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梅花成妝

第四章 梅花成妝

第四章

梅花成妝

(1)

十四個月後

靠近玉臨關的度風小鎮,一直是兩國百姓生意往來之地。雖比不得關內富庶,平日卻也頗為熱鬧。景和葯廬雖位於偏僻的青石街拐角處,來往抓藥看病的人卻是絡繹不絕。

簡陋的黑漆門匾上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正出自葯廬主人王清哲之手。年近半百的他平時顯少在廬中醫病,大多時間不是進山採藥,便是被請到富貴人家治些疑難雜症。平素守在廬中的兩位夥計常常要忙到夜半才收工回家。

因前兩日遇上位情況古怪的病人,王清哲一早采完葯后特意折回葯廬為其把脈開藥后這才匆匆離開。

小鎮的最西面的土丘之上,零星有幾家散戶居住於此,家家茅草結廬,日子過得甚是清寒。令人驚詫的是聞名小鎮的名醫王清哲,正住在此地的三間草廬。他常於閑暇時間伐木撿枝,不久便搭了籬笆圍成個小院,在裏面栽些許藥草。

初冬的太陽無力地在陰雲中穿梭,一會兒功夫,便隱入雲中再不露臉。

「請問,王先生可在家中?」王清哲的夫人湘娘正於花圃中擺弄藥草,對於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幾位富商打扮的人並不感到意外。

「哦,他一早上山採藥去了,尚未回來呢,幾位貴客若有什麼事,可以進屋喝口水,歇上一歇,等當家的回來再說!」湘娘見幾位頗為眼熟,便知是姜國王庭派來的。

為首的一位青年面露難色,掏出些碎銀放入她手中,央求道:「不知王先生何時能回,我家主人病情危急,刻不容緩吶!」

「既然師父不在,那就由我去吧!」湘娘正看着手中的碎銀不知所措,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清冽女音。

眾人抬眼一看,便見一白衣翩翩的青年掀簾而出。那人一身白袍,烏髮高束於頂,若不是一對明月璫在耳邊顫顫悠悠地晃着,還讓人誤以為是位俊俏小生。

僅僅一眼,便再難讓人移開目光,特別是那張精緻的面孔,令人疑似仙子下凡。

「雲兒,你……你不能去!」湘娘拉住那人的衣袖斬釘截鐵地說。

「師母此言差矣,行醫者,以治病救人為己任,又何必講究身份呢?」白衣人握住她的手,眉宇間洋溢着濃濃笑意。

說話間,那人微微側身,眾人皆見她右眼角處有一處紅印,細細觀之,竟如梅花盛放,更稱得膚白勝雪。

白衣人見眾人眼光在自己面上流連不定,強壓下心中怒意,幽深的眼眸輕輕一掃,聲音冰寒冷冽:「既然你家主人病情危急,諸位還不快快帶路?」

眾人正看得恍惚,忽見她一雙幽冷黑眸直直看來,都不由自覺地打了個哆嗦,唯唯諾諾地簇擁着她往院外走去。

「雲兒……不可!」湘娘連忙上前拉住她,頻頻向她使眼色。

「師母請放心,我醫術雖不及師父精湛,可是尋常的疑難雜症卻也難不倒我。」白衣人指尖在她手中輕撓,眸中的冷意卻益發濃厚。

「既然你胸有成竹,那就隨我一道去吧!」背着葯簍的王清哲不知何時,翩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眾人見了他,就如同看到了救星,忙上前圍住他問候寒暄。白衣人與他相視一笑,將藥箱往肩上一背,隨着眾人匆匆而去。

姜國在邊境設的彰曄行宮,雖無天朝的巍峨壯麗,卻也是大氣奢華。尤其是姜王上官赭的寢殿,上有琉璃鑲嵌的藻井,下有澄泥金磚鋪地。殿中淡香縈繞、寂靜異常,一進殿門,二人便由內侍引著,往內殿去了。

見愛徒懸絲把完脈,王清哲摸著顎下花白鬍須笑道:「如今你醫術不在為師之下,這方子,便由你來開吧!」

被稱之為雲兒的白衣人向他微微一笑,素手打開藥箱,湖筆一揮,筆走龍蛇之下,月白的絹布上已佈滿了娟秀小楷。

營中戰事不斷,近來折了兩員大將,讓姜國太子上官奕頗為頭痛。又加之父王舊傷複發,現正於行宮養傷,多日來,他奔波於大營與彰曄行宮,已略感倦意。

今晨於營中忽聞父王病情加重,他只得馬不停蹄地趕往彰曄宮探視父王。

一進殿中,他便覺得淡雅熏香中夾雜了異味,剛走入內室,便見內侍引著王清哲二人走出殿外。

這位王清哲他頗為熟悉,其醫術高超,遠近聞名;醫德高尚,更是令人敬重。上官奕向他一頷首,眼角的餘光不經意掠過其身後的白衣青年。

「這香氣……」他心中一驚,忙將目光移向那人,卻見他低垂著頭,一副極恭敬的樣子,跟在王清哲的身後緩緩離去。

「二位請留步!」二人尚未踏出殿門,卻聽身後傳來一聲舒朗的男音。

「太子還有何事?」王清哲轉過身,帶着一臉疑惑。

上官奕向內侍使了眼色,便見那人深深一揖,垂首退了下去。

「只是有些小小的疑惑,還望先生能為本王答疑解惑!」上官奕指著正殿下首的花梨木大背椅,示意他們落座。

見他們二人落座,上官奕輕舒一口氣,穩穩地坐於正殿之上問道:「近年來,父王舊傷頻頻複發,不知先生有何妙方?」

「王上舊傷頻發,乃是操勞所致,又加之年歲漸長,唯一的妙方便是好生將養,以免太過疲勞!」王清哲款款而答,卻見這位太子的眼光落在了身旁的雲兒身上,眉頭不由一皺,一顆心懸至了喉嚨。

似是感覺到了他的灼灼目光,白衣人抬起頭,望向上首的上官奕,面上一派坦然:「師父所言極是,王上若長此以往操勞下去,其狀況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那一雙攝人心魄的冷眸看過來,上官奕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天下果真有長得這般相像之人嗎?除了右眼角那一處類似頰妝的紅印,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度,均與沐雲卿無異!

(2)

由彰曄宮返家的路上,師徒二人各懷心思沉默不語,直至遠遠能望見土丘上的幾間茅草房,王清哲這才摸著鬍鬚讚許地說:「這半年多來,雲兒你大有長進,古人云『醫乃仁術』,看來你已然想透徹了!」

一身素衣的雲淺淺一笑,雙手緊握成拳,方才被自己指甲戳得血肉模糊的手心泛起陣陣疼意。若一直遵行「醫乃仁術」,那對自己是否太過殘忍了?

三日後的清晨,在院中侍弄藥草的湘娘又接見了一位年青的貴賓,雖一副書生裝扮,氣度卻是不凡,竟刻意指出要那位面頰畫有梅花的女大夫出診。

湘娘甚是納罕,雲鮮少再去醫廬會診,除了山丘上這幾戶人家,其餘人幾乎不知她精通醫術。

她仔細將來人打量一番,見其儒雅大方、氣質不俗,這才實話實說:「公子說的可是我家雲?今日真是不巧,她一早去深山採藥去了,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您若是有急事,可以去鎮上的青石街最裏面的景和葯廬!」

「雲?」來人濃眉微蹙,疑惑地問,「她只是叫雲嗎?」

見是個俊俏的公子,湘娘耐心地解釋說:「是啊,她剛出生的時候,漫天的彩雲,又因她家原本姓雲,就圖個吉利,從小便只稱她『雲』!」

那人點了點頭,又寒暄了幾句便匆匆離去。方才湘娘的那些話,他也是將信將疑,這初冬天氣入山採藥,似乎有些不對勁吧?

雖是初冬天氣,深山中仍是綠樹翠枝遍生,偶有清泉叮咚,景色倒也怡人。越是山林深處,越能找到珍奇的藥材,若能偶獲奇珍,也足以讓人興奮好幾日。

王清哲已然年老,對入山採藥的活計漸漸力不從心,便將畢生積累全部傳於雲。她聰慧好學,僅是參照醫書所述,便能辨出數千種草藥來。一年不到,便將各類雜難醫術悉數掌握。

看着身後的背簍中被各類冬日宜取的草藥所佔滿,雲心滿意足地走出深山。她一身白袍,在深山跋涉採藥已近一日,仍是乾淨清爽,多虧了她一身上好的輕功。

望着天邊殘陽,她坐於小溪邊洗了手與臉,望見倒影中那張秀麗容顏上的紅梅,眸中冷光一閃,伸手撫上那塊類似頰妝的疤痕。

平日這塊梅花狀的疤痕常被人當作巧手繪治的頰妝,鎮中偶有見過她的富家小姐,回府之後紛紛效仿。每每想起這些,雲總難免要笑出聲來。這塊梅花妝的疤痕,烙下了她半生的仇恨,別人仿去的,不過是它的美麗外形,可這一世的苦痛,終是要她一人來嘗!

「別來無恙啊,沐大小姐!」剛走出山間,便見對面迎來一人,疏朗的聲音傳至耳邊,無形中挑起了她的恨意。

雲微微眯眼,走到那人面前,將其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才微微一福答道:「雲見過太子殿下!」

他刻意伸頭望着她背上的竹簍,見裏面放滿了不知名的藥草,便收斂了方才那副得意之色。沒想到,晨時那王夫人所言非假!

「不知王上身子有沒有好些?那日的方子是我開的,不知可有療效?」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眸坦然地看入他眼中,並無尋常女兒家的羞澀之態。

她這番說辭倒讓上官奕不自然起來,自那日父王服了葯后,確實有所好轉。若面前的佳人真是她的話,恐怕自己的父王早已死於非命。可是,眼前的人確實與她相差無幾,若說容貌相似便也罷了,竟連雍容高華的氣度也如出一轍,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雲見他不曾答話,緊了緊背上竹簍的肩帶,從容不迫地說:「我醫術尚淺,王上若仍無起色的話,您可以請師父再去一趟。天色已晚,我也該回去了!」

「雲卿!」見她緩緩由身邊走過,淡雅馨香傳至鼻端,他靈機一動,高呼其名。

見前方的人並無任何反應,他有些着急,忙抬步跟了上去。離她幾步之遙時,隨手取過錢袋的碎銀,閃電般地向她腳下擲去。

孰料雲未曾防備,頗有力道的碎銀正中她的腳踝,只聽一聲驚呼,便見她跌坐在地。

上官奕本以為她可以躲開,誰知真的傷到了她,連忙上前關切地問:「姑娘,你沒事吧?」

他一時情急,竟毫無顧忌地拉過她的腳,右手尚未觸及她的軟底小靴,卻又聽她一聲低呼,滿面的痛楚。

「對不起……對不起……」他連忙放下她的腳,竟面露薄紅連聲道歉。

「無礙,一時吃痛罷了,過一會兒就好!」雲緩緩收回右腿,關節伸縮之時,竟能聽到響亮的骨骼碰撞聲。

上官奕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將眉一擰,盯着她的右腿問:「真的沒傷著?你的腿……」

「老毛病了,一年前採藥的時候不慎摔著了,養了幾月才好,從那以後,這右腿行動起來便不如當初那麼靈活了!」見他一臉愧色,雲微微一笑,溫言解釋道。

望着眼前佳人清麗笑顏,上官奕心中一盪,不由看得出神。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越發覺得困窘難當:「方才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該對你出手……我也是一時心急,誰知,卻認錯了人!」

「無妨,你先扶我起來吧,再晚些回去,師父師母定要擔心了!」雲仍是微笑着,幽黑的眼眸藏着不為人知的殺意。

上官奕一聽,慌忙起身,取下她後背的竹簍背在了自己身上。隨即伸出手臂,任由她緊緊攥著緩緩起身。

淡淡幽香絲絲脈脈傳至他鼻尖,又令他怦然心動。這怡人體香,除了她,絕無二人。也罷,一時不點破更好,如此一來,他們暫時不必站在敵對的立場!

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同樣身處邊境的楚瞻發現她的存在。既然她未曾殞命,他一定會讓她過上嶄新的生活。去前去京城打探之後,也曾聽過那些民間傳聞,那位王爺的行為,可真是獨特,放了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不愛,偏偏鍾情於她身邊的丫頭,真真是古怪!

(3)

「如果上官赭失去你這麼個優秀的兒子,恐怕是致命的打擊吧?這可是一石二鳥之計!」雲緊握袖中短刃,心中突然湧上這個念頭。可是,這鎮中居民的性命,她也不能不顧。

與此同時,上官奕也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盤。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能將她帶在身邊,那位瞻王爺就是將邊境翻個底朝天也未必能發現她。

「我快到了,不必再送了!」遠遠可見山丘上的幾處茅舍,雲忙不著痕迹地推開他。

上官奕一路神思恍惚,未曾料這麼快便到了,戀戀不捨地瞟了她一眼:「你的腳,還痛嗎?」

「請將葯簍還我,你瞧瞧,師母已在院門張望了!」雲向不遠處指了指說道。

天色昏暗,上官奕只依稀能望見茅屋的輪廓,無奈地笑了笑,只得取下藥簍給她背上。

「幾日之後,恐怕還要麻煩你們師徒二人前去父王行宮複診,多次煩勞,真是過意不去!」他不甘心地望着她,灼然的目光掃過右眼角處的那朵梅花,才發現竟是……

不過,雖是傷疤,絲毫不曾影響她的傾城之貌,反而更添嬌美。

「我該走了,您請回吧!」見灼灼目光在自己的臉頰流連,雲淡然一笑,轉身款款而去。

若是下次再遇見你,我再也不會顧忌他人了,這一世,就是因為顧忌太多,才落得這般下場!

