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雲隱鸞遁

第五章 雲隱鸞遁

第五章

雲隱鸞遁

(1)

近日京都之內,頗為熱鬧,就連尋常百姓口中也少不得談起朝政之事。與天朝對立多年的姜國,竟然主動修好,為表誠意,姜國太子不遠千裡帶著豐厚的貢禮朝拜天闕。為眾人所津津樂道的便是姜國至寶,七彩琉璃樽。

近來就連在書場說書的人也時常提起這寶貝,說這七彩琉璃樽乃是一塊天成的巨大琉璃雕刻而成,遠遠觀之便見周身綻放著七彩光芒,令人目眩神迷。

此寶乃是數百年前為姜國一位郡王所得,起初不過是園中假山上一塊不起眼的山石,爾後府中巧匠識得,便自請開鑿。誰知,剛切掉一指來厚的附著物,便見內里華光四溢。那位郡王大喜,天賜此等不凡之物,乃是吉照,於是遍請全國眾巧匠精心打造出了這座七彩琉璃樽。

「你們說姜國這次大張旗鼓來京,不會是又要搞什麼明堂吧?」酒樓中,一位長相粗壯的聽客突然高聲發問。

「聽聞是姜國太子親自而來,你們可知,那位太子的母妃便是京中人氏,好似是京中大儒之家雲家。這次派他前來,想必不會有什麼陰謀,他們再是蠢笨,也不至於帶著寶物自投羅網吧?」對面的一位書生打扮的人摸了摸下巴,分析得格外精細。

坐於拐角的一位頭戴斗笠的白衣人靜聽了片刻,將一塊碎銀擲於桌上,疾步而去,所過之處,幽香淡淡,沁人心脾。

上官奕,你這葫蘆里賣得是什麼葯?不日之後,便可見分曉。

正是春暖花開之時,瞻王府內的花園百花綻放,夾雜在一簇簇繁盛的綠葉中,爭奇鬥豔,園內花香氤氳,和著暖陽的清新味道,甚是怡人。

楚瞻想著今日皇帝私底下說的那番話,心中也是分外擔憂。姜國太子前來獻寶的事情,京中已傳得沸沸揚揚,再怎麼遮掩,雲卿也不會不知。他此番前來,一是為了與天朝修好,二是獻上寶物,這三嘛,自然是和親!

皇帝年紀甚輕,而立之年初登大寶,宮中年紀最長的帝姬尚未到及笄之年,隨便找來宗家之女代之又顯不誠。無奈之際,久居清福宮的清寧帝姬竟然自請下嫁,太后見她語意懇切,與皇帝相商后,便准了她的請求。

「依你家王妃所想,她必定以為清寧被逼遠嫁,到時候,你那邊可要費不少心思了!」朝畢,皇帝將他引入內殿語重心長地說。

雲卿的心情他豈不會不明白?當年她處心積慮要為父報仇,除了一年多前那場大戰,她也曾多次潛入王庭暗殺,只是姜王太過狡詐,屢屢不能得手,還險些喪命。暗殺這些事情,都是從楊天青口中得知。沒想到,她竟如此執著,想必這次難得機會,她必不會放過了!

柯園內,周圍蒼松翠柏環繞,雲卿為母親上完香后,緩緩走至父親墓邊,伸手撫上微涼的墓碑。到底是為什麼,母親不願與你合葬?僅僅是你沒遵從約定由戰場而還嗎?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沐雲卿,別來無恙啊!」疏朗的聲音由身後傳來,雲卿聽聞,渾身為之一顫。

「你果然來了!」雲卿轉身看去,見上官奕一身深藍四爪蟠龍紋錦袍,頭束雲冠,如此裝束,竟如天朝男子無異。特別是那一張俊朗的面龐,帶了些江南雅士的風範。

上官奕低笑一聲介面道:「美人相約,豈有不來之理?」

「你是算到我殺你不得,所以才敢赴約。」雲卿冷笑一聲,緊握腰間長劍,眼光卻落在了父親的墓碑上,「我想問你,我父親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上次你不是說,你知道我不所知的秘密嗎?」

上官奕邪魅一笑,一步步向她逼近:「這可是有條件的,當時你若隨我回王庭,也許我會告訴你,可是……你這輩子都沒機會知道了!」

「是嗎?我覺得換種方式,或許你會說!」雲卿宛然一笑,朱唇開合間,忽間一道銀光閃過,一枚銀針直直地飛向他的面門。

上官奕猝不及防,只得伸手一擋,竟見一枚銀針插入手心:「吹針!」他低聲驚呼,話音未落,又見一枚銀針迎面飛來。

「雲卿,別再鬧了!」一柄寒劍瞬間擋在了上官奕的面前,出現於眼前的是她的師兄楊天青。

雲卿微微一怔,眸間冷意森然,忽而笑道:「你來得正好,若你還是我師兄的話,就在此殺了他!」

楊天青面無表情地收劍回鞘,望著雲卿欲言又止。倒是一臉得意的上官奕,緩緩走至雲卿身邊,朗聲說:「沐雲卿,你一定想不到吧,你的師兄是朝廷派來保護我的。」

「是嗎?」雲卿直直地望著他,眼中幾乎要滴出血來。皇帝這樣的安排,可真是精妙啊!沒想到,連他也處處防備自己,看來,如今她已被當成毒蛇猛獸了!

「沐雲卿,我想知道,你這輩子除了報仇,就沒別的事可做了嗎?」上官奕不知死活地扯住她的袍袖,單刀直入地問。

雲卿站在原地,抬頭望了望天,只見稠密的枝葉將天空遮掩著,偶有幾束日光透著樹葉的罅隙射下,在地上形容斑駁的光點。如今她的心,已如死灰,自打父親死後,除了報仇,她別無他想。現在被他這麼一問,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看著她眼中的光芒一點點地黯淡下去,上官奕心中一緊,繼而緊緊握住她的手誠摯地說:「你不該整日沉溺於仇恨,在這世上,也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為什麼你就不能睜開眼看看呢?」

「如果我把姜王上官赭殺了,看你還能不能這麼說!」雲卿回過神,狠狠地甩開他的手,迅速地掣出腰間長劍。

「雲卿!」楊天青跟在後面,厲聲呵斥。

「二位若是喜歡此地,可以四處看看。這邊埋著的,是我的父親,後面那一處,是我的母親!」雲卿見狀,無奈地將劍收回劍鞘。若是此時出手,她必處下風,到時候牽連甚廣,那就得不償失了!

(2)

看著她漸行漸遠,楊天青這才輕舒一口氣,並非他貪生怕死,並非他無心報仇,而是現在的時局,殺了上官奕並非明智之舉。方才正如上官奕所說,若她沒了仇恨,她便失去了生活的目標,與其那樣,倒不如……

「這麼強的殺氣,是個人都能感覺到,其實你也很想殺了我吧?」看著緊握長劍的楊天青,上官奕唇角輕挑,朗聲說道。

「如果殺了你能換回從前的她,我早就動手了!」楊天青憤憤地看了他一眼,悶哼一聲,轉身離去。

上官奕走到沐天行的墓前,默默地注視著墓碑上刻著的名字,忽然見他緩緩蹲下身,摩挲著上面的大字輕聲道:「這個世上,我最為欽佩便是將軍;這個世上,我最不願與之為敵的,便是你是的女兒;一年以前,我最想得到的人是她;而今後,最沒資格得到她的人,是我!」

沐雲卿剛剛踏入府門,便見楚瞻一臉焦急地沖了上來,拉住她的手質問:「一大早你這是去哪了?弄得一頭都是汗!」說罷,他拿起巾帕為她拭汗。

「去見一位故人!」雲卿接過帕子兀自擦了幾下,便又交還於他。

「以後你若是出門,最好先跟我說一聲,你性子較強,萬一惹出什麼亂子,那可怎麼是好?」楚瞻見她面色森冷,心知她去見誰了。

雲卿知他所指何事,一把扯下腰中的凝霜劍,狠狠地擲於地下:「好吧,從今往後我哪也不去,這下你們大家都可放心了吧?」

「一月之後,清寧帝姬遠嫁姜國,太后念你與她相交甚厚,特意交代你入宮去陪陪她。」望著她固執的背影,楚瞻索性將話說破。

「哦?那請代我恭喜她,至入宮中,我還是不去為好,免得一時控制不住,又要惹出什麼亂子,丟了你的臉面!」雲卿身子一僵,說完疾步而去。

清寧的事情,她也略有耳聞,因她自請和親,由朝廷到整個後宮都稱讚這位帝姬深明太義,識得大體,頗有漢代昭君的風範。可在這些稱讚背後,有誰知道她不過是一位被傷了心、對未來再不抱任何希望的痴情女子?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清寧帝姬,原來,你也是位可憐人!若我是你,必先殺了那負心之人再做決斷,那些欠我的人,都要連本帶利一一討回!

一連幾日,雲卿果真如她所說,整天待在碧琳殿,別說是殿門,就是連寢室的門也未曾踏出一步。她這般消極對抗,倒將楚瞻急得不知所措,任由她這麼下去,早晚得憋出病來。

「雲卿,這幾日母后甚是惦念,我看今日晴好,你隨我入宮去探望探望吧!」一日清晨,楚瞻坐於榻邊,柔聲哄道。

雲卿睡意正濃,拉了被子翻身向里,酣然入夢。

「雲卿,園中的花開得正盛,一進園便是馨香四溢,用完飯後,我們不如去逛園子吧!」午膳時,楚瞻揀了她平日愛吃的菜放入她碗中,一臉期待地望著她。

雲卿聞言,終於抬頭看了看他,冷然說了句:「我向來不喜鮮花的香氣!」

晚間,清風徐徐,楚瞻見雲卿歪在榻上翻著手中捲軸,便推開窗子指著天上一輪圓月說道:「我瞧今晚月色不錯,何不一起到中院亭中賞月?」

雲卿斜睨了他一眼,極為慵懶地說:「春日睏乏,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沐雲卿!」楚瞻的耐心已被她磨得一點不剩,轉身走到小榻邊一把將她拽起,「你就當是陪本王賞月散心!」

「我右腿舊疾複發,走不得路,您還是找別人陪伴吧!」雲卿掙開他手,面無表情地回答。

楚瞻淡然一笑,攔腰將她抱起:「既然你不便行走,那本王抱你去!」

「你想去哪裡?」楚瞻抱著她走出殿門,但見院中花草繁盛,香氣怡人,不由心情大好。

雲卿窩於他懷中,眼眸輕動,唇邊竟扯出一抹笑:「亭子里怪悶的,不如到房頂上去吧。那裡無樹木遮擋,更宜賞月,不是嗎?」

楚瞻無奈一下,腳尖輕點,抱著她瞬間躍至殿頂:「這樣總行了吧?」

二人並肩坐於房頂,望著夜空璀璨繁星、皎潔明月,竟覺觸手可及。雲卿幼時,常常趁家人不防,偷藏了糕點,趁著月色爬至房頂,一個人對月獨坐,好不自在!

「你先在這裡等著!」楚瞻向她神秘一笑,轉間便飛躍而下,隔了一會兒,竟拎了兩壇香氣濃郁的酒來。

雲卿也不客氣,取過酒罈開封一聞:「醇厚甘鮮,是上好的女兒紅!」

「晉《南方草木狀》一書記載,南人有女數歲,即大釀酒,女將嫁,乃發陂取酒以供賓客,謂之女酒,其味絕美。」楚瞻揭開封蓋飲了一口說道,「你可知此酒打哪裡得來?」

「想必是江南一帶上貢的佳釀吧!」雲卿捧著酒罈卻不就飲,抬頭望著浩淼蒼穹幽幽說道。父親生前酷愛品酒,每晚總要小酌一兩杯。但凡得了好酒,開封之後,他總是要先聞其香,直到鼻子過足了癮,這才入口,也算是他一大癖好吧!

楚瞻將酒罈捧到她面前,聲音極盡柔和:「這是你的父親沐天行在你尚未出生時親自釀製的好酒,就埋在沐府後院的那幾株修竹之下!」

淳厚的聲音隨風傳入耳邊,雲卿微微一怔,這些事情她竟然不知,也未曾聽母親提過,而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安兒臨走的那日,我去了沐府,這酒,是李管家親自挖了贈於我的,說是你父親生前特意為你釀製的。」楚瞻說著,放下酒罈,悄然握上她的手,「一月之後,待清寧遠嫁,我要再一次迎你入門。洞房花燭的交杯之酒,便用你父親親釀的女兒紅!

(3)

微風攜著酒的濃香拂過雲卿鼻端,輕輕的、痒痒的,仿若兒時,父親在房頂上找到她時,蹲下身輕點著她的鼻子笑道:「你個小搗蛋鬼!

「不必了,你大張旗鼓地迎同一位王妃進門,就不怕天下人恥笑?況且,外頭早已風傳原王妃不堪忍受風流成性的瞻王爺,於是憤然離府。就連酒樓里說書的,還拿此當作趣聞來講!」雲卿縮回手,宛然一笑,捧起酒罈喝了個痛快。

「那又如何,左右我已是風評不佳。若是有心人願做文章,那就讓他們做去吧!」楚瞻倒是滿不在乎,語氣極為輕鬆。

借著皎潔的月光,雲卿見他清俊的面龐帶著不屑,一雙幽深眼眸卻是滿懷深情地望了過來。她的心微微一顫,猶豫了片刻,終是別過頭去低聲說:「既然你不在乎,那便依你吧!」

「你答應了?」楚瞻聞言喜出望外,他以為,這一次又要吃閉門羹,沒料到她這麼爽快地應下了。

雲卿並不看他,只嗯了一聲,仰頭將一小壇酒喝了個乾淨。

「雲卿,你可知道,今日是我這一生,最為快慰的一天!」他將她攬入懷中,俯下頭在她耳邊低語。

言罷,他捧起她的雪色面龐,如珍寶一般細細端詳,終於情不自禁地印上她的雙唇。不似上次輕薄時的霸道與粗暴,多了幾分小心,增了幾分柔情,唇齒糾纏間,他欣喜地發現,懷中的人也在淺淺地回應。

楚瞻,你可知道,今日是我這一生,最為糾結、難以取捨的一天,對不起了!

圓月高懸,清輝遍灑,遠遠望去,屋頂上一對緊緊相依的人影,就好似月中桂花樹下的剪影。

「哪天我沒了恨,便失去了活著的意義!」楊天青想著那日雲卿所言,心中寒意遍生。如今天朝與姜國交好,自然斷了她復仇的途徑。可是,心魔深種的她又怎會就此善罷甘休?

夜涼如水,他立於自家院中,徘徊了近兩個時辰未曾將歇。聽王府人說,近些日子,雲卿整日居於殿中,很是安寧悠閑;又聽聞,那位俊朗不凡的瞻王揚言要重新迎娶她入府,這般驚世駭俗的舉措,也只有他能想出來吧!

想著自己珍愛多年的小師妹,到最後仍嫁作他人婦,他這心裡總覺不是滋味。雖說這楚瞻付出甚多,可比起他來,自己也不遜色,或許是天意弄人吧。那位姜國太子上官奕,對她也很是傾慕,現在不也是無奈放棄了嗎?

上官奕至天朝後,一直住在朝文館待召。每日前來拜會的禮部大臣極是啰唆,光是朝覲的禮節就講了好多遍,唯恐他這蠻夷之國的太子會君前失儀。

方送走兩位大臣,上官奕尚未來得及鬆口氣,便見手下的官員捧了捲軸急急走來。

上官奕走入裡間,方展開他遞上的捲軸。只見上面繪著一名雲鬢高綰的宮裝女子,眉清目秀,氣質高雅,是位難得的美女。

「君上,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清寧帝姬,微臣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弄來的。」那位年輕的侍臣面帶俏皮,附在他耳邊悄聲說。

「你們這些人,整日腦袋不知想些什麼,若是被天朝的人瞧見,只怕要引火燒身了!」上官奕看后,劍眉一挑,低聲呵斥。

年輕的侍臣委屈地撓著頭不悅地說:「臣等不也是怕您吃虧嘛,你可記得幾年前南越國前來和親的事?」

上官奕聞言,想起那時的趣事,忍俊不禁。當年姜國的長公主乃是王妃所出,長相一般,生性兇悍霸道,舉國上下無人敢求公主下嫁。待字閨中二十年,恰逢南越國國勢漸弱,其國王親臨求親,父王便順水推舟,終於將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南越王。自那以後,南越王懼內的名聲便流傳西北各國,成為眾人飯後談資。

「這位帝姬相貌、出身自不必說,微臣也打聽了,她生性溫和,天資聰穎,是未來王妃的上上之選!」年輕的侍臣很是中意,又聽聞這位帝姬深明大義,自請下嫁,可見其胸襟風度非同一般。

「好了,趕緊把畫收拾妥當退下吧!」上官奕卻是意興闌珊,揮了揮手便命他退下了。

即使這世再美的人擺在眼前,他那顆被雲卿佔滿的心早已容納不下別人了,就如同著了魔一般。憑她那般兇悍倔強,與姜國的長公主相差無幾,可又有誰知道,那位南越王卻是甘之如飴呢?就算往後落個懼內的笑柄,若是能娶她為妃,這又何妨?

可惜了,這輩子,再也無機會了!他輕輕一嘆,眉宇間湧上濃濃的憂悒,楚瞻,還真是便宜你了!

楚瞻這幾日,一直宿在自己的寢殿,他盼著重新迎娶雲卿的那一日,洞房花燭,鴛鴦帳中,佳人在卧。即使心情急切,卻更要鄭重地操作,他欠她的,要好好地償還;她心中的仇恨,他要耐心地化解;他要成為她的天,成為她終生的依靠!

雲卿這幾日,倒是落得輕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用完飯後便去逛園子。想起幾日前楚瞻提及太后甚為惦念,一時興起,便攜了丫頭入宮拜謁。

太后見了她,很是欣喜,話語間卻帶了幾分嗔怪:「瞧你多日沒來,還以為你把我這老婆子給忘了。」

雲卿只笑不語,面上帶著歉意,一雙眸子烏黑瑩亮,讓人看了不忍責備。

「今日見你,倒是清瘦了許多,老七那孩子,沒惹你生閑氣吧?」太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光落在她右眼角處的那一朵梅花,心中暗自稱讚。許是沐家積了許多福澤,這面上的疤痕竟如頰妝一般,難怪宮裡的妃嬪們見了紛紛仿效。

「真沒想到,兒臣在母后的心中竟是這般不堪!」楚瞻剛踏入宮門,便聽太后數落自己,不由厚著臉皮笑道。

(4)

太后見了他,面上笑容更盛,指著下首左邊的椅子命他坐了。誰知他竟不就坐,親自將椅子搬到了雲卿旁邊,這才坐了下來。

對於他這副無賴行徑,太后早就習以為常,望著他無奈地笑了笑說:「你這猴崽子,總一副街頭無賴潑皮的樣子,日後做了父親,可不能再由著性子胡來了!」她邊說邊望著雲卿,眸中掠過一絲希冀的光芒。

雲卿被她這麼一看,竟不自在起來,兩隻手緊緊地絞著宮裙,面上隱隱發燙。

楚瞻悄悄地握上她的手,笑得極為得意:「母後放寬心,您只管等著含飴弄孫吧!」

他這話說得雖是不妥,卻飽含了尋常人家的骨肉親情,聽得太后心中一熱,樂呵呵地望著他說:「你這孩子,油腔滑調的,越來越哄我這老婆子!」

楚瞻陪著太后逗樂一番,便攜了雲卿出了萬安宮,路過直通清福宮的通碧橋時,楚瞻開了口:「不多久清寧便遠嫁姜國了,以後見面的機會不多,你要不要去見見她?」

「不必了,去了反添傷感,我也只能遙祝她萬事安好了!」雲卿向清宮福方向看了看,言罷便撇下楚瞻疾步而去!

清寧帝姬,你以為這樣便能擺脫心中的傷痛了嗎?你卻不知,如此一來,心只會更痛!

兩日後,皇帝正式召見姜國太子上官奕。為表天朝的誠心,禮部刻意安排了以姜國太子為首的使臣乘坐錦車巡街,接受城中百姓的朝賀。

嘉和五年三月初六,通往皇宮的菁華街上,凈水潑街,紅氈墊道,街兩旁的士兵釘子一般佇立著,身後便是爭先恐後前來觀望的百姓。他們真正想看的是,那說書人口中的姜國至寶七彩琉璃樽到底是何模樣。

上官奕等人乘著車輦一路緩緩而行,看著京中熱鬧繁盛的景象,難免心有所動。這般景象,是地處偏遠的姜國無法與之相比的。王庭雖也繁華熱鬧,建築巍峨雄偉,比起京城來,卻少了分大氣,缺了點靈秀。

快要行至宮門時,沿途只能見到面容肅然的士兵,車輦也漸漸地停了下來,想必是要等皇帝宣召,由禮部的官員領著步行入宮。

上官奕坐於車內,想這天朝真不愧是禮儀之邦,弄出這等繁文縟節,讓人好生憋悶,真不知迎娶帝姬那日,會是何等的麻煩。

此時,不遠處沿街而建的房頂上,有一黑影輕掠而過,見著遊行車駕漸漸止住,瞅准了時機,悄無聲息地落在與之較近的屋脊之上。

只見那人方找准了位置,伏於房檐之上,抽出後背的玄鐵黑箭正欲搭弓射出,卻聽身後傳來輕微的動靜。轉臉一瞧,卻見一支銀鏢擦著額頭,落於不遠處的琉璃瓦上。

那人又氣又急,眼前可是暗殺上官奕的大好時機,她豈能容別人攪亂計劃?只見一道寒光閃過,數枚銀針向身後方甩去。只聽一聲輕呼,一身海藍便服的楚瞻倏然出現在她面前。

「真是好狠,竟然謀殺親夫!」強自按下胸中怒意,唇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是你!」雲卿詫異地望著他,緊握手中小弩,伺機而動。

見她這般驚詫模樣,楚瞻臉上笑容更盛:「之前已被你騙過一次,這一次,我不會再上當了!」

他嘴上雖是這麼說,心中卻是后怕。若不是甚為了解她的師兄楊天青昨晚單獨求見,或許現在京城已一片大亂了。

「哼,那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攔我了!」雲卿左腳尖微微用力,眨眼間便躍置房檐的另一端。

緊要關頭,楚瞻絕不會手下留情,縱身一躍,閃電般地抓住她的衣袖:「雲卿,這等情形,你好歹也要識得大體!」

「大體嗎?別做夢了!上官一族陰險狡詐,那個上官奕更是歹毒,你真以為他迎娶帝姬便可與天朝修好嗎?若是他們講信用,何至於這幾年多次侵犯我朝邊境?你們也太過短視了,僅僅一座姜國至寶便能夠代表他們的誠意嗎?」

雲卿被他緊緊拽住,氣得滿面通紅。言罷,她取出袖中雪刃將袍袖割開,殊不料右膝蓋處被他一掃,便結結實實地跪倒在琉璃瓦上。受重而碎裂的琉璃瓦片扎入肉中,鑽心般的疼!

