷們推出去宴客了。

他出門時還無奈地看著純懿笑了笑,欲開口說什麼。

屋中一婦人朝他說:「小六,別看了,別看了,快出去吧。待你晚上回來,有的是時間能好好看呢。」

擠在新房中的女眷們全都鬨笑起來,故意趕人,惹得傅恆只好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弟妹是生得好,換作我是小六,也要挪不看眼呢。」傅恆的二嫂笑著打趣道,隨後她又自報家門,「弟妹不必緊張,咱們都是一家人。我是春和的二嫂,娘家姓索綽羅。」

一旁坐著的幾位夫人也都分別介紹了自己的身份。

純懿雖然記性好,入府前也在關氏那邊大概了解了富察家這些媳婦們的娘家背景,可一時間要她把姓氏對上臉,不免也要頭痛了。

「老八家的媳婦入府時,認全咱們這些臉也是費了好大的工夫呢。九弟妹不必擔心,慢慢來就是了。」三嫂兆佳氏同純懿說,她慈眉善目,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姑娘,「這是我家格格明琅,今年四歲。」

「小嬸好。」明琅格格知禮,從額娘懷裡下地,向純懿蹲身福了福禮。

「你好啊。」純懿彎眉對明琅友好地笑了笑。

「老四、老五和老七都帶著家室外放為官,老大一家搬出去住了,如今府里也就住著咱們兩家、老八與福晉,還有老六的福晉孩子。不過老五家兩個格格還養在老太太跟前,攏共算算,府里也有七八個孩子。明日你與春和從宮裡謝恩回來,就能見著他們了。對了,聽額娘說,皇上准了春和另闢府。」

「是啊。春和要領內務府總管大臣的位子,且成了婚,搬出去住也能方便些。」索綽羅氏點點頭,「好了,咱們也差不多該出去了。你在這兒萬事放心。春和不知是不是從皇後娘娘那裡打聽了你的飲食喜好,前幾日就吩咐膳房今日要在新房備下糕點吃食,你早該餓了,吃一些墊肚子吧,也嘗嘗看合不合心思。待天色黑下來,夫君他們也要放傅恆回來了。」

「謝過嫂嫂。」

「不必客氣,咱們明日再見。」

幾位夫人出去了,新房裡也就剩下純懿及兩位使女。

「主子用一些糕點?」

「好。」純懿從喜床上起身,走到桌邊坐下來,捻起一塊牛乳酥糕,輕咬一口。她稍稍咀嚼了兩下,臉色微微一變,勉強將口中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兩口茶,便將那酥糕擱下不再吃了。

玲瓏愣了一下:「主子覺得這糕點做得不好吃?」

純懿面色古怪,只說:「有點兒甜。」

玲瓏與四音對視一眼,後者心裡憋不住話,立馬說:「這可奇了。竟還有主子吃了也覺得太甜的東西。」

「是有些甜了。」純懿又吃了另一盤碟子里的糕點,也是一樣。

當然,純懿說有點兒甜,實在是留有餘地了。若是換了四音來吃,定要說這糕點甜到發膩了。

「也不知傅恆大人是怎麼同膳房說的——」四音吐了吐舌頭。

也許是傅恆對她的口味有些誤解吧。又或者傅恆根本不是向皇後娘娘打聽的消息。純懿默默地想著,至少她在皇後娘娘那裡每次吃的食物都很合她的口味。

純懿又稍微想了想,就猜到肯定是寧琇同傅恆說起的。她的確愛吃甜食,但也沒有到這個地步。可能是寧琇話中說得有幾分誇張,而傅恆完全聽信了,才會有今日這般誤會吧。

她總不好指責傅恆什麼,畢竟這只是個烏龍。她甚至還要主動感念他的貼心安排。

她覺得,有傅恆這樣的丈夫,自己的這樁婚事,應該能圓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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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為傅恆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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