王清哲醫術高超,聲名遠播,又因冬日來臨,難免有些體弱的人大病小災不斷。昨日鄰縣衙門的主簿特地遣了一頂暖轎前來相請,說是縣太爺夫人高燒不退,請了好些大夫也未見起色,無奈之下,只得遠道而來請名醫。

如此一來,雲不得不常常要到葯廬那邊照看。每逢她到廬中,不管是有病的還是沒病的,總要找些借口前去,一個個對這位傳聞中美若天仙的女大夫都甚為好奇。

葯廬的兩位年青夥計,每每見是雲來,都要緊張好半天才能從容幹活。一是因她貌美,二是因她那雙幽寒冰冷的眼眸,令人不敢直視。

云為人診病時,一般要都是隔着紗簾望、聞、問、切,否則,她這副尊容不知要惹多少亂子出來。往日在京城,多數人都知她生性冷酷,一個個雖是仰慕,卻不敢親近。而到了這裏,她不得不收斂一些。樹大招風,她可不願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怎麼是你?」隔着紗簾,她仍是瞧清了來人的相貌,是那位讓她恨之入骨的上官奕。

「怎麼不能是我?我又不是金身羅漢,自然會受傷生病!」隔了紗簾,依稀能看到她的面容,上官奕一顆心狂跳不止。

簾內人並不接話,三根銀絲倏然由內伸出,直直卷向他的手腕。

我果然沒猜錯,尋常大夫怎會有這般高深的內力。淡雅香氣由簾內傳來,輕拂過鼻尖,他心跳猶如鼓擂。

「你受傷了?由脈象來看,傷勢不輕吶!」聲音清冽如泉,悠然穿透紗簾傳入他耳中。

上官奕有些驚訝,沒料到這位將門之女不僅武藝超群,醫術更是了得。他此番前來,一是挂念於她,二是,裝可憐來了!

昨日與天朝一位將領苦戰,差點被他用銀槍挑中了喉嚨,也不知這天朝的人怎麼這麼愛使槍,而且偏偏還愛往人家喉嚨戳。眼前的這位美人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怕天下女子當中,找不出比她更為狠厲的了吧?無奈的是,他還偏偏喜歡上了人家!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的大營中有的可是醫術超群的軍醫啊,何必遠遠跑到這邊?再者,這裏可不是你們姜國的地盤!」幽冷的聲音寒意漸重,也許,這是個殺了他的好時機。

「不提也罷,都是一群庸醫,否則父王的病也不會拖這麼久。還是多虧了你們師徒二人,這才有所好轉!」他幽幽一嘆,言語中帶着無盡的落寞,「小小姜國終是比不得天朝,就連大夫的醫術,也有雲泥之別!」

雲聽了心內冷笑不止,向來陰險狡詐的上官一族,怎能招納到賢良之才呢?若再這麼下去,姜國早晚有一天走向衰落。

「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我看看你傷處?」她也是一時好奇,天朝的那些武將們她略知道些,能夠傷到這位太子的人,除了那位瞻王,還能有誰?

上官奕聞言微微一怔,隨即心中竊喜,卻故作姿態地說:「只要姑娘不介意就成!」

「您此言差矣,這裏有的只是大夫!」雲聞言輕笑,說話間,紗簾已被掀開。

眼見佳人笑意盈盈,上官奕心頭一陣狂跳,強自壓抑著,這才走入室內。葯香與她的體香混合著,竟是出奇的好聞,他幾乎要融化在這片香氛之中。

雲泰然自若地看着他解開衣襟,面上竟無一絲羞赧之色。倒是上官奕,緊張得手心冒汗,英武俊秀的面龐竟浮上了兩抹薄紅。

從小到大,他勤勉好學,除了身邊伺候的丫頭,他從未接觸過其他女子。如今更是當着心儀之人寬衣解帶,真令他困窘難當。

雲見他這般模樣,心中不由好笑,好似故意捉弄他一般,悄然走上前去,拍開他汗濕的爪子:「看來您的傷勢真不是一般的重,竟連衣帶也無力解開了!」

她一雙素手帶着涼意,利落地解開衣帶,輕柔地掀開中衣領口,竟見他上身被包裹了數層。離鎖骨半寸左右的白布,血色暈染,看來傷勢真的很重。

「我能解開看看傷口嗎?順便幫你敷藥,用您的話說,我們天朝的傷葯,也與你們姜國有着雲泥之別!」一個念頭迅速在她腦中閃過,隨即連聲音也柔和了許多。

上官奕見她神情坦然,縱是自己覺得不太自在,也只得硬著頭皮點頭同意。他微低着頭,緩緩地除去外袍,將中衣解開后,這才轉過頭去讓她檢查傷口。

(4)

帶着涼意的手顫抖著撩開他的中衣,一層層地解下繃帶,雲盡量不觸及他溫熱的肌膚,揭開最後一層,赫然看見鎖骨下方一個血洞,觀之甚為驚人。

猶豫再三,她終將袖中的短刃收了回去。回身取了上好的傷葯為他敷上,再細細地包紮妥當。

她身上怡人的清香,似乎是上好的傷葯,令上官奕暫時忘記了疼痛。偷眼看着她動作輕柔地包紮、細心地為自己系好衣帶,上官奕猶如掉入了蜜罐一般。而他不知,方才有一瞬,自己差點喪命於那枚雪刃之下。

「看你的傷口,像是被尖銳之物戳中了一般!」雲整理好藥箱,隨口問了一句。剛剛所見的那個血洞,明顯是被長槍所刺,所用的招式正是那招「銀槍破喉」。在戰場上能使出沐家槍法的,非楊天青莫屬。

「姑娘好眼光,這傷正是中了天朝將領的長槍所致,不過……」他刻意拉長了語調,是想看看她的反應,與那位王爺相處良久,未必會無情吧?

想當初,他領兵奔至崖邊,仍不死心地派人四處搜尋,竟連戰事都拋之腦後。後來聽說,他一直在崖邊跪了整整一晚,若不是軍中有膽大之人將其打暈帶回營中,估計要在那裏跪到天崩地裂呢!

如果,他現在知道她還活着,會是什麼表情呢?雖然很期待,但他上官奕絕對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不過,早就聽聞您神勇無比,想必對方也沒佔到什麼便宜吧?」雲淡淡一笑,出人意料地介面說。

「可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天朝子民!」上官奕訝異於她的淡然,邊整理外袍邊說。

「我雖為天朝子民,卻也是一名大夫。醫乃仁術,但凡是病人,到了我這裏,都會平等待之!」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兩國交戰,能做到不驚擾四周百姓,也算是仁義之師了!」

上官奕聞言,精神為之一振:「真不愧師出德高望重的王先生,姑娘這般深明大義,實屬罕見!……如不嫌棄的話,可否請你到王庭中施行醫術?今日也你瞧見了,我營軍醫醫術到了姑娘面前,真是望塵莫及!」

「若是天下大夫都如此作想,那麼民間百姓就活該得不到好的救治嗎?」雲冷冷一笑,看向他的眼眸又恢復了平素的森冷幽寒。

上官奕被她這麼一瞟,頓得後背涼意驟起:「說笑而已,姑娘不必當真,不必當真!」

她本想從他口中套出楊天青的消息,卻被他不經意地帶過話題。上官一族征戰之時,常在武器上淬毒,縱是不能當即取了敵人性命,若被劃出傷口,照樣難以保命。

眼前這位姜國太子武藝只怕要在他之上,現下他被傷成這樣,那麼,楊天青也好不到哪裏去!

經過昨日之戰,天朝大營折損了不少兵將。那位姜國太子,看上去氣度不凡,用起兵來更是巧妙睿智。與姜國僵持了近一個月,楚瞻是一點好處也沒撈著。

他一臉威嚴地立於校場,看着士兵們操練,一顆心卻不知飛到了哪裏去了。昨日之戰,只差一點,雲卿的那招銀槍破喉的傳奇就要再次重現,誰知被他生生避過,手中雙劍靈活一挑,將楊天青刺於馬下。

只記得當時自己瘋一般地策馬上前,與他足足打了二十幾個回合這才將楊天青救回。他是最後一個與她有關的人,自己決不容他再出任何差池。

一年多的時間,他失去了太多。他恨自己沒能保護好她,也沒能保護好她身邊的人。性格已然扭曲的平兒瘋顛而亡、安兒生死未卜、她的愛犬牙也不知所蹤,就連她的師兄楊天青也身中劇毒、危在旦夕。

遙想當年輔佐三哥繼位,他那般意氣風發、所向披靡,就連當時文武雙全的靖王也不是他的對手。而如今,自己當年的那般氣概、那樣的威風,到底去了哪裏?

「稟將軍!」他正兀自出神,卻見隨侍走上前來,貼在他邊咕噥了幾句。

「難道營中就沒一個軍醫可解此毒?」聽完隨侍的彙報,他眉頭深鎖,眼中滿是焦急之色。見那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胸中鬱氣難舒,將臉一板厲聲說道:「不管用什麼辦法,一定要將他救活!」

隨侍見狀,不敢再多言語,慌忙領命而退。隨在這位將軍身邊多年,他的習性早被摸得一清二楚,若是救不了營中那位楊副將,只怕很多人的小命都不保了。

一行人在小鎮上七拐八拐,終於找到了被人稱為華佗在世的王清哲所開的葯廬。三位軍醫出來並未喬裝,望見門匾景和葯廬四個大字,如同見到了救世菩薩一般。

三個人激動地衝進廬內,卻只見兩名夥計在內忙活,上前一問,頓覺天塌一般。好不容易聽聞此鎮有位神醫,一路馬不停蹄趕到這裏,不想他竟外出診病,而且三兩天尚趕不回來。

「師父一年多前收了位女弟子,其醫術精深並不在他之下,若是三位等不及他老人家回來,也可前去清浦丘的茅舍請她醫治。」其中一位夥計見三位垂頭喪氣、驚懼不安,不由心生不忍,為他們指了條明路。

「女弟子?」其中一人頗為意外,不由脫口問出。

旁邊的一位實在看不過他那副井底之蛙之態,便插口說道:「雲師妹醫術高超,平日師父不在廬中,都是請她來此坐診。你們若是不信,儘管耐心地等師父回來好了,不過啊,就算你們去請,她還未必肯出診呢!」

三個人對他的話將信將疑,又因情況危急,此時也顧不得許多。若是耽誤了救治時間,營中的那位王爺怪罪下來,弄不好小命都沒了。唉,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活馬來醫了!

(5)

西北邊關的天氣變化無常,到了冬日,尤其寒冷。午時剛過,天邊就積了厚厚的陰雲,一層層地堆疊起來,大有壓城欲摧之勢。

三位軍醫趕至清浦丘時,已近未末時分。因其夫醫技高明,多有人遠遠趕來相請,所以湘娘對這三位軍醫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念著雲相貌出眾,不宜長久拋頭露面,便不顧三人的央求便婉言拒絕。

雲在裏屋聽見了動靜,從對方口音已判斷出他們來自天朝軍營。若去了那裏,見到了不該見的人,必定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到時候恐難輕易抽身。可是,從上官奕的口中探知了戰況,想必是營中有人中毒,那人,很有可能是楊天青!

「哼,你們作為天朝子民,竟不識大體。營中將士誓死護國,為了關內萬千子民而身受重傷,作為大夫,你們卻袖手旁觀,不肯施救,真是令人心寒!」其中一位年長的軍醫見狀,氣得渾身直哆嗦。

「這是師父精心煉治的藥丸,可解百毒,你們可以拿回去一試!」雲聞言,終於按捺不住掀簾而出,面無表情地將淡青藥瓶拋入他們手中。

清冷的聲音如有魔力一般,頃刻便拂去了三人心頭躁意,不自主地紛紛抬頭望之,一看之下,竟都呆住了。

眼前的這位氣質高華的女子,如同剛從雲端而至的仙子。特別是那一雙幽深冷眸,初看之時,讓人覺得渾身冰冷,卻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半晌,才見他們收回心神,那位年長的軍醫輕咳了一聲恭敬地說道:「聽聞姑娘醫術高超,現我等特請您往營中走一趟,為我軍將領治傷!」

「先生手中拿的,便是解百毒的藥丸,雖說不能將體內之毒祛除乾淨,但也足以保命,待我師父回來,再去營中清毒便可!」雲打定了主意不肯去軍營,冷眸一掃,淡淡說道。

那位年長的軍醫看了看手中的葯,卻是猶豫不決。若是這葯拿回去不起任何作用,要是萬一……那自己可不就沒命了?這等沒把握的事情,他可不幹。

如此作想,他忍不住多瞥了雲幾眼,暗想她如此貌美,又是天朝良民,就算是醫治不好,將軍也不會用軍法處置。到時候,他們便可將責任推脫乾淨,將軍再怎麼生氣,也不至於要了他們的小命。

「姑娘,你有所不知,若非情況危急,我們也不會煞費周折找上門來。都說醫者仁心,就看在營中將士誓死衛國的份上,請你跟我們三位走一趟吧!」那位軍醫一臉苦相,連連央求,幾乎要落下淚來。

湘娘在旁邊看了,也是於心不忍,只得走到雲身邊輕語:「既是如此,那就煩你走一趟吧,更何況,他們都是天朝的軍隊,我們這些做百姓的,也該盡些微薄之力!」

雲現下進退兩難,轉念想到某人曾說他用雙劍將楊天青挑下馬,心中亦是擔憂,只得將心一橫,答應隨他們去軍營走一遭。

出門時,陰沉的天空紅雲密佈,開始下起了雪霰子。為了掩人耳目,雲藉機戴上斗笠。因軍醫們擔心楊副將的傷情,便將馬讓給了雲,留下一人步行回營。

行至轅門便不可再騎馬而行,雲壓低了頭上斗笠,緩緩地跟在二人身後。好在雪下得不大,軍中尚未停止操練,一路上來往兵士寥寥無幾。

到了營帳中,她四處打量了一番,除有一位軍醫於榻前照看,並無他人。她暗暗鬆了口氣,走至榻邊,只瞄了一眼,一顆心便揪了起來。

榻上之人雙目緊閉、面色憔悴,因中毒至深,嘴唇已呈烏紫色。

素手搭上他的手腕,屏氣凝神才能探到幾許微弱的脈搏,果然,再晚些,就來不及了。

她迅速由藥箱中取於一粒烏黑藥丸,放入水中溶化后,命人喂他喝了下去。隨即掀開棉被,查看傷口。上官奕果然夠狠厲,他胸上兩道長而深的劍傷已然泛黑,若不是有人封住穴道,只怕他早已命喪黃泉了。