「雲卿!」楚瞻見狀,連忙上前相扶,誰知她倏然一轉,迅速地將短箭搭在了小弩上,眯著雙眼對準了他。

楚瞻緊張地望著她,忽聽她輕呼一聲,身子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雲卿猝不及防被人從身後偷襲,只覺得腦後一陣酥麻,雙眼一黑,身子便不聽使喚順著屋脊翻滾而落。

楚瞻見狀忙飛身相接,無奈衣袍被突起的獸檐一刮,只差分毫,雲卿重重地摔落於地。

「雲卿!」楊天青打不遠處飛奔而至,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方才那一枚淬了麻藥的銀針便是他一時情急射出的,這位小師妹的個性他再了解不過了。若不是他及時出手,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箭射向楚瞻。

「她怎樣了?」楚瞻心急如焚,連忙由房頂躍下。

「沒……血……」楊天青摸了摸她的脈搏,剛要說並無大礙,卻見胸前的衣襟上印上一團血色。他慌忙向她腦後一摸,頓見手掌中殷紅一片。

楚瞻見之心中大驚,不由分說,抱起雲卿慌忙向南街的王府奔去。

楊天青望著手掌的鮮血,腦中茫然一片,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親手傷了她。他一雙腳有如灌了鉛,再也挪不動半步,只能傻傻地望著楚瞻抱她遠去的背影,一顆心漸漸地涼了下來。

這些年來,他總以為自己可以好好地呵護,因此她所提的要求,自己總是盡量去辦。甚至是助她暗殺上官赭、千方百計為她繪製姜國地圖,甚至是在戰爭時幫她隱瞞敵軍情報。就在她墜崖后,他才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害她。因此他開始試著改變,最後卻弄巧成拙,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免不了要傷害到她……

(5)

兩日後的清晨,一直守在雲卿床邊的丫鬟萌黃見她緊閉的眼睫微微地顫動著,頓時驚喜地湊近看了看,忽見她睜開雙眼,忙對身邊的淺蔥說道:「快,快去請王爺,王妃她醒啦!」

「娘娘,您要不要喝點水?」見淺蔥飛奔而出,萌黃忙柔聲細氣問道。

雲卿看了看她,仔細打量了四周后便掙扎著要起身。萌黃體貼地扶她起身,拿了青緞迎枕墊在她身後。

「娘娘,您身體尚虛,請先把葯喝了吧!」萌黃走至桌邊,伸手一試,葯碗恰溫,便將其捧到了雲卿面前。

「這是哪?你又是誰?」雲卿好奇地看了看她,忍不住問道。

萌黃聽后,微微一怔,盯了她看了看支吾著答道:「娘娘,這是您的碧琳殿啊,奴婢是一直在您伺候的萌黃啊!」

「碧琳殿?萌黃?」雲卿不解地望著她,抬手指著自己問,「你叫我……娘娘?」

只聽「砰」的一聲脆響,萌黃手捧的葯碗被摔了個粉碎,濃釅的葯汁濺了一地。暗色的汁液濺在了淡青的床單上,暈成一個個深色圓點。就在此時,楚瞻一臉欣喜地奔入殿中,見著眼前情景不由一愣:「這是怎麼了?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萌黃低頭向他一福,慌忙彎下身去清理地下的碎片殘漬。萌黃顫抖著雙手,一不小心被碎片劃破,她卻不敢出聲,用帕子包了殘片匆匆走出了殿門。

楚瞻一見瞥見半卧於牙床之上的雲卿,已行至床邊坐了下來,手剛剛伸至她面前,卻被她用力一揮,擋了下來。

「你……你是誰?」驚慌的眸中水霧氤氳,雲卿緊緊地盯著他,緊張地問。

「我……你……你這是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他抬手欲撫上她的額頭,卻聽她尖叫一聲,迅速地縮於床角,一雙眼眸中滿是驚懼不安,就如遇上了獵手的林中小鹿那般,彷徨無措。

「雲卿,是我啊,難道你不記得了?」楚瞻無奈地縮回手,按捺著內心的焦急,輕柔地說道。

雲卿聞言,竟然將頭一扭,抓起床上的玉枕向他砸去。

楚瞻立即召來太醫診治,這次來的是宮中的醫正,為雲卿把了脈,並未發現異常。結合了前兩日雲卿後腦摔傷,應是腦中積聚不散的淤血所致,便開了活血化淤的方子讓她服用,以觀後效。

雲卿失憶的事情讓楚瞻吃盡了苦頭,他豈能料到那麼重重一摔,竟讓她將所有的事情全都忘記了。她的姓名、身世,以及身邊的人全數都不記得了,就連與她相處時間甚長的楊天青也是不識。

絞盡腦汁、費盡口舌,楚瞻花了足足半天的時間才讓雲卿稍稍解除了對自己的防備。現今,她不再像往日那般一臉冰寒,一雙烏亮眸中的森冷幽寒已被孤單無助所取代,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當夜,為免雲卿出什麼狀況,楚瞻便命人重新搬來小榻、屏風,歇在了碧琳殿。想著這件棘手的事情,輾轉到了半夜也未曾入眠。不知何時,朦朧中見一素白人影立於眼前,他心中一驚,借著月色起身一看,竟是雲卿獃獃地站在自己面前。

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身畔,散發著幽淡光芒,一頭青絲垂於身側,隱約可見蒼藍的光澤。

握上她冰涼的手,楚瞻心中微痛,一把將她拉至榻前,眼光一瞥,才見她光著雙足。現在的她,就像個三歲孩童一般,需要人極盡體貼的呵護。

二人居於榻上,更顯得矮榻局促窄小。楚瞻將她攬於懷中暖了一陣,直到她安然入眠,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回牙床之上。如今記憶盡失,他更是不願乘人之危,待到大婚之日,希望她能恢復如初。

隨著大婚之日將近,清寧帝姬的心情越發的愁悶起來。雖聽聞那個姜國太子文武雙全、倜儻風流,可她一顆心卻緊緊地系在了已經娶妻的夏焱之身上。她不曾料到他是如此薄倖之人,雖說自己現下的地位比不得往日,心中卻還揣著小小的希望。聽聞金鑾殿上,左相提及婚事,他絲毫不曾猶豫,欣然應下。

想當年,眼光一向獨到的雲卿也對他極為讚賞,誰知,竟連她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她想起自己親贈於他的那枚九天翔鸞佩,那是母妃留給她的唯一佩飾。滿腔愛慕錯付,半生思戀誤傳,到頭來,幽怨暗生,明珠蒙塵,唯剩一生蹉跎。

「殿下,七王爺來了!」她正對著面前的一盤黑白分明的棋子發獃,忽聽宮女來報。

想起這位連姜國太子會見之日都不曾現身的王爺,清寧有些好奇。往日那般左右逢源的他怎麼會錯過這樣的機會,更何況,就連皇帝也不曾怪罪他的怠慢憊懶。難不成,雲卿出了什麼事?

她一身尋常宮女打扮,隨了楚瞻到了王府,獨自一人入了碧琳殿。望見半躺於小榻之上翻著書卷的雲卿,連忙走上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雲卿,還認得我嗎?我是清寧啊!」她強顏歡笑地拿掉雲卿手中的捲軸,扯過她的手放入掌中。

一雙清亮的眸子望向她,不復往日的冰冷幽寒:「清寧……」她低喃著,斜睨了清寧一眼,抬手將捲軸奪回,兀自看了起來。

清寧心中一痛,便不再勉強她回憶,只是坐在榻邊,絮絮叨叨地講著心事。憋悶了這麼久,她連一個傾訴心事的人都沒有。若是換作往日的雲卿,她更是不敢透露半句,否則那位吏部侍郎的下場可就悲慘了!

雲卿置若罔聞,專註地翻看著手中書卷,偶爾聽她口中吐中夏焱之這個名字時,眸光一凝,瞬間便恢復了正常。

「還是沒用嗎?」楚瞻立於院門,見清寧帝姬悻悻而出,心中大為失望。

清寧搖了搖頭,甚為無奈地說:「她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跟她說了那麼多,仍見她懵懂茫然的,說到最後,她便不再理會了!」

「那……難為你跑一趟了!」楚瞻見她鬱鬱寡歡的樣子,便不再多言,走在前面領著她往中院去了。

(6)

見昔日威風凜凜的瞻王眉頭深鎖著,清寧忍不住上前拽住了他的袍袖:「七哥!」

清寧往日與他鮮少接觸,又加上他與兄長的敵對的關係,從未開口叫過他。楚瞻聞言,微微一怔,半晌才轉過身:「什麼事?」

「其實她這個樣子,也不錯啊!往日她心中只有恨,現在她內心一片空白,七哥只管好好地將其填滿便是。你若是真心待她,對她來說,也算是一次重生吧!」清寧眼眸輕轉,清脆的聲音猶如清泉,潑灑在他那顆焦灼的心間。

「九妹說的極是!」他淡然一笑,拂開她握在袍袖上的手,「姜國上官一族雖是狡詐陰險,可是太子上官奕大為不同。你若嫁過去,他必不會薄待於你!」

清寧只是笑笑,心中暗嘆:「我心已死,誰怎麼待我,都已經無所謂了!」

走出院門的時候,她依依不捨地向里望了望,這一次,也許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雲卿姐姐,其實清寧打心裡羨慕你,你終於擺脫了那些煩惱!

楚瞻何曾不想像清寧那般作想,只是,失去了所有的記憶的雲卿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她了。就算是他重新將她的心填滿,若是有一天,她恢復了記憶,該要如何面對這一切?無論如何,他都要讓她恢復,然後憑著自己的真心慢慢將她融化,讓她從心底里接受自己!

沐府中院的碧竹仍是清翠挺拔,年邁的李管家照看得極為細緻,院中的花叢中連一根雜草也無,處處透著春日的勃勃生機。

楚瞻將雲卿送到沐府小住幾日,以便助她恢復記憶。這日清晨,又特意辭了早朝,帶她去了竹林木屋。

「還記得這支曲子嗎?以前你閑暇時間常在此來撫笛彈琴,這木屋還是你與你的師兄親手蓋起來的!」一曲吹罷,楚瞻見身旁的雲卿略有所動,輕柔地為她理了理鬢間的亂髮。

雲卿仍是一臉茫然,那雙清澈的眼眸望向楚瞻,無辜而惹人憐愛。

「以前常陪你一塊兒來的,還有一隻叫涯的黑犬,據說它最後聽你們撫笛彈琴了。後來涯又生了幾隻小犬,其中一隻毛色黑亮……」他正要繼續說下去,忽聽雲卿抱著頭,一臉的痛楚之色。

「你怎麼了?頭又痛了嗎?」他撫上她的額頭,覺得熱力驚人,慌忙攬過她輕聲安慰,「好了,我不說了,不要再想了,想不起來也沒關係……」

見她如此痛苦,楚瞻急得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拿了玉笛吹了片刻,才見她慢慢地安靜下來。

雲卿啊雲卿,你若是不能恢復,這輩子,我只有一直等下去了!

夜幕深深,月色昏沉,偶有幾顆調皮的星星從厚厚的雲層探出頭來,眨巴著眼睛。微風拂過院中的修竹,枝葉婆娑,發出沙沙的響聲。

雲卿居於自己出嫁前的閨房,所有的陳設仍如往日那般,簡樸清雅,與其說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閨房,倒不如稱之為書房更為妥貼。

房間窗邊的書案上整齊地摞著一堆捲軸,後面的書架上也陳列著許多書籍。往日府里的丫鬟們難得進入她的房間,偶爾進屋打掃,總要被這一屋子書給驚得呆站一會兒。素日瞧著府中的小姐舞槍弄棒的,沒想到還會看這麼多的書,一個個私底暗嘆著,這位小姐真是好生厲害。

忽聽窗邊傳來些微的聲響,一直抱膝靜坐於床上的雲卿頓覺不妙,慌忙起身下床,尚未走到窗邊,便見眼前閃過一道白影。

她絲毫不曾慌亂,定定地站在原地,凝眸望著來人,眼神如懵懂的三歲孩童,不染纖塵。見那團白影漸漸逼近,她不躲也不避,直到那人伸手撫上她的肩,這才下意識地向後一退。

「沐雲卿,還認得我嗎?」疏朗的聲音刻意壓得極低,深邃的眼眸緊鎖於她的雪色面龐,來人正是姜國太子上官奕。

「你是誰?」雲卿的聲音清脆悅耳,不復往日的清冽冰冷。

「果真是忘記了?」探究的目光越來越近,上官奕幾乎要貼上她的面龐。淡雅的清香縈繞於他鼻尖,令人沉醉不已。

雲卿提起內力一揮袍袖,瞬間將他彈至好遠,聲音頓時降到了冰點:「你是誰?深夜來此,有何貴幹?」

聽到她冰冷的聲音,上官奕心頭湧上一股奇異的熟悉感。比起方才那清脆純真的嗓音,他更愛這幽冷森寒的女音,有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無可救藥了。看來她除了失憶,其一身武藝倒仍是精湛,真是讓人覺得遺憾!

看著面前冰雪佳人,上官奕不知死活地湊了上去:「雲卿,是我,你不記得了嗎?我就是你恨之入骨、殺之後快的上官赭的兒子上官奕。」

「上官……」雲卿聽見上官二字,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口中喃喃地重複著,方才的緊張與戒備瞬間消散,目光又恢復了方才的清澈無瑕。

「你,竟然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上官奕剛才的舉措不過都是對她的試探,現今見她這樣的反應,心中不由一痛,莫名的失望也漸漸湧上心頭。

「你是……上官奕……」雲卿抬手指著他,口中訥訥說道。

上官奕再也抑制內心的激越,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雙手緊緊地環上她的腰。原本瘦削的纖腰,如今更是不盈一握。

「雲卿,你不是真的失憶,你又在騙人了。你不是一向把別人騙得團團轉嗎?」他難以置看地望著她,手中的力道越來越大,似要將她喚醒一般。

雲卿被他勒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剛要痛呼出聲,卻被他封住檀口,極盡瘋狂地索取。直到現在,他仍是不敢相信,往日那個桀驁不馴的沐雲卿會成這副樣子。他不斷地告誡自己,這一切都是她假裝出來的,今天,就讓她露出狐狸尾巴!

(7)

懷中的淡雅馨香真切地傳入他的鼻中,讓上官奕感受到了她切切實實地存在,不似夢裡的縹緲無形。直接忽略她強烈的抵抗,瞬間將她逼至牆角,一雙大掌也不安分地遊離於她的後背,漸漸地撫上胸前的豐盈。

如此一來,你就不得不露出馬腳了吧?他腦中仍是一片清明,繼續著手下的動作,乾脆扯下她腰間束帶,香軟的綢緞滑落至肩,黑暗中現出大片的凝白肌膚,如玉一般細膩潤滑。

既然你如此鎮定,那就只好得罪了!見她眸中淚光盈盈,上官奕心中又氣又急,都到了如此地步,她還是這般作派,果真是能忍!

他毫不客氣地伸手捂住她的檀口,左臂一緊,攔腰將她抱起行到了床前。一俯身將她壓於身下,伸手就要褪去罩於身上的素白中衣。突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低頭看了看面前的雲卿,腦中靈光一閃,既然是真的失憶,那不如……

「深更半夜的,太子殿下這般舉措未免太過張狂了,看來真是不把天朝放在眼裡了!」楚瞻居於沐府中院客房,半夜輾轉難眠,披衣在院中徘徊良久,凝神聽見這邊有些動靜,忙急急趕了過來。果見雲卿被人挾持,看身形,無疑是他那位表弟上官奕。

雲卿被上官奕點了睡穴,被他抱著已躍至房頂,若是楚瞻晚來一步,恐怕就大事不妙了。

「豈敢,豈敢!我不過是好意救人於水火之中,王爺可不要誤會了。」上官奕心知自己無法逃脫,只得轉身與他周旋。

「救人?你半夜挾持本王的王妃,意欲何為?」楚瞻冷然一笑,身形一閃,倏然立於他面前,「你若想順順利利迎娶清寧帝姬的話,就將她放下,滾回驛館去!」

上官奕見他動了怒,反而笑得更為得意了:「若是今晚你無所察,我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把她帶走了,除了朝中有一群官員要倒霉外,也未必能揭起什麼風波來吧?」

楚瞻聞言氣得額上青筋直冒,提了內力躍置房頂,立於他對面。

夜風拂過二人的袍衫,衣袂飛揚。楚瞻僅用銀帶束髮,發梢散散地垂在身後,額前髮絲散亂,一雙黑眸在夜幕下熠熠生光,宛如兩簇跳動的火苗。

「罷了,既然行蹤敗露,我也不需惹下不必要的麻煩。」上官奕微微一笑,望著懷中的雲卿,心中雖是不舍,卻輕輕將她放下,眨眼間消失於茫茫夜色之中。

「好你個上官奕,行事作風果真有上官家的風範!」楚瞻長眉一軒,憤然低嘆。今晚若真是自己無所察覺,事情就麻煩了。

他上前抱起不省人事的雲卿,輕輕躍下屋頂,暗想:「看來這裡是不能再待了,還是回守備森嚴的王府比較好!」

雲卿貼於他溫暖寬闊的懷抱,呼吸清淺,似是睡熟了一般。黑暗中,她朱唇微翹,笑容甚為詭異。

上官奕趁著夜色返至朝文館,剛回到自己房中,卻見年輕的近侍立於門邊,極為恭敬地向他一揖:「君上這是去哪兒了?此乃京城盛地,景色雖是不錯,而夜景哪比得上姜國的遼遠廣袤?」

「好了,你下去吧!」上官奕將眉一挑,語氣甚是生冷。看來父王對自己還是放心不下,安排了這麼個呆板的臣子隨侍身側。看他年紀輕輕的樣子,卻要比王庭的那些老臣還要食古不化。

房內並未點燈,周圍寂靜得可怕,偶能聽見遠處傳來陣陣梆子的響聲,更襯得深夜凄清寂寥。

「可惡!」上官奕一拳砸於牆壁之上,口內憤憤而罵。若不是父王連年征戰掠奪,姜國也不至於虧空到這般地步。

父王的嗜好真是太過特別了,自打多年前從天朝掠得自己的母妃,他便一發不可收拾,四處征戰。雖說大多戰果輝煌,可是長年下來,不斷地徵兵納稅,致使國力漸弱,其實現已是外強中乾了。

現如今緊鄰小國趁勢來襲,如此反覆,不得不讓姜王上官赭做出與天朝和親的決定。如此一來,有了天朝庇佑,那些小國便有了忌憚。這一招,卻毀了姜王與天朝靖王楚衍的約定。為求自保,上官赭也只能做出這樣的安排了。

有時候,上官奕真希望自己生於尋常人家,不必在王庭的爾虞我詐中求生存,不必事事都受擺布,更不必,千里迢迢來這裡迎娶他並不愛的天朝帝姬。只要娶了那位清寧帝姬,他就失去了愛雲卿的資格。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婚的日子越來越近,僅隔一天,清寧帝姬便要遠嫁姜國。原本冷清的清福宮近來熱鬧非凡,那些平日不願搭理她的嬪妃紛紛上門恭賀。

清寧冷眼瞧著,心內卻越發的平靜了。什麼富貴榮華,什麼愛恨情仇,只不過是過往雲煙罷了。現如今,她似乎有些理解當年雲卿的心情了,什麼叫作怨恨,什麼叫作心如死灰……

即使如此,她仍想見見那位官拜三品的吏部侍郎夏焱之,她想親口問問他,就這麼輕易地將往日的感情悉數拋棄了嗎?她更想索回那枚飛天翔鸞佩,母妃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如此珍貴之物,他怎麼配?

近來為了籌備清寧帝姬大婚之事,朝中上下忙得焦頭爛額。此事牽連甚廣,其胞兄靖王楚衍與幾位親王,一直不太安分,若是安排不當,定會被人尋得疏漏乘虛而入。

楚瞻這幾日也不再有閑暇時間陪伴在雲卿身邊,每日早出晚歸,略顯疲態。又加之雲卿的記憶仍未恢復,眼看著大婚之日漸近,他越發的焦躁起來。

清寧大婚之日,一切繁冗禮畢,送親的隊伍一路浩蕩而去。直到午後,楚瞻這才回到府中,剛換了常服進入碧琳殿,便見雲卿午睡才起,一頭烏髮披於身後,模樣慵懶嫵媚。萌黃正拿著八寶犀角梳為她梳發,一雙巧手翻飛於如雲發間,轉眼便綰了個凌霄髻。一枝翠玉簪子斜斜地插入發中,配上垂於耳際一對搖曳不定的珠玉墜子,更顯出塵脫俗。

(8)

他緩緩走至鏡邊,卻將專心為雲卿梳妝的萌黃嚇了一跳,剛要福身行禮,卻見他使了個眼色,便連忙退了下去。

「伊人妝罷,傾國傾城!」望著鏡中素顏佳人,他柔和一笑,拿起妝奩的黛筆,細細地為她描眉。

「如何,我的手藝比起漢時的張敞,並不差吧?」描罷,他捧起雲卿的臉看了又看,頗為自誇地說道。

她的雙眸清澈澄凈、不染纖塵,比起往日的風雪之姿來,更顯得雍容華貴。見他眼中深情一片,不由笑道:「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貼上她光潔的額頭,細語呢喃:「今日清寧大婚之後,再過幾日,便是我們的好日子了。雲卿,你真的不曾想起什麼嗎?」

「想起什麼?」雲卿並不排斥他的親近,略帶羞澀地問道。

「想起……想起我們的從前啊!」楚瞻探詢地望著她,眸中盛滿了焦慮。明明醫正已說她後腦淤血已清,為何還是一點往事都不曾記得?難道,真的要他等上一輩子嗎?

「從前啊……」雲卿淡淡一笑,雙眸直直望入他幽黑的眼中,「我們的從前……有過嗎?」

被她這無意識的一問,楚瞻心中一顫,心中愧意上涌,他確實與她沒有過從前。他們的從前,夾著平兒、摻著仇恨,還有著死亡與重生。

還記得她落崖后,自己默默祈禱,若真有來世,他一定緊緊抓住她,永不放手!現在她真的回來,面上梅花鮮艷動人,拋卻了前世記憶,或許,這就是上天給他的機會。

微涼的朱唇怯怯地貼於他的面頰,緩緩湊向他的唇邊。楚瞻微微一怔,心中狂喜,深情而溫柔地吻下。一雙柔荑攀至他頸間,羞澀而熱切地回應。楚瞻呼吸漸急,對於這突出其來旖旎曖昧有些不解,忽然想起不日後的大婚,連忙止住了動作。

懷中雲卿粉面含羞,一雙水眸霧氣氤氳,驚愕地望著他。

「好吧,若是大婚之日你仍沒恢復記憶,那我就只好當作天意了!」言罷,他俯頭狠狠吻上她的櫻唇,極盡纏綿。

幽雅淡香陣陣,令人心醉,卻未料人如酒香,楚瞻忽覺眼前景物模糊、頭腦發沉,未及開口,便昏然而睡。

「對不住了!」雲卿將他扶至床上躺下,眸中恢復往日的幽冷冰寒,「清寧帝姬的大婚之日,我可是有重禮相贈!」

翌日,京中眾人尚沉浸於昨日的喜慶之中,而京都吏部侍郎府上,卻是並不平靜。夏焱之靜靜坐於書房,平日獨坐時手中常常把玩的飛鸞佩已被人取走,現下,連唯一的寄託也沒有了。

他之所以會娶左相的女兒,是因為他有他的計劃。只是,清寧帝姬已遠嫁姜國,他失去了計劃的目標,也失去了執行計劃的動力,一切,都晚了!

想起深夜,他獨坐於書房之內,被一柄寒劍抵住喉頭,卻一絲懼意也無。清寧走了,他的心,也隨之而去,還要這副皮囊有何用?

「原來,你也並不是無動於衷啊?」清冽的女音響起,傳入他耳中,再熟悉不過了,是那位勇猛有謀的將府千金。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手了,就讓你內心煎熬一輩子吧!」她倏然奪過他手中被握得溫熱的九天飛鸞佩,「祝你與相府千金白頭偕老、恩愛百年!」

譏誚的女聲清冷冰寒,如同尖利的冰柱,深深地扎入他的心房。現在再解釋也晚了,一切,都到此為止了!

一行華蓋得垂的車駕趕了約莫十天的路程,這日天色漸暗,恰好行至江口驛站,便停下在此稍歇。上官奕並未坐車,而是騎著駿馬,身著常服行於隊伍最前列。

他雖與清寧帝姬毫無情誼,一路上也是關懷備至。畢竟是天朝帝姬,若有怠慢,定是不妥。也罷,姜國至寶換回這麼個活生生美人,可以解了本國的外憂內患,實在是物超所值。

到了驛館歇下,安置好那位天朝帝姬,上官奕這才稍稍鬆了口氣。運氣還算不錯,這次姜國與靖王的盟約被打破,一路上也未曾出什麼亂子,想必是因著那位帝姬的關係吧!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失去了心儀之人,換來了國家安定,對於他這位未來姜國國君,也算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了。可是為何還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偶爾隱隱作痛,如果可以選擇,他真想做個敢愛敢恨的普通人!

現在她,想必已經與那位瞻王永結百年之好了吧?也只有他,才會做出那種兩次迎娶同一位王妃入府的事情。若是比起個性瀟洒不羈,自己決不會輸於他。一個是未來國君,一位天朝樑柱,因此註定了他們命運的不同。

驛館的內院深處的一處幽靜房間,清寧帝姬正歇於此。一連趕了十幾天的路,她略顯憔悴。方用了晚膳,便由丫頭們服侍著睡下來了。

朦朧中,見眼前有一黑影晃動,剛要張口喚人,卻被人捂住了嘴巴。

「若是天朝帝姬遠嫁途中被害,那麼會有什麼後果呢?可真叫人期待啊!」陰冷的男音響起,清寧被他一個手刀劈下,立即暈厥過去。

室內只燃著一盞油燈,守門的兩個丫頭早已被人放倒在地。能在守備森嚴的驛站來去自如的人,並非等閑之輩。

「久聞這位帝姬清麗秀美,今日見之,果然名不虛傳!」那人一時好奇,取了油燈湊近一看,不由心旌蕩漾。他心中邪念乍起,若是帝姬被辱再殺,天朝的皇帝一定是大發雷霆吧?還有那遠在西南的靖王,他往日威名尚在,這一下,上官赭可有得苦頭吃了!

如此作想,他伸手向門窗處射出幾道細絲,上面沾了劇毒,若是有人不幸碰到,瞬間便能去見閻王。

安排完畢,他邪邪一笑,伸手扯過癱倒在床的清寧,粗魯地埋首於她凝白如脂的頸間。

(9)

果然是從小在宮中嬌生慣養的帝姬,金枝玉葉真是與青樓中的女子大不相同。這柔美身段,這嫩滑肌膚,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他伸手扯下華美的緞袍,一把將她揉於身下。

「唔……不……不要……」清寧微微轉醒,便見被人緊緊壓制住,不由輕聲呻吟。

「哼,金枝玉葉又怎樣,老子想玩照玩!」他看著身下的嬌美佳人,心中越發得意,沒想到,無意中竟得了個好差事。

剛剛撕下清寧的外袍,正要去解開她的緋色中衣,忽覺頭頂一陣寒意傳來,令他不由打了個寒戰:「誰,是誰?」

那人身處黑暗之中,看不清臉面,但見雙眸寒光四射,殺意肆起。與此同時,來人手中射出一枚銀針,精準地向清寧飛去,隨即聽到一聲輕吟,她便不再動彈。

「對不起,不想讓你見著殺人的場面!」那人心中默念,未聽見絲毫動靜,床上的那名壯漢便命喪黃泉。

「這種死法,真是便宜你了,更髒了我的好劍!」那人取出絲帕慢條斯理地拭劍,隨即甩出幾枚銀針,打落了懸於門窗之上的細絲。

那人深深望了一眼昏厥於床上的清寧,輕嘆一聲,嫌惡地拖下那名壯漢,稍提內力,一把將他擲於房外。這個該死的刺客,今晚壞了他的好事,無奈,只有改天伺機下手了!聽見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那人腳尖輕點,瞬間消失於夜幕之中。

上官奕聞訊趕至清寧房中,但見床邊幾抹血污,清寧釵橫鬢亂、衣衫不整地卧於床上,早已昏迷不醒。他又氣又驚,這次也不知是哪路人馬殺了出來,若是這位帝姬真有個好歹,那麼姜國可是岌岌可危了!