想到今日他毫無戒備地讓自己看傷敷藥,那一雙充滿笑意的清澈眼眸,很難讓她看出上官一族的陰狠狡詐。那時,自己一時心軟,未曾要他的命,誰知他卻……

「我已用銀針將他體內的毒逼出,尚存於體內的餘毒只要日後慢慢調養,便可祛除。待他醒來,每隔兩個時辰讓他服下瓶中一粒藥丸便可!」一番診治下來,雲的額上已滲滿了密密一層汗珠,在盆中炭火的微光下晶瑩透亮。

兩名軍醫不敢怠慢,細細問了許多,這才放下心來。見此時的楊天青面色由青紫轉為蒼白,一個個暗自慶幸,小命總算保住了。

為避被人發現端倪,雲迅速地收好藥箱便要告辭,誰知那兩位軍醫卻感恩戴德地準備替她要賞。

「眾位將士一心為國,庇佑我天朝無數百姓,我不過略盡綿薄之力,別說是賞錢,連這診金也萬萬不能收!」雲連連推辭,眸中冷意漸盛,二人見之,便不敢再多勸,只得上前領路送她返家。

傍晚時分,天色越發陰暗,方才只是下着細密的雪霰子,現下卻飄起了鵝毛大雪。營中初來的兵士忍不住抱怨這裏天氣變幻莫測,方才操練得一身是汗,才停下來沒多久卻又凍得渾身哆嗦。

楚瞻接過隨侍遞上的斗篷,見他面上喜色微露,心中便有了數:「可是軍醫們找到了解毒之法了?」

隨侍見他面色稍霽,興緻勃勃地答道:「多虧了度風鎮的那位姑娘,瞧她年紀輕輕的,醫術竟是那般高超。營中的二位軍醫,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呢!」

「哦?度風鎮的女大夫?」楚瞻疑惑地掃了他一眼,自己常年征戰於此地,只聽聞王清哲醫術精妙,卻未聽說此地還有女子行醫之事。

(6)

漫天的大雪揚揚洒洒,鋪天蓋地,楚瞻仰頭看着雪花紛飛,突然想起雲卿來了,她的醫術,似乎很是精湛!

隨侍並沒有注意到他落寞的神情,眉飛色舞地繼續說着:「那位姑娘醫術高超,片刻功夫便解了楊將軍身上的劇毒。模樣生得也好,難不成真是仙子下凡救苦救難來了?」

楚瞻見他一臉陶醉,無奈地白了他一眼,大步地向營中走去。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到了清晨仍沒有停歇的跡象。天空中陰雲堆疊,雪舞漫天,幾隊巡邏的士兵穿了厚厚的冬衣,腳上的獸皮長靴不一會兒便被積雪浸濕。

楚瞻因擔心楊天青,在帳內守了半夜才回去歇下。清早醒來掀簾一看,但見四野晶瑩粉白,不遠處一長發紛飛的窈窕身影緩緩向大營走來。

「雲卿……」他低呼一聲,只著了一件中衣便奔出營帳。冷風卷著殘雪撲面襲來,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再睜開時,卻只見前方一隊士兵踩着積雪精神抖擻地巡視着。

隨侍的劉嘉見狀,忙扯了狐裘袍子為他披上,這段時間,總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將軍,方才聽軍醫來報,楊將軍好像已經醒過來了!」

不大的營帳中燃着火盆,掀簾而入時,一股夾雜着血腥與葯香的熱氣撲面而來。楚瞻轉過簡易的綢面屏風,見楊天青半躺於榻上,除了面色尚是蒼白,基本已無大礙。

楚瞻在他面前並不擺王爺的架子,隨手見過他手中的空葯碗遞到了軍醫手中:「現在覺得如何?還有哪兒覺得不適?」

楊天青見是他來,便向隨侍的軍醫使了個眼色,直到那人會意退下這才鄭重開了口:「王爺,雲卿她,有可能還活着!」

楚瞻聞言,先是一愣,仍是心灰意冷。他也希望她還活着,可是那萬丈懸崖,落下去不可能有生還的機會。更何況,那時他命大批人馬下崖搜尋,卻無一位能探至崖底,除非,她真是天上仙子、雲中之卿!

「昨日我雖中毒昏迷,可仍能聞到來人身上的幽香。雲卿身上的體香,天下無二,那位女大夫,一定是她!」楊天青見他無動於衷,信誓旦旦地解釋,「她的銀針度命之法,是師父生前親傳。醫術高明的大夫以用藥見長,而她,最最擅長的便是針灸之術!」

他這番篤定的話語,在楚瞻心湖中激起了千層浪濤,沉默良久,他還是質疑地問:「當真如此?」

疏朗的男音堅定地回答:「千真萬確!」

拜在同一門下、相處多年的師兄妹,若連對方的出現都感覺不出,那可真是白白荒廢了多年建立起的情誼。

昨日回到茅舍,又有鎮上百姓前來相請,雲未曾停歇便匆匆地趕去醫治。到了那裏,才知是孕婦難產,這等事情,不找穩婆,卻將她請去,真是令人苦笑不得。

既然已到了人家府上,若不儘力相助,有違醫道。無奈她對此並無醫術經驗,只是根據脈象為產婦施了針,一直忙活到了夜半才等到嬰兒順利落地。

主人家見外面風雪阻路,便好心她歇了半宿。清晨尚早,因惦念昨日尚有位頑症病人預約前往葯廬,雲未等用完早飯便匆匆而去。誰知在葯廬中等了半日,卻不見那人前來,想必是這大雪阻路,令人難行。

該來的人沒來,不該來的人卻來了!雲隔簾相望,便知來人是誰,心中又恨又惱,卻又不得發泄,只冷冷地問:「怎麼又是你?受了這重的傷,還要冒雪前來,不要命了嗎?」

上官奕脫下身上裘袍,隔着紗簾凝望着她,心中亦是氣惱:「聽說你昨天去天朝大營了?為何我苦苦相請,你鐵石心腸不肯前去?同樣都是病人,你卻待之不公!」

昨日午後他又忍不住跑過來,卻聽聞她去了天朝大營,心內驚駭異常。一夜輾轉難眠,結果一早上便巴巴地跑來打探情況,卻碰了個冷釘子。

不過,見她仍在葯廬中,懸了好久的心才放了下來。他死死地盯着簾內佳人,心中暗喜:「這位瞻王爺真是眼拙,昨日竟沒能認出是她嗎?看來是真的沒緣分啊!」

「我何曾待之不公?若是你也像那人身中劇毒、命懸一線,遣人來相求的話,我自然會親自去你的營賬!」雲被他這番無賴腔調氣得不輕,昔日怎麼沒看出來,他竟是這般油嘴滑舌?

上官奕見她動了怒,便不再逗弄,指了指自己的傷處,理直氣壯地說:「隔了一日,是不是要重新上藥了?」

雲聞言頓時氣短,無奈地問:「太子營中軍醫便是再不濟,也不至於連葯都不會換吧?」

「勞煩大夫您幫人幫到底,若嫌診金太少,儘管開口!」上官奕說着,由身上掏出一錠白銀,趁機掀簾溜入室內。

雲並不抬頭看他,心中暗忖:「這一次,可是你送上門來,別怪我不客氣了!」

雲取了藥箱打開,示意他脫去外袍,便要為他換藥。看着他緩緩地解開衣帶,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終於,她下定決心了!

「好痛!」撩開中衣,他便不再動手,捂著傷處低吟一聲,便可憐巴巴地望向她。

雲見之無奈一笑,緩緩走上前去幫忙。泛著寒光的銀針緊貼着她的指尖,幾乎要刺破指腹。她一手找准他背部的厥陰俞穴,一手摸索著去解繃帶結,就在她抬手紮下的那一瞬,忽覺腰間一緊,便被他緊緊帶入懷中。

「天朝人常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知,我做不做得這詩句中的『風流鬼』?」上官奕長臂緊緊地箍住她纖細的腰肢,在她耳邊輕輕哈氣,「如此精妙的醫術、如此貌美的佳人,放在這度風鎮真是暴殄天物,不如隨我回王庭可好?」

(7)

「啊……」他話音未落,後背便傳來一陣刺痛,緊接着胸口被人狠命一擰,痛得他幾乎窒息。

雲迅速推開他,細細端詳着手中帶血銀針,冷笑道:「你就是要做鬼,也只能做個冤死鬼!」真是可惜,方才被他一攪和,沒能扎准穴位。

上官奕捂著胸口傷處,痛得面部扭曲,緩了半天才悻悻說道:「不過開個玩笑,你下手也不必這麼狠吧?」

「知道嗎,天朝有句話叫『最毒不過婦人心』,不過,比起你們姜國的劇毒,卻要遜色得多!」她幽幽一嘆,心中鬱氣難抒,只差一點點便能取他性命。

「以前確實不知,不過今日是領教了!」上官奕也不等她換藥,理好中衣,穿上外袍,一臉憤恨地望着她。雖然面前美人帶刺,可他也不想讓給楚瞻,今日就算是殞命於此,他也要帶她回營。

雲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隨手掀簾而出。外間忙活的夥計聽見方才有人驚呼,正探頭向里觀望,見是她款款而出,便轉過頭兀自忙活起來。

「跟我走!」上官奕風一般地追上她,不顧旁人詫異的眼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門外走去。

雲被他拖出葯廬后,見街上並無行人,便稍提內力,一掌劈向他胸口傷患處。上官奕猝不及防,只差分毫便被掌風擊中。他就勢一閃,隨手扯過她寬大的袍袖往身側一帶,帶着怡人香氣的佳人便穩穩地落入他懷中。

「卑鄙小人!」雲右腿曾受重傷,行動有些不便,卻偏偏被他找中了弱點。

「若我是卑鄙小人,那你就是卑鄙小人的娘子,可不帶這麼謀殺親夫的!」他邪魅一笑,表情竟與楚瞻頗為相似,「沐雲卿,我知道是你!」

感覺懷中佳人劇烈地顫抖著,他更為得意地湊到她耳邊輕聲說:「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呢,或許,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你所不知的秘密!」

右腿膝關節被他死死地抵在牆上,驚懼與痛意交織纏繞,方才清冷的雙眸瞬間怒意熾燃:「既然你已認了出來,那麼,我們再一較高下,如何?」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他清俊的面龐漸漸壓下,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蒼白面頰,「我不想與你為敵……」

一雙似曾相識的星眸深不見底,低沉溫厚的話音未落,熾熱的雙唇已然壓下,靈舌如火,急不可耐地探入她的檀口,輾轉汲取著屬於她的香甜。

「別動!」剛摸索著取出袖中短刃,手腕卻被他緊緊鉗住,低啞的聲音復又在她耳邊響起,帶着幾分邪魅,「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你嫁我為妃,一生一世,我只要你一人;另一條……你就等著被他找到,跟他回到那個姬妾成群、壓抑不堪的王府!」

「那我要兩者都不選呢!」雲卿低低一笑,聲音婉如妖邪鬼魅,趁其不備,一拳狠狠地砸在他胸口的傷患處。

「你……」上官奕正要相勸,卻見不遠處一人飛速向這邊奔來。

「什麼?」聽完來人的報告,他甚為驚訝,餘光一瞟,雲卿已翩然而去。因情況緊急,他也顧不得去追,匆匆牽過馬向姜國大營疾馳而去。

一路上,積雪頗深,天空鵝毛的雪花仍是飛舞不停,這雪,不知何時才能停!雲卿心中又驚又急,沒料到,這麼快身份便被人拆穿了。都怪自己天生帶香,否則也不會……思及此,她低低一嘆,望着四處白茫茫一片,幽黑瞳眸深處儘是悵然寂寥:「只怕昨日去大營走那一遭,身份已然被識了吧?」

想到與自己青梅竹馬的師兄,她無奈一笑,自己總逃不過他的敏銳多察,就趁現在,還沒有連累到他人的時候,收拾下遠走他鄉吧!至於自己的大仇,就算傾盡一生,也要報之!

遠遠看見被冰雪籠罩的茅舍輪廓,雲卿心頭湧上一陣暖意,這裏,是她重生的地方。如今突然要告別,還真是不舍。

冷風席捲而過,掀起一片迷濛雪霧,寒冷刺骨的空氣中卻夾雜着一股淡淡血腥之氣。雲卿聞之,不由面色一變,提起內力,疾步向茅舍掠去。

坍塌的茅屋,粗壯的橫樑被生生砍斷,潔白的雪地血滴四濺,看得她怵目驚心。尚未奔至家中,便見四鄰的房屋皆被人毀壞,除了呼嘯而過的寒風,四周再也聽不到半分動靜。

「虎子……虎子……」楊家剛滿四歲的小子面部朝下倒在門前,雲卿上前抱起一看,竟見他雙目圓睜,死狀凄慘。緊接着踉蹌奔至房內,正見楊家夫婦二人倒於血泊之中,可憐的楊四被砍得血肉模糊,殘肢斷臂散落於四周,景象甚是駭人。縱是出入沙場的雲卿,也忍不住捂胸乾嘔。

「湘娘!」她試圖挨家察看有無活人,突然想起守於家中的師母,心頭驟然一緊,忙疾步向家中奔去。

自家的草藥已被突來的大雪覆蓋,院中的籬笆已被砍得零落不堪。雲卿唯恐有人埋伏,悄悄地行至門邊,聽見裏面並無動靜,這才閃身進屋。

厚重的暖簾遮不住濃重的血腥之氣,雲卿尚未掀簾入內,心中便已發涼。

「湘娘……」當她抱起被刀劍割斷喉嚨的湘娘,已哽咽不能出聲,鮮血順着被咬破的唇角緩緩滴落。以血代淚,多少年來,悲痛欲絕時,她已無法落淚,因為淚已和著仇恨流淌於她體內。

散發着幽冷寒光的半月形薄刃躺在炕邊,這種彎月鏢是姜國特有的武器,遠遠拋出,輕輕掠過要害,瞬間便能置人於死地。

「又是姜國!」她憤憤而想,早間上官奕與她糾纏良久,最後還道破了自己的身份,難不成是故意拖延,趁機將丘上之人斬殺乾淨?究竟是為了什麼,讓他們下此毒手?莫不是自己連累了他們?