因清寧帝姬受了驚嚇,養了兩三日才好了些。她並無宮中那些貴人的驕習氣,不顧上官奕的勸說,執意要趕路。若是這樣耽誤下去,只會更加危險!

而此時在京都的楚瞻,連日來四處奔波,到處尋找失蹤的雲卿。那日被她用香迷倒,一連睡了兩日才醒,果真是名師出高徒,她研製出的香,竟然連宮內醫正都難解,這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千算萬算,他未曾料到她竟是假裝失憶。現在想想那兩汪清澈如泉的眸子、楚楚可憐的表情、茫然懵懂的神態,簡直是太過逼真了,就連入宮表演的戲子也媲之不及。還有那日她差點被上官奕擄了去,那時,她應該也是裝的吧?竟敢以身涉險,將戲演得如此逼真,這世間除了她沐雲卿,未必能找出第二人來。

沐雲卿啊沐雲卿,就算是挖地三尺,本王也要將你給找出來!

當他跺著腳咬牙切齒地絮叨的時候,皇帝卻坐於御座仰天大笑,這位沐大小姐,花招可真是多啊。裝失憶裝了這麼久,竟沒漏出一點破綻,真是位怪才!

這時他真是慶幸,當年她拒絕入宮,可真是做對了,否則現在他這後宮,不知要被她鬧騰成什麼樣子。望著眼前一籌莫展的七弟,他難免幸災樂禍起來。

上官奕等人又接連了行了十多日,就快到了天朝與姜國的交界,再走半日便可到了渡風鎮。這一路行來,沒少遇襲,五花八門的刺客真是應接不暇,好在自那晚后,他多有防備,才能順利化險為夷。

唉,父王征戰多年,樹敵頗多,往天朝去的路上,他為了護寶好幾次幾乎喪命;而迎娶帝姬返國的途中,又多次與刺客打鬥,身上掛了好幾處彩,真真是流年不利!

渡風鎮的驛丞早就接到帝姬遠至的消息,事先收拾將驛館打掃了一番,這才安下心來靜候帝姬鳳駕。為了伺候好這位帝姬,他特意在鎮上找了兩名清秀的丫頭。

他圖的不是高官厚祿,而是皇恩浩蕩,能將他從這偏遠的小鎮調離。待在這裡做個小小驛丞,跟發配充軍也沒什麼區別。他原本是江南小吏,因犯了小錯,被貶至此已五年有餘,這日子,真是生不如死!

這一路上驚險萬分,久居深宮的清寧雖是意志堅強,到了此地,已是精疲力竭。若是早年聽兄長的話,她也隨宮內的武師學些功夫防身了,有時候,她真是羨慕雲卿的巾幗風姿。

用完晚膳,身邊伺候的丫頭也不知去了哪裡,清寧剛要張口喚人,便見一名俏麗的丫頭端著面盆掀簾而入。

「殿下一路勞頓,還請早些歇了吧!」她將面盆往架子上一放,隨手絞了熱手巾為清寧擦面。

「怎麼不見晴蘭那幾位丫頭?」清寧心存戒備地看了看她,總覺得有些眼熟。

那位丫頭笑了笑說:「幾位姐姐舟車勞頓,都在外間歇下了!」

清寧忽而變了臉色,緊緊地盯著她尖銳地叫了起來:「你……你到底是誰?你把她們怎麼樣了?」

到底是天朝帝姬,冰雪聰明,沒兩眼便被她看了出了端倪。那位丫頭笑聲越發冷冽,倏然躥至清寧身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小聲點,我可不想被他們發現!」

「真的是你?!」清寧拍開她的手,驚喜地望著她。

「嗯,是我!」雲卿一把揭掉右眼角的半塊麵皮,露出那朵鮮艷的梅花疤痕。

「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和七哥他……」說到此,清寧忽而變了臉色,緊緊地揪住她的袍袖質問,「你竟然是假裝失憶?沐雲卿,你太可惡了!」

雲卿倒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牽了她往床邊坐了說:「你大婚之日,我豈能連禮都不送?這不,一路緊趕慢趕,將這個給你帶來了!」說罷,她由懷中取出那枚九天翔鸞佩,遞到清寧手中。

摩挲著手中溫潤滑膩的玉佩,清寧心中百感交集,強忍著心中痛意輕聲問道:「你,你沒把他怎麼樣吧?」

(10)

雲卿冷然笑道:「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如此對你,我怎會手下留情?」

清寧聽罷,大驚聲色,一雙眼眸水霧氤氳:「你……你把他給……」她緊緊地攥著雲卿的手腕,勒得她痛呼出聲。

見雲卿微微點頭,她又急又恨,將手一甩抱怨道:「這世間人心都是如此,就算他負我在先,你也不至於要下此毒手吧?」

說話間,她額前的五鳳吐珠玉冠搖曳不定,長長的珠穗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雲卿見她一臉忿然與傷感,不由輕笑出聲:「果然,你還是像以前那般在乎他!放心吧,若是要殺他,也要你親手來!」

清寧聞言,一顆懸著的心算是落了下來,伸手輕推了她一把嗔怪道:「你也不早說,害得我以為他已經……你真是越來越不成體統了!」

「說起來,我見他並非你想的那般薄情,我深夜潛入他府上,正見他獨自坐於書房燈下撫佩而嘆呢,或許,他是有什麼苦衷吧?」雲卿不自然地笑了笑,輕聲說道。

「不說這些了,你撇下七哥來此,到底所謂何事?」清寧打斷她,肅然問道。

雲卿笑得詭異,湊在她耳邊問:「若是我殺了上官奕后,再將你帶走隱居,你可願意?我見那夏焱之娶了相府千金並不開懷,想來是有什麼計劃,十有八成是為了你呢!到時候,我請他遠離是非,與你一起隱居山林,其不是兩全其美?」

她將聲音壓得極低,縹緲女音帶著無盡的蠱惑,任是誰也難免心動。

「你……你真是太過荒唐了!」清寧怔了半晌,並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這可是關係到兩國大事,你怎能如些莽撞?」

「哼,這一路上你們遇襲還少嗎?那位姜國太子,到今日不也沒抓住真兇嗎?若我趁亂將他殺了,未必會牽涉到天朝吧?況且,就算如此,如今姜國外強中乾,天朝倒不如將其收入囊中!」雲卿分析得頭頭是道,清寧聽得是冷汗涔涔。這位沐大小姐,真是越發的可怕了!

清寧暗自思忖了片刻,雙頰飛上兩抹紅云:「那日救我的人,想必是你吧?」

「哪日?有些事,我已經不記得了!」雲卿知道她所指何事,卻不願點破,以免尷尬。

聽見門外傳來動靜,雲卿慌忙向里一閃,過了半晌,未見任何聲音她這才悄然而出。

「雲卿,有些話我不吐不快!」清寧上前拉住她,輕聲地說,「七哥對你一片赤誠,你又何必冒險前來殺上官奕,為什麼不能將往日的仇恨忘卻?要知道,就算你報了仇,餘下的只能是空虛!」

「空虛嗎?比起被大仇未報的煎熬,空虛又算得了什麼?報仇之後的快慰,足以抵過一生的空虛。否則,你的五哥,也不至於到今天還不安分了!」雲卿眸中寒光一閃,唇邊挑起一抹誚冷的笑容。

言罷,她忽然扯過清寧,一枚雪刃瞬間抵至她的喉嚨,對著門邊喊道:「既然來了,那就請現身吧!」

一身素服的上官奕悄然立於門邊,精神奕奕地望著房內一身青衣丫鬟裝扮的雲卿:「真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面啊!沐雲卿,我真是好奇,你到底能帶給我多少驚喜?」

「哼,驚喜倒是沒有,有的,也只會是驚嚇!」雲卿冷然一笑,湊到清寧耳邊低聲說,「請你務必配合我!」

上官奕望著瑟瑟發抖的清寧,十分平和地說:「據我所知,你與這位帝姬從小也是至交好友,不必為了我而破壞了你們之間的情誼吧?這樣,我也不為難你,你放下清寧帝姬,我們到不遠處的青浦丘堂堂正正地比試一場吧!」

雲卿眸中笑意更為森冷,手中雪刃在燭光下發著幽幽寒光,只見她微微一用力,便聽清寧發出一聲低吟,凝白的頸間一道血痕宛然。

「堂堂正正嗎?你認為你有資格說出這四個字嗎?上官奕,青浦丘的慘事,我今日一併跟你算賬!」雲卿放下匕首,由懷中掏出一枚藥丸,揉進清寧的嘴裡,「請原諒我的自私,若是他敢耍花招,你就會身中劇毒而亡,若真是要恨,就恨他吧!」

「多日未見,你的手段真是大有長進啊!」上官奕凝神望著她,心中波瀾起伏。忽然想起那日在沐府,心中不由后怕。

那日,他若是真帶著她離開,想必半途就會死在她手中。那晚回來后,好在他足夠警覺,若不隨身帶著解百毒的秘製藥丸,估計他早已命喪黃泉了!

雲卿隨他離開渡風驛館,一路疾奔來到了偏僻的青浦丘。但見夜色濃郁,蒼穹之上,明月高懸,繁星璀璨。雖是春日,但夜風襲來,打在人面上,仍是冷冽。

「沐雲卿,你到底有多恨,才會隻身涉險前來複仇?事已至此,你仍是看不透嗎?」上官奕遠遠地望著她,心中痛苦難當,他實在不願以敵人的立場面對她。

夜風拂動她的長發,淡青的長袍迎風飄蕩,颯然有聲。雲卿提足內力,眨眼間便見外袍四分五裂,隨風遠散,只露出裡面的黑色勁衣。

「一切,都在此結束吧!」她拔出腰間的凝霜劍,但見銀光四射,可與日月爭輝。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上官奕也掣出佩劍,語氣誠摯地說,「在此之前,我想解釋一下,年前青浦丘的慘事,我也是事後才聽說。那件事,並非我所為!還有楊天青當時身中的劇毒,也非我隨身攜帶的武器,而是隨手由別的將領手中取過的。我,並非你想象的那般陰狠狡詐!」

雲卿扯動唇角,牽強地笑道:「我也想跟你說一下,我,並非你想象的那般愚蠢!」言罷,她握緊手中長劍,挑了個劍花,閃電般地向他刺去。

耳邊風聲颯颯,宛如冥府怨靈的呻吟聲,上官奕卻紋絲不動,直直地望著向自己衝來的人影,目光中盛滿了深情。

如果殺了我真能讓你止恨,那就如你所願!

(11)

劍氣如虹,尚未近身,凜冽的勁風便將他頭頂髮帶斬斷,瞬間烏絲披散,隨風揚起。

上官奕閉目輕嘆,未曾想,往日那般驕傲不羈的自己,有一天也會為情所困,有一天也會因情而亡,自己果真是,一點也不像父王!

誰也未曾發覺,不遠處一支白羽箭呼嘯而來,精準地射向雲卿的后心。隨即只聽一聲清脆的響聲,凝霜劍噹啷落地,而它的主人卻軟軟地倒了下來。

「雲卿!」上官奕倏然睜開前,連忙上前穩穩地接住了她。

「上官奕,你果真是陰險狡……詐……」她尚未說完,便覺喉頭湧上一絲腥甜,隨繼陷入了無休止的黑暗中。

上官奕被這突來的襲擊弄得一頭霧水,直到看見雲卿後背的那隻白羽翎箭,不由恍然大悟。只聽他咬牙憤然罵道:「好你個大逆不道的上官令賢,這一路,害得我好苦!」

他話音剛落,又見幾支利羽箭呼嘯而來,連忙舉劍擋下,隨後快速撿起地上的凝霜劍,抱著雲卿腳尖輕點,幾個起伏跳躍,一口氣奔出了好遠。

「不好!」感覺懷中的人身體漸冷,他連忙停下,由懷中取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藥丸塞入她口內。

姜國中,最擅用毒的便是上官令賢,因此在他臨行前,父王特意將這瓶解百毒藥交入他手中。這一路上,可真是派上了不少用場!

「既然太子鍾情於她,那今日我們就成全你們,讓你們到地府中做一對鴛鴦!」他剛抱起雲卿正欲趕路,卻聽身後傳來一陣陰冷的男音。

「哼,看來老天是不給你們這個機會啊!」凝眸望見不遠處塵煙飛揚,上官奕得意一笑。這位清寧帝姬還算是有頭腦,知道遣人來追,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帶著雲卿回到驛館,連夜請來了附近的大夫診治,因她身中異毒,卻是束手無策。雖有解毒藥丸保命,但人始終是昏迷不醒,脈搏甚是微弱。

清寧雖被迫吃下藥丸,仍是安然無恙,雲卿方才那般,不過是在做戲。再怎麼樣,她也不會對自己下毒手。望著卧於床榻、面色蒼白的雲卿,清寧甚是焦急,緊緊地絞著雲帕,在房中徘徊不止。

上官奕坐於床邊,回想著剛才那驚險的一幕。方才那一箭,若是晚了須臾,對方便達到了目的。他們正是要趁著她的長劍刺入自己心胸的那一刻,再一箭穿心殺了她。所幸的是,她的右腿落下頑疾,速度稍慢,未成全了他們的心意。

「她身中異毒,這該如何是好?」清寧帝姬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恐慌,焦急地開口問道。

想起往日渡風鎮的神醫王清哲,上官奕略略鬆了口氣。現下他雖然遠行,偶爾也曾有人在此地見過他,等到了王庭派人四處尋找,或許能順利找到他。只是……想到一路上不斷地被人追殺,看樣子,應該與上官令賢脫不了干係,難道是……王庭出了亂子?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幾日來一直未接到王庭消息,事情越發的古怪起來。

夜色尚濃,一輛普通馬車行駛在渡風鎮的小巷內,馬蹄聲踏著青石板砌成的小道,發出清脆的聲音。偶聽車內有女子呻吟不止,想來得了急病連夜求醫去的。

到了與姜國的交界后,城門有衛兵把守,眼見城下有一輛馬車,忙走下來厲聲質問。忽見車間探出一隻手來,將一塊金牌丟向那人手中。他接過一看,連忙雙手將令牌捧上,迅速地開了城門放行。

王庭中心的彰暉宮內,金碧輝煌,上官赭近來因太過操勞、舊傷複發,如今卧病在床。正逢上官奕不在王庭,難免有人趁機作亂。如今一身素衣的王清哲被人尋到請回王庭為上官赭醫病,他素來直言不諱,當著他的面就言明其時日不多,氣得上官赭差點背過氣去。

姜王心知自己大限將至,可是話由別人口中所出,心裡總覺不自在,一怒之下便將王清哲打入大牢。加之他年老昏聵,又念著兩年前那場大戰,其弟上官昭林痛失愛子,所以近來朝中之事皆放手由他打點。好在上官奕之前在王庭中設了心腹,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翌日,王庭正殿中,上官令賢立於王位左則主持朝中事務,不過四十上下的年紀,其鬢角已然染上了風霜,可見上官昭林的死,對他的打擊太甚。

直至現在,他仍是夜不能寐,時常看見愛子身著血衣,於黑暗中掙扎哭喊。刻骨銘心的仇恨成了他活著的唯一支柱,因此當上官奕提出與天朝修好的時候,他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可是其兄上官赭考慮到國內的狀況,欣然同意了上官奕的建議,並願獻出姜國至寶以求換來國家安定。孰料,自此便激起了上官令賢的恨意,他雖表面妥協,私底下卻動起了手腳。

如今太子上官奕不在朝中,他大權在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切,都由他說了算。昨日入宮見了上官赭,心知他大限已至,取而代之的想法更為濃烈了。只要上官奕回不來,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如今太子迎娶天朝帝姬未歸,至於調動王宮禁軍的事情,還需等他回來再作定論吧!」聽聞上官令賢要調動王宮禁軍,老臣司徒子白心中一凜,忙出班奏報。

「哼,如今邊境紊亂,軍中兵士不足,若是王庭精銳之師能夠出奇不意予以打擊,效果反倒事半功倍。早早結束戰亂,不正是王上心之所求嗎?」上官令賢語含譏諷,面色冷峻,一雙銳利的眸子如鷹一般掃視著丹墀之下的眾臣。

眾人受了他這陰冷的眼光,一個個便噤聲不語,如今朝中唯這位王爺獨尊,膽小之人更是不敢多言。

「哦,看來王叔是上了年紀,腦袋有些不好使了!」上官奕疏朗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見他身著杏黃升龍紋朝服,氣宇軒昂地步入殿中。

(12)

上官令賢見了他,表情如同見了鬼一般。就算他安然無恙,現在也應在回王庭的途中,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朝堂之上?

上官奕忽略了他臉上的驚懼之意,向他微微一笑,立於純金打造而成的寶座右側,一臉威嚴地掃視著眾位朝臣:「邊境無知小國的騷擾早已平定,王叔何必杞人憂天?竟想調動王庭禁軍,只怕是另有所謀吧?」

他此番直白的指摘盡掃上官令賢顏面心機,更揭示了他的狼子野心。群眾聞言,各懷心思,此時都立於階下一言不發。

「太子年紀尚輕,諸事還需磨鍊,有些事,表面上是風平浪靜,實則是暗潮洶湧呢!」上官令賢心中雖恨,卻沒有立即發作,而是軟語勸慰,反讓眾人覺得是這位太子氣勢咄咄逼人。

「王叔所言甚是,有些事情,還是由父王定奪為好!」上官奕謙恭地說道,反將了上官令賢一軍。

眾位臣子看著階上二位你來我往,暗自較勁,一個個心中都有了自己的打算。趁著事態尚未分明,還是早些做足準備為好。不過,這位太子雖然年輕,但娶了天朝帝姬為妃,有了赫赫天朝的庇佑,勝算應該會多一些吧?但是那位上官令賢,乃是姜王的胞弟,手握重權,若真是殊死相拼,也未必會處於下風,至於要選擇站在哪一方,確實要仔細斟酌一番。

太子府位於王宮的左側,是一座單獨而建府邸,並不與王宮相連。府內構造簡約,除了前院的一處天然而成的松濤冷泉大理石影壁,其餘各處極盡的樸素,由此可以看出,府中主人的淡泊素雅。

後院深處地一間雅室內,檀香裊裊,靜謐怡人,偶聽有人斷斷續續地輕語,似是十分清閑。

「雲兒你太過胡鬧了,竟從天朝一路趕來,就只為斬殺仇敵嗎?如今你心魔深種,到底要如何才能化解?」王清哲看著呆站於窗前的素衣身影頗為無奈地說。

清冽的女音幽幽傳至耳邊,帶著無盡的悲涼:「徒兒怎麼比得上師父淡然大度,那日青浦丘的慘事,我一直鐫刻在心。」

「你這般任性妄為,可曾考慮到會禍及兩國的百姓?姜國目前雖無往日那般強悍,若是垂死掙扎,與天朝拼個魚死網破,交戰場面想必得用屍山血海、慘絕人寰來形容了。」王清哲並不看她,語調低沉而凝重。

「正因為往日顧及太多,才致使慘事接二連三地發生,才會連累更多無辜的人。若不是我當年優柔寡斷,早日殺了上官奕,湘娘也不至於慘死。師父,你的心裡,難道真的不恨嗎?」雲卿望著窗外,聲音越發的慵懶冷清,這是她怒極的表現。

王清哲低頭思忖了片刻,語調頗為平靜:「我非聖賢之人,豈能無恨。只是,冤冤相報何時了?靠武力解決只能加深仇恨,而不能化解仇恨,如此往複,這世間,便永無寧日了!」

他這番話,與父親生前所說極為相似。只是,這世間,有太多的人執著於太多的事,因此,才致使紛爭不斷。雲卿默然,心中仍是一片迷茫。這些年,她執著於復仇,至於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她根本未曾想過。當年一連斬下三名姜國將領的快感,依舊縈繞在心間。她所想要的,不過就是個心安理得!

「雲兒,你放棄吧!不是為了兩國百姓,不是為了那些慘死的人,而是為了你自己。執著於仇恨,害人亦害己。為師不想看著你痛苦一輩子,更不想看著你以身涉險。」對於雲卿的遭遇,王清哲早已有所耳聞。

他望著她,眸中充滿了父親般的慈愛:「想想你父親、母親,還有湘娘,他們在黃泉之下,看著你備受折磨,豈能安心?想想他們的期望吧,他們希望自己所愛之人能夠開開心心地活著,不求大富大貴,只求無病無災、喜寧安樂,而你這番作為,難免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所以,就算是我與你父親不在了,你也要好好保重,我們,都希望你過得幸福!」這番話,是母親逝前所說,雲卿一直銘記在心。如今被王清哲一提,倒讓她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可是母親啊,你可知道,若是此仇不報,我怎麼能夠幸福?

「有些事,要靠你自己去弄明白。人只有先學會放下,然後才能得到!雲兒你如此聰慧,為師也不必多說了!」王清哲定定地望著她,見她若有所思,心中略略放鬆下來,「既然你現在無恙,師父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吧!」

雲卿聽聞他才剛來沒幾日,現在又要離開,心中難捨:「師父這又要去哪?您還是要四處遠遊嗎?」

王清哲笑了笑,摸著下顎的鬍鬚說道:「我若是真不想被找到,他們就算是掘地三尺也無用!」說完,他不顧雲卿的挽留,瀟洒地走出了雅室。

「雲卿,師父忘記告訴你,這世間啊,救人遠比殺人更能讓人感到快樂!」說完,他仰天大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上官奕回來不到三日,姜王上官赭病體漸好,親自主持了冊妃大典。那日,他一身杏黃四爪龍袍,坐於寶座,看著愛子與雍容典雅的天朝帝姬攜手而拜,心中有說不出的快慰。

「或許,我這一生所做之事,唯這一件最令你滿意吧!」看著一對璧人禮成,他突然想到了上官奕的母妃。那位出身高貴的優雅美麗的女子,被自己擄來后被逼為妃,此後一直鬱鬱寡歡。直到產下了上官奕,臉上才偶見喜色。

猶記得,當年她故去之時,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哀求道:「此生嫁與你,皆是命數。現在,我別無所求,只求你好好將我的孩子養大成人,讓他快樂、令他幸福,這便是我今生對你唯一的請求!」

「雲佳慧,若是你九泉之下見到了今日之景,總該認可我一次了吧?」他的面上浮上一層淡粉,恍若迴光返照。這一天,是他今生感到最為踏實欣慰的一日。

(13)

冊妃大典剛過兩日,每日仍是繁忙的上官奕悄悄地來到了幽靜的後院雅室,這裡,有他心中最為挂念之人。

「你費盡心思派了眾兵把守將我留在此處,無疑於自尋死路。你明知我恨你入骨,哪日一不小心,你便一命嗚呼。」雲卿見他來此,心中恨意洶湧,若與自己相比,他也算個執著之人。他對自己,太過執著了,明知不可愛而愛,最終只能以悲慘收場。

「你若想殺我,那就請便吧!」上官奕微微一笑,卻並無玩笑之意。一雙烏眸定定地望著她,似要將她勾勒於心底,永遠地珍藏。

雲卿聞言面上卻無一絲波瀾,半晌冷笑了一聲,便轉過身不理他。

「不過,在你殺我之前,我想先帶你去個地方。只要你肯去,用不著你動手,我自行了斷!」見她愛理不理,上官奕走到她面前,扳著她肩語氣誠摯地說。

雲卿不置可否地一笑:「上官一族聲名狼藉,你要我如何相信?」

「你可以不相信,但必須跟我走!」上官奕倒是無所謂,拉過她的手快速地向室外奔去。

對於上官奕這種武斷的作風,雲卿之前也有所領教,料想他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便也不再掙扎,由著他將自己拉出太子府的北門。

北門早已停著一頂雙人大轎,藍色的轎衣並不顯眼,對於上官奕的安排雲卿並不感到驚奇。現今上官令賢對姜王之位虎視眈眈,若是被他尋了個不大不小的差錯,這朝中局勢,只怕是要大變。

「如今只有一匹馬,不管你同不同意,你也要與我共乘一騎了!」曲曲折折地拐了幾條小巷后,上官奕攜了雲卿下了轎,指著不遠處一棵枯樹拴著的駿馬說道。

雲卿面無表情地看了看他,徑自走了過去,解下韁繩,翻身上馬。隨後低頭看了看立於旁邊的上官奕問道:「快上馬吧,太子爺!」

見她如此坦然大方,上官奕內心湧上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有些欣喜,有些失望。這位將門之女,與尋常女子相差太多,令人難以捉摸。

他抬頭望了她半晌,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了笑,隨即爽朗走上前去,飛身跨上馬背。淡淡的幽香傳至鼻尖,令他心旌一盪,這種境況,他卻不敢造次,只得規規矩矩地坐著,兩隻手卻不知放在哪裡。

「拿著吧!」雲卿將韁繩往他手中一塞,隨即轉過後背僵直地坐了。

姜國的春天來得要比天朝晚了月余,二人騎馬緩緩行至一條小道,越走道路越是寬廣。路邊野草零星而布,鵝黃嫩綠,有些才剛露出芽兒來。前兩日剛下過一場小雨,泥土的味道夾雜著芳草氣息,撲面而來。

「如何,我們姜國的風景雖比不得天朝秀麗,卻也是遼闊壯麗!」道路漸寬,上官奕指著不遠處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原,極為自豪地說。

「既然如此,那為何姜王還一直四處征戰?若是他早點知足,姜國也不至於發展到這種地步!」雲卿冷然一笑,語含譏誚。

「父親的決定,並不是別人能左右得了的。」上官奕輕輕地嘆,勒緊了韁繩催馬快奔。

雲卿未及反應過來,已被他緊緊地攬在懷中:「如果沒有當初的那些事情,這輩子,我一定娶你做我的娘子。就找一處這般寧靜怡人的地方,安安心心地過一輩子!」說著,他將頭貼在她耳邊輕語呢喃,「有時候,我真希望我們都出自尋人家,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平靜地長大后,喜結連理,過著男耕女織的日子。」

他這些想法,倒與雲卿往日所想有些相像。男子的松暖氣息拂過她耳邊,細語呢喃的曖昧經過耳膜直達心底,她心中一動。腦中默默描繪著他所述之景,心頭竟湧上一絲陌生的溫暖,也許,這就是長者所說的幸福吧?只是,這輩子,她與幸福無緣!