思及此,她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奔騰洶湧的怒氣,以掌為刃,生生劈開炕邊的牆角,塵封多時的凝霜劍,今日要出鞘了!

(8)

雲卿持劍而出,天地茫茫、雪花悠悠而落,寬大的素袍隨風紛飛。只聽頭頂傳來一聲輕響,她舉劍一揮,打掉突襲的暗器,凌厲的劍氣生生擊碎束髮玉簪,一頭青絲披散而下,糾纏縈繞着她的雪色面龐。

「既然來了,那就不要客氣,你們,一齊上吧!」雲卿聲音不復冷冽,眉間怒意熾燃,一雙幽黑眼眸蒙上了詭異的紅。

只聽一聲尖銳的唿哨,一行蒙面黑衣人憑空而出,團團將雲卿圍住。

「果然是你們!」待看清來者們黑衣角的半月標誌,雲卿冷然一笑,手中長劍寒意更重,伴着陣陣龍吟向刺客揮去。

她出手之快,令人咂舌,恍然一道白光,便斬落兩人頭顱。險險避過的幾人,衣服已被劍氣所傷。尚未立穩身形,又見寒光襲來,幾人連忙舉劍招架,卻未料她利落地挑了個劍花,幽寒的劍鋒向幾人腹部掃去。

霎時,血霧蓬散、哀號不止,只片刻功夫,一行六人便只余兩位,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一身雪衣的雲卿。原本秀美的容顏已被怒意渲染,近乎癲狂的笑聲隨風傳入耳畔,讓這二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攝人心魄的冷眸輕輕一掃,電光火石間,二人頸間已被一柄雪刃掠過,只覺一陣寒意襲來,剛要伸手觸摸,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倒了下來。

癲狂清冷的笑聲此起彼伏,雲卿打量著瑩白雪地的屍體殘骸,瘋魔了一般衝上去了陣亂砍,直到筋疲力盡這才漸漸住手。

新仇舊恨,湮沒了她最後一絲理智,跌坐雪地的她倏然起身,踉蹌著向著姜國大營的方向而去。

楚瞻只帶領了三名侍衛策馬尋到青浦丘,行至王清哲的院前,卻見一地狼藉。瑩白的雪地倒着數名黑衣屍身,有幾個,已然被砍得血肉模糊。濃重的血腥氣彌散在冷冽的空氣中,四周除了風聲,一片死寂!

「雲卿……」望着眼前凄慘之景,楚瞻心中一痛,連忙翻身下馬奔至茅舍,卻未發現她的蹤影。

三名侍衛見他神情焦急,一個個忙策馬分頭去找。

茫茫雪原,寒風肆虐,楚瞻坐於馬上凝眸遠視,忽見不遠處影影綽綽有一身影緩緩移動。不曾多想,便鬼使神差地策馬追了過去。

聽着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雲卿唇線輕揚,轉身望向疾馳而來的鐵蹄,低忖道:「又是前來送死的吧!」

手中緊握的凝霜劍,微微顫抖著,方才與敵人殊死相拼,又加怒氣上涌,她只覺眼前一花,喉頭湧上一絲腥甜,白茫茫的世界轉瞬黯淡了下來。

不遠處的楚瞻見那瘦削的身影翩然而倒,仿若風中殘翅的蝴蝶,他心頭大痛,連忙飛身下馬奔至她身邊。

殘破的素衫朱紅點點,滿頭烏髮縈繞糾纏,散落於冰冷雪地,掩住了她的臉面,唯有手中緊握的那把凝霜劍在風雪中閃著幽冷寒光,刺人眼目。

楚瞻見狀,心中激蕩萬分,緩緩走上前去將她抱起,顫抖的手輕柔拂過她面上青絲,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精緻顏容映入眼帘。淡雅清香絲絲縷縷傳至鼻尖,久違了的熟悉感讓他如墜夢中。

「雲卿!」他緊緊地抱着冰冷佳人,深深地納入懷中,淡香夾着血腥之氣,漸漸滲入四肢百骸,化作無形的利刃,凌遲着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這一刻,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靜,緊緊地抱着她坐於雪中,腦中空白一處……

聽師父說,她跌落山崖被他救起后,足足昏迷了半月之久。好在落下時被橫生的松枝依次勾住,雖是崖高萬丈,卻起了緩衝的作用,並不足以致命。或許是上天憐憫,抑或是地府不收她這等轉世怨靈吧?

當時她渾身傷患無數,尤其是右腿脛骨斷裂,若不是師父醫術高明,說不定已落下殘疾。湘娘照顧細緻周到,她仍是渾渾噩噩地卧床約有半年才能下地行走。替她梳妝的時候,湘娘低低一嘆,她倏然領悟,奪過旁邊的銅鏡細細一看,竟見右眼角處赫然一塊血色疤痕。

「也好,這樣才好!」她蒼茫一笑,伸手撫上那塊傷疤,以後,再不會有人肆無忌憚地盯着自己的面孔瞧了!

可是痊癒之後,這塊疤痕血色未消,漸漸地轉為朱紅,狀似一朵紅梅,更加地惹人眼目了。

她本以為躲在這偏遠邊境,便可伺機報仇,誰知被師父教化得心軟起來。行醫幾月,便遇姜王上官赭派人前來相請,點燃了她胸中復仇的火焰。她本以為,她可以藉機殺了他,孰料被師父洞察一切,根本不讓她有機可乘。

「雲兒,你可知醫乃仁術,你若用此術去殺人的話,倒讓傳授醫術於你的人有何顏面立身於世?醫者仁心,要麼你放棄醫術,要麼你放棄復仇!」他時常在她耳邊說教,聽得她不厭其煩,日子久了,一顆心也漸漸平復下來,直到這件慘事的發生……

「雲兒……」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喚,輕柔的、愛憐的,好似父親、好似教她習武的師父,又好似親傳醫術的師父王清哲。

腳下漆黑一片,仿若置身於無底的寒洞,冰冷、孤獨、彷徨無助,突然腳下一晃,身體急速地下墜。凄哀幽怨的聲音由洞底傳來,好似惡鬼哭號,令人毛骨悚然。也許,這才是自己該去的地方吧,她放棄了掙扎,任由腥冷陰風將自己卷至洞底……

「先生,她怎麼樣了?還沒醒過來嗎?」楚瞻見滿面憔悴的王清哲緩緩轉過屏風,連忙上前追問。

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王清哲強忍悲痛,無力地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楚瞻聞言,眼前一花,幾乎栽倒於地,一雙蒼老的手穩穩地扶住他:「將軍不必擔心,她身體已無大礙,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心已死了……沒有了精魄的身體……不久也會消亡……」

(9)

暈黃的燈光下,楚瞻凝眸望着半躺於榻上的雲卿,連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

一直專註地翻着手中捲軸的雲卿着實受不了他灼灼目光,抬頭見他一副痴傻的樣子,唇角微微抽動:「軍中主帥如同痴傻呆兒,還怎麼領兵作戰?」

她當然不知,在夢魘中掙扎放棄的時候,他一直陪在身邊,三天兩夜未曾闔眼。那些未曾說出的話語不知被他嘮叨了多少遍,直到嘴邊長出了水泡。他一直相信,只要身體不曾消亡,精魄也會完好如初,所以,他的執著終於將她由夢魘中拉了出來。

雲卿見他仍是一副獃痴模樣,頓覺雙頰發熱,連忙轉身向里卧著。相見不如不見,更何況,自己這般潦倒境地!

帳內的火盆燒得正旺,寒夜冷風呼嘯,室內卻是溫暖如春。眼前的小字漸漸變成模糊一團,才醒了半日的雲卿又是昏昏欲睡。朦朧中聽見門簾輕動,隨之而來的便是撲鼻的葯香。

「該喝葯了!」淳厚的男音響在耳畔,一雙手毫不避諱地將她扶坐起來。

雲卿雙眼迷濛,面上掠過一絲不悅。她,實在不能忍受他這般體貼溫柔。就在他將盛滿濃釅葯汁的湯匙送至唇的時候,她將頭一扭,淡淡地說了聲:「我自己來吧!」

楚瞻微微一怔,無奈地將手中藥碗遞到她手中。正如平兒所說,她家這位小姐,太過獨立了。聽說她從小被沐將軍視為掌上明珠,不知為何,卻能忍下心來送她拜師習武。

「師父他……現在可好?」喝完葯,雲卿突然問道,低垂的眼睫烏黑濃密,似蝶翼一般輕顫。

「見你醒后,他便離開大營了,說是要雲遊四海,醫病救人。」楚瞻措辭嚴謹,唯恐不小心捅到她心中創口。

雲卿長嘆一聲,幽幽說道:「是我連累了他們!」

說完,她想起那日慘狀,面露不忍,一雙手縮在被中緊握成拳,原本修剪的圓潤指甲竟生生刺入掌心。

「你身子尚虛,好生歇著,不必想太多。」楚瞻見她眼中冷意漸盛,忙耐心勸慰,「姜國的事情,我會處理,不許再胡思亂想了!」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好!」雲卿揮開他的手,將頭一擰不願再看他一眼。

上官奕回到營中,便被召至彰曄行宮。如今大敵當前,誰知姜國卻出了內亂,事關重大,上官赭不得不與他相商。

「如今內憂外患,奕兒你說依現下情況該如何安排?」上官赭近日來氣色不錯,望着立於下首的愛子問道。

「父王,恕兒臣直言,如今當務之急便是平內安外。天朝威儀顯赫,依我們現在力量無疑於以卵擊石。更何況叛軍就要攻入王庭,兒臣怕僅憑邱將軍之力未必能阻擋得了!」

上官奕本就不贊成與天朝開戰,多年來,姜王一直忙於開疆辟域、四處征戰。雖說戰果豐碩,可長此以往,國民無法安心生產,國家必然走向衰敗。

上官赭微微蹙眉,輕嘆了口氣說道:「你所言不無道理,可你不懂為尊者的煩惱。為父戎馬一生,為的是奪取那些富庶之地。我姜國雖不算小,可地處偏僻,資源匱乏,百姓辛勤耕作一年,所獲僅能果腹,哪比得天朝富饒之地?」

望着眼前愛子,他心中湧上無限自豪。當年若不是他勇戰天朝,怎麼會得到他高貴美麗的母妃?這一切,都是他用血汗換來的!

上官奕知道勸他不過,只得略作退步:「父王,即使要與天朝開戰,也不必急於現在,還是先平內亂要緊!」

「只是眼下兩國交戰之際,如何說停便停?若不分出個勝負來,恐怕天朝主帥也未必肯退兵吧?」如今進退兩難,上官赭也覺令人頭痛。

「父王請放心,邊境之事就交由兒臣解決吧!」上官奕自信滿滿,似乎是有了對策。

狡詐的上官赭讚許地望着愛子,唇角微揚。他這位愛子,雖說生性直爽良善,可是該出手時必然不會猶豫。看來,他真的要將那些陳年舊事揭開了!

翌日,天已放晴,幾日未曾露臉的太陽照在皚皚白雪上,更顯晶瑩剔透。營中積雪已被兵士們連夜剷除,一大早便聽校場傳來震耳欲聾的操練聲。

因挂念雲卿,楚瞻便將督軍的任務交給了傷勢剛愈的副將楊天青,自己早早地下了校場往營帳中去了。

「你這是……」剛掀簾入內,便見雲卿長發高束、一身白袍仗劍欲出,他不由高聲質問,「你要去哪?」

雲卿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輕聲說:「這是我的私事,還請你不要過問為好!」

「不成,你身體尚虛,還是回營好生將養!」楚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略微用力,將她拖向裏間。

「別逼我動手!」清冽幽冷的女音夾雜了怒意,她稍提內力,一把將他甩開。

二人冷然對視,雙方絲毫不肯退讓,帳內的空氣似乎降到了冰點。

「你的仇,我已記下,這場戰事之後,我必會為你、為慘死的那些人討回公道!」沉默良久,楚瞻幽幽說道,語氣雖輕,卻堅決篤定。

雲卿倉皇一笑,並不領情:「我說了,我的事情,我自會解決,不勞將軍大駕!」

望向她那雙幽深冷眸,楚瞻心中大亂。到底是為什麼,她對人連半分信任都無?

「你在這軍中好生待着,若是想親手報仇,我自會給你機會。戰場之上,必少不了你的一席之地!」面對這位固執的沐大小姐,威震三軍的楚瞻只有認輸的份。

「既然如此,那就一言為定!」雲卿目的達成,心情自然好轉,轉念一想,卻又不放心地說,「將軍往日可是失信在先,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所言非虛?」

「你……你說要怎麼辦?」楚瞻又被她將了一軍,自認倒霉地問。

「那就請你立下軍令狀吧!」雲卿走到帳中書案前,取出筆墨紙硯,向他揚了揚眉說。

(10)

雲卿苦等三日,也未見兩國有發兵的動向。幾次三番催問楚瞻,卻被他三言兩語給遮掩過去。她從小行走于軍中,眼下兩國對峙十日有餘,營中上萬大軍每日消耗甚多,若無特殊狀況,必定會速戰速決。可現在卻毫無動靜,難免令人猜疑。

楚瞻接到上官奕的密信后,大為驚駭,細細看了不下十遍這才燒掉。封於信內的紫玉釵原本是一對,幼年他常見母妃綰於發間,沒想到,他竟也……

「請問將軍,為何要突然撤兵?」他正陷入沉思,卻見雲卿掀簾而入,精緻的容顏滿是怒意。

「這是皇上的旨意!」楚瞻不敢看她的眼睛,淡淡地解釋說。這位上官奕真是好手段,他竟能忍心獻出自己的大半家產確保能全身而退,更沒想到的是,皇上他竟欣然同意。

雲卿低低一笑,眸中寒光逼人:「好,既是皇上旨意,我一介草民豈敢不遵!」話音未落,她已掀簾而出,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近日來,姜國內亂,父王帶兵返回王庭平亂,而上官奕則是忙於緩和與天朝的關係。好在京城中有他的舊識,重金之下,必少不得有人幫他打通關係。

早就聽聞這位瞻王的赫赫威名,常言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因此他只得雙管齊下,先穩住天朝皇帝,再穩住他。幾日多方奔走之下,終見成效,天朝答應撤軍,而他也可無後顧之憂返回王城平亂。

這幾日未曾得空去葯廬,也不知雲卿那邊怎麼樣了。那日一時動情,竟對她……思及此,他面上微微發熱,竟浮現出兩抹薄紅。

「殿下!」怔忡間,見是貼身使喚的隨從打探消息而來,他忙招了招手。

聽完那人的講述,他面色突變,一掌砸向桌案,便聽一聲脆響,紅木桌案被他拍得粉碎。

「竟會如此……」他喃喃而語,最終頹然地坐了下來。

景和葯廬因受牽連,早已被毀得面目全非,就連鄰近的幾家鋪子,也悉數被毀。不過幾日,平素人流如織的青石街變成現下這般蕭索冷清。

雲卿緊握手中長劍,冷然看着面前的殘敗景象,胸中怒意洶湧,猶如岩漿崩裂。

「既然來了,何必鬼鬼祟祟的?」察覺到附近一股熟悉的氣息,雲卿手中劍竟微微顫抖起來。

同樣的白衣素袍,白狐裘坎肩上細膩的絨毛隨風輕舞,襯得那張英武面龐更為俊逸。上官奕緩緩而出,眉宇間的憂悒顯而易見。

「出劍吧,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手中的凝霜劍霍然出鞘,絕美容顏上矇著濃郁殺意。

徒手接住她揮過來的長劍,頃刻便見幽冷清亮的劍身鮮血流淌,緩緩穿過劍格落於她素白縴手。

「幾日前青浦丘之劫,我並不知曉,至於是誰犯下,我定會查清,還你個公道!」上官奕眼睛微眯,目光緊鎖在她的雪色面頰,眸中再無往日的神彩。

「多謝你們的好意,我的公道,我自會來討!」雲卿毫不留情地抽回長劍,倏然轉身,迅如閃電地刺向他左胸。

上官奕無奈,終於持劍相擋:「雲卿,你若是要我的命,我並不吝惜給你……」他頓了一頓,神情複雜地說道,「只是,現在不行,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見他一雙黑眸清澈通透,雲卿內心起了些微的變化,隨即眸中間掠過一道狠厲:「你的命,我現在就想要!」

「那就……對不起了!」他抽出袖中短刃,說話間已然躥至她身前,向她腹間一擊。

「你……」雲卿腦中怒意渲染,幾乎失去了理智,未曾料他如此迅猛,只覺腹間一痛,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便軟軟地落入他的懷抱。

上官奕攔腰將她抱起,心疼地望着懷中佳人喃喃道:「縱然你與我為敵,可我還是……所以,我要把你留在身邊,無論用什麼方法……」

短短的一條青石街,竟是無限的漫長,他拖着沉重的腳步緩緩走向馬邊,剛騰出一隻手拉住韁繩,便聽身後傳來清朗淳厚的聲音。

「上官奕,你這要把本王的王妃帶到哪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楚瞻立於他身後高喊。

「這裏沒有你的王妃,只有姜國未來的王妃!」他緊緊抱着她,墨染星眸閃著璀璨的光芒。

望着他懷中的不醒人事的雲卿,楚瞻長眉微蹙,冷然說道:「若是我上萬大軍壓境,至於以後有沒有姜國都不一定!你可別忘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上官奕被他這麼一點,一顆心頓時涼了半截,他竟然用這事來要挾自己。彷彿忍受不了他輕蔑的目光,憤然出口:「哼,你所給她的,不過是傷害罷了。可別忘了,你府上還有一群鶯鶯燕燕,她這般心性,如何能受那般委屈?」

「可你也別忘了,你可是她日夜惦念要殺之而後快的敵人呢!」他看向他,氣定神閑地說。

「哼,敵人嗎?不過是誤會罷了。等解開了,她自會心甘情願地成為我的王妃!」上官奕倒是毫不在意,就連望向他的眼神,都帶了悲憫之色。

楚瞻啊楚瞻,你所不知的,還不止這些呢!若是揭開那些陳年舊事,你以為,她不會把你當作仇人嗎?

「你把她放下!」望見他挑釁的目光,楚瞻不由勃然大怒,一字一頓地說道,「否則半日內,我便率兵攻破邊境,到時候,趁著王城大亂……哼哼,事後我再向皇上請罪也不遲!」

上官奕聞言,面色驟變,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覺懷中一空,雲卿已穩穩地落入楚瞻的懷抱。

望着面前與自己面貌有幾分相像的表兄,上官奕雖是失望,卻並不喪氣:「你等著吧,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雲卿,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楚瞻抱着懷中佳人,根本未將他那番話聽入耳中。

(11)

千里雪原,冷風颯颯,不時地捲起一堆雪霧,在陽光下更顯晶瑩。數萬大軍結隊而行,整肅有序,齊整的腳步鏗鏘有力。一輛精緻馬車華蓋重垂,隨軍緩緩而行。

偌大的馬車,一應物事俱全。燒得正旺的火盆固於車內拐角處,室內暖意融融。楚瞻坐於紅氈鋪就的地面,無聊地翻着手中捲軸,眼光不時往卧於車窗旁的身影瞟去。

趁着她尚未轉醒,他便率領軍撤返京都,以免夜長夢多。這位固執的沐大小姐,發起飆來真是可怕,想必他那個表弟上官奕,也曾領教不少。昨日他那一擊,太過心狠,雖用的刀柄,卻也用了七成力道,看來她真是把他給逼急了!

到底是表兄弟,連眼光都差不多,姜國雖然偏遠,也有美女無數,可他偏偏鍾情於這位個性桀驁的大小姐,這愛好,確實有些特別!想到這裏,他不由苦笑,想當年太後為他指婚,京中達官顯貴紛紛將女獻上,都想攀上他這個位高權重的王爺。說起來,那些女子相貌氣度雖不及她,卻也都生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一個個溫婉有禮、大方體貼,都被他一一婉拒。現在,自己不也是瘋魔了一般,喜歡上了這位鋒芒畢露的小姐!

「你醒了?」見卧於矮榻上的人動了動,他連忙上前,坐於榻邊詢問。

雲卿雙眼微眯,感覺腹部是疼痛異常,不由自主呻吟一聲,仍掙扎著坐起了身子。

「小心着涼!」剛剛坐起,便被雪貂製成的裘袍包裹得嚴密。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別過頭去,低聲問:「這是在哪?」

「返京途中!」他簡短地答了一句,頗為緊張地望着她。

雲卿並未發怒,抬頭凝視了他一番,這才聲音幽冷地說:「你未免太小瞧我了吧?我不會受任何人的擺佈!」

「那麼你就去擺佈別人嗎?」楚瞻看入她眼眸,不復方才的深情溫柔,「你利用了平兒,讓她作為你的替身;你利用了我,達到了你征戰沙場的目的。你不願被別人擺佈,卻將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這番話讓雲卿微微一怔,暗忖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看來這問題是出在了平兒那邊。若是如此,倒也無防,只要自己打死不承認,他也無話可說。

她抬手攏了攏垂散在額前的長發,泰然自若地說道:「若論利用,我們彼此彼此。可是平兒,她一個大活人,怎麼輕易會受我擺佈?況且,利用人在先的,可不是王爺你嗎?下聘禮時的那封信,恐怕還在沐府呢,你若是健忘,回京可以去找找,溫習一兩遍!」

「怎麼,到了現在,你還想狡辯嗎?」楚瞻壓抑著內心的激憤冷聲問道,「你還記得那日過風崖上,我所吹奏的曲子嗎?那可是幾年,從某人那裏學來的!」

「是從平兒那裏學來的吧?我也曾聽她提起過!」雲卿索性死撐到底,既然他這般追問,一定還沒有認定自己是當年的平兒。

見她氣定神閑的模樣,楚瞻漸漸失去了耐心,沒想到,事實擺在了眼前,她仍是硬氣到底。

「據我所知,平兒可是不通音律啊,難不成大病一場后將所有事情與技藝全都忘了?」他俯下頭,湊向她耳邊低聲質問。

「或許是吧!」雲卿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重重地嘆了口氣,「她自從病後,身體更為嬌弱了,想必如今在府中已然將身子調養好了吧?」

「沐雲卿,你當本王是傻子嗎?」楚瞻被她氣得幾近崩潰,「平兒根本不知竹林所在,她也沒有養過叫涯的黑犬,她更不會吹笛撫琴。以她那般嬌弱,怎會那麼迅速搬來救兵?」

雲卿被他這番搶白弄得無言以對,半晌才輕聲問道:「你是何時發現的?」

「出征前,我曾去過竹林!」見她不再反駁,楚瞻終於舒了口氣,不再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

原來是那個時候啊,就在自己鑽入木屋取鳳首七弦琴的那個時候,那一聲門響,竟然是他!

「如果那日我沒有發現,你是不是要騙我一輩子?」糾結了許久的問題得到了證實,楚瞻心中激蕩萬分,一雙手不由自主地扳住她雙肩迫不及待地追問。

彷彿是不忍看到他失望的樣子,雲卿將頭一偏,輕聲應道。

火盆中的銀炭並不如京中御用的那般,燃起來噼剝有聲,不時還發出一兩聲爆響,襯得車內更為寂靜。

「看來,是我一廂情願了!」楚瞻低嘆一聲,頹然鬆開扳住她肩的手。

沉默良久,雲卿主動開了口:「平兒,如今可好?」

楚瞻感覺內心猛地抽搐了一下,連忙答道:「一向不錯!」

「算起來,孩子也滿周歲了吧?安兒與牙呢?都還不錯吧?」想起了他們,雲卿難得有了興緻,連聲發問。

「嗯,等你回去,便能見着他們了!」楚瞻面色微變,不敢抬頭看她。依她這樣的性子,若是知曉了那些事情,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特別是平兒,她若是得知平兒變得那般狠毒,估計會狂性大發吧!

「既然他們都好,那就不必見了。到了前面驛站,我便離開!」雲卿不願再與他有什麼瓜葛,更何況,她就這麼回去了,要讓平兒情何以堪?

「沒有本王的許可,你不能離開我身邊半步!」他霸道地攬上她肩,貪婪地嗅着她的怡人體香,理直氣壯地說道。

雲卿也不惱怒,只淡淡一笑:「若我執意要走,你能奈我何?」

楚瞻並不懼怕,沖她邪魅一笑,悠然地說道:「你想想,往日我之所以對平兒極盡寵愛,那是因為她的身份。現在她身份被揭穿,我還有必要對她那麼好嗎?如果你在府中的話,至少可以多加照拂,若是不在,你也知道,本王府上的那些姬妾,可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12)

一路顛簸數月,這才到達京城。元宵節才剛過,城中仍是一派熱鬧喜氣。數萬將士歸來,皇帝親自犒賞三軍,軍職較高的,竟有幸入宮面聖。一連三日,宮內大擺筵席,美酒佳肴、美貌歌姬、妖嬈舞女,讓這些長年征戰在外的將領們得享其樂。

而這次的主帥瞻王,卻一直未曾露面,只是託辭身體不適,連早朝也不見蹤影。皇帝見狀,便覺內有蹊蹺,偏偏抓不到他人問個清楚。一連幾日派人去府中相請,總是推託不見,依他的性子,想必是新納了美人,樂不思蜀了!

初春夜寒,雲卿無法安睡,便披衣走入院內,仍見楊天青仗劍立於門邊。也不知他到底犯了什麼傻,竟幫着楚瞻來監視她。

「雲卿,你怎麼還沒睡?」楊天青見她披着外袍緩緩而出,濃眉一挑,語氣很是不悅。他這位小師妹,實在是太過固執了。

「睡不着,便出來走走!」雲卿行至他身邊,疑惑不解地問,「到底是為什麼,你死心塌地地幫他。往日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站在我這邊的!」

楊天行唯恐她有什麼行動,緊握手中長劍,警惕地望着她說:「自你落崖的那天起,我才發現,曾經的舉措不是幫你,而是害你!」

「那你是執意幫他幫到底了?」雲卿語氣不快,暗自詛咒楚瞻,他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竟讓昔日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師兄變成他的爪牙。

「是,不這樣做的話,就等於害了你!」楊天青說得斬釘截鐵,一點餘地也不留。

雲卿聞言,失望至極。看來,她真是低估了楚瞻這傢伙!本以為拒絕入住王府便可伺機而逃,誰知他竟派人守在自己住的沐府。除了這個呆師兄楊天青,府門外還有兩隊守衛,簡直把她當成了囚犯一般。

整日待着府中,雲卿稍嫌憋悶,憑她的能力,硬闖出府是沒有問題,可是鬧將出去,又要傳得沸沸揚揚。況且自己的這般相貌,還是少惹是生非為妙。若有來世,她寧願生在普通人家,樣貌平常,安安心心地過一輩子!