「好了,我們到了!」恍惚中,忽覺身子一輕,雲卿已被他抱下了馬背。

雲卿望著茫茫草原,頓覺心胸開闊了不少,並不介意他緊握著自己的手,迎風而立。微風吹過一馬平川的草原,便見綠浪翻滾,繼而掀起二人素白衣衫的袍角,仿若白鶴起舞。

清脆爽朗的童音像是從天邊傳來,雲卿循聲望去,但見前方有幾處突起的房頂,一群半大的孩童正玩得開心。

「那是……」雲卿指著前方的孩童,不解地望著上官奕,「此地偏遠,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孩子?」

「要去看看嗎?你這麼美,他們一定會把你當成天上的仙子!」上官奕攬上她的纖腰,見她未曾掙扎,心中竊喜。

踏過茂密的蒿草,還未走到前方的簡陋木屋前,便見二十來個孩子蹦跳著迎了上來,有些開朗的,還大膽地拽著上官奕的袍角指著雲卿問道:「奕哥哥,就這就是你常跟我們說的那位神仙姐姐嗎?」

「真的好美,你們瞧,果真是神仙姐姐,她的臉上還有一朵梅花呢!」未及上官奕回答,一位圓臉偏瘦的女孩子指著雲卿叫道。

那些怕生的孩子見了,也紛紛聚攏上來,天真無邪的臉上掛著驚喜與崇敬。

「哇,哥哥好厲害,竟能娶天上的仙子做娘子!」一位虎頭虎腦的矮個子頑童,抹得兩頰發黑,激動得雙眼放光。

上官奕聽了,仰頭哈哈大笑。雲卿見他那副爽朗開心的模樣,竟如這些孩童一般天真,或許,她真的有什麼地方誤解他了。

「這些孩子,怎麼會住在這裡?」與孩子們玩鬧之後,二人並肩行於草原,雲卿忍不住開口問道。

上官奕微微一笑,指著面前的草地邀她坐了下來,這才緩緩說道:「這些都是不久前內亂時無父無母的孤兒,我見他們可憐,便悄悄地派人安排他們居於此處。不過兩月時間,這些心靈受創的孩子也漸漸開朗起來,你瞧瞧,他們果然很喜歡你呢!」

(14)

雲卿聞言,面色微變,繼而想起王清哲離去時所說的話。方才看著那些孩子嬉戲玩鬧,那般天真快樂,哪裡像是戰亂中失去雙親的孤兒?

冤冤相報何時了?如此往複,這天下將不得安寧了。到現在,她才開始懷疑起自己,也開始認真地審視著過往。若這麼執著下去,若真是致使兩國戰亂,這天下,將會增加無數個孤兒。若是他們長大后也如自己一般,這世間,又將會是屠戮不斷,宛如煉獄一般!

「原來,這就是你帶我來的目的,你早就猜到了結果,所以之前才敢那麼說嗎?」雲卿臉色愈發陰鬱,聲音更是幽寒冰冷。

「如果你現在要動手,我不會反抗!」上官奕說著,將一枚雪刃塞於她手中。

雲卿望著寒光四射的匕首,心中微微顫抖,仍是咬緊下唇,緊緊握住刀柄,毫不猶豫地向他胸口刺去。

尖利的刀鋒劃過他素白挑絲外袍,他覺得胸口一陣刺痛,緊閉起雙眼,靜待著黑暗來臨的那一刻。

「你贏了!」淡淡的女音飄至耳邊,聽在上官奕耳中猶如仙樂一般。驀然睜眼,卻見雲卿已拂袖而去。

「你去哪?」他迅速地起身,疾步奔至她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雲卿眼中雖是幽寒一片,卻再也往日的肅殺之氣。她望著碧草連天的草原,幽然一嘆:「方才我失去了人生中唯一目標,接下來,我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你是要……」上官奕連忙扯住她的袍袖,心中湧上一片涼意。他親手打碎了她的仇恨,卻又親手將推向了絕路。

「你這是想哪兒去了?我不會那麼傻。師父曾說過,救人遠比殺人更人讓人覺得快樂,我想,我應該像他一樣,雲遊四海、治病救人!」她淡然一笑,頰邊梨窩淺現,甚為動人。

「既是如此,那我尊重你的選擇!」壓抑著內心的不舍與失落,他握上她的手,「不要這麼突兀地走,給我點時間為你餞行!」

返回王庭的時候,二人仍像來時一般,共乘一騎。她在前,他在後,他扯著手中韁繩,心中五味雜陳。

她要遠遊,此後行蹤不定,只怕此生未必再能相逢,他萬分不舍,卻找不到留下她的理由。他已娶了天朝帝姬為妃,他註定給不了她完整的愛。她這般聖潔高貴,豈能屈就於人下?

聞著怡人的幽香,上官奕腦中一片煩亂,果然,他就此失去她了嗎?

忽見天邊飛過幾隻黑鴉,發出嘶啞的怪叫,他心中一驚,連忙拽著她翻下了馬背。他將她攬入懷中,小心地護著,以免被草地亂石划傷。

「難道是……」雲卿見他面色緊張,不由擔心地問。

「噓!」他伸手抵住她的朱唇,仔細地聽了聽,一顆心才倏然放鬆。

他伏於她身上,周圍除了風聲,寂靜無聲,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淡雅的香氣縈繞於鼻尖,令他沉醉不已。

「既然無事,那就請起來吧!」雲卿見他緊盯著自己面頰,目光迷離,呼吸漸急,不由面露窘意,忙抬手要將他推開。

炙熱的雙唇迅速壓下,霸道而狂亂的氣息噴吐於頸間,他不可抑制地流連於她的檀口,極盡地索取久違了的甘甜清香。

「雲卿,不要走,我不准你離開我……你等我……我會處理好一切再與你隱居山林,我們一起相伴一生!」他在她耳邊輕喃,額前散落的髮絲與她耳邊長發糾纏,這一刻,他忘記自己姓上官,名奕!

「有……有人來了!」聽見不遠處傳來馬蹄聲聲,雲卿連忙推開他,坐起身來側耳凝聽。

上官奕不由打了個激靈,這裡極為隱秘,他的那位王叔不可能這麼快就找到這裡吧?思及此,他握緊腰間佩劍,極目向遠處看去。

隨著響聲漸近,但見不遠去有一騎飛速奔來,頭盔上的紅纓被一片碧色襯托得極為顯眼,這是王庭禁軍的標誌。

莫不是父王那邊出了什麼事情?上官奕心頭一凜,隱隱感到一絲不祥之意。

王庭的承王府內,上官令賢氣急敗壞地在廳中徘徊,其兄姜王上官赭病逝,臨終前將王位傳於其子上官奕,雖在他意料之中,卻未曾想這一天來得這麼快,快得他還未來得及籌劃。三日後,新君登位,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朝中那些大臣有如牆頭草一般,到時若要求他們相助,只怕是無人響應。

「王爺!」謀臣張響見他神色慌張,突然心生一計,靠在他耳邊悄聲地說了一通。

上官令賢聽后,眉宇漸漸舒展開來,原來,上官奕這小子的弱點是……

三日之後,上官奕身著四爪杏黃龍袍,頭戴玉冕,在眾臣的恭賀聲中順利登位。祭天之後,他坐於純金打造御座之上,俯視階下群臣,望見自己的叔父上官令賢畢恭畢敬地叩拜,唇角浮起一抹複雜的笑意。

一切繁冗禮畢,上官奕除下王袍,便裝趕往城郊,為雲卿送別。無論自己如何勸說,她仍是執意要走。

「本想留你在王庭多待幾日,而且清寧初來乍到,有你陪伴著,她也能安心。」上官奕執著她的手,依依不捨。

雲卿意外地面露羞赧之色,一雙幽黑眸子直直地望著他,唇邊竟噙著笑意。

小道兩旁,各植了一行垂柳,柔嫩的枝幹上剛吐出黃綠的小芽兒,瞧上去清新可人。

雲卿甩開他的手,牽起拴在樹邊的棗紅色駿馬,轉過身望著他:「不必再送了,你貴為一國之君,何必為了我這個小小大夫耽誤了國之政事?」

「比起國家大事,你倒是更為重要。你這一走,也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他拉過她,深深地擁入懷中,在她耳邊呢喃著。

二人濃情蜜意之際,不遠處有一雙陰鷙的眸子緊緊地盯著他們。果然,張響說得不錯!上官奕啊上官奕,既然你這麼在乎,若是用王位來換她,你可願意?

(15)

和煦的春風拂過面頰,西北方的空氣到底不如天朝那般濕潤,雲卿一路策馬賓士,塵煙滾滾,不一會兒便弄得灰頭土臉。無奈,她只得勒緊韁繩,轉身去拿身後的斗笠,誰知才剛轉過身去,便見一道銀光迎面飛來。

「把她抬回去便可,作為人質,當然是要活的才成!」見雲卿重重地摔落馬背,躲於不遠處的上官令賢負手悠然而出。

當年得知她便是殺子仇人,恨不能將她碎屍萬段,因此,青浦丘的慘案便是他一手策劃的。可現今,為了得到他夢寐以求的王位,也只好忍了,待到目的達成,再動手也不遲!

上官令賢的府中,有著一處極隱秘的所在,那裡,便是他特設的監牢,但凡府中有人不恭或是背叛,他便將其囚入此牢,嚴刑拷打。雲卿中了毒鏢,陷入了昏睡之中,因此只草草地被人丟入牢中,鎖了牢門,並無人看守。

彰暉宮的金芒殿,上官奕正對著手中奏摺沉思,忽見隨侍冷汗涔涔緊緊地遞上一道杏黃綢綾包邊的摺子。

「孤的這位王叔,真是其志不小啊!」他接過摺子,粗略地看了一下,眉宇間怒意噴薄,清俊的面容帶著修羅的陰冷殺意。

夜半,一道頎長身影掠過上官令賢府門,抬手輕叩了幾下門環。頃刻間,便見院內燈火通明,眾人簇擁著一身蟒袍的上官令賢緩緩步出。

「賢侄果然是重情之人,深夜如約而來,老夫在此恭迎大駕!」他雙手抱拳一揖,眸中的精光四射,宛如夜晚山間蒼狼之目。

「王叔真是客氣,孤今夜前來,是要與你秉燭夜談,何必弄得如此隆重?」上官奕望著他身後甲胄在身的兩隊精兵,心知今夜之事不能善了。

難怪上官一族聲名狼藉,如今從他這位王叔的作風上,可見一斑。也難怪父王臨終前,曾長嘆自己太像自己的母妃。幸甚,他沒有遺傳上官一族的狡詐。

「請吧,王上!」上官令賢見他立於門外,並無進門之意,一躬腰做了個請的姿勢。

「原來是請君入甕啊,既然如此,那就客隨主便吧!」上官奕別有深意地笑了笑,負手昂然隨他踏入府中。

上官令賢將他請入府中,二人面對面在花廳坐了,氣氛融洽猶如尋常叔侄。

「不知老臣要的東西可曾帶來了?」上官令賢仔細打量他一番問道。他所要之物,非同尋常,乃是姜國的傳國玉璽,只要有了它,姜王這位便被他收入囊中。

上官奕抽出腰間錦帶,從裡面取出一枚鴿卵大小的黃綾包裹數層的黃玉小印:「你瞧,如假包換!」

上官令賢剛要伸手接過,卻見他迅如閃電般將其收回:「有些規矩,王叔總該知曉吧?孤就是再過蠢笨也知曉銀貨兩訖的道理!」

「哦,倒是微臣疏忽了!」他邪邪一笑,拊掌拍了兩下,頓時便見兩位侍叢拖著雲卿匆匆步入殿中。

望著伏在碧色玉磚上的昏迷不醒的雲卿,上官奕蹙眉看向上官令賢:「由此看來,王叔並無誠意,這枚玉璽若是碎了一角,那可就……」

他話未說完,便聽上官令賢介面說道:「王上不必著急,她只是中了迷藥,解藥在此。」

一粒紅得詭異的藥丸躺於他厚厚的大掌之中,他眯眼一笑:「江山、美人,王上獨選一樣,還請儘快決定為好!」

上官奕起身抱起雲卿,見她面色如常,如同睡熟了一般,一顆心漸漸地放了下來。隨即毫不猶豫地掏出玉璽扔到了上官令賢的面前。

「好,賢侄果然是重情重義之人。如此一來,老夫便忝納了!」他迅速地將手中藥丸彈至他手中,陰邪地笑望著他。

「這果真是解藥?」他拿於手中細細端詳了一番,冷聲問道。

「自然是解藥,這等大事,老夫絕不會從中使詐!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若是耽誤片刻,你心愛的人便要命喪黃泉了!」

上官奕聞言,心頭一凜,果斷地將葯塞入她口中。

「既然賢侄來了,還是多坐一會兒,等這位姑娘醒了再上路吧!」上官令賢眯著眼睛,笑意盎然。說著,便見門邊閃出數名持劍侍衛,目露凶光,殺氣肆然。

「王叔這是何故?」上官奕抱起雲卿,眼神凜冽地掃過那一隊侍衛,僅用目光,便將他們逼退了幾步。

「賢侄少安勿躁,待老夫驗過這玉璽的真假再讓你們走也不遲啊!」上官令賢說著,便將層層黃綾一一揭開,便見瑩亮光滑的玉身,精緻的螭雕,栩栩如生,下方紅泥遍布,但見上面篆書刻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

兄長啊兄長,你英明一世,糊塗一時,讓這麼個無用之人登上了王位,姜國早晚要敗在他手中。

捧著手中的玉璽,上官令賢高興得心花怒放,斜眼看著旁邊的上官奕,眸中掠過一道殺意。

「嗯,確是姜國數百年來的傳國玉璽,既然賢侄相贈,那老夫就不客氣了!」他小心翼翼地將玉璽包好,放入早已準備好的精緻小匣。

見他心滿意足地笑著,上官奕緊摟著懷中雲卿,卻見她仍是昏睡,呼吸卻越發的急促,一張臉已然轉為慘白。

「上官令賢,這是怎麼回事?」他眉宇怒氣渲染,眸中寒光四射,似要將對面的人撕裂一般。

「呀,沒想到藥效如此之快?」他悠然地數著自己的手指,望著他懷中的雲卿得意地笑了起來,「她殺我愛子,這種死法,已是便宜她了。不過你放心,很快,我便送你去地府陪她!」

「你……」上官奕氣得睚眥欲裂,卻見懷中之人掙扎越發激烈,頃刻一道污血由唇角留出,隨即便沒了聲息。

(16)

門外,突然起出一道狂風,吹滅了桌上的蠟燭,唯有懸於廳中的素色風燈,顫顫悠悠,搖擺不定。

「好你個上官令賢,果然好手段!」上官奕放下懷中雲卿,直身定定地望著他。

「賢侄,老夫的手段還不指這些呢,不過,你是看不到了!」上官令賢眯著眼睛,表情與狡猾的狐狸無異。

上官奕並不看他,轉身負手走向門外,那一隊士兵見狀卻無人敢攔。

「你就把她扔下這麼走了?這樣的絕色佳人,孤單死去,真是可憐呢,老夫恨她入骨,將她碎屍萬段都不能解恨!」方才見他滿臉悲痛之色,而現在卻舍她而去,這讓上官令賢有些不解。

「哦,您老就這麼想把我碎屍萬段嗎?」這時,由門外走出一白衣小將,取下頭盔,露出俊俏的容顏。

「你……你……」驚詫萬分的上官令賢望著地下之人,心中亂作一團。

雲卿幽靜淺笑,翩然出塵:「上官令賢,這一次你敗在太過自負了。你當天下人都是傻子嗎?你當殺了你兒子的人真的這般無用,僅一鏢就被打落馬下嗎?你以為貴府的那所牢房,真能關得住本姑娘嗎?」

「你……你……她……她……」上官令賢面色陡變,俯下身端詳著與面前的雲卿相同面貌的女子。

「怎麼,您瞧這身段,這膚色,還有這體香,可不是您府中的愛妾嗎?」雲卿面上笑容越發璀璨,雪色面龐浮上一層紅暈,令人心神蕩漾、目眩神迷。

上官令賢聞言,心中一驚,凝神瞧見倒於地下的女子頸間有一處褶皺,伸手一揭,竟是一層薄薄麵皮。麵皮之下,那嬌媚容顏,正是他近來最為寵幸的司徒香瑩。

「來……來人,還不將這二人拿下!」他怒極攻心,沒料到府中的那些侍衛,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被雲卿所帶的士兵放倒。有些不甘心聽命於他的,紛紛投靠了新王上官奕。

上官奕見狀,走到他面前,面帶微笑,語氣卻是狠戾峭冷:「王叔,您自己算算,我國偷盜傳國玉璽加之暗殺天朝貴客,以及犯上作亂這幾樁罪,要怎麼處置才好?」

上官令賢掃視了門外蜂擁而至的衛兵,大感失落,千算萬算,沒料到被二位年輕人給算計了。僅是失落而已,但見他獰笑兩聲,一邊甩出袖箭一邊按下高几上的花盆,迅速地閃進開啟的一道機關。

「雲卿,窮寇莫追!」見雲卿縱身欲追,上官奕連忙拽住她。

上官令賢府上以前曾有一位精通機關食客,早先為他制了不少陷阱機關,若是貿然前去,未必能全身而退。

「放虎歸山,萬一……」

「哼,依他的本事,還危及不到我。來日方長,他的事情,我會處理妥當!」上官奕自信滿滿地截住她的話,拉著她向門外走去。

之後,便見王府之中明燈高照、哭聲震天,這突來的一場大禍令府中上下亂作一團。特別是上官令賢的那些愛妾們,膽大的坐於地下哭號不止,膽小的,早已嚇得暈了過去。

事罷,已近拂曉,天邊青白的曙光漸露。上官奕一夜未眠,有佳人相伴身旁,仍是精神熠熠。雲卿與他並肩而行,二人之間,拉開了些微距離。

「今日之事,真是驚險。你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害得我以為……以為……」上官奕望著她,眼中含著脈脈柔情。

「以為什麼?以為我真的中了他的圈套?」雲卿微微一笑,眸光瑩亮,伸手撫著腰中長劍說道,「那時我裝作昏迷,他的手下竟絲毫也不曾提防,結果,我便……」未等說完,她又發出一陣爽朗清脆的笑聲。

「比起他來,你的手段才叫人驚奇。當時若不是聞到她身上的熏香,只怕我也……唉,你也不早說,當時若真是沒有發覺,想必現在也不是這樣的結果了!」

雲卿好奇地望入他的黑眸,說道:「那會是什麼結果?若是你一時衝突做出蠢事,只怕有很多人做鬼也饒不了你!」說完,她嫣然一笑,「之所以不告訴你,這樣這戲演得更為逼真嘛,否則你那狡詐的叔父怎麼能相信?」

現在想起上官令賢見著她的吃驚樣子還想發笑,特別是他揭下麵皮后似哭非哭的表情,真是讓人忍俊不禁!

往日見她總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今日有幸,竟見她一直笑意不斷。絕美的容顏帶著淺笑,就連右頰那朵梅花,也顯得格外鮮艷。

上官奕痴痴地看著,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聽聞楚瞻打探到她的消息,一路匆匆趕來,這幾天,也該到了姜國邊境了。就連一直無話可說的清寧帝姬,也主動上門央求,求他想方設法多留她幾日,以待楚瞻的到來。

出於私心,他並不願二人相見。用了那麼久,他還不能化解她心中的恨意,他根本不配得到她的心。而自己,已是姜國王上,娶了天朝帝姬為妃,這一步棋雖是保住了姜國,從此卻讓他失去了摯愛之人。這其中的無奈與辛酸也只有他能體會。

「事情告一段落,我也該走了,你也多保重!」雲卿望著天邊的半露的朝陽,終於鬆了口氣。

「能不能……能不能多留幾日?」他拉著她的手,說得心不甘、情不願。為他人做嫁衣,要他怎麼甘心?

雲卿見他這般模樣,真是哭笑不得:「你這是變著法子趕我走吧?瞧你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我看我還是早些走吧!」

「雲卿!」他緊緊地攥住她的皓腕,將她拉至身前,「你對楚瞻,真的就沒有一絲感情嗎?」

雲卿恍然一怔,想起遠在京城的楚瞻,就如隔世一般。自己任性而走,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吧?他,還真是個令人頭痛的人!

(17)

初升的朝陽金輝四射,執手相望的二人被籠罩於一片霞光之中,宛如畫中剪影。

「雲卿……」上官奕見她垂首沉思,內心緊張萬分,不由得加了手上的力道。

「往日的事情,恍如隔世,至於有否有情無情,我自己也不知道!」幽渺女音帶著些微的疲憊,傳入他的耳中。

他低應了一聲,心中有幾分欣喜,更多的卻是失落。無論如何,他是得不到她了。與其讓她四處漂泊,倒不如讓她隨楚瞻回京,這半生,她受了太多的苦,也該得到幸福了!

「清寧這幾日精神不太好,要不,你留下多陪她幾日?聽說,你們以前可是親如姐妹。」上官奕探詢地問。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早走晚走,不都一樣。長期逗留下去,反而更添傷感!」雲卿面色轉為陰鬱,掙開他的手說道。

「至少,也得見上她一面再走吧!」事已至此,多勸無用,他悻悻說道。

冊妃大典后,清寧一直居於王庭的碧月宮,因上官奕只有她一妃,宮中丫鬟皆只伺候她一人。每日里就見著面容不同的宮女進進出出,反而令她不勝其煩。

這位姜王上官奕,真是太過特別了。大婚之前竟未納一位姬妾,婚後也未見採選秀女,對她卻也是不冷不熱的。偶聽那些宮女私底下亂猜,懷疑這位王上有斷袖之癖。直到見著他與雲卿一起,清寧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的心愛之人,竟是七哥的王妃!

偏偏是無情之人,卻遇上這些個多情人,令人艷羨之餘,又覺得造化弄人。當年五哥楚衍對她極為愛慕,誰知父皇生前卻將兵部尚書的女兒指給他做了王妃,如今還對她念念不忘;七哥楚瞻對她更是痴情,誰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現今又冒出個上官奕來,看樣子,也是他一廂情願而已!

想到七哥前幾日派人修書一封,語意懇切真摯,央她留住雲卿。她的倔強性子誰人不知,若是強留反倒適得其反,更會令她起了疑心。這般難事讓她來做,還真有些力不從心。這不,她只得裝病才能請她過來一看。不知七哥面對這樣冷清的一個美人,要怎麼才能將她給焐熱?

「憂慮過甚,外加水土不服,其餘並無礙,將養幾日也便好了!」雲卿為清寧把完脈,平靜地說道。

「今日將你請來,只是想見見你。你這一走,也不知幾時才能相見!」清寧坐起身,像幼時那般拉著她的手,有些撒嬌地笑道。

清寧向來喜愛素雅,只穿了件淡粉錦袍,制式仍是天朝那般寬大得體,烏髮高高盤起,發間僅插著一隻四蝶銀步搖,略動一下,便顫顫巍巍地晃著,華光四射、璀璨奪目。

雲卿淡淡一笑:「多年未見你撒嬌了,看來自小的脾氣還沒改!不過,早年的事情該忘記的還是忘了吧,到了這邊,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清寧知她言外之意,臉色驟然一變,低低一嘆:「那些事,怎麼能說忘就忘?這輩子,恐怕都不能了!」

曾經的純情與美好,朦朧曖昧的關係,早已銘刻於心。就如同佩帶於身的九天翔鸞佩,至今還感覺帶著他的體溫。

「總有一天,你會忘記的。當你得到一份感情,就自然而然的放下了!」雲卿幽幽嘆了一聲,想起師父臨走前說的話,想起草原上那群天真無邪、堅強樂觀的孩子們,原來,拿起再放下,也是一瞬間的事情。

「那麼你呢?你放下了嗎?」

「放下?」雲卿微微一怔,隨即莞爾,「或許是放下了吧?我不想再殺人了,我也不想有更多的人再像我這般了。」

清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疑惑漸深,到底是什麼,讓她突然放下了仇恨?難不成,真的是上官奕嗎?想起那日見著她與上官奕並肩而行,面上淺笑吟吟,莫非真的是……

「既然你已經放下,為何還選擇四處漂泊,要知道,七哥還盼著你回京呢!」往日她雖與楚瞻並不親厚,現在卻忍不住為他鳴不平。他對雲卿用情至深,自己怎會不知?

又聽人提起楚瞻,雲卿心中更為不自在。本已經欠了他的,今生她是無力還清,又何必回去增加他的傷痛。他盼望已久的大婚,尚未等到,自己便用計出逃,還用香將他迷倒,若換作自己,早就氣得跳腳。

「雲卿,七哥那般對你,你真的對他連一點感情都沒有嗎?」見她沉默不語,清寧不由著急起來。

「清寧,若是上官奕無微不至地對你,你說你會動心嗎?你可以忘記遠在京城的他嗎?」雲卿避而不答,倒是反問起她來。

見她微笑著望著自己,清寧的心漸漸涼了下來,怔怔地望了她半晌,幽怨地嘆道:「雲卿,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夜微涼,上官奕仍在耀暉殿中翻看著奏摺,自打出了上官令賢的事情,朝臣們一直議論紛紛。前些日子抄了他的王府,又發現了些私密信物,其中牽連甚廣。平日那些居於朝堂義正言辭的臣子們,與他也多有來往。

今日由王庭禁軍將那些物證抬入正殿時,那些朝臣們心內誠惶誠恐,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一雙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紅木大箱,恨不能立即隱形遁跡。那位狡詐的上官令賢,死到臨頭也不忘將他們一軍,真真是可憎可恨。

當時自己於御座之上,漫不經心地掃了這些箱子一眼,隨便命人當眾毀去。這般作為,令那些朝臣感恩戴德,日後必定死心塌地地忠於自己。這些帝王的馭人之術,他掌握得還是極為熟練的。只是,為何獨獨面對她時,自己卻是束手無策呢?

(18)

夜幕尚位褪去,天邊剛剛露出了熹微青光。渡風鎮的驛館中,一被淡青斗篷包裹嚴實的娉婷身影悄然而入,後面跟隨的兩名孔武有力的侍衛守於館外。

「你竟然來了?!」一路風塵僕僕趕至的楚瞻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人,雖是精神奕奕,卻掩不住眉宇間的倦意。

「是,有些事情不好在王庭說,我便私下過來了!」悅耳的女音響起,清爽怡人。

楚瞻親自替她解下斗篷,遞上了一盞香茗:「怎麼樣,事情進行得還算順利吧?」

望見他急切的神情,清寧輕啜了一口茶,向他點點頭:「嗯,總算把她給留住了,你要是再晚幾日,只怕我也無能為力了。」

楚瞻長嘆一聲,想起心魔深種的雲卿,甚為無奈:「她的個性太過倔強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清寧見他屏退了下人,便款款在堂中的紅木椅上坐了。細細端詳著眼前的楚瞻,見他比往日清瘦了許多,神情更為落寞了。想必雲卿用計出逃,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吧?他深情一片,卻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中。滿腔深情付之流水,任是誰也接受不了!

「七哥,有時候,我覺得你真是執著得可怕。雲卿姐姐心受創傷之深,我真怕你也無能為力了!」清寧思忖了片刻,總算鼓起勇氣把話說了出來。

「我負她良多,她一時不接受也是應該的!」楚瞻幽幽一嘆,想起當初錯認了平兒。心心念念了這麼多年的人,雖是證物在手,也不至於隔了這麼久才發覺吧?之前剛懷疑的時候,就應該查明真相。

「若是她的心比九天玄冰還冷,比鐵還硬呢?七哥,你會不會有一天覺得累了,便放棄了?」清寧有些感動,又是艷羨,若是夏焱之也能如此,就算是死,她也滿足了。

楚瞻沉默良久,才緩緩開了口:「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放棄!」

那個曾經冒著生命危險救他於水火之中的人,就算用盡一生去感化她,也是應該的!

「那若是她愛上別的人呢?」探詢的女音幽幽傳到楚瞻耳中,他身形一晃,雙手緊握成拳。愛上別個人?難不成是上官奕?這段時間,據說他們來往甚密,就連上官令賢落敗的事情,也是她從中協助的。局勢突變,真讓他有些不能接受!

清寧見他額上青筋直冒,面色也愈發蒼白,連忙補充了一句:「我只是說假如,照她現在的樣子,就算是天將臨凡,她也未必能看入眼!」

「如果她愛上了別人,我還會一直等,等到她回心轉意為止!」對於清寧的話,他恍若未聞,鄭重地吐出這麼一句。

清寧聞言,內心極為震撼,想不到,他竟比自己的親兄長還要痴情!震驚之餘,她又覺得心疼,自小受盡欺凌的七哥,終於憑著自己努力名揚天下,可最終,卻飽受感情的折磨!

午間,上官奕接到了渡風驛館的信函,那位遠道而來的瞻王,傍晚便可到達王城。早就聽聞他一路趕來,可真正等他到達,上官奕的一顆心卻又不安起來。沒想到會這麼快,在他還未來得及探清她內心的時候。若是不問,這輩子,該有多遺憾!

雲卿明日便要離開姜國,一路向南而行。這些年,她幾乎忘記了幸福是什麼感覺,如今,她要驗證師父的說法,去過自己的自由快樂日子!

臨時前,上官奕執意要為她餞行,王宮花園一角的水榭內,擺了瓜果蔬盤,一瓶佳釀。雲卿倚在雕花欄邊,看著水中錦鯉嬉戲,偶有微風拂過水麵,吹皺了一池春水,如此美景、這般閑情,許久未曾體會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上官奕負手而來,遠遠地觀望了她許久,這才微笑著走入水榭。

雲卿倏然轉身,見他只著一身素白長袍,頭綰玉冠,說不盡的清俊風流。細細觀之,卻發現他與楚瞻,至少有三分相像。這世間,巧合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雙方對坐,舉杯輕啜,良久,二人仍是沉默不語。

「這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

「上官令賢的事情,謝謝你的多察!」

僵持了許久,二人竟同時開了口,說完,相視一笑,舉杯共飲。

「清寧帝姬,以後還要勞煩你多多照拂了。她自小聰慧可人,並無皇家的驕奢習氣,待人更是親切和藹……」

她話未說完,便被他截了下來:「你放心,她乃天朝帝姬,嫁為王妃,我自不會虧待於她!」

雲卿見他面無表情地搶白一番,先是一愣,隨即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方才,確實是自己失言了!

「倒是你……」一隻手驀地抓住她的皓腕,掌心異常灼熱,瞬間一種奇異的感覺傳遍全身。雲卿抬頭望著他,見他雙眸深情如海,不由面頰發熱。

「倒是你,我一直想問……」上官奕頓了一頓,艱澀地說出了口,「哪怕是一點點,你對我,就從來沒有動心過嗎?」

雲卿聞言,連忙抽回了手,別過頭望著平靜的水面沉默不語。

「我早該料到了,這天下,能讓你心動的人,鳳毛麟角,就算是那位瞻王,恐怕也……」上官奕心中默念,感受著掌心她的餘溫,心中大痛。自始至終,總是自己一廂情願了!

望著杯中清酒已盡,剛要摸上對面的酒壺,卻碰上了她柔軟溫熱的蔥白玉手。長袖微揚,眼前杯中便注滿了甘甜濃香的佳釀。

「雲卿!」他望著她,眼中裝滿了期待,一顆心緊張得有如鼓擂。

「上官奕,恐怕是你太過小瞧自己了!」她坦然地望向他,聲音悅耳,令人心生清爽。

上官奕聞言,並沒有欣喜若狂,而是凝眸看著她,唇角微揚,舒心一笑。有了她這一句,這輩子,足矣!

(19)

楚瞻帶著侍從被一輛錦繡馬車迎至王庭,居於專門為天朝來使準備的祉麟殿。清寧不便相陪,到了王庭,便悄悄地回到了碧月宮。

殿中事物一應按照天朝的樣式製成,就連在此伺候的下人們,也都穿著天朝裝束。儘管下人們用心伺候著,可楚瞻仍是心神不寧,焦急地盼望著雲卿的到來。

上官奕答應過他,一定會將雲卿完好無損地交到他手上。他並不懷疑他的誠意,而是怕見到雲卿時不知所措。

今日聽清寧所言,她似是放下了仇恨,去選擇遠遊四海,她的心,難道真是比鐵石還硬嗎?

連飲了幾杯酒後,上官奕壓抑著內心的不舍,起身執了她的手:「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見誰?」雲卿警惕地望著他,心中疑竇叢生。

「我們的一位故人!」他扶上她的肩,似是安慰地說。

雲卿聽他說出「我們」二字,暗想定是王清哲。這才離開不多久,他怎麼又回來了?莫不是半途出了什麼事情?思及此,她眸光一凝:「不會是師父回來了吧?他如今怎樣?」

上官奕見她會錯了意,心中略微一松:「你見著就知道了!」

一路隨他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久,才由王宮的南門拐入一座造型別緻的行宮。此時,夕陽已經完全隱入地平線下,黛藍的天空偶見幾顆璀璨星辰,在遊走的浮雲間若隱若現。

「雲卿!」上官奕緊握雙拳,因為緊張,呼吸也越發的急促了。一想到自己將要親手把她推給別人,他就覺得痛不欲生。

「怎麼?」雲卿轉身望著他,因一心惦記著王清哲,絲毫沒覺察到他的異樣。

「沒什麼!」迅速地將她摟入懷中,輕啄了她光潔的額頭。這是最後一次了,上官奕在心中念道。

行宮的大門上點著燈籠,上面的山水浮繪在燈燭的照耀下,清晰優美。楚瞻在偏殿徘徊良久,直到聽見門邊傳來一陣腳步聲,這才裝模作樣地緩緩踱向了正殿之中。

他所見到的情景便是,一對素衣人結伴而來,看他們滿面春風的樣子,好像相談甚歡。尤其是那位身著寬大衣袍娉婷身姿,雖然笑得清淺,卻令人心神蕩漾,他從未見她笑得如此優雅、如此迷人。

滿腔的思戀瞬間化作無邊的醋意,一雙手緊握成拳,刺得掌心血肉模糊。

「是你?!」雲卿一眼瞥見門邊的楚瞻,心中一驚,兩隻腳如同灌了鉛一般,再也無法挪動半步。

「你帶我來,就是為了見他?」轉向身旁的上官奕,雲卿眸中除了驚愕,餘下的複雜神情,令人難解。

上官奕不敢看她的眼睛,上前與楚瞻寒暄了幾句,轉身便走!再多留片刻,只怕他就要發狂了!

望著他匆忙而去的背影,楚瞻心中百味雜陳,他,果然沒有食言!

殿門前的宮燈隨風搖曳著,忽明忽暗的燈光映於二人面上,越發襯得氣氛詭異。

彼此相互對望良久,誰都沒有開口,當各自遊離的眼神相觸的那一剎那,楚瞻一個箭步,上前緊緊地擁住她。

思念良久的佳人在懷,他幾乎喜極而泣,有力地雙臂如鐵鉗一般,勒得雲卿差點窒息。這一次,他又是失而復得,難以言喻的感情湧上心頭,令他不知所措。

「你怎麼來了?朝廷尚未安定,你這一走,只怕……」良久,終於見他鬆開雙臂,雲卿垂首盯著自己的腳面輕聲質問。

「沐雲卿,我一向被你耍得好慘!」楚瞻並不回答,而是扳過她的雙肩,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道。

雲卿避開他灼灼的目光,低嘆一聲:「對不起,當時的情形,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見慣了她強硬的作風,乍聽她放下身段向他道歉,楚瞻一時反應不過來,直看了她半晌才幽幽說道:「也罷,過去的都讓它過去,這一次,我帶你回京!」

「我……我暫時還不想回去,只怕要讓你失望了!」

「你令我失望也不止這一兩次了,只是這一次,我一定要帶你回去。沐雲卿,這是你欠我的!」楚瞻心頭怒火熾燃,手指幾乎嵌進了她的皮肉。

雲卿眸中不復往日冰冷,定定地望向他,帶著請求之意:「我想去試著過平淡自由的日子,京中事情繁多,哪如我雲遊四海逍遙自在?」

「如果你想過這種日子,那我陪你!」

堅定的聲音響盪耳邊,雲卿心中一顫,難以言說的複雜的心情糾纏縈繞,令她難以思考。他輾轉來此,只為了自己,這份深情,她豈能不知?只是,隨他回京又能如何,沒有徹底放下心結,叫她如何坦然面對以後的人生?

「沐雲卿,以後你去哪,我就跟到哪,直到有一天,你完全接受我為止!你厭煩我也罷,喜歡上別人也罷,我都不會放棄!」

纖纖食指伸至他的唇邊,清悅的女音響起:「別說了,我隨你回京便是了!」

面對他鍥而不捨的追求,雲卿甚為無奈,心中卻感動得無以加復。只是內心幽暗的角落有個聲音嘆道:「只怕有一天,你會厭煩!」

「那好,我們明日便啟程!」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楚瞻心花怒放,「回京之後,我便稟明皇上,讓他為我們主婚!」

雲卿淡笑,心中卻是紛繁茫然,大婚倒不必說,她令他這般瘋狂,想來皇帝未必會開懷吧?想起那一日,他絕情地將府中姬妾盡數毒殺,她們幕後的主子,必定是蠢蠢欲動了。如此一來,難免會掀起一片血雨腥風,而自己,反倒成了紅顏禍水了!

「楚瞻,你這是要把我推上風口浪尖了!」她抬首望著他,突兀地吐出這一句。

「別亂想了,你就安安心心地等著做我的王妃吧!」他將她攬入懷中,軟語安慰,思及出京前皇帝所託,方才的欣喜頃刻消逝。如果能早些回到京城,那該多好?

(20)

次日清晨,紅色的朝陽剛剛升起,一駕華美垂簾的馬車徐徐而行,楚瞻終於攜了雲卿返回京城。

上官奕悄悄相送,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心中萬分不舍。既然不能給她幸福,那隻能讓她得到幸福。楚瞻啊楚瞻,希望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前塵舊事!

他沿著小路轉回時,忽見前方有一婀娜身影閃過,他心中一動,疾步追上前去,扯住她一看,竟然是清寧帝姬。

「我……我只是想來送送他們!」清寧難掩尷尬之色,只好低著頭聲若蚊蚋地說。

上官奕哭笑不得:「你要送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送,何必悄無聲息的?」

「你不是也這樣嗎?」清寧大膽地抬起頭,烏亮的眸子閃著俏皮光芒。

「我……孤王只是出來散心,誰知無意撞見了他們!」上官奕臉上發熱,卻板起面孔說道,「你一個弱女子竟敢獨自出宮,看來宮裡的那群侍衛嫌項上腦袋多餘了?」

清寧見他邊說邊氣沖沖地疾步而去,心知不妙,連忙抬腳跟上去解釋:「不是……不能怪他們,是我自己偷跑出來的……」

行程並未像雲卿想的那般緊湊,楚瞻一路上沿著官道而走,路過鬧市的時候,還偏偏拉著她逛個盡興。並且美其名曰,帶著她過逍遙日子。

這日一行人到了驛館,雲卿舒舒服服地泡了澡,才剛穿好衣衫,便見楚瞻直直地闖了進來。

「你沒事吧?」他一把扯過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神情凝重地問。

見他慌張的樣子,倒不像是裝出來的,便好奇地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你沒事就好!」楚瞻鬆了口氣,輕輕一嘆說,「方才驛館中有名侍衛無故而亡,身上卻無半點傷痕,我但心,有人對你不利!」

憑著她的精明,根本就無法相瞞,他索性便將真相說出。

「對我不利,只怕是想對你不利吧?」雲卿聞言,眸光一凝,冰冷之意瞬間上涌,「我想去看看那人的屍體!」

那名侍衛的屍身被擺在了驛館空置的柴房中,由兩將侍衛在門邊把守。雲卿挑了風燈走進室內,一股霉爛的氣息迎面撲來,這裡,也不知空置了多久了?

「你……」見她蹲下身用手翻開那人的眼瞼,楚瞻不由蹙眉。

「無妨,此事頗為蹊蹺,必須儘快查明才好!」雲卿將風燈舉於那人頭頂,細細地察看。

既然體內無中毒現象,又不像是猝死,那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仔細地檢查一番,雲卿疑惑更重,這件事情,很是棘手。她對驗屍不精,若是將衙門仵作叫來,又會打草驚蛇!

「我來!」楚瞻接過她手中的風燈,蹲在了她的身邊,「你先出去吧!」

「你小心點!」雲卿略知驗屍的工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而出。

出門之後,她正欲回房,卻見守於門邊的兩名侍衛有些異樣,便轉過頭借著門前燈籠打量了他們一番。這二人見她目不轉晴地盯著自己,一個個面色發燙,局促不安地站著,兩隻手都不知要往哪裡放。

「你們二人神色慌張,可是有事情未曾言明?」冷眸淡掃,讓二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回王妃,王九的死,確實有些異常。小的們也只是聽說,不知當講不當講!」其中一位慌忙上前,垂首說道。

「人都死了,有什麼當講不當講的?還不快快從實招來!」雲卿見他吞吞吐吐,聲音越發森冷。

「聽聞這驛館,前幾日便一直鬧鬼,王九暴斃,只怕與這有關吧?!」那人怯怯地說道,說完不由自主地瞟了雲卿一眼。

雲卿聞言,冷哼一聲,立即拂袖而去。這世上,若真的有鬼,那倒是好了。鬼不可怕,最為可怕的是,心懷鬼胎的人!

良久,她終於聽到了輕輕的叩門聲,繼而一臉倦意的楚瞻推門而入,眸中卻帶著異樣的神彩。

「查得如何?」雲卿迎上前,迫不及待地問。

「哼,果真是有人作祟。方才從王九的頭部,拔出了這個!」說著,他將手一伸,只見一方藍綢帕上躺著一枚閃閃發亮的粗大的銀針。

「原來如此,可見對方,真是夠狠毒!」雲卿心中雖驚,面上卻平靜無波,突然餘光瞥見門邊閃過一道黑影,立即閃身追了出去。

「雲卿!」楚瞻低吼一聲,忙放下手中絲帕,迅速地跟了出去。

他緊跟其後,但見前方兩個白影忽上忽下,起伏跳躍著,直追到長巷的盡頭,才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停了下來。

當晚並無月亮,暗沉的天空濃雲堆疊,勁風四起。幽暗的長巷盡頭,雲卿孑然而立,如同雕塑一般。

楚瞻掠至她身側,見她仍是呆立不動,忙撫上她的肩膀輕聲問:「雲卿,你……你沒事吧?」

半晌,才見她身形一晃,幾乎癱倒他懷中。

「雲卿!」楚瞻慌忙扶住她,正要將她打橫抱起,卻聽她嘶啞著嗓音說道,「我沒事,方才遇見那位,竟是一位故人!」

「故人?!」

「夜已深,我們趕緊回去吧!」雲卿掙開他的懷抱,剛向前走了兩步,忽然身形一滯,捂著胸口,唇角滲出一縷血來。

楚瞻將她扶至驛館時,已見她面色慘白如紙,眉宇間蘊含了濃濃的懼意。絞了手巾為她拭去嘴角的血漬,這才擔憂地問道:「剛才是不是傷到了哪裡?」

雲卿虛弱地搖了搖頭,聲音依舊嘶啞:「他並未與我過招,是我舊疾發作。你不必擔心,我身為大夫,自己的病自己清楚,今晚睡上一覺便可恢復!」

楚瞻深知她的脾性,便不再多問,坐於床前陪了她一會兒,便回到自己房中。

難道,這世間,真的有鬼不成?方才見到的那位故人,明明早已不在人世!雲卿閉上眼,腦中卻是混亂一片。

(21)

翌日,雲卿雖然無礙,但面色仍是蒼白。楚瞻本勸她在此將養幾日,誰知她執意趕路,一刻也不肯停留。那個人,她再也不願見第二面,她寧願是自己看走了眼!

見楚瞻一直不肯往偏僻的大道上走,雲卿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你這次來,不單單是為了來接我吧?」

楚瞻面露窘色,低笑了幾聲介面道:「本是專程過來尋你的,誰知,京中卻出了些事情!」

「是因為前些日子府中那些姬妾的事情吧?」雲卿撫著掌心薄繭,想起那日府中慘狀,無奈一笑,「讓你不要操之過急,你偏偏一意孤行,這下,捅到了馬蜂窩了!」

「該來的總會來的,若是讓她們長久待在府中,只怕……」

「我說過,府中的那些人,連我的手指頭都動不了,況且……」雲卿搶白說道,話至一半,卻又說不出口了。

楚瞻見她面露愧色,笑眯眯地接了口:「況且,你當時根本沒打算待在府中,是不是?」言罷,他輕摟著她,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幽幽而嘆,「我想知道,你的心中,到底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雲卿心中一顫,如鯁在喉,半晌,仍是沉默不語。

「沒有也沒關係,我會努力,駐進你心中!」楚瞻心中酸澀難忍,仍是溫和地說道。

「請你,請你不要對我那麼好!」雲卿推開他,望入他深邃的眼眸,「這樣,我會分不清到底是感激,還是喜歡!」

楚瞻聞言,內心狂喜,薄唇落在她光潔的額頭,語氣激動地說:「不管是感激,還是喜歡,只要你心中有我,便足夠了!」

一連趕了兩日的路,走得都是偏僻小道,並沒有兜一大圈繞往鬧市,因此一路上沒有客棧、驛館,兩日來全是窩在了馬車上。

這日午後,在馬車上用了些乾糧,雲卿因覺心內憋悶,便下了馬車走到荒郊處的一片清溪邊逛了逛。不遠處是一座巍峨入雲的青山,半山腰處的清流潺潺而下,匯聚成一條小溪流向了此處。

「這個地方倒是不錯,哪日在此處建一處院落,我們在此小住可好?」楚瞻見她面露喜色,走到她身邊笑道。

雲卿笑了笑,斜睨了他一眼說:「好在你不在君位,否則,你也是貪圖享樂不顧百姓死活的暴君。想那隋煬帝,人工開鑿運河,勞民傷財,落得個悲慘下場!」

楚瞻聞言大笑,不著痕迹地攬上她的腰際:「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博美人一笑,那才叫真情至性!況且,江山與美人,我寧可選擇美人。」

「沒承想,你竟是個胸無大志之人。往年那位英姿勃發的瞻王,如今到哪兒去了?」雲卿輕輕推開他,頗為譏諷地笑道。

「因為那時沒遇上你這般的美人,若是早遇上了,只怕先將你擄走找個清凈地方隱居,或許,現在已是子女成群了吧?」楚瞻邪邪一笑,一隻手很不自覺地蹭上她的腰間。

雲卿面色突變,眸中寒光凝,甩開他的手轉身奔前後方,望著不遠處一堆山石吼道:「閣下不必鬼鬼祟祟,還請現身吧!」

話音剛落,便見一頎長昂藏的身影緩緩而出,俊逸沉穩面上帶著淡淡的微笑:「雲兒,別來無恙啊!」

雲卿面色大變,垂於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僵直的後背不由自主地抖個不停。一雙冷眸中除了驚愕,還帶著無盡的懼意。

楚瞻見著那人,心中一驚,直直的盯著他,低呼出聲:「沐……沐將軍!」

那人望著楚瞻,面上掠過一絲不悅,一雙眼睛卻緊緊地望著顫抖不止的雲卿:「雲兒,沒隔幾年,你竟然連爹都忘記了?」

「父……父親……」雲卿眼中一片蒼茫之色,下意識地喚了來人一聲,身形一晃,幾乎癱倒於楚瞻懷中。昨晚,果真是他!

楚瞻攬著雲卿,疑惑地打量著來人,雖說面前的人與他記憶中的玉面將軍沐天行無異,可是,總覺有哪裡不對勁。

那人終於將眼光移到了楚瞻身上,細細端詳了他一番,淺笑道:「哦,這不是叱吒天朝的七王爺嗎?果真是丰姿俊逸、威風十足!」

楚瞻聞言,冷哼一聲,介面說道:「沐大將軍過獎了,不知將軍來此,所為何事?」

「當然是為了我這個倔強的丫頭了!」沐天行和藹一笑,望著他說,「為了她,看來你沒吃苦頭啊!」

「是啊,苦頭自然是沒少吃,這也是託了您的福……」楚瞻尚未說完,便覺懷中一空,雲卿已踉蹌著奔向沐天行。

「不好!」他心中暗叫不妙,連忙掣出腰中長劍快步地跟了上去。

雲卿身法極快,眨眼間便衝到了沐天行的面前,只見她手中寒光一閃,一枚雪刃便插入那人胸口:「畫虎不成反類犬,我父親那般英姿,也是你這等江湖宵小刻意模仿的?」

「你……你竟然……」那人怒目圓睜,緊捂著胸口,轟然倒地。

剎那間,四周突然湧上一群蒙面黑衣人,個個手執短刀,將楚瞻二人團團圍住。

「是沖著我來的!」楚瞻拔劍而出,話音剛落,洶湧的劍氣橫掃而過,頃刻,殷紅的鮮血飛濺,宛如夜空煙花一般絢爛。

雲卿看著零落倒入地下的屍體,以及空中四散的血霧,不由躍躍欲試,持劍突圍。劍氣雖不如楚瞻那般凌厲,卻是柔中帶剛,看似縹緲無形,頃刻間便致人於死地。

「小心!」望著一枚黑亮的短刃襲來,楚瞻忙揮劍一擋,雲卿這才躲過一擊。

這時,忽見不遠處一陣塵煙滾滾而來,幾匹快馬急速而至,瞧見那馬上的青衣男子,楚瞻心中一喜,忙揪住雲卿飛出了沖圍。

「楊兄,一切都交給你了!」話音剛落,他也攜了雲卿飛入馬車之內。

(22)

馬車緩緩地向前行進,楚瞻掀簾看了看,心中卻有些異常。看來,這夥人並不是只針對他而來,感覺像是兩路人馬合作而襲。除了他那幾位兄弟,還會有誰去蹚這渾水呢?