清晨時分,她仍如往常一般,早早地起身舒展筋骨。楊天青一夜未眠,仍守在院中,等著楚瞻的到來。雲卿用完早飯,隨意在院中閑逛,見着他,便冷淡地瞟了他一眼,示威似地走向門邊。

「雲卿,你這是去哪?」見她要踏出府門,楊天青身形一閃,擋在了她面前。

「師兄,你可是比牙在的時候還要盡職呢!」雲卿並不抬眼看他,挖苦之言幽幽而出,極盡刻薄。

楊天青面色微變,淡淡地答道:「這是我的職責!」

「哼,與其在朝中當差,倒不如仗劍江湖逍遙自在,師兄你這不是自討苦吃?」

「我……」深邃的眼眸望向她,卻無法說出肺腑之言。楊天青低嘆一聲,伸手攔住了她:「看在你我師兄妹一場,還請你不要為難我!」

「你……」雲卿氣得咬牙,剛要出手,卻見不遠處傳來陣陣痛哭,絲毫不曾掩飾的哭聲,撕心裂肺,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聽之不忍。

「我要過去看看,若是不放心的話,你盡量跟來便是!」雲卿冷眸一掃,抬腳跨出了大門。

自打沐天行逝后,沐家便遷出將軍府邸,沐夫人喜靜,處事低調隨和,便在京城較偏的一帶置了宅子,因此四周鄰居大多是清寒之家。

雲卿循着哭聲走了沒多遠,便見一家大門虛掩著,凄厲的哭聲由內傳出。她上前輕聲叩門,卻無人相應,無奈之下,只好不請自入。

「請問,這裏出了什麼事?」徑自走入屋內,轉過一道屏風,見一青衣婦人伏在床邊,正哭得傷心。

良久,才見那人轉過身來,見雲卿背光而立,一身素衣、氣度高華,恍若雲中仙子。

「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求您救救我家硯兒吧?我家相公早逝,只留下他這麼個遺腹子,若連他都去了,讓小婦人還怎麼活下去?」青衣婦人怔忡片刻,倏然拜倒在她腳邊。

雲卿緩緩將她扶起,走到床邊一看,見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平躺於床上,面色青灰,似已沒了氣息。

「小兒這幾日總覺遍體冰涼,成日昏睡,時而瑟縮成團,到了後來,連水米也不進了……求求菩薩,救救我家硯兒吧……救救他吧……」婦人涕淚漣漣,枯瘦的手指緊緊地揪住雲卿衣袍。

「既是如此,為何不請大夫診治?」雲卿坐於床邊,素手往男孩腕間一搭,心中大驚。脈搏微弱縹緲,只怕晚些,便無力回天了。

「家中已無糧度日,又哪來的閑錢去請大夫?」婦人囁嚅著,右手緊緊地摳著左手背,片刻功夫,便可見枯瘦的手面被挖出道道血痕。

雲卿見她哭得可憐,心生不忍,取出隨身所帶的銀針,扎於孩子手足穴道藉以度命。須臾,只得男孩重重地舒了口氣,面上青灰漸退,只是蒼白得嚇人。

「聽你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氏,如今這般境況,想必有什麼苦衷。」她翩然起身,上前扶住顫抖的身軀,好言安慰,「你先好生照顧他,我去醫館取葯,很快便回來!」

青衣婦人聞言,先是一愣,仍是不放心地緊緊攥着她衣袍。

「你且放心,我便住在前方的沐府,若是有事,你盡可找上府去。」雲卿覆上她的手背,輕言軟語,同時將一大錠銀子塞入她的手中。

「沐雲卿,你這是去哪?」匆匆趕往前街的藥鋪,不料撞上了前來的楚瞻,身旁還跟着一臉肅然的楊天青。

看着眼前二人,雲卿哭笑不得:「本姑娘乃天朝良民,既不是去打家劫舍,也不是去殺人放火,二位能否通融通融,讓我前去抓藥治病救人?」

(13)

看着一早便忙碌不止的雲卿,楚瞻又是心疼又是無奈。自打上次治好那位婦人的孩子之後,每日找上門來求治的病人絡繹不絕。這位沐大姐,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吸引眾人無數。細數着與她相伴的這幾日,與她所說的話,竟不過半百句。

「我看啊,這京中的病人全都跑你這兒來了。診金如此之低,你不怕京中各大醫館的掌柜找你來拚命嗎?」終於等到她清閑下來,楚瞻體貼地遞上一杯茉莉香茶,卻語帶尖酸地說。

雲卿悠然地啜了口茶,鳳眸微眯,清淡的聲音甚是得意:「只怕他們謝我還來不及呢,他們的藥材生意,定是比往日紅火吧?」

「可不是,那些買不起葯的窮人,有了你的幫助,個個都喜滋滋地前去抓藥。長此以往,沐府的這些家當,要被你悉數敗個乾淨!」楚瞻斜睨了她一眼,牽起她的手,走向內殿。

「這又何妨,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夠這府上的人吃穿用度便足了!」雲卿倒是不以為意,府上的這些家當,夠她揮霍一陣子,反正不久之後,她也用不着了。

楚瞻的大手緩緩地移向她腰間,倏然向身側一帶,佳人便落入他的懷抱。不待雲卿反抗,他附於耳邊輕聲問:「若是你願意,王府里的那些財產,也盡可由你拿去揮霍!」

「多謝你的好意,還是留給你府上那些人吧!」雲卿推開他,淡然一笑,絲毫不留戀他懷中溫暖。

「你若是在乎府上的那群姬妾,我一一將她們遣出府去。這一生,有你一人便足矣!」他緊緊地擁住她,目光在她右眼角的那朵梅花上流連不定,情不自禁地俯頭吻了上去。

微突的疤痕,並不如別處肌膚那麼光滑細膩,他輕輕地吻下,輾轉於梅花之上,彷彿要撫平她前塵的劫難,撫慰她內心的傷痛,化解她心中的怨恨……

此時的雲卿仿若嬌柔的花瓣,在他懷中輕顫,一雙手卻死死地抵在他胸前,用足了力氣,將他推出好遠。

「楚瞻,以前我對你,只是利用;現在,只是感激,僅此而已。往後,請你好好的對待平兒吧!」她勇敢地看着他驚愕的雙眸,雙手緊握成拳,一字一頓地說道。

「平兒嗎?」楚瞻低低地笑道,柔和的眼光突然轉為犀利,他上前緊緊握住她的皓腕咬牙切齒地說,「現在,我就帶你去見她!」

雲卿坐在馬車內,看着面色冷峻的楚瞻,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不是說見平兒嗎?」

「是,等一下你就能見到她了!」楚瞻並不抬眼看她,聲音毫無溫度。

雲卿見他這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便不再多問,伸手掀起車簾。但見四周一片荒野,前方不遠處松柏環繞,凝眸細看,她心中一沉,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你是說……平兒她……她不在人世了?」

「是,她已經死了!」楚瞻見她渾身顫抖著,仍是硬下心說道。

平兒的墓修得雖不算奢華,也是大氣莊重。青石精雕細刻的墓碑上只有一行字:鄭平兒之墓。納妃之日,他明明給了金冊誥命,就因為發現她身份有假,才如此的嗎?

「她是怎麼死的?」雲卿雙手在墓碑上來回摩挲著,腦中全是平兒的音容笑貌。她的溫婉體貼、嬌俏動人,以及她精湛的綉藝,往日的種種,如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縈繞不止。

「難產而亡,宮內的醫正已是儘力了,卻未能……」楚瞻不願說出真相,他怕她得知真相會發怒癲狂,如今,也只能這麼說了。

雲卿強忍着悲痛,緊咬下唇顫聲問:「那麼,孩子呢?」

「是個死胎!」明知這個回答對她來說太過殘忍,可是,他想讓她認清現實,他想讓她毫無後顧之憂地踏入王府。

「怎會如此?怎麼會這樣?莫不是……」幽森冷眸中突然蒙上一層血紅,雲卿幾乎不能自持,「莫不是有人從中做梗?為何安兒在身邊也不能……」

楚瞻見她幾欲失控,忙抬手撫上肩輕柔地說:「也許這就是命吧!在此之前,安兒一直對她照顧得體貼周到,平素進食也都由她親嘗,可沒想到,她終是沒有福氣。」言及此,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平兒逝后,安兒很是自責,後來帶着牙離開了王府。她說辜負了你的期望,沒能保護好平兒!」

淳厚的嗓音幽幽傳入雲卿耳中,撥動着她胸腔中最為脆弱的一根心弦。僅僅一年多的時間,這麼多人都離她而去了,果真自己是怨靈轉世嗎?

回去的路上,雲卿獃獃地縮於馬車內,一言不發。平素幽寒的眼眸黯淡無光,早上那抹得意之色,早已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楚瞻從未見她落過淚,就連自小跟在她身邊的平兒也說她從未見過。因為不曾流淚發泄,所以才積了滿腔怨恨嗎?到底要用什麼辦法,才能化解她心中的積怨?再這樣下去的話,他怕她會撐不住!

御書房中,裊裊龍涎香由瑞獸口中徐徐吐出,香氣馨馥,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皇帝望着許久未曾露面的七弟,頗為惱怒地訓斥:「七弟越發的不成體統了,自打率兵回京,就一直不曾露面,竟然朝中政事也撂開了!」

楚瞻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皇上英明果敢,朝中政事繁冗不堪,臣弟可沒您那治國理政的智慧。我這輩子,也就只能帶兵打打仗、為您守好疆土了。」

「你……自打那件事後,你真是越發的憊懶了!」皇帝又是痛恨又是心疼他這位弟弟,雖不是一母同胞,卻也是自小一起玩耍,長大一同浴血奮戰打江山的手足。

「母后這些日子一直惦念着你,若是有空的話,就去萬安宮給她請安吧!」皇帝見他眉宇中悲傷隱蘊,不由嘆了口氣。

「三哥,她沒有死,我把她帶回來了!」這一次,他改用了早先對他最為親厚的稱呼。

(14)

皇帝聞言,又驚又喜,恍然想起前幾日的傳聞。聽說京城來了位貌美如仙的女神醫,醫術高超、心地善良,凡是見過她的人,都驚嘆於她的絕美容顏。又因她右頰處生就一朵梅花,城中的人大多稱之為梅花仙子下凡。

他只當這些是飯後笑談,誰知,卻真有此事,而且那人竟是她!

「既然她還活着,而且又隨你回京,你怎麼還是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皇帝早就見他一臉憂悒,便知這位可憐的七弟未能抱得美人歸。

「皇兄,不要再明知故問了。這位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臣弟真是從未見過她這般倔的女子!」楚瞻苦着臉,似在向這位無所不能的三哥救助,他可是坐擁後宮上千佳麗,若是對付女人的話,總比他有經驗。

皇帝笑得有些涼薄,抬手摸著下巴幸災樂禍地說道:「朕對這位沐大姐,確實沒招。指望着皇弟你為咱皇家爭口氣了,你可別辜負了朕的期望啊!」

「皇兄……」

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皇帝截住他的話道:「不要再打清寧的主意。近來這位帝姬也甚是煩惱,若是讓她們二位相見,指不定又要鬧出什麼亂子來!」

最近皇帝也十分頭痛,他也不知夏焱之與清寧關係匪淺,那日金鑾殿上,他一口答應了左相,將其女兒許給了通政使司副使夏焱之。當着那麼多朝臣的面,又有皇帝金口玉言,他一個四品官員,除非是吃了豹子膽了,才敢拒絕吧?

兩個月前,左相顧長淵風風光光地嫁了女兒,十里紅妝,轟動京城。據說他們婚後也是錦瑟相和,很是美滿。

為此,清寧一直悶悶不樂,她雖為老五的胞妹,太后對她卻極為照拂。近日來,為她擇了許多官宦子弟,她卻未看中一個,後來索性悶在清福宮再也不曾出來。

「七弟,你若想得到她心,就必須用自己的真心去換!她受了多少苦,便會有多少心結,這都要靠自己去一一解開。」皇上幽幽說道,有時候甚至想,若自己不處於高位,會不會有勇氣去撫慰她心中的傷痛?

淡月疏輝下,院中修竹枝影婆娑,雲卿挑燈立於中院,靜靜地望着守在門邊的楊天青。修長的身軀如釘子一般佇立於門邊,僅一年工夫,他昂然身姿便如軍中浸潤多年的老將,就連思想,也變了許多。

「師兄!」雲卿悄然走到他身邊,聲音曼然輕柔。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歇著?腳不沾地忙了幾日,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楊天青握緊手中長劍,唯恐他這位古靈精怪的小師妹耍什麼花招。

帶着涼意的素手悄然覆上他的手背,細膩柔滑,他心中一顫強自抑制着內心的悸動問道:「師妹可是有心事?」

「師兄可曾記得我們幼時玩耍的玩笑話?當年你、安兒與我時常說笑,天下穩定、四海太平,我們何不仗劍逍遙於江湖?……」說到這裏,雲卿靦腆一笑,「其實當年我與安兒並非戲言,本想着戰後與她遊戲江湖,誰想……」

瞻王府的事情,楊天青也是知道些,聽她提起安兒,他不由暗嘆。未曾想當年老實敦厚的平兒會變得那般陰狠。

「這京城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師兄若是執意留下,還請你高抬貴手,放我出城吧!」雲卿幽幽一嘆,言語中帶着無盡的寂寥無助,讓人心疼。

「出城?你一個人要去哪裏?」楊天青收起不忍,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問。

「一個人去江湖逍遙啊!」雲卿故作輕鬆的笑容有些牽強。

楊天青略一沉吟,鄭重地說道:「雲卿,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啊!幾年來,你為了仇恨而活,若是真能放棄,也早該放下了!」

清冷的笑聲響起,她轉身而去:「是啊,知我者,莫若師兄!哪天我沒了恨,我便失去了活着的意義!」

看着那抹白影漸行漸遠,輕風搖曳着她手中風燈,宛如幽冥鬼火一般。

「雲卿,如今你心魔深種,只怕,他也不能解了!」他臨風輕嘆,掌心早已汗濕一片。

翌日,楚瞻一早來探,見門外立着幾位百姓,似是求醫來的。平常這個時候,她早已起身開門醫病了,今兒個倒是怎麼回事?

剛進院門,便聽古琴錚錚而響,凄清激越的曲調偏偏被彈奏得似箏那般高亢。聞其音,而知彈奏者的心境,她,終於坐不住了!

幽暗的琴室燃著檀香,雲卿一頭長發低垂,順着輕軟的白袍披散而下,發梢剛至腳踝。天氣尚冷,她卻只著一件寬大單薄的外袍,額上卻滲著細密的汗珠,在斜斜射入的幾束陽光下晶瑩生燦。

一曲彈罷,楚瞻立於門邊拊掌而笑:「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竟有幸聽你完整地奏完一曲!」

說完,他大步地走到琴邊,卻見琴弦之上血跡斑斑,抓起她的手一看,蔥白的指尖已被勒出道道血痕。

「雲卿你……」他又驚又痛,緊握着她手幾乎說不出話來。

「楚瞻,你不是想要我入住王府嗎?我想了想,明日我便搬入府中!」她深深地望着她,眸中寒光瀲灧,猶如千年冰雪染就。

「你若是不願,我也不會勉強!」似是受不住她眼中冷光,楚瞻緩緩鬆開手,低低一嘆。

「明日一早,煩請你派人來收拾箱籠吧,不過,看這邊的情形,我每日也要來上一趟。」想到城中窮苦百姓時常上門求醫,雲卿提出了條件。

楚瞻既喜且憂,滿口答應下來。淡淡的幽香傳入鼻端,他心中一盪,輕輕攬她入懷,薄唇尚未觸上她光潔的額頭,便見她將頭一低,側臉貼在他的胸膛。

雲卿啊雲卿,你若是待我有如門外等候的病人那般,我這一生,便也足了!

他在心中輕嘆,無限的失落與煩惱糾纏縈繞,手上的力道也越發地重了起來,像要將她揉入體內,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

(15)

王府內的諸位姬妾,誰都不曾料到,出走一年多的王妃被王爺重新迎入府中。入府的前一日,就見府內下人忙於張羅,那樣熱鬧的情形,就好似當年迎娶王妃一般。真是搞不懂這位王爺,體貼溫柔的妃子不愛,偏偏傾心於她那種冰雪一般的人。

麗晴居的柳如眉,自打漱玉齋的平兒死後,也得了瞻王些微的寵愛。雖說她於王府內並無位份,可是有了王爺的寵愛,地位在府內居之甚高。往日時常往漱玉齋去的那些姬妾,個個見風使舵,常在麗晴居走動了。

這位瑤姬,心機頗深,也不曾擺佈平兒那般小人得志之態,平素待人謙和,在下人中口碑甚好。聽聞雲卿的到來,心內也是惴惴不安。

她害怕她那寒光瀲灧的眼神,好似能洞穿一切,令人無所遁行。雖說她自恃手段高明,可到了這位王妃面前,總覺低了好幾等。若是她真在府中久住,那麼,所有的事情,早晚都得敗露。

碧琳殿仍於當年那般,被收拾得乾淨清爽,前來伺候的丫頭也是機靈可愛。為了避免綉春那般的人混入,楚瞻刻意進宮懇求太后賞了這兩名辦事妥帖的宮女。一應事情打點妥當,他卻不知所措了。

寢殿也如當初,一床一榻一屏風。到了晚間,雲卿將水墨屏風一架,坦然卧於榻上,不久便酣然入眠。

看着她熟睡的容顏,楚瞻無奈一嘆:「沒想到,我在你心中,輕比鴻毛,卻連防也不防!」

彈指熄了案上燈燭,楚瞻平卧於牙床之上,想着皇兄那日之言,心中卻是萬分苦澀。這位心硬如鐵的小姐,要怎麼才能將她融化?

一早隨楚瞻入宮拜謁太后,雲卿坐於銅鏡前,不免想起昔日溫厚老實的平兒與活潑俏麗的安兒。這兩個與她一起長大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娘娘真是美,就是天上仙子也比不過!」不滿十六的萌黃手藝很巧,轉眼便為她梳了個凌雲髻,尚未插任何頭飾便對着鏡中之人誇讚起來。

她眼光一垂,便見雲卿右眼角那朵鮮艷的梅花,難免好奇:「娘娘的頰妝真是漂亮,上好的胭脂膏子也繪不出這樣鮮艷的花瓣來。」

雲卿聞言,面色一變,抬手撫上眼角的疤痕淡淡說道:「這並非頰妝,而是傷疤!」

言罷見萌黃面色尷尬,雲卿忙又笑道:「轎子還候在府門外呢,那些釵環太過繁冗,還是簡單點為好!」說着,她取出一條碧玉華盛插入前額發間。

一旁的淺蔥忙挑了件淡青色竹枝紋錦袍為她換上,理整妥當后,二人皆瞪大了眼睛,獃獃地望着雲卿。平日裏這位王妃只是簡單地用一根玉簪綰髮,著一身素袍,那般高華姿態已是令人驚嘆。而現在細細妝扮后,更讓人嘆為觀止。

這二人平日常在宮內走動,後宮寵妃也曾見過,當時已然覺得她們妖嬈嫵媚、容華若仙,可今日見雲卿這般打扮,當比月宮嫦娥!

雲卿未曾料到,她此番入宮不久,宮內上至嬪妃,下至宮女,紛紛仿效她眼下的疤痕,用胭脂在眼角繪出嫣紅的梅花。

太后喜聞雲卿平安而回,喜不自禁。往日便知這孩子秉性要強,誰知竟然能說服老七前往沙場,聽起來真是太過荒唐了。

事情發生之後,她一直被蒙在鼓中,自老七征戰回來之後,也顯少前來請安。直到前些日子他來萬安宮要人,這才把實情相告。自然,楚瞻少不得被她數落一通!

到了萬安宮,楚瞻仍是緊緊攬著雲卿的纖腰,一點兒也不在乎宮中下人的好奇而艷羨的眼光。倒是雲卿,感覺到眾人投來的目光,心內頗不自在,悄悄地往他手背上一擰,痛得他面部扭曲,卻不能叫出聲來。

當望見佳人唇邊得意的笑容,他毫不避諱地收緊手臂,薄唇突然壓下,在她頰邊深深印下一吻。一旁的小宮女瞧了,一個個掩口偷笑,有些靦腆的,忙轉過身捂住羞紅的雙頰。

雲卿被他這番輕薄,自然不肯罷休,趁機在他腰間狠狠一擰,痛得他張口結舌。

「老七這孩子,越發的沒了體統!」太后剛由內殿步出,逮眼瞧見了門外二人,鳳眸微眯,轉頭對隨侍的鄭嬤嬤笑道。

二人款款步入殿中,紛紛向太后請了安,這才一一落座。

太后慈愛的目光在雲卿面上流連了許久,這才徐徐開了口:「你這孩子,性子太倔,這一年多,必是吃了不少苦頭吧?」

言罷不待雲卿回答,便將矛頭指向了楚瞻:「最不像話的便是瞻兒你,她堂堂王妃,怎能隨軍出征?不說一路顛簸奔波,那沙場上萬分驚險,她一個女兒家,你這做王爺就這麼放心?」

雲卿在一旁偷眼瞟著,見楚瞻一臉窘迫、萬般無奈的樣子,不由掩口偷笑。這位王爺再能幹,可到了太後面前,只能俯首乖乖聽從。

「母后,兒臣許久未見清寧帝姬,不知隨後可否前去清福宮見她一見?」二人與太后攀談許久,雲卿趁着她心情舒爽便提出了這番要求。

太后想到清寧近些日子心情不佳,她去探望開導一下倒也是上上之策,將頭一點讚許地笑了笑:「你們自小就交好,到如今也都相互惦記着。哀家看在眼裏,倒有幾分羨慕!」

待在著這偌大的後宮,耗費了她畢生心血,到了後來,就連最後一點友情也要捨棄,這一生走來,她真是太過疲倦了。

沒過多久,太后便起了倦意,雲卿會意,便起身告辭。楚瞻已從皇帝那得知清寧的事情,見她要去清福宮,心中頗為不安。

「既然要去,那我陪你一道去吧!」楚瞻見她步出了院門,連忙跟了上去。

「不必了,難不成王爺想偷聽女兒家的心事?」雲卿很是驚訝,這個楚瞻平素很識大體,今日卻是怎麼了?

(16)

自雲卿出了宮門,楚瞻的眼光就一直跟隨着她,似是探究似是擔憂。他怕清寧的事情又刺激到她,萬一再惹出什麼亂子,他可真招架不住了。

雲卿被他盯得不耐煩,冷眸一掃沉聲問道:「你今天這是怎麼了?我臉上有花不成?」

楚瞻壞壞一笑,介面道:「是啊,是有朵梅花,開得煞是好看。」緊接着,他湊近她輕嗅了嗅,「嗯,還有怡人花香!」

「無聊!」雲卿感覺面頰微熱,斜睨了他一眼快步地向停在宮門口的轎走去。

麗晴居的柳如眉一向冷靜多謀,可自打雲卿入府便亂了陣腳。這位王妃真是小瞧不得,以前跟隨在五主子身邊,常聽他提及這位文武雙全的小姐,自己若是跟她硬斗下去,無疑是以卵擊石。幸好,她留了一手……

翌日清晨,雲卿早早地起身前往沐府等候病人上門。當日的天色不錯,透著暖意的空氣中攜帶了芳草的清新,不經意間,又到了初春時節。

剛至沐府大門,便見書生打扮的年青男子迎上前來,抱拳向他一揖:「小生邱甫賢,久聞姑娘醫術高超,今日特攜了內人前來求治,多有勞煩,還請姑娘見諒!」

雲卿見他謙恭有禮,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見他相貌雖不出眾,氣度卻是不凡。餘光一瞟,便見門邊停著一頂藍衣小轎,想必裏面坐着他的娘子。

「公子不必拘禮,可先隨管家到內院廳中歇息片刻,我稍候便到!」雲卿微微一笑,翻身下馬。這是個唯一見了面,不肆無忌憚地盯着她面容的男子。好像王府的那位瞻王爺第一次見面,也未曾多看她幾眼。

雲卿凈手勻面后這才步入正廳,已見那名男子扶了娘子坐於案前。府內的下人捧了香茗,遞到二人手中,那名女子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了,卻不並就飲,直等身邊的男子飲上一口后,這才送至唇邊。

見此情形,雲卿大為驚訝,沒想到這世間,還有比自己更為小心謹慎的人。她走到案邊坐了下來,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婦人,僅一眼,便讓她驚駭萬分。

眼前坐着的這名瘦削女子,面貌清秀,只是那雙幽深的眸中,卻無半點神采。眼前這人,不是安兒又是何人?

為免唐突,她強自壓抑著內心的激越,素手往她腕間一搭,心內掀起了滔天巨浪,這脈象,實在是太過蹊蹺。

「這位夫人,近來感覺哪裏不適?」她一雙幽深眼眸閃著奇異的光芒,探究似地望入來人的迷茫的眼中。

坐於旁邊的男子面露困窘,介面說道:「我家娘子生過一場大病,自那后,便再不能言語!」

雲卿點了點頭,眼光始終在病人面頰流連:「她得的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毒!」

「中毒?」年輕男子大驚失色,往日也曾請了許多大夫,一個個都說是因病所致。

「這毒並非江湖中那種毀人咽喉的啞葯,而是出自唐門的一種奇毒。中毒之人不僅不能言語,而且神志不清。像她這種,中毒並不算深,只是不記得那些前塵往事了!」雲卿面上平靜無波,而平放於案上的左手緊握成拳,掌心的那隻上好茶杯已被捏成齏粉。

男子見她所言不虛,連忙起身又是一揖:「姑娘所言甚是,我家娘子不記得以前的事倒也罷了,只是口不能言,令她煩惱不堪。誰想她為此多次輕生,若不是及時發現……」說到這裏,他已是哽咽難言,眸中脈脈深情,顯而易見。

「這位公子莫急,可否將其中緣由說與我聽。了解個中狀況,我也好對症下藥!」她語氣幽幽,四溢的寒意讓人不由打了個寒戰。

那名年輕男子見她語氣誠懇,便也不相瞞,便將他於一年多前在山中苦讀時意外發現一名重傷女子,並將其救下的事情詳細地說了一遍。

「你可還記得,當時你除了她之外,便沒有發現旁人了嗎?」雲卿聞言,耐心地誘導。

「哦,還有一隻黑犬守在旁邊,當時我可是費了好些工夫才讓它不起敵意!」年輕男子無奈地笑着說道。

雲卿沉吟片刻,誠懇地問:「你家娘子身中奇毒,一時半會也無所解,如不嫌棄,便可在府上住些時日,我好慢慢為她調理!至於診金與各項所出,我自會安排!」

「姑娘……這怎麼……」

「你不必驚訝,你的這位夫人,倒與我失散的妹妹有些相像!」雲卿說完,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洶湧怒意,疾步走向了廳外。

楚瞻,當日你那番言語,到底是為了掩飾什麼?