「看來,事情越發的不簡單了!」雲卿靠於車壁,長發低垂,讓人看不出表情。

楚瞻想起方才那位假沐天行,深深一點頭:「是啊,竟然連你父親都搬出來了,可見對方真是用盡了心思!」

「哼,真是一群廢物!」雲卿低哼一聲,幽幽而言,聲音清冷憊懶,「你不是也從他話中聽出端倪了嗎?」

楚瞻淡淡笑道:「當年叱吒邊境的沐大將軍,哪裡會記得我這個不受待見的皇子?當時文武雙全的靖王威震朝野,就算記得,大家眼中也只有他吧!」

他這番話,說得雖是輕鬆,細細聽之,卻飽含了心酸之意。幼年時期的那些遭遇,他這輩子也不會忘記。

「當時我還以為你……」感受到身側傳來的淡雅香,以及肩部的負重感,楚瞻心中微動,伸手將她攬向懷中。

急促的呼吸摻雜著血腥之氣,手上傳來一陣溫熱,用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捻,黏稠的感覺令他心中一震。長臂一伸,將她抱在懷中,一眼瞥見了她衣襟上的一團血漬。

「停車,快停車!」他慌忙命人將馬車停下,隨手撩開她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揭開中衣一瞧,竟見左邊鎖骨下方一半月型鐵圈,深深地嵌入她的皮肉,四周的血已然泛黑,看來是塗了毒。

楚瞻立即放下車簾,吩咐外面的侍衛守好四周,顫抖著撕開她胸口的衣袍。剛剛抬手封住穴道,但見蔥白玉手伸向她的胸口,試圖遮掩。

雲卿的呼吸由急促轉為微弱,意識也越發的模糊,而右手卻下意識地緊緊地捂住裸露的肌膚。到了這時候,她仍是不願被任何人輕薄。

楚瞻見狀心急如焚,由腰間錦袋掏出一枚藥丸,塞入她口中。緊閉的牙關,弱不可探的氣息,現在的她已無吞咽之力。無奈之下,他道了聲得罪,含了藥丸以口度之。靈舌在她口內輕攪,直到藥丸化為汁液,緩緩地滑向她的喉嚨。

雲卿微咳了幾下,鳳眸輕闔,腦中灰白一片,只是右手,還緊緊地覆在了胸口那一片凝白肌膚。

楚瞻本想用力掰開她的手指,又怕觸碰到她的傷口,急得肝腸寸斷。

「雲卿……雲卿,是我……我是楚瞻……」他伏於她耳畔輕呼,須臾,終見她鬆開了手,身子一沉,整個人完全失去了意識。

一路上,馬車如風一般趕往前面最近的驛館。方才為雲卿吸出了傷口之毒,細細地包紮妥當后,楚瞻才命人趕路。為免路上顛簸,他將她緊緊抱於懷中,感受到她越來越冷的身體,他的心也隨之漸漸下沉。

方才喂她那顆皇家獨有的固命丸,為何一點效果都沒有?為何沒見對方出手,她便受了如此重傷?

剛趕到荊州驛,楊天青也一路飛馳而至。見楚瞻抱著身覆外袍的雲卿,不由心中一緊,忙翻身下馬:「雲卿她,沒事吧?」

「快去請城內最好的大夫!」楚瞻甩給他一句,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館內。

雲卿墜入無邊的黑暗,暗潮如海水一般將她淹沒,耳邊,還回蕩著那人死前的聲音:「你真的相信,你的父親死了嗎?」

當時,她微微一怔,便覺左胸鑽心般的痛,低頭看著轟然倒地的人唇邊勾起詭異的笑容:「既然你相信,那就隨我一起去地府找他吧!」

詭異的笑容在眼前無限放大,譏諷的笑聲盤旋於耳際,任由她怎麼掙扎,卻也擺脫不了。果真是她當年失察了嗎?父親當年,根本就沒死!

上官奕當初不也提過,他掌握著她所不知的秘密,難道,就是指這件事嗎?

翌日午後,一名侍衛騎馬風風火火奔至驛館,尚未來得及言語,便倒地不起,手中還緊緊地握著黃綾為面的信件。

楚瞻看完手中書信,眉頭輕舒,總算是打消了心頭的疑慮了。

「你一向是任性胡來,這般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也總要顧及到他人吧?」低沉的男音傳入耳中,半躺於花梨木雕花床上的雲卿微微蹙眉。她才剛醒半日,便被人一陣數落,真是令人頭痛!

「只是一時疏忽,下次,敵人未必有那麼好運!」不怕死地說了這麼一句后,又換來更為激烈的指責。

「師兄,說了這麼多,你也該口渴了,先喝杯水歇歇再說吧!」雲卿見他喋喋不休地數落了半天,耳朵都要長繭了。也不知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師兄,現今怎生如此能說,以後若是天朝與別國交戰,讓他去做個說客倒也不錯!

楚瞻在門前聽了半日,見楊天青將自己心中之言悉數吐出,心中大為快慰。這樣一來,既不用自己動口惹她厭煩,又能讓她知曉利害,借別人之口教訓她一下,是甚為必要的。

「楊兄所言極是,素日里你一向逞強,昨日傷成這樣,也不見你說半句。若是晚些發覺,只怕要大事不妙了!」他輕咳了一聲,抬手掀簾進屋。

雲卿抬眼見他走了進來,而且還幫著師兄數落自己,索性將被一拉,翻身向里睡了。

楊天青無奈地搖了搖頭,向楚瞻使了個眼色后,便與他一起出了內室,來到了院中。

天朝的春末比不得姜國的氣候涼爽,煦暖的陽光打在人身上,隱隱有了灼人之氣。二人立於廊下,廊邊的花圃中幾株芍藥爍爍盛開,婷婷婀娜,暗香撲鼻。

「再向前便是梁王殿下的封地,所以往後我便不再相送了!」楊天青低頭望著園中花草,淡淡而言。

「你是打算……」楚瞻有些驚愕,萬萬沒料到他會這麼早就提出離開。

(23)

楊天青見他眉頭緊蹙,淡然一笑解釋道:「從以前走到現在這一步,我都是為了她。如今她已有了好的歸宿,我想,也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楚瞻早知她對雲卿有意,況且又是青梅竹馬的師兄妹,但卻從未把他當成情敵來看。眼前的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可他志不在此,自己也無法勉強。

「還是等雲卿身子恢復的時候,你親口跟她說吧!」

「不必了,我今日便走。」楊天青說完,轉身便走。若是與她告別,反而徒添傷感,離開她,他有太多的不舍。

方走到院門,便聽身後傳來清悅的女音:「師兄,你這是要去哪?」

雲卿披衣而出,面色仍是慘白如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挺拔的背影。只見他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楚瞻見這情景,又是心疼雲卿重傷在身,又是覺得氣氛尷尬,略一思忖,便悄悄地繞到後院。

「師兄,你今天把話說清楚,你這是要去哪?」雲卿怒氣沖沖地走到他面前,若不是胸口有傷,早就揪住他的衣襟問個明白了。

楊天青見她氣勢洶洶,唯恐她扯到了傷口,忙上前扶住了她。誰知她將袖一甩,眸中又恢復往日的幽寒冰冷:「為什麼你要走,連說都不願跟我說?好歹我們師兄妹一場!」

「我只是……只是不想讓你看我離開!」他不敢看她的雙眸,別過臉輕聲說道。

「好吧,你走吧,我不看你就是了,最好永遠也別讓我再見到你!」雲卿將身一轉,緩緩地向殿中走去。楊天青的複雜心情,她豈會不明白?可是,他怎麼忍心就這樣走了,連最後一面也不願見?至今,還難以釋懷嗎?

楊天青望著她瘦削的身影,亦是萬分不舍,多少次,在她無助的時候,他想擁她入懷,給她安慰。可是,每次看到她倔強逞強的身影,懸在半空的雙手只能放了下來。

一直以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便能感化她,所以他默默地陪在她身邊,有求必應,沒承想,到最後卻害了她。

比起楚瞻為她的付出,他發現自己能做的真是少之又少。至少,他分得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怎麼做才算真正地對她好,而往日的自己,顯然是太過盲目了。

「雲卿!」他喉頭一滯,聲音沙啞地叫住了她,繼而上前將她擁至懷中,這一次,該是最後一次的吧?

「師兄,一路上好好保重。沒給我找個好嫂嫂之前,不准你來見我!」雲卿伏於他肩膀,聲音哽咽,眼中水霧氤氳,卻沒有落下淚來。

「若是他以後待你不好,用不著你親自動手,只消說一聲,師兄我為你做主!」為了緩和傷感氣氛,楊天青強顏歡笑道。

雲卿聞言,哭笑不得,輕推了他一把:「那是自然,你只管過來收屍便成!」

「看來,這位王爺娶了位河東獅,他是要自求多福了!」楊天青望著眼前面露俏皮的小師妹,心中大為快慰。她,終於放下了過往,開始了新的生活。

送走了楊天青,雲卿心中頗為鬱悶。往日覺得自己乃怨靈轉世,便刻意疏遠別人,現如今,等她放下了,身邊的人也都相繼離開了。果然這世間之事,不能盡遂人心愿。

楚瞻見她半日來悶悶不樂,晚膳后,便攜了她到驛館後院的房頂坐了。這日天上雖無明月,卻可見繁星點點,璀璨耀眼。春末的晚風,帶著暖意、攜了花香,拂過面頰,令人心曠神怡。

柔軟的錦緞披風罩上她的肩膀,隨之輕柔淳厚的聲音傳至耳邊:「晚上風涼,小心身子!」

雲卿頗為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重複著往日的那句話:「我在你眼中,就那麼嬌弱嗎?」

「你一向爭強好勝,性子又倔,我是怕一時疏忽!」想起那日她在車中,明明受了重傷,卻還神色如常地與自己對話,楚瞻胸中的怒氣仍是無法舒散。

「我只是,不想拖累任何人!」雲卿看了他一眼,望著浩瀚蒼穹,幽幽一嘆。自小,她事事爭先,隨著師父習武,只她一名女弟子,卻也不肯輸於任何人。在她眼中,凡是不能自保而丟命的人,就是活該!

遙想當年自己那般要強個性,她不由輕笑,當年,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按理你是我的王妃,夫妻本是同林鳥,何來拖累之說?以後有什麼事,千萬不要憋在心裡,說出來,我們一起面對,一塊兒解決。」他撫上她肩,鄭重地說道,「往後我就是你的依靠,你所要做的,就是倚著、靠著,不必多想,我會護你周全!」

雲卿轉頭望向他,眸中疑惑漸深:「國家大事也要你扛,府中雜事也要你過問,事事都要倚仗你,難道不會累嗎?」

「累,怎麼會?有你陪在身邊,我便不知累為何物!」他邊說邊湊到雲卿耳邊,「今日見你在他耳邊說了半天,能否也說給我聽聽?」

雲卿絲毫不掩飾,清悅的聲音帶著俏皮:「他說日後你若是薄待於我,便要來為我做主!」

「是嗎?他竟敢……你同意了?」楚瞻長眉一軒,不悅地掃了她一眼。

「是啊,我同意他來為你收屍。日後你若對我有半分不敬,可別怪我心狠手辣了!」雲卿湊向他耳邊,甚為得意地說道。

「哦,只怕是你沒那個機會了!」楚瞻邪邪一笑,伸手固於她腦後,毫不客氣地吻了下去。

蒼天為證,日後我楚瞻若是有負於你,必遭天譴!他心中默念著,動作更為輕柔,生怕觸到她前胸的傷口。

「楚瞻,你為何要娶個河東獅?」雲卿將頭倚於他肩,聲音慵懶而俏皮。

「因為這個河東獅個性真摯,嫉惡如仇,心地善良,重情重義……」他列舉了一堆,聽得雲卿雲里霧裡,自己到底有他說的這麼好嗎?

(24)

一路往東南方向去,便是楚瞻的四哥梁王楚曄的封地慶州。那裡臨近富庶江南,繁華自不用說。當年秉性淡泊的楚曄一直是被拉攏的對象,因著楚衍個性桀驁,張揚過甚,他還是投向了當今的皇帝楚衡。成大事者,不可鋒芒畢露!

錦簾重垂的馬車一路晃晃悠悠,令人昏昏欲睡。雲卿傷勢尚未痊癒,精神仍是欠佳,蓋了薄毯,縮於馬車角落迷迷糊糊地睡著。

楚瞻斜倚在車簾邊,目不轉晴地盯著她熟睡的容顏,心中喜憂參半。這一路上,兇險重重,把她帶在身邊,實在是不當之舉。可是,若是遣人送她回京,他更是放心不下,萬一半途她一時興起,偷偷溜掉,豈不是功虧一簣?猶豫了許久,他也沒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

「再過半日,便到了四哥府上,我們到他那小住幾日再趕路!」楚瞻見她轉醒,體貼地掀開薄毯,扶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哦?原來已到了慶州啦!」雲卿對天朝地形格局極為熟悉,微眯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番說,「你可是有心事?這次出門,只怕身負重任吧?」

楚瞻見瞞她不過,淡笑著點點頭:「有時候,女子過於聰明,反倒讓人無所適從了!」

「為了引他們上鉤,你故意輕裝簡叢,就連那日師兄突然趕來,也是在你安排之外。你此番以身涉險,想來是抱著死的決心了吧?」雲卿抬手拂過額前碎發,面無表情地幽幽而言。

「不,有你在,我不能死,也不會死。若是……若是哪日傳聞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會回到你身邊!」溫熱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淳厚的聲音充滿了堅定與自信。

素手翻轉間,牢牢地反扣住他的溫厚手掌,十指相扣,絲絲脈脈的溫情散至四肢百骸,又緩緩流向心田。

有風穿過重重車簾,拂動著二人額前長發,靜坐不動的一對璧人,四目相對,曖昧迷離間,隱隱有暗潮洶湧澎湃。

「不會有這樣的傳聞存在,你若是離開,我不會等待!」雲卿凝望著他,語意決絕,「就算是詐死,我也不會等!」

楚瞻避開她的目光,抬手掀開車簾,看著車外策馬而行的幾名侍從,心內百味雜陳。

到了梁王所轄,一路上暢通無阻,不消半日,便到了梁王府前。護送的侍衛未及將拜帖交入門子手中,便見一名身著海藍四爪團龍紋錦袍的儒雅男子迎了上來。

「七弟真是好大的架子,本王前來相迎,卻還端坐車駕?難怪皇兄稱你越發的憊懶無禮了!」

楚瞻攜了雲卿下了馬車,望著面前打扮儒雅的四哥,朗笑道:「四哥好悠閑,整日時里就在府上與王嫂吟詩作賦吧?」

楚曄餘光掃過他身側的雲卿,不由多看了兩眼,瞬間眸光一凝,轉眼又恢復了常態。為何,她會在他身邊?

一切安排妥當后,楚曄將他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七弟拉入書房。室內檀香繚繞,書案上一盆文竹,裊裊婷婷,翠色喜人。

楚瞻望著這一室書畫,不由心生艷羨,負手打量了一番笑道:「四哥這裡真是清靜,哪日我與皇兄說說,何為獨獨不賜於我封地,讓我也享享清福!」

「你看上了天朝哪一處風水,儘管向他討去,偏偏跑我這來說風涼話!」楚曄睨了了他一眼,面上仍是一派儒雅。

楚瞻一眼瞥見書案上的那柄翠色如意,通體泛著碧色光澤,溫潤剔透。他取在手中細細把玩著,隨口問:「四哥可是有什麼事情要與我說?搞得神神秘秘的!」

「你這一路上,可曾出什麼亂子?」

「一路可是折騰不斷,不過都是些小角色,不值一提!」楚瞻向紅木雕花椅上一坐,長腿一伸,一雙鹿皮短靴蹺上了書案。

「你帶來的那位,可是沐家的那位小姐?」楚曄思量了半天,終於問出了口。

他向來不問世事,就連封地的一幹事情,都交由他人打點。整日里與府中姬妾舞文弄墨,日子過得甚是悠閑。每次入京覲見,皇帝見了他,總免不了調笑他這個逍遙王爺。今日見了雲卿,他尚不知她便是老七的王妃!

楚瞻不悅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應了聲,心想這下免不了又是一通勸誡。

「當年,她可是老五心愛之人,如今跟在你身邊,會不會是……」

「四哥,有些事情你並不知情。那不過都是早年的事了,現如今,她是我的王妃!」楚瞻最忌別人提及她與楚衍,忙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楚曄素知他這位七弟的性子,只抬眼看了看他,低嘆一聲:「罷了,也不過是前塵舊事,你好自為之吧!」

他雖然放棄說服楚瞻,心內卻是暗潮洶湧:「七弟啊七弟,你有所不知,若是知曉了那些往事,只怕你再也無法接受她了!」

「看樣子,四哥好似是對她有成見?」楚瞻將玉如意重重地往案上一放,眸中掠過一絲陰鬱。

「非也,老五一直對他念念不忘,況且他們早年時常走動,我是怕她……」早先也知他府上眾位姬妾皆有些來路,因此楚曄難免為他擔心。

楚瞻聞言,得意一笑:「四哥盡可放心,她可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並非往日我府上的那群心懷叵測之人。再者,她可是沐大將軍的女兒,身份人品,皆是貴重,豈能與她們相提並論?」

楚曄淡淡地點了點頭,表情令人捉摸不透。望著這位春風得意的七弟,他暗暗嘆道:「正因為她是他的女兒,所以,她才不適合你。看來,又是一段孽緣了!」

上天造化,豈是凡人能違逆的,也許,這就是你們的命吧!

(25)

梁王妃許晴柔文采斐然,又擅棋藝,恰與梁王楚曄天生一對。府內不過兩名姬妾,也都是他未封王前,母妃賜下的宮女。自打許晴柔嫁入府中,便將她們撂開了去。因不曾薄待與她們,所以府上一直相安無事。

許晴柔向來自恃甚高,待人接物,也都因人而異。她自小出於書香門第,幼時便在京中以才女著稱,自然少不得讀書人的清高。誰知見了雲卿,卻是分外親熱,拉著她聊了好久,直到月上梢頭,梁王遣人上門請她回寢殿這才依依不捨地告辭。

「真是難得,我這位王嫂竟與你如此投緣?」楚瞻在外等了好久,見許晴柔帶了侍女迤邐而去,這才悠然地踏入殿門。

雲卿淡淡一笑,坐於紅木椅上,並未起身相迎。蔥白的手指捏著手中黑子,望著盤中殘局笑道:「這一次,又是平局!」

「怎麼?你們以前見過?」楚瞻有些好奇,走到案邊,望著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問。

「確有過一面之緣,當年,她乃太傅之女,也時常在宮中走動。偶見她因棋與清寧爭執,我本想上前教訓一通,誰知,竟與她切磋了近兩個時辰。」手中的黑子柔滑清涼,雲卿細細地把玩著。

見她與許晴柔性情相投,楚瞻心中暗喜,上前撫上她肩說道:「既然你們熟識,倒不如在府上多住幾日,你看如何?」

「那麼你呢?」雲卿聞言,眸中生寒,直直地望著他問。

「至於我嘛,朝中近來有些事情,我必須先趕回去處理。待一切安排妥當,我親自迎你回府!」楚瞻不敢面對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將臉微側笑得一臉輕鬆。

雲卿冷冷一笑,將身一轉,拂落了盤中棋子:「既然如此,那可別怪我了!」

棋子落地時發生的清脆聲音不絕於耳,楚瞻微微一怔,懸於半空的手頓時僵住了:「你,你這是怎麼了?」

「你是想舍下我,獨自涉險吧?」幽幽的女音響起,寒氣逼人,震懾人心。

「是,這一路甚是兇險,我不能讓你也陷入其中,我必須護你周全!」

「現下我武功雖不及你,但足以自保,況且若是我在,那些人下手,也會掂量一二!」她這番話,講得再明白不過了。那些人的來路,她早就瞭然如心,上次佯裝父親的奇襲,想必是兩路人馬互通之後,才設下的陰謀。

楚瞻見她面帶寒霜,心中叫苦連天,娶了這樣一位聰慧的王妃,也不知是福是禍。雖知曉她與楚衍關係匪淺,但總不願利用這一點,若是他因她而對自己手下留情,他的面子要往哪兒擱,況且,他更不願她隨自己一起涉險。

在梁王府住了三日有餘,楚瞻仍未能說服雲卿留下,更不敢將她撇下就走。到時候自己順利將事情解決,不知又要到哪裡去尋她。二人僵持不下,這幾日雲卿連話都懶得跟他說,每日里待在許晴柔的殿中,切磋棋藝,將二位王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可憐的梁王,每日慣於王妃吟詩作賦,以此打發時光。自打雲卿入府,他一直被冷落著,心中難免不平,現下唯有拿他這位七弟出氣。楚瞻心中本就困擾,再聽他嘮叨不停,恨不能隱形遁跡。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見那二位河東獅相互辭別,兩位王爺這才迫不及待地往各自住所奔去。

「既然你不願單獨留於府內,那也只能隨我一起趕路了!」思來想去,楚瞻只得向她妥協。

雲卿淡淡一笑,鳳眸微眯:「怎麼?這兩日你終於想通了?」

「若論起手段來,我總不及你。到如今能讓我進退兩難的,也唯你一人。算起來,倒像是我前世欠你的!」望著面前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雲卿,楚瞻甚為無奈。

「既然知你手段不及我,那為何還偏偏將我拋下,獨自上路涉險?」雲卿斜睨了他一眼,嘴上嗔怪道。

楚瞻聞言,只覺心中熨帖無比,她現能說出這番話,那就不代表了她是在關心自己!

梁王向來淡泊,王府並不如朝中另幾位王爺的構造宏大,不過是三進院落,除卻前殿待客之外,餘下的便是正妃住所。那二位過氣的姬妾平日居於後院偏北的單獨院落里,閑暇時光二人時常於一處聊天解悶,雖不受寵,日子過得倒也悠閑。

當晚,冷月如鉤,懸於後院的合歡樹枝頭,與廊前的杏色風燈相映成趣。院落之中,碧藤環繞、花草扶疏,在清冷月華下,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一道黑影輕掠,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院中,靠入窗邊,掀開半支的窗子,翻身進了房內。

床上的人睡得正熟,忽見一道黑影掠過,尚未來得及驚呼出聲,只覺鼻尖飄過一陣香氣,便陷入了昏迷。

翌日清晨,一聲尖利的叫聲劃破了王府的寧靜。前去北院靜棠殿伺候丫頭一見室內情景,驚叫一聲便失去了意識。

梁王隨即趕到北院,竟見昔日的琳姬玉體橫陳,雙目微突,裸露的胸口插著一把滿是血漬的短刃。看著眼前駭人景象,楚曄嚇得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慶州一向安定,這些年,連尋常人家都鮮少發生大案,更可況是朝中王爺的府上了。

雲卿得知慘事發生,忙跟到了現場,竟然發現,此類手法與那日清寧被襲有些相似。果然是上官令賢的人,那個老匹夫,為何突然自露行蹤?難不成,他與楚衍之間,產生了什麼誤會?這一次,竟然急於向他表示自己的誠心?

楚瞻見她立於一片血腥之中低頭不語,忙將她拉到了一旁:「這件事情,你不必摻和其中!」

「哼,恐怕是不想也不行了!」雲卿冷冷一笑,想著上官令賢這隻喪家之犬幾次三番興風作浪,心中怒心飆升。

(26)

當日,梁王唯恐許晴柔被嚇出個好歹來,一直派人守住小院,禁止她入內察看。倒是雲卿,出出進進好幾次,面上仍是一派鎮定。

梁王雖知她乃將門之女,卻未料到見了這種場面后,她竟無動於衷。繼而悄悄扯過楚瞻,頗為感慨地問道:「七弟,這樣的女子,你果真消受得了?」

楚瞻望了雲卿一眼,無奈一笑,至今他仍與她分榻而眠,這事要是傳到他耳中,只怕能毀了自己半世英名。想來她最為溫柔的時候,便是假裝失憶那些日子。當時若知她如此,倒不如將計就計,白白錯失了大好的時機!可是,他一向敬重於她,又怎麼會做出那等齷齪之事?

一切處理妥當后,楚瞻攜了雲卿回到殿內。雲卿接過丫鬟手中的茶盞,遞到了他的手中:「這件事情,你可曾發現什麼蹊蹺的地方?」

楚瞻拿起杯蓋輕輕掠過浮於水面的茶葉,啜了一小口說道:「方才我見門邊散落了幾根絲線,還有那名丫頭,她並非死於驚嚇,而是死於劇毒!」

「你說的不錯,當初清寧前往姜國途中,也曾遇上這等事情。依我看,定是上官令賢的手筆!」提及上官令賢,雲卿便想起那日清寧差點受辱,不由恨得牙齒髮癢。

「清寧?她……」楚瞻大驚失色,手中茶盞差點摔落於地。

「所幸無礙,你大可放心了!」雲卿秀眉微蹙,負手徘徊於殿中,「想來上次,他想趁機奪權,結果以失敗告終。前些日子那次遇襲,應該不止是沖著你一人去的。若是他與你那些兄弟聯手,你覺得他們勝算幾何?」

楚瞻之前並不知清寧的事情,聽她這麼說,頓時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他與楚衍聯手,欲行不軌?」

「嗯,依現在的狀況,他們之間彷彿有什麼誤會,才令他急於行動,以示誠心。若是我們能夠利用這一點,便可藉機除掉這個禍害!」

想起前些日子他所接到的信函,楚瞻便計上心來。這個上官令賢,雖然狡詐,自與上官奕相鬥落敗,府內的那些爪牙便被清除個乾淨。加之近來被姜國圍追堵截,他的手下,也剩不了幾個了!