京中最為熱鬧的朱雀街,人群來往穿梭,各種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偶有一兩位聲音怪異的外地攤主隨之吆喝,便會惹來無數好奇目光。

「這珊瑚釵色澤不錯,先生遠道而來,不知生意如何?」眼前的攤位雖說不大,但陳列物品很是精緻,比起沿街而起的銀店鋪里的貨物毫不遜色。

「到底是京都盛地,像姑娘這麼識貨的人並不在少數,這一次來,確實小賺了一筆!」留着絡腮鬍子的攤主笑得豪爽,伸手接過她遞上的銀子,將珊瑚釵細細地包好遞到了她手中。

雲卿唇角輕挑,向他使了個眼色,款款而去。

午後的陽光透著濃濃暖意,令人生倦。雲卿用了午膳,便卧於小榻小憩,直到太陽西斜這才悠悠轉醒。

「娘娘,麗晴居的瑤姬已在外等候多時了!」萌黃見她醒來,忙捧上一盞香茗,眼光卻落在了殿外的那一抹寶藍裙裾上。

「請她進殿來吧!」雲卿抬手理了理散亂髮絲,仍著了一身素衣,端坐於榻上。見萌黃面露疑色,淡淡一笑解釋道:「都是府上姐妹,用不着拘那些虛禮,你請她進來吧!」

(17)

柳如眉一如往常那般謙恭有禮,一張嘴巴卻如抹了蜜般,那些恭維奉承的話由她口中說出,卻是情真意切。

雲卿懶懶地聽着,一雙冷眸卻在她面上掃來盪去,笑容越發的勾人心魄。恐怕平兒與安兒的事,她沒少從中做梗吧?如今她是示威來了,還是……

「前些日子,我在園子裏見着織秋了,聽說自打明妃逝后,她便跟在你身邊伺候了?」任誰都看出,雲卿的唇邊噙著假笑,那雙冷眸卻移向了她緊緊攥著的雲錦絲帕。

柳如眉見狀,眉間湧上懼意,囁嚅半天才道:「誰也不曾想到,明妃出了那樣的事情。已是足月的胎兒,怎會夭折於腹中?」

「足月?」雲卿暗嘆,這事情跟自己所想的,大有不同。她本以為,平兒與安兒皆是被人所害。」

「唉,自古紅顏命多舛,她受了那般榮寵,怕是老天都嫉妒了吧?」她緊緊地攥著雲帕,面上浮現出濃濃的怨懟,「她被王爺捧在手心裏,呵護得極為周到。平素用膳,都要綉春親口嘗后這才入口。」

雲卿心中疑雲重重,見她這般做派,瞧上去也是真情流露,不由輕嘆一聲:「許是她的福分太薄吧!」

「那也不盡……然吧……」柳如眉脫口而出,話剛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她不安地望着雲卿,貝齒輕咬下唇,怯怯的模樣像極了昔日的平兒。

雲卿微微一笑,心中已是瞭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拍着她的肩膀說:「看樣子,瑤姬心中有千言萬語卻無處訴啊?我離開了這麼久,也好久沒跟姐妹們閑談了,不如今日與你說個盡興吧!」

「天……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她起身一福,匆匆地走了出去,跨過殿門時,腳下被冗長裙裾一絆,差點摔了一跤。

雲卿見之,心中疑惑更濃,這個瑤姬此番前來,到底是要向她傳達什麼訊息呢?不僅僅是前來探看這麼簡單吧!

近來政事繁忙,楚瞻直到天擦黑才返回王府。姜國近來事端頗多,內亂剛平,卻大傷元氣,周邊鄰國見此,對其更是虎視眈眈,這不,那位姜王,又開始打別的主意了。據使者來報,說是姜國太子攜了厚禮,甚至帶上了姜國至寶七彩琉璃樽前來。他此番前來的目的,楚瞻已猜得八九不離十。

「王妃人呢?」推門進入正殿,四處打量了一番,卻未見雲卿蹤影,楚瞻不悅地問道。

「回王爺,王妃獨自一個去了園子,這會兒也快回來了!」萌黃見狀,忙迎了上去,接過他手中的外袍。

楚瞻有些發怔,這位沐大小姐顯少去花園中閑逛,今日怎麼偏有了興緻?見她由清福宮回來並無任何反常,他這才稍覺得心安。現下聽說她去逛園子,又難免憂心。這位小姐的脾氣,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王爺……」淺蔥剛絞了熱手巾子遞上去,卻被他揮了開來。

「咦,你這是怎麼了?」雲卿剛踏入殿門,便見楚瞻一副焦躁的樣子,不由脫口而出。

楚瞻見是她,忙上前握住她微涼的雙手:「怎麼穿得這樣單薄?平日裏太由着你的性子胡來。」

「才逛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再者,我可沒那麼嬌弱!」雲卿向他使了個眼色,手指輕撓了撓他的掌心。

屏退了下人,楚瞻被她拉入內殿,但見室內燈火搖曳,望着面前笑容未褪的雲卿,他不由壞壞一笑,剛要湊過去一親芳澤,卻被她冰冷的聲音打斷:「我今日見到安兒了!」

楚瞻聞言大驚失色,盯了她半晌問道:「你是在哪兒見到她的?」

「大街上偶然遇見,身邊還跟着牙。」雲卿揚起笑容,深邃的眼眸寒氣四溢,「王爺,那日你對我所說的話,都是謊言吧?那麼今日,你是不是該告訴我實情了?」

「這些事情,我也不太了解。當年我返回京城時,安兒與牙已經不在府中,直到平兒出事,我這才聽說!」楚瞻知道瞞她不過,便將實情全盤托出。

雲卿聽完,竟是不動聲色地坐於椅上,整個人仿若木雕泥塑一般。

真是想不到,那麼純良的平兒,最後竟變得這般瘋狂。她不分敵我,將好心留下保護她的安兒除掉,可是最終也害了自己。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想起郊外林中的那塊墓碑,她終於明白楚瞻為什麼不能給她名分了,她這樣的人,死後根本沒資格安葬於那裏。她害人害己,而一手造成這一切的,不正是她沐雲卿嗎?

「雲卿!」楚瞻唯恐她又氣得發狂,忙上前扶住她的肩頭。

「沒事,只是覺得不可思議罷了。我有些累了,要去休息了!」雲卿輕輕推開他,起身向小榻走去。

「我……我不是有意騙你的。」楚瞻上前拉住她,淳厚的聲音有些沙啞。

雲卿回身,牽強一笑:「我明白,你都是為我好。可是,事情總會有真相大白那一天,可善意的欺騙未必是件好事!」

「你,果真見到安兒了?」楚瞻將信將疑,攥緊了她的手腕,將其拉至身前。

皇兄讓他有耐心,他試着去做了,可見她絲毫沒變化,倒令他更為焦躁了。可不是,他那後宮上千佳人,哪一位不是溫柔嫵媚,就算是高官家自命清高的千金小姐,到了那宮中,哪一個不是手段了得?唯獨對她們景仰的皇帝,百依百順,因為他是她們的天,她們終身依靠。

而眼前的雲卿卻不一樣,她那顆被仇恨充斥着的心,硬如鐵石、冷若冰霜。報仇便是她活着的目標,她的內心裏除了復仇二字,再也裝不下其他任何情感。因此,註定他成不了她的天,成不了她一生的依靠。

「她現就住在沐府,你若是不信,可以前去看看。只是,她再也記不得從前的事了。」

雲卿幽幽而言,卻見楚瞻俯下頭來,目光突然轉為狠厲,壓抑的低吼響盪於耳邊:「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你不恨?要知道,這輩子,或許你的大仇都無法得報了!」

(18)

「除非我死,才能止恨!」見他俊朗的面容漸漸壓下,雲卿將頭一扭,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的大掌緊緊地鉗住她的下巴,深邃的目光直直望入她的冷眸,語氣同樣的堅決:「我不會讓你死的!」

話音剛落,便迅速地覆上她的櫻唇,長驅直入,輾轉糾纏。他的狠厲、霸道就在此刻全然爆發,不容她有絲毫反抗。原來,當一個男人生氣發狂的時候,再怎麼兇狠的女子也抵抗不了他的粗暴。

「你是我的……王妃……」結束了令人窒息的長吻,他在她耳邊輕喃,狂熱的氣息愈發的濃烈,伸手狠狠一扯,便將她束於腰間的玉帶甩落於地。

雲卿頓覺腰間一松,尚未來得及取出袖中銀針,外袍便被他生生扯下,只餘一件單薄中衣。

「楚……瞻……」熾熱的薄唇迫不及待地封住她的檀口,位於腰中的大掌力道加重,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僅此而已嗎?一向自視甚高的她,在他面前也不過如此,還談什麼報仇雪恥?難怪三年前她前去姜國王庭暗殺,結果以失敗而告終。她又以為一年多前光明正大的沙場之戰是個好機會,結果還不是一樣?這一生,難道就註定了失敗嗎?

咸澀的液體帶着失望、屈辱緩緩落下,放棄了反抗、放棄了自尊,她雙眸緊闔,彷彿認命一般任由他擺佈。而楚瞻的動作旋即戛然而止,所有的怨懟、不甘頃刻間轉為不安、愧疚,這些,都源自她頰邊清淚。

「雲卿……」他喃喃不知所云,伸手替她抹去面頰淚珠,心中亂作一團,第一次見她落淚,第一次見她如此頹廢,卻不是第一次唐突了佳人。

她第一次當着別人的面流淚,幾年來第一次覺得無助,卻不止一次被人輕薄,要怪,就怪這傾城之貌。多少次,她渴望眼角的傷疤變得猙獰可憎,這樣,再不會被陌生人注視,可是天不遂人願。

這一夜,對楚瞻來說極為漫長,在牙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色微亮才熬不住迷瞪了片刻。待睜開眼一瞧,窗外天色大亮,隔着屏風聽了聽,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望着小榻上折得齊整的錦被,他的心忍不住狂跳,低吼了一聲,轉身向殿外奔去。

王府上上下下找了一圈后,並未見到雲卿的蹤影,他慌忙策馬趕至沐府,卻聽管家說今日並未見雲卿前來。姜國路途遙遠,依她的性子,沒做好任何計劃是不會貿然前去,所以,她現在人一定還在京城。

二月的春風帶了暖意,吹綠了荒郊的枯草,官道兩旁一簇簇嫩草,綠意盎然,冷不丁被一匹疾馳而過的駿馬踏得七零八落。

掩映在蒼松翠柏間的墓園,森冷幽靜,一階階青石砌成的長梯,隨着曲折的山道蜿蜒而上。楚瞻躍下馬背,一路拾級而上。墓園深處,枝葉濃密,幽暗昏然,寂靜無聲,偶有一兩聲嘶啞的鳥鳴,聽之令人心驚。

楚瞻並未在平兒墓前找到那抹素白身影,而是驚奇地發現,那日還完好無損的墓碑生生被利劍削去大半截,旁邊還躺着斷裂的劍身,只是一把普通的玄鐵劍。

拾起那柄斷劍,楚瞻唇角微揚,心中嘆道:「盛怒之下,你竟沒忘記換劍,真是太可怕了!」

沐府的後院原先是雲卿與母親的居所,自沐夫人逝后,一直空在那裏,李管家每日都會吩咐府內的下人前去打掃。後院之中,多植碧竹,清脆挺拔,惹人喜愛。

「這位公子,我可以試着清除盤亘在她體內的奇毒,只是她的記憶卻難恢復了!」雲卿將那位邱姓書生引至院中,刻意壓低了聲音說。

邱書生聞言連連點頭說:「我想她之前必定是受了大難,記憶永不恢復對她來說倒也是件好事。不知解毒之後,她可能再開口說話?」

雲卿聽他這番言語,心中大為快慰,沒想到多災多難的安兒竟能碰上如此體貼入微的男子,也算是老天有眼,未曾薄待於她。

「她的喉嚨完好無損,想必毒清之後便可開口說話,只是這麼久未曾言語,起初不會講得流利!」雲卿向著他微笑着說,到如今,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安兒總算有了好歸宿了。

「太好了……太好了……」邱書生激動得不知所措,眼中淚光點點,卻未曾落下淚來。

「你不用謝我,實話跟你說了吧,她是我遠房表親。因是庶出,自小不招待見,時常被府中的其他姐妹欺負。聽聞一年多前,遭到府上毒打,逃出后便不見影蹤。幸好……」說到這裏,她頓了頓,一雙冷眸漸漸湧上暖意,「幸好,她遇見了你!」

「原來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他又驚又憂,想起自己出身貧寒,不由羞愧萬分。

雲卿見他面露窘色,唇角輕揚曼聲說道:「大戶人家的小姐又怎麼樣?嫁於那些富家紈絝子弟,倒不如……」言及此,她見他面露薄紅,便不再說下去了。

邱姓書生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出一句:「總之,讓姑娘費心了!」

「她與我乃是表親,我這麼做也是應該的。你們就放心地在這裏住下吧,等她調養好身子再作打算吧!」雲卿說完,款款走向房內。她也不知有無把握在毒清之後安兒能否恢復記憶。若是被她憶起往事,依她往日的性子,只怕這世上又多出一個「沐雲卿」來。

「小姐……」剛為安兒開好藥方,便見白髮蒼蒼的李管家立於門邊,神色焦急地看着她。

雲卿見狀,忙走到他身邊輕聲問:「可是他又找來了?」

見李管家眼光直往院中瞟,抬頭一看,見楚瞻正立於院中,面帶淺笑,神色如常。

(19)

大概是雲卿對昨晚的事還心存芥蒂,一路上總是與楚瞻保持着距離,剛踏入王府,立即又將他遠遠地甩在身後。

楚瞻暗想自己曾幾次輕薄於她,不由暗自懊惱。每每見到她,都情難自抑,更何況,她可是自己明媒正娶的王妃,金冊誥命一樣不少。這些,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罷了,悔不該當初錯看了人。這世間,機緣巧合的事情,怎麼偏偏找中了他?

提心弔膽地與雲卿相處了一天,他話沒少說,卻像一個人自言自語。那位大小姐要麼是拿着捲軸獨自沉思,要麼是卧於小榻安睡,簡直把他的話當耳旁風。

「沐雲卿,你耳聰目明、伶