當夜,梁王府內守備森嚴,幾隊衛兵交錯著巡視,以防有人突襲。直到了下半夜,尚無任何動靜。月牙兒漸漸西斜,天色濃黑,伸手不見五指。一名黑衣人,悄悄摸入守衛漸少的北院琅姬房中。

這位琅姬,因昨日琳姬慘死而心驚膽戰,一夜未曾入眠。到了下半夜,忽聽窗邊傳來動靜,登時嚇得正欲驚叫,就在此時,嘴巴卻被人緊緊地塞住。她頓時驚慌失措,掙扎著翻身,卻被人一個手刀劈下,軟軟地倒在了床上。

窗邊的黑影聽見動靜,借著微光向房內看了看,見有幾道銀絲縛於窗際,愣了一愣,閃身便走,幾個起伏跳躍,便消失於夜幕中。

位於慶州印軒鎮的偏僻小巷——石皮街,一直被這裡稱作為鬼街。每以夜半,時常能聽見怪叫聲不斷,特別是到了朔日,怪叫聲更為凄慘,好似鬼哭一般。

那道黑影穿過小巷,來到一座破敗房內,伸手向室內石桌上一按,便見牆邊閃出一道縫,輕巧地一閃身,便鑽入了內室。

「大人!」見著石屋內端坐的人,那名黑衣人連忙叩首拜了拜。

身著絳色寬袍的人微一頷首,低啞的聲音略顯蒼老:「今日之事竟如此順利?這麼早便回來了?」

「可不是,要忙著來見上官大人啊!」那人未及回答,便被人從後面捅了一劍,立即倒地身亡。

沒想到竟有人能將氣息隱藏到如此地步,上官令賢驀地回過頭來,恰恰撞入了那雙與上官奕頗為相似的眼眸:「是你?」

「怎麼,沒想到吧!」楚瞻並不急於動手,將劍收回鞘中,站在他對面笑道。

上官令賢並不懼怕,仰頭大笑了幾聲這才開口:「沒想到,老夫到此潦倒地步,還有貴人前來探看,老天待我真是不薄啊!」

「吹針!」電光火石間,楚瞻眼見著幾道寒光撲面而來,慌忙閃身避讓,卻聽身後傳來幾聲脆響。

雲卿拿起巾帕擦了擦劍身,語氣慵懶地說:「喲,上官令賢,別來無恙啊!」

「哦,竟然連你也一起來了!」上官令賢見了雲卿,眸光瞬間一凝,恨意畢露。

楚瞻一把扯過她,輕聲質問:「你怎麼也跟來了?」

「難不成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雲卿瞥了他,極為不悅地說。之前明明說好由她來追蹤,誰知卻被他給搶了去。

「小心!」楚瞻摟過她,閃閃避過上官令賢投來的半月狀毒鏢。轉身的那一剎那,舉劍一擋,竟生生將鏢彈了回去。

上官令賢猝不及防,恰恰被射中前胸。若論起武功,他自然是比不得面前二人,本想伺機討巧,誰知卻被楚瞻擋了回來。

「上官大人,現在您可是了解了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是什麼滋味了?」雲卿走到他面前,笑得甚為得意,「若我沒猜錯的話,這隻鏢上所塗的毒,可是您最新配製出來的吧?也許尚未來得及調配解藥呢!」

上官令賢自知命數已盡,也不再做無謂的掙扎,抬手捂著前胸,現出一臉的痛楚。強力壓抑著劇毒導致的奇痛,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她問:「當時,你……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計劃的?」

雲卿會意,知他所指是那夜玉璽之案,她冷然一笑:「當時在草原,我並沒有聽錯,你手下的人與王庭的禁軍,恰巧是一前一後到來。上官令賢,你今生就敗在『自負』二字!」

詭異喑啞的笑聲突兀地響起,聽得人毛骨悚然:「沐雲卿,老夫也提醒你一句,你真以為,你的父親已不在人世了嗎?」

(27)

真相,暗藏於重重夜幕之中,雲卿極力抑制住內心的激越,眼睜睜地看著上官令賢氣絕身亡。他的最後一句話,竟與那人死前極為相似,難道,父親還真的存活於世嗎?那為何這些年,他卻不肯現身?

「雲卿!」楚瞻上前扶住顫抖不止的她,長眉深鎖,「不要被他給騙了,你的父親,早已不在人世了。」

「是啊,這不過是他死前恐嚇而已。像他這種陰險之人,所說的話,本就不該相信!」雲卿厭惡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屍體,說話時,卻明顯沒了底氣。只要有一點點希望,她寧願相信父親還活著。

穿過幽暗詭異的石皮巷,拐向了朝梁王府去的大道上。楚瞻與雲卿漸漸放慢了腳步。這條白日里熱鬧非凡的街道,籠罩於夜色之下,卻顯得凄清寂寥。清晰的腳步聲傳入二人耳膜,雲卿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明天一早,我們便離開吧。如今上官令賢已除,你那幾位兄弟,總不至於蠢到自尋死路吧?這位梁王,必要時,也是他們籠絡的對象呢!」

楚瞻握住她顫抖而微涼的手,輕柔地問:「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

「我又不是神,怎麼會不怕?」黑暗中,雲卿抬起頭,虛浮無力地一笑。是啊,若是他還活著,她該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

「還記得你腰間這把劍嗎?當年又是怎麼到了你手中?」楚瞻隨手取過她腰間長劍,別有深意地問道。

「這是……」想起那日大雨與上官奕巧逢,雲卿心頭一松,「這應是他帶回來的,當年兩國雖是為敵,他卻打小對父親欽佩不已。因此……」

「所以,不要別人說什麼,你都去相信。一個人思慮過甚,反而會陷入了別人的圈套!」楚瞻將劍放回她腰間,執了她的手,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二位返回王府時,天色漸亮,協助梁王打點一番,楚瞻忙轉回雲卿所居殿中。上官令賢雖亡,可他氣絕前的那句話,雲卿必然耿耿於懷。

那日見到喬裝而成的沐天行,她已是激動萬分,若是下次,再被人利用這一弱點,她未必能如那日一般清明了。

踏入殿中,見她還在房內徘徊,楚瞻不由心疼地拉住她往床邊坐了。他心中異常清楚,沐天行就是雲卿的死穴。

「方才我想了想,你還是先行一步的好。待一切事情解決,我再隨你返京吧!」雲卿低垂著頭,額前髮絲遮住臉面,讓人看不清表情。

這兩日,楚瞻也曾將這一路上發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那日雲卿所中之毒,並不難解。後來聽大夫所,喂她服下的那顆固命丸,已將毒素逼出,況且那竟是一種慢性毒,十日之內,除卻全身無力、神志不清,並無性命之憂。看來,他那位五哥,真是在利用上官令賢。

「不成,我倒不怕你出什麼事,怕就怕你偷偷逃了,天下之大,彼時,倒叫我往何處尋你?」楚瞻微微一笑,抬手將她鬢間碎發撩至耳後。

「這你不必擔心,我沐雲卿既然答應下來,就絕不食言!」雲卿避開他撫上面頰的大手,信誓旦旦地說道。

楚瞻無奈笑道:「你騙我多次,以為我還會信你嗎?」言罷,強硬地將她拉入懷中,語意生冷地問,「或者說,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你想回到他那裡去?」

「楚瞻,你給我把話說清楚!」雲卿聞言,眉宇間寒氣逼人,幽冷眸子直直地望向他深邃的眼睛。

寂靜一室,詭異的氣息浮動縈繞,牆角高几上更漏滴答,朦朧漸亮的天色,仍沖不破一室幽暗。

望著她精緻如仙的容顏,楚瞻沒來由地湧上一股醋意,抬手鉗住她的下巴語意森然:「如此聰慧的你,怎麼會猜不透楚衍的意思?他此番舉措,就是要奪回你,然後置我於死地!你,至今,還想著他吧?」

雲卿不願面對他灼人森冷的目光,鳳眸緊閉,決然地說道:「是,既然被你猜中了,那我也無話可說。所以,請你高抬貴手,讓我去見他!」

「那我若說不呢?」楚瞻緊緊鉗制住她的腰肢,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手中力道。

「就憑你現在的力量,還想與部署精密的他斗嗎?楚瞻,你太不自量力了!」雲卿將頭一扭,語氣傲然地回答。

楚瞻聞言,氣得雙目發黑,沒想到,多年的付出,仍無法得到她的真心。這番話,是真情還是假意,他已分辨不出,只覺得胸中如火一般的恨意熾燃,擊潰了他殘留的理智。

雲卿倏然掙開他的束縛,望著怒火中燒的楚瞻譏諷地笑著:「念在你待我一片痴心的份上,我可以讓他手下留情!」

「沐雲卿,你真當本王是傻子嗎?你以為你落到了他手中,他真能放過我嗎?到現在,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演技可真是妙啊!」楚瞻驀地衝到她面前,揪住她的衣襟,怒聲吼道。

方才的囂張氣焰瞬間化為虛無,雲卿頹然一笑:「果然,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只要你不願,我是不會讓他把你從我身邊搶走的。幾年前,他與那幾位兄弟,不照樣是敗在我與三哥手中!」楚瞻眼中怒意漸消,化為脈脈柔情,幾乎將她溺斃其中,「雲卿,這輩子,你只屬於我。」

「可是……我不想連累你!」

「放心,這世上能降住我的,除了你,再無他人!」他細語呢喃,言罷,薄唇便覆上她眼角的那朵艷麗梅花,輾轉間,緩緩印上她的朱唇,靈舌極盡溫柔地探入檀口,無止無盡地索取。

一絲曙光穿透紗窗,打在緊緊相依的一對璧人身上,周身散發著淡淡的光暈。

現在,楚瞻越來越能感受到,她對自己的情誼,原來,從前他太過小瞧了自己,也太過低估了她。所謂的鐵石心腸,不過是她善意的偽裝罷了!

(28)

一路行了十日有餘,楚瞻本以為到了富庶江南——楚衍曾經的封地,一定會遇上行刺,誰知,已快要越了地界,仍無半點動靜。

越往南走,天氣越發的熱了起來。楚瞻只著一件玉色絹衣,坐於車內悠閑地翻看著捲軸。雲卿素來懼熱,近日飲食甚少,懶懶地倚於車壁,手中卻摩挲著父親遺下的凝霜劍。

護送車駕的數十名侍衛頂著驕陽,坐於馬背緩緩而行,偶見有人掏出水囊咕咕地喝上幾口。這幾名護衛皆是離京前,皇帝親自挑選的大內高手,這次往返途中已有五名喪生,足見此次出行的兇險。

「近日來,平靜得近乎不同尋常了!」半晌,雲卿收起手中長劍,望著楚瞻說。

「看來是托你的福,他一時不知怎麼下手了!」楚瞻長眉一軒,幽深的瞳眸中帶著些微冷意。

雲卿不以為意地一笑:「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他們早已部署好,只等著我們自投羅網了!」

「看起來你倒是一點兒也不擔心,左右他不會拿你怎麼樣!」楚瞻見她面上一派鎮定,故意拿話噎她,「有時,我真是納悶,就憑你這冷若冰霜的態度,縱然生得傾城之貌,他們也沒必要趕著碰壁吧?」

雲卿並不以為杵,拍開他伸向腰間的爪子,俏皮地笑道:「可見這世上像你一樣的傻子還真是不少啊!」

「娶了你這麼一位無所不能又伶牙俐齒的王妃,本王可真不是一般的傻呢!」那雙爪子仍是不自覺地攬上她的腰肢,志得意滿地將她抱入懷中,「皇兄答應我們大婚之日送份大禮,你說我們要敲他點什麼好?」

他話音剛落,便聽車外殺聲四起,楚瞻將眉一挑,吩咐雲卿安心坐於車內,取了她手中長劍便飛身衝出車內。

雲卿眼見著凝霜劍被他搶走,無奈地瞥了他一眼,果真乖乖聽話安靜地坐於車內。聽這車外的打殺聲,已知來人攻勢並不兇猛,想必不出多時,這一干廢物都將奔赴地府。

楚瞻持劍而出,劍氣如虹,眨眼間便砍倒幾名黑衣刺客,尚未及舉劍再刺,忽見一團白影飄搖而落,三兩下就將一群黑衣人掃蕩乾淨。

待那頎長瀟洒的身影站定,楚瞻不由吃了一驚,眼前這人,不正是雲卿的父親沐天行嗎?

他眨了眨眼睛,見面前之人沉穩威嚴,俊逸的面容帶著淡笑,卻絲毫不減周身逼人的氣勢。若論起氣度來,這人與那日喬裝之人有雲泥之別,莫不是他真的還活著?

來人望著楚瞻手持的凝霜劍,眸中神光一凝,冷眸掃向不遠處的車駕,劍眉微蹙:「傻丫頭,為何還躲在裡面不出來?」

雲卿在車裡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不由心頭一暖,抬手掀起車簾一瞧,果見不遠處一素白身影昂然而立。她眯起眸子,凝神看了片刻,胸中激蕩萬分,這硬朗瀟洒的身姿,果真與父親很像,也只是像而已。沒有親自確認,她才不會貿然相認!

楚瞻眼睜睜看著雲卿緩緩走近,腳下卻不聽使喚,絲毫不能動彈。這一次,換他不知所措了!

「這些年了,你為何才現身於世,我與母親,都以為你死了!」幽冷的女音隨風傳來,令來人身形一僵。

「丫頭,這些年發生的事,為父真是一言難盡吶!」來人眉頭緊鎖,望著面前的雲卿,眸生慈光,語氣真摯。

雲卿仍是冷然說道:「事到如今,你來又有何事?恐怕不只是思念我這個女兒這麼簡單吧?」

「此番來,我是要帶你走。現今世道險惡,總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胡來!」

「走?父親這是要帶我去哪?」雲卿眸中冷意漸盛,望著面前所謂的「父親」,心中疑竇叢生。這樣拙劣的理由,就想讓她跟他走?太小瞧人了!

沐天行微嘆一聲,定定地望著容顏精緻的雲卿:「當年都是為父掉以輕心,沒有信那雲遊僧人的話,才使你受了諸多波折。現今,我將功補過,這就帶你去雲州的普濟寺修行!」

雲卿面色微變,暗暗打量了他一番,見他周身氣勢逼人,確有當年父親的英姿。況且雲遊僧人的事情,除了他與母親,鮮少有人知曉。這麼說來,他果真是自己的父親?

清冷的笑聲回蕩於眾人耳際,雲卿瞥了一眼楚瞻,才轉過頭對他說道:「父親,已經晚了。我已嫁入王府,現今是瞻王王妃,就算今後有再多的波折,都會有人與我一起面對!」

「丫頭,說到底,你還是在怪為父!」沐天行右手下意識地撫著腰中長劍,眸中盛滿了慈愛。

「是啊,你消失了這麼些年,如今突然出現,只為這一件莫須有的事情,叫我如何不怪你?母親若是泉下有知,又如何能不怪你?這些年來,再是如何的為難,你總該讓我們知道,你還活著!」

「是為父不對,所以,今後我會補償你。」沐天行面露愧色,竟微微地低下頭,右手仍是不自覺地摩挲著腰中長劍。

「父親,若是我執意不肯隨你去,那你會怎麼樣?」雲卿警覺地看著他,心跳有如鼓擂。他的武功,就算楚瞻加上她,也是相差甚遠,下面的棋要怎麼走,可要仔細斟酌了。

沐天行瞟了一眼手握長劍,蓄勢待發的楚瞻,冷然一笑:「自然是用當年收服調皮任性的你的慣用手段了!」

當年她任性不聽話,父親便會板起臉來訓斥跟在身邊的安兒。他雖生得俊逸清秀,若是板起面孔,也能將孩童嚇得哇哇直哭。對於他這番舉措,雲卿再倔也只能俯首帖耳,乖乖順從。

「父親,女兒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我了,只怕今日要令您大失所望了!」雲卿話音未落,卻見楚瞻持劍而出,招式凌厲地向他襲去。

(29)

沐天行見他突然襲來,腳尖輕點,瀟洒地一轉身,右手一伸,只用兩個指頭便夾住了寒光四溢的劍身。

楚瞻見狀,大為震驚,未曾想此人武功已至極境,這天下能與他為敵的,想必屈指可數。只是,他的招式好生奇怪,就好似,以硬碰硬,絲毫沒有內力可言。

「一介江湖宵小,竟敢冒充我父,你也配!」雲卿見楚瞻處於下風,隨手取過身邊侍衛的長刀,飛身迎了上去。

對方聞言,身形一僵,只差分毫,便被楚瞻刺中前胸。他徒手一揮,竟生生將劍彈開,遠遠地立在二人對面。

「我兒,才幾年未見,你竟連生身父親也不認了?」那人不再偽裝,邪惡地笑了兩聲,望著雲卿說道。

雲卿淡然一笑,眼角梅花出奇地鮮艷:「幾年未見,父親大人的右手真是更為靈活了!」

那人聞言,大為震驚,明明記得沐天行慣用右手,就連行軍打仗也是如此,誰知竟然是……他眸光微動,瞬間便恢復了冷靜:「你這丫頭,竟敢出言誆騙為父?不過,謹小慎微也是應該的。這些年,你大為長進了!」

「誆騙?想必是你私底下功課沒有做足吧?這些細微的舉動,哪是你們外人能察覺出來的?」雲卿微笑著,雲色廣袖輕舒,抬起左手以刀相指,「自小我也隨父親一般,擅用左手。方才見你下意識地以右手撫劍,我便得知你也是個假的!」

「既然如此,那老夫便不討巧了,得罪之處,還請沐大小姐見諒!」說話間,他身形一閃,剎那間便躥至雲卿面前。

只聽噹啷一聲,楚瞻持劍擋於她面前,右手虎口處已被震裂,殷紅的鮮血順著手腕蜿蜒而下。只聽那人輕哼一聲,左袖中突現一道白光,一枚雪刃直直地插入他的腹部。

雲卿低呼一聲,趁其不備,揮刀斬下他一截袍,忙將楚瞻拉至一旁。

眾侍衛見狀,忙撇下與之交戰的黑衣,急忙奔至二人身邊,團團將他們圍在中央。

那人輕蔑地笑了兩聲,持劍飛身而出,只三兩下,便斬倒四名侍衛。見楚瞻腹部鮮血汩汩而出,素來冷靜的雲卿急得滿頭是汗,連忙抬手封住他的穴道,而玉色絹衣上那團殷紅眨眼間便暈了開來。

「別怕,我無礙!」楚瞻強撐著,用沾滿鮮血的手輕拍了拍她後背,以劍支地,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

雲卿由袖中取幾粒隨身常帶的止血治傷的藥丸給他服下,望著面前幾名侍衛的屍身,心頭悲痛上涌,無邊的恨意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上。

「請你住手,我要話要說!」雲卿將手中長刀往地下一扔,面色沉靜如水,與方才慌亂不堪的她判若兩人。

「識實務者為俊傑,真不愧是沐大將軍的女兒!」那人看了看剩下幾名伺機而動的侍衛,彈指一揮間,便又有二人倒地不起。

雲卿看著他的怪異招式,心中暗暗稱奇,內力並不深厚的他,動作卻如此凌厲,實在是太過詭異了。她暗自思忖片刻,終於抬頭望向他的眼睛:「如若你能放了他們,我便隨你走!」

「雲卿!」楚瞻聞言,頓時急火攻心,輕咳了一聲,竟吐出一攤血來。

雲卿示意兩旁的侍衛守住楚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終於狠下心望向來人說道:「如果你不答應,那麼,兩個任務中最重要的一個,你永遠也沒機會完成了!」

「果真是將門虎女,行事爽快利落!」那人眸光微動,遲疑了片刻,咧開嘴得意地笑了起來。

「沐雲卿,你給我退下!」身負重傷的楚瞻一把掙開侍衛的阻攔,衝上前扯住她的胳膊。

「楚瞻,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什麼?你若離開,我不會等待!所以,請你,在原地好好等我回來!」雲卿上前擁住他,朱唇湊上他的面頰,輕輕印上一吻,攀於他脖頸的縴手一彈,淡幽清香瞬間撲鼻而來。

「你……」楚瞻只覺眼前一片模糊,未及開口,人已失去了意識。

雲卿吩咐侍衛將他帶走,自己則單獨面對著從未有過的勁敵。她並不是別人想象的那般無畏,而是看透了來人的目的。取楚瞻性命為一,帶自己走為二,兩者只要完成一個,賞金定然不少!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那人終於不耐煩開了口:「大小姐,他們已然走遠了,這下你總放心了吧?」

「好吧,那就煩請您在前方帶路吧?」雲卿廣袖輕揚,泰然自若地說道。

那人眼睛微眯,不懷好意地看了她一眼,由懷中掏出一個藥瓶丟到了雲卿手中:「在走之前,請你把這個吃了!」

雲卿接過聞了聞,秀眉緊皺冷聲說道:「我已答應要隨你走,你盡可放心,半途中我不會耍什麼花招!」

「沐大小姐盡可放心,您可是主子特意交代相請的貴客,再怎麼著,小的也不敢讓您出什麼意外!你還是乖乖服下吧。憑我之力,這時若想趕上他們,也並非難事!」對方唇角微揚,笑容奸詐,嗓音也突然變得沙啞難聽。

「那好吧!」雲卿聞言,毫不猶豫地將葯塞入口中,咀嚼了一番隨即咽下。只須臾工夫,便覺頭重腳輕,掙扎了片刻,終於倒地不起。

那人滿意地笑了笑,上前將她扛於肩上,迅速地向來時的方向而去。

聞著肩上人散發的淡雅體香,他不由心神蕩漾,難怪那位主子說要不惜任何代價尋到她。這等仙姿玉骨,天下難尋,況且,還生得一副玲瓏心肝!

想到這裡,他不禁轉頭往肩上的人兒看了又看。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這等絕色美人,雪色的面龐上,緊閉的雙眸睫毛纖長稠密,微微地向上翹起,特別是眼角處那朵類似頰妝的梅花,更襯得臉蛋精緻嬌艷。

「唉,可惜了!」他輕輕一嘆,加快了腳底的步伐。

(30)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人覺得肩上越發沉重,竟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忽覺喉頭湧上一陣腥甜,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怎麼這麼快……」他暗自嘀咕了一聲,卻覺肩膀一松,雲卿已穩穩落於自己對面。

「沒想到他給你的葯,只能堅持這麼一小會兒?功敗垂成,真是可惜了!」輕曼的女音帶著譏諷,連眼神都是極度的不屑。

那人一驚,抬手指著她詫異地問:「你……你……」

素白手掌托著那枚藥丸,笑聲越發森冷:「你真當我是傻子嗎?方才我吃下的,不過是隨身所帶的養氣寧神的葯而已。而你,內力單薄,武功卻如此高強,只怕也是吃了什麼有損無益的葯了吧?」

「你……你不是人……」那人聞言,驚慌失措地指著她,口中喃喃說道。他確是吃了某人配製的強功葯,不過服下之後,必然折壽,若不是為了豐厚的賞金與他家中妻兒,他也不會鋌而走險。

「昆叔,我真沒想到會是你!」雲卿眸中光彩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陰鬱悲痛。方才趴在他肩上,鼻端掠過熟悉的檀香,她便隱隱猜到,這人便是當年父親營中的副將張錦昆。

「虎父無犬女,沒想到,沐天行竟生了你這麼個玲瓏剔透的女兒!」張錦昆蒼茫一笑,伸手撕下附於臉上的麵皮,露出當年那張敦厚沉穩的面孔。

雲卿凝望著他,遙想當年他跟隨父親沙場奮戰,也曾立下不少汗馬功勞。誰知,現在卻甘心被人利用,甚至連折壽也在所不惜。

「昆叔,若是有什麼難處,你但說無妨。想當年那些血戰,竟無一人生還,卻未料,今日仍能見您一面!」

「丫頭,你……你太像你父親了!」張錦昆定定地望著面前謫仙一般的雲卿,暗嘆一聲,頓覺羞愧難當,輕聲吐出一句,「丫頭,快走吧!」

雲卿一心惦念著身負重傷的楚瞻,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了聲謝,轉身便走。

張錦昆望著她的背影,想起家中孱弱妻兒,心內悲痛萬分,胸口痛意逐漸蔓延,到了喉頭處,再也忍不住,吐出一攤血來。

「昆叔,我父親,真的已不在人世的吧?」雲卿沒有轉頭,語意幽幽,隨著春末的暖氣飄入他耳中。

「是,當年他被亂箭穿身,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是無力回天!」

嘶啞幽渺的聲音傳入耳中,雲卿終於鬆了口氣。這個上官令賢,心機太過深重,僅為了她一人,就埋下這麼深的線!初見昆叔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昂然身姿,確與父親相像,若不是留心於他的撫劍的小動作,也許自己真的會上當受騙!

雲卿一路尋找,用了幾乎一個時辰才找到楚瞻的所在。之前雖記下了標記,為免被敵人跟蹤,那幾位侍衛也唯有小心為上。就在萇河附近的一座小屋中,兩名渾身是傷的侍衛焦急地伺候在一架簡陋的木板床前。

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刻意找了這間不起眼的木屋,這本是來往來河間艄公暫歇之用,因此平常並無人來往。

這一路行來,又遇上了敵人奇襲,若不是其他幾人拚死相保,只怕……

一想起方才那位自稱王妃父親的人,這二人就心生懼意,他們本就是大內高手,誰知那人武功竟如此了得,這世間,果真有這樣的高手嗎?

雲卿蹲於床前,看著床上因失血過多而昏睡不醒的楚瞻,內心狂跳不止,一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抖個不停。

那時若不是他擋在身前,就算對方無意取她性命,想必,此時也落入了那人手中了。那個人,真不期待與他見面啊!

「你們二人取些水來燒開,再去找些尋常人家的衣服換了。還有,不知慌亂中,車駕中的藥箱可曾帶來?」望著眼前衣衫襤褸的二人,雲卿淡淡地問道。

提及藥箱,慌亂之中,誰還顧得起那些?她也不過是隨口問問。卻不料其中一人,由門邊取出一架木箱,正是車中擺放行李之用。

「屬下想著此乃王爺隨身所帶之物,必不能丟,一路上雖然慌亂,卻也將其帶了過來!」

雲卿打開箱子一看,除卻楚瞻的一些衣物,她的藥箱也完好無損地放在其中。利落地打開,取出兩瓶上好的傷葯,遞於二人手中:「待會兒換了衣服,別忘了上藥,功效也不比宮裡的金創葯差!」

見二人離開,雲卿立即提了藥箱,蹲跪於床前。此時,楚瞻的腹部雖已止血,而那把沾滿鮮血的雪刃,仍深深插入腹間。

好在這幾名侍衛足夠精明,若是貿然拔出,只怕血脈噴涌,難以止住了。

現今,玉色絹衣上染就一片殷紅,傷患處的衣料已與血痂融為一體。雲卿唯恐扯開他的傷口,唯有撕開腹部衣袍,準備拔刀。

她深深地看了面無血色、昏迷不醒的楚瞻,銀牙一咬,抬手封了幾處穴道,隨後凈了手。取下門外爐上水汽蒸騰的粗糙泥爐,倒於盆中。

沒有絲毫的猶豫,伸手握住刀柄,迅速地將短刃拔了出來。但見血霧噴涌,濺了她滿手滿臉,咸腥的液體和著汗水,抑或是淚水,遮住了她的眉眼。屏氣凝神的雲卿,終覺腳底一軟,伏在了床邊急促地喘息著。雖是傷及血脈,好在是止住了血!

「楚瞻,你若是死了,我便不再等你。曾經許你的下一世,也就此做罷!」一切收拾妥當,她坐於床邊默念,搭在他腕間的手,忽然緊緊握上他粗糙的大掌。

畢竟是失血過多,他的臉色慘白如紙,若不是有微弱的呼吸,就如同……

「稟王妃,方才屬下行於鎮上街道,隱隱覺得有人跟蹤,看來就連這裡,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恍惚間,有人踏入房中,低重的聲音掩不住焦灼之意。

(31)

雲卿見二人已收拾齊整,又看了看床上的楚瞻,將心一橫朗聲吩咐道:「既然如此,那我們改走水道!」

「可是……」

見二人面露疑色,雲卿開口解釋:「若是走水道,很快便能離開江南前往雲州,到了那裡,離京城便近了。」

她雖是這樣說,心中卻是沒底。如今江南一帶已屬朝廷管轄,並未作為封地賜下,而那些人卻能來去自由,就算是闖下禍端,也與靖王楚衍無關,可見楚瞻這一趟,目的僅在於摸清他們的底細。

當夜,彎月懸於黛藍天際,比起前些日子稍嫌臃腫。倒映於靜寂的萇河之中,瑩潤可愛。一艘尋常的烏篷船,艄公立於船頭,支著長長竹竿,在水面劃開一道粼粼水痕,攪碎了水面月色,零亂如碎金。待到孤船駛過,水中那一彎皎月漸漸又恢復了方才的瑩潤。

「不好,竟然發起燒來!」雲卿伏於床邊小睡,朦朧中卻聽耳邊傳來粗重的呼吸聲,抬手往他額上一探,出奇的燙。

好在船隻雖小,一應用具卻是齊全。雲卿翻出藥箱,取出僅有的藥材,配好方子,在小爐上熬了葯。葯香隨著嘟嘟的熱氣彌散在整個船倉,就連空氣中都帶著無邊的苦澀。

許久未曾有這樣提心弔膽的感覺了,原來的心被仇恨所塞滿,才剛剛騰出了空間,卻又被擔憂痛苦所取代。她沐雲卿果真如那僧人所說,一生坎坷,災難重重,而這災難,卻讓身邊的人替她受了。

艄公很是儘力,才大半夜了共夫,便劃出了江南,一路北上,再往前便是雲州了。

為了照顧楚瞻,雲卿半夜未曾入睡,直等到他安然燒退,出了一身汗,這才鬆了口氣,總算是沒有生命之憂了!

她才剛鬆了口氣,便聽船外傳來些微的動靜,掀簾一看,竟見後方不遠去有幾艘船快速地向這邊划來。

「主子,後方那幾隻船,來勢洶洶,看來是沖著我們的!」

雲卿轉到船尾看了看,暗想這群人真是陰魂不散,現已到了雲州之境,竟還有膽追來。看來,他們是非要置楚瞻於死地了!

「你們留下一人保護他,另一個,跟我來!」雲卿思忖片刻,果斷地對二人說道。

她打量了二人一番,吩咐其中一位受傷較輕的隨他入了船內,低低跟他說了一陣,這才向楚瞻所居的內倉走去。

望著床上熟睡的楚瞻,雲卿欣慰地笑了笑,毫不避諱解下衣衫,換上他平日穿的便服,利落地將一頭烏髮高束,這才輕輕坐在床邊,細細打量著他。

「對不起,我又騙了你。不過,既然許了你下一世,那麼你一定要找到我,我不會再逃了,我在原地等著你!」伸手撫上他的俊逸面龐,口中喃喃說道。

「雲卿……」驀地,一隻手緊緊地揪住她的衣袍,蒼白的雙唇輕輕吐出她的名字。

雲卿心頭一緊,湧上萬分不舍,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孰料,竟是如此下場。罷了,不枉到這世間走一遭!

見他只是夢囈,她輕柔地為他掖好被角,掰開他緊扣於衣袍上的手指,俯下身,朱唇印上他的面頰。別了,楚瞻!

「好好照顧他,務必讓他安然回到京城!」走到外倉,雲卿由袖中取出一枝紫玉釵交到那名侍衛手中,「等上了岸,拿著這枚玉釵去當地府衙找雲搏海。」

「王妃,你……」那人猶豫了片刻,見她眸中寒光漸盛,忙伸手接了玉釵。

「王妃,多保重!」見她昂然走出倉門,他不由輕語,緊握著手中玉釵,心中百味雜陳。

難怪這位王爺放下政務千里迢迢趕到姜國尋她,這樣一位貌美如仙的人,機智冷靜,待他也是一片深情。想來這位王爺,這一生,能有這樣一位王妃,便也足了!

雲卿帶著另一名侍衛,負手立於船尾,看著後面的趕上的船隻,唇邊掠過一抹冷笑。這一路追兵,又不知是楚瞻哪一個心懷不軌的兄弟派來的。

此時已是申末時分,天邊隱隱可見青白的曙光,萇河上夜色仍是蒼茫。

「老伯,待會兒,煩請你將船停下,我有些事情要辦!」為免對方起疑,她也只有放手一搏了。

後面為首的一隻船頭,可見人影晃動,一名黑衣人對著立於船頭的人一揖:「頭兒,都已準備妥當!」

那人想起臨行前主子的囑咐,這已到了雲州之界了,辦事可要小心為上,那位雲搏海可是個難惹的主。現在若是用箭放火燒了那船,只怕要引出不小的動靜,看來,也只能親自動手。

據悉前方船上的人在此前受了襲擊,手下眾人也沒剩幾個,若是解決起來,想必也費不了多大力氣,這一次真是得件輕鬆的差事。

他尚沉浸在得意之中,忽見身旁的人抬手一指:「頭兒,你看前方那船!」

那人定睛一看,只見前方船頭立著二人,看那昂然身姿,便知是要捉的那條大魚。他精神為之一振,望著身後的人問:「如何?現在行動!」

「頭……頭兒……他們來了……」那人眼睛已然發直,指著縱身躍向這邊的二人說道。

「喲,二位真是好興緻,上面派你們做事,你們卻在此觀景來了!」雲卿飛身立於船頭,捏著嗓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二人。

那人望著一身常服、氣度不凡的雲卿,心頭不由暗喜。再看她身邊的這名侍衛,雖是身板直立,明顯卻像受了重傷。果然上面的情報夠快,這一下,事情就更好解決了!

「若是要保前方那船安然到岸,必須將這主船上的人全部解決,眼下又不能用全力,說不定對方也知楚瞻受傷。事情,越發的難辦了!」雲卿打量了這三艘船,心內暗忖。

(32)

天邊曙光漸亮,青白的光芒衝破層層黑雲,照在河面上,水波粼粼,銀光蕩漾。

「該動手了!」雲卿低嘆一聲,閃身飛下,隱在長帆之下,抽出腰長劍、提足內力迅速地向船上幾人揮去。

動作迅疾如風,身法快如閃電,凌厲的劍氣直衝雲霄,寒劍所過之處,血霧蓬散,有些人未及慘叫便去地府見了閻王。

對付這些人,就算楚瞻重傷在身,也不費吹灰之力吧?雲卿暗想著,調整了武功路術,盡量讓自己有如受傷一般。

另一名侍衛早已奔入左邊一艘船上,帶血長刀揮舞不停,就算是死,也要確保王爺的安全。更何況,這位王妃竟然親身涉險,而他,怎麼能不盡全力?

前方那隻烏篷船早悄悄停於左岸,船頭掛著的燈籠隨風搖曳著,恍如地府冥火。未及右邊的那艘敵船趕上,那名侍衛已帶著重傷的楚瞻乘了艘小木船遠遠地划走了。烏蓬船上唯留那名艄公,立於船頭,一副懵懂模樣,望著迅速划來的敵船。

連斬了四五人,雲卿暗自欣喜,驟然聽見船倉崩裂的聲音,突見一道衝天火光,未及反應,便被強烈的氣流沖開,落入河中。

雲卿右臂被炸開的船板划傷,費力地順水游著,突見頭頂水面傳來一陣微光,隨即便聽見嘈雜的人聲。想必是划於前面的第三隻船,方才那場氣流竟如此強大,眨眼間將她衝出了近百米遠。

她正要潛入水中更深,不料上面射下幾枚羽翎箭,猝不及防,恰有幾支刺中了後背。

船上那些人望著水面浮上一層嫣紅,志得意滿地笑了笑。有些人尚不放心,準備下水一探,卻被旁邊的人拉了住:「方才就算沒炸死,也被亂箭給射中了,況且,聽聞京都那邊的人,一向都不會水!」

他話剛說完,便有人跳入水中,一陣摸索后,便垂頭喪氣地爬了上來。

「都說了,這河下水流湍急,又加上方才爆裂的氣流,屍體早被河水沖走啦!」那人斜睨了渾身精濕的同伴一眼,嘀咕了一聲,「真是沒事找事做,老子說的話竟還不信!」

數天後,楚瞻終於在雲搏海的護送下返回京城,皇帝聽聞他身負重傷,難免憂心,白龍魚服前往王府探看,卻見他整日失魂落魄,連話都難得說一句。不過,之前看了他所得的奏報,也算是大有收穫。

之前派了許多探子前去查探那幾位王爺的動向,誰知一直未見任何異常。之前楚瞻未打任何招呼便將府內姬妾悉數清理乾淨,打草驚蛇的同時,他又設下這麼一計,這下終於摸清了他們的底細。

「七弟,三哥我坐了這麼久,你好歹也說一句話吧?」皇帝無奈地望著他,現下這般境況,又與當年他剛從戰場回來時一樣。

楚瞻抬起眼皮懶懶地看了看他,目光黯淡,瞬間又陷入了沉思。那日,她用香將她迷昏后,雖然因傷而未曾清醒。朦朧間,鼻尖也曾聞到熟悉的淡雅清香。還有那一室濃郁的藥味,以及昏睡時,帶著苦澀葯汁探入口內的柔軟。

這些真切的感覺掃清了他內心的慌亂與恐懼,將他由焦灼可怕的夢魘中拉回。還有她最後的一吻,昏睡中,他仍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就連貼於面上的雙唇也微微顫抖著。睡夢中,曾極力想抓住她,可是……

每思及此,他都忍不住自責。她留給上官令賢的「自負」,恰恰適合了他。若不是他的自負,她怎會捨身相救;若不是他的自負,他怎麼會如此無能,事事都由她來扛?說到底,他成不了她的天,做不了她的夫君,他不配!

「七弟!」見他緊握的雙手滲出血來,皇帝極為痛心。朝中之事,他向來倚仗這位兄弟,多年來,他讓他背負了太多,卻從未為他著想過。

「聽雲搏海來報,那日在河中打撈出數名屍體,其中並沒有她,想必是她吉人自有天相,仍然活在這世上!」皇帝緊緊地攥著他的手腕,試圖用疼痛將他由悲苦的深淵中拉回。

這位自小便受盡苦楚的七弟,當初與自己一道浴血奮戰、平定天下,授封后仍一直為國事操勞,就連納妾也是為了掌握那幾位蠢蠢欲動的兄弟的小動作。現今仍是為了政事,令他失去了今生摯愛,讓他這位做皇兄的如何能安心?

「皇兄,你信嗎?她還活著?你信嗎?」深不見底的眸中沒有一絲溫度,他狠狠地揮開皇帝的手,咬牙切齒地問。

「我信,她一定還活在某著地方,等著你去找她,等著你帶她回府!」皇帝深深地看著他,堅定地說道。

楚瞻聞言,眸光一凝,轉眼又恢復了黯淡:「即使如此,我哪還有顏面去見她。我不僅未能保護她,還處處受她的庇護,我不配!」

「我這個皇帝不還是處處受你庇護?現如今我不是還好好地待在皇位上嗎?照你這麼說,那我豈不是該讓位於你了?」皇帝實在找不到話來安慰他,唯有從自己下手了。

「此事不可相提並論,三哥你不必再安慰我了。你那幾位好兄弟已等著動手了,也該回宮開始部署了!」楚瞻仍是低垂著頭,墨發散至額前,低嘆了一聲,卻沒了往日那股昂揚氣勢。

皇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抬手撫上他肩:「你身上傷未痊癒,朝中的事情,你不必太過擔心,安心養傷要緊。待哪日尋到了她,我一定及時地告訴你!」

踏出殿門的那一刻,皇帝又忍不住回頭看他,只見他坐於書案邊紋絲不動,雙眼無神,好似沒了三魂六魄。

「七弟,你這一生,竟有這麼多的波折,與那位沐大小姐很是相似,果真是天生一對!待到否極泰來時,你們一定會得到幸福!」他微微一嘆,仰頭瞥見蔚藍的天空,幾隻不知名的雀子歡快地叫著,直衝天際飛去。

(33)

雲州的霽雲庵,位處萇河堤邊的流雲峰半山腰處,平日里並無香客來往,據說是官家的廟庵。這裡的住持是位年近七旬的老尼,平常並不在庵中走動,每日於禪房與一位神秘的貴客講經打座。

那位神秘的貴客乃是二十年前入庵帶髮修行的女子,庵中鮮少有人見過她的面目,就是那些資歷較老的,在她入庵時也只見過那般高華風姿,任是怎麼凝神去瞧,仍是看不清重重面紗下的相貌。

沒承想,素日里很少於庵中走動的她,卻為了一位前兩日被救的年輕女子而踏出禪房。

那一日清晨,庵中的幾名尼姑前往下山浣衣,一不小心,小尼靜宛手中一滑,衣物便被水衝到了河中。她一時心急,竟不顧危險地前去打撈,誰知伸手一抓,卻觸到了一柔軟之物。之後才發現,竟是一具「女屍」!

「住持,她的傷勢,是不是?」普通的禪房內,傳來一陣柔和清悅的女音,話未說完,輕輕一嘆,令人心不由自主地揪在一起。

住持年歲雖長,仍是精神矍鑠,見她一臉擔憂不由和藹笑道:「雖然一身是傷,但並無致命之處,也算她福澤深厚。若是普通人,只怕早就……總之,你不必太過擔心了!」

雖然不明白她為何如此關心這位姑娘,可從二人略略相似的外貌來看,想必是頗有淵源。

「那就勞煩住持了!」她略一欠身,眉間籠著淡淡憂色,不過四十上下的年紀,仍是那般雍容高華。

住持見她款款走向床邊坐了,心中雖是好奇,還是體貼地轉身而出。這麼些年的平淡日子,耗盡了她半生精力,餘下的,也只有對世間凡塵的悲憫了。

望著平卧於床上的秀美女子,她不由伸手輕撫上她的面頰,當手觸及眼角處的那朵梅花,整個人微微一顫:「除卻這朵梅花,真是好像!」

輕嘆著,右手便鬼使神差地伸向她脖間,摸索了一會兒,果真掏出一枚碎玉來。那半塊玉佩上,清晰可見半個字,兩道俊秀的橫,便是半個雲字。

「果然是他的女兒!」素手摩挲著她頸間的半塊玉佩,那人眼中水霧氤氳,險些落下淚來。

可當日為何是那副打扮?轉念一想,眼光便落在了放在床角的那身衣袍上。這樣精緻柔滑的緞子,還有精巧的做巧,必是出自宮中,為何她會著一身男裝?

昏睡中,雲卿仍能感到像是置身於水下,隨著波濤上下翻滾,骨架都似要被搖散一般。千算萬算,沒料到他們會採取自殺式的襲擊,也不知他怎麼樣了?餘下那艘船上的人,定是不肯放過他,沒想到,仍落得個玉石俱焚的下場。

「對不起……楚瞻……」乾裂的唇瓣喃喃地吐出這幾個字,朦朧的雙眼終於看到一絲光芒。

坐於床前的人聞言,身形一晃,幾乎不能自制,低喘了半晌,這才放下手中衣袍,起身走了出去。這世間的機緣巧合,也太過了!

庵中幽靜,恰恰適合養傷,只是整日素食加上心情憂悒,雲卿後背的傷口仍未癒合。那人幾日雖未曾上門探看,私底下卻悄悄地向伺候雲卿的小尼探問傷情。念著她身心受創,唯有用上好的藥材悉心調養方可見成效。終於,還得她來出面!

兩日後,雲卿居於禪房內翻看著佛經,突然想起幼年時那位雲遊僧人的話來。他說得果然不錯,整日在這幽靜庵中,讀讀經書,心內倒也平靜了不少。當年,若父親聽信了他的話,想必今日,她必居於哪處庵中,誠心向佛,過著平淡舒心的日子吧?

只是現在,她心有牽挂,身陷凡塵,這些日子,已不是她所追求的了!

「這位施主,庵外有人來尋,現正在門外候著!」正對窗沉思,忽聽身後傳來小尼靜宛的聲音。

雲卿微微一怔,心內湧上一陣狂喜,莫不是楚瞻他尋了來?看來,他還活著!

她整了整身上的灰色素袍,抬手梳理了一頭烏髮,因來不及梳妝,隨手拿過一隻木簪綰住,便跟隨靜宛款款而出。

她所居的禪房距庵門並不遠,而這一路走來,卻覺無比遙遠。她心中極為忐忑,暗想著了除了楚瞻,再不會有別人尋來,欣喜中摻了緊張,垂於身側的右手緊緊地抓著袍角,但見褶皺一片。

走到門前,靜宛識趣地退了下去。雲卿抬眼一望,卻見庵門前停著一頂軟轎,一位秀美婦人正掀簾而出,見著了她,頓時紅了眼眶:「雲兒!」

雲卿心中納罕,這位婦人,有些眼生,她怯怯地走了過去,輕聲問道:「請問……」

話未出口,她便被疾步走來的婦人緊緊擁住,輕撫著她後背長發嗚咽道:「雲兒,可憐的孩子!」

雲卿聞言,心內疑雲重重,怎麼突然就有位婦人找上門呢?她輕輕地推開那位婦人,打量了她一番問:「請問您是?」

那位婦人也覺自己方才有些失態,秀麗的面容泛起了紅暈,臉頰淚痕未乾,卻又無奈地笑了起來:「瞧我見了你一時激動,當年我見你時,你尚不及兩歲,沒想到,現在竟出落成了大姑娘了!」

她邊說邊細細端詳了雲卿一番,慈愛的目光中帶著無盡的驚艷,沒想到,佳月的女兒竟生得如此標緻,就連當年傾國傾城的她也媲之不及。

「舅母!」記憶中,常聽母親提起過,雲卿不假思索便叫出了聲。

雲卿雖被帶回舅父雲搏海的府中,心內並沒有放鬆。她被尋到這件事,太過巧了。在庵中住了不過半月,清幽寧靜,又無香客來往,舅父又怎麼會知道自己身在霽雲庵的?況且,多年未曾聯繫,當年舅母不過是見著了自己幼時模樣,怎麼會一眼便認出了自己?

(34)

雲卿向來不願受別人的擺布,更不容別人算計自己。被找到這件事情,她一直耿耿於懷,暗自想了許久,也未曾想出個所以然來。這世間,到底有多少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情?還有多少自己抓不住的人與事物?每次覺得唾手可得,卻總是擦肩而過!

「雲兒,你這是去哪?」雲搏海剛踏入府門,便見雲卿一身素袍急急而出。

雲卿見他清俊的面容掛滿了冰霜,淡淡一笑,答道:「在舅舅府上叨擾了許久,我想,我也該回了!」

雲搏海微微一怔,又想起那人的吩咐,仍是板著面孔問:「可是府上的下人們招待不周,怠慢於你?來人啊,將沁芳居的那些下人帶入中院,一一懲治!」

「舅舅,他們待雲卿很好,請不要為難他們!」雲卿見他發怒,極為無奈地搖了搖,想必對付她的這些法子,他定是早年從母親那裡聽過來的。

「既然他們待你很好,那你為何著急要走啊?」雲搏海瞥了她一眼,心中卻是忐忑不安。這孩子,太過聰慧,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唉,佳若,你交代下來的事情,真是棘手!

雲卿見他眸中掠過一絲無奈,唇邊笑意漸深:「我在京城待慣了,雖說雲州是我母親的故居,一時還真是無法適應。況且,久居舅舅府中,也給您帶來諸多不便。」說到這裡,她故意頓了頓,「舅舅也不是個強人所難的人,若是有什麼事情,但說無妨!」

雲搏海輕咳了一聲,掩不住眉宇間的尷尬。這孩子,未免太過敏感多察了,也不知是隨了誰?

想起那日一名渾身是傷的人帶著紫玉釵前來求救,他便知雲家的那幾位小姐定然出了什麼事情,誰知竟會是赫赫有名的瞻王!這才沒過幾日,佳若又遣人上門,帶了封書信,得知信中所求之事,又令他驚詫萬分,不得不嘆這世間的機緣,正是造化弄人!

二人正僵持著,忽見門外有衙門的人前來造訪,他向雲卿使了眼色,便匆匆前去接待。

一炷香的功夫,雲搏海送走了衙門的人,手中拿著黃綾為面的摺子,眉頭緊鎖。怎麼這些事情,全都湊到了一起?偏偏還被他雲搏海給撞上了。

若是將雲卿藏於別處,到時候查明,給自己安上個欺君之罪,他這一大家子全要跟著倒霉,可若是對佳若食言,讓那一對人見了面,這後果……

「冤孽啊,真是冤孽!」緊握著手中摺子,雲搏海忍不住念叨。

數日後,皇帝看著手中奏摺,眉宇間笑意盎然,果然工夫不負有心人,那位沐大小姐,現居於雲搏海府上。若是他的七弟知道了,不定要高興成什麼樣,這一次,總算是天遂人願了。

此時的楚瞻卻居於書房,看著前幾日皇帝親自讓人遞來的密件,說是十一弟清河王忍耐不住,帶兵攻下欒州。他這位弟弟,與早年的楚衍頗為相似,平日被驕縱慣了,連一點委屈也不能受,偏還是個火爆性子,被人點撥兩下,便不顧不管地貿然起兵。

還以為楚衍最疼他這位弟弟,誰知,現在竟讓他做了馬前卒,真真是可悲!

皇家這些瑣事,他實在是感到厭煩了,這大好江山,僅是一些人手中的玩物嗎?你爭我奪,到最後受苦的還是天下百姓!待天下定后,他尋到了雲卿,便帶著她歸隱山林,再也不問世事。只是,現在的她,到底在哪裡?

「王爺,不知何人,遞給門子一封書信,也未曾留名,只是叮囑著要交到您的手中!」神思恍惚時,忽見隨侍李全捧著信箋步入書房。

楚瞻疑惑地接過信箋,又看了看一臉凝重的李全,無力地揮了揮手命他退下。方才看他那副樣子,必定不是關於雲卿的消息。

拆開書信粗略地瀏覽一遍,楚瞻心內大驚,又細細地將其看了不下十遍,眼中幾乎要滴出血來,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

桌上的蠟燭忽明忽暗,映在他陰晴不定的面龐,更顯得詭秘萬分。忽聽一聲響,原是燭花輕爆,瞬間映得室內雪亮。

那些陳年舊事,在某些人眼中恍如過眼雲煙,可是現在,卻像大山一般,橫亘在他心頭。想起幼年母妃的強顏歡笑,想起她曾坐於窗前暗自垂淚,想起她莫名離世,這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源自於他!

想起小時候自己被父皇冷落,被兄弟們毆打欺凌,甚至連下人也捧高踩低,私底下拿自己出氣。那不懷好意伸出的長靴,刻意將自己絆倒;還有那群錦衣宮女,趁著自己在小榭中觀賞錦鯉時,那雙修長蔥白的手一伸,竟將自己推入池中;當時已近深秋,若不是乳母拚死呼人相救,只怕自己已成蓮池中的冤魂了。這一切的災難,竟都源自於他——玉面將軍沐天行!

「王爺,宮中來了消息啦!」歡快的叫聲將他從痛苦的深淵中拉回,抬頭望著飛奔而來的李全,他強自壓抑著心中的怒意與不甘,故作鎮定地問,「又是何事?」

「王爺,王妃已被找到啦,現正在雲州的知府雲搏海的府上!」

楚瞻聞言,心內狂喜,復又想起方才的那封信,面上更是陰晴不定。萬幸的是,她還活著,可是,今後要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她?害得母親早逝的,奪走了他幼年幸福的人,是她的父親!

李全瞥見了他的臉色,並未是想象中的開心喜慶,眸中竟然帶了淡淡厭煩,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這位王爺,到底是怎麼了?對他來說,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爺,您看,是不是該……」

「你先下去吧,這件事,我自有安排!」他淡淡地掃了李全一眼,接過他手中的黃綾摺子。

李全膽戰心驚地退了出來,許久,都未曾見到這麼可怕的神情了。剛要拐出院門,忽聽書房內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一陣零落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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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纖塵言情合集(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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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雲隱鸞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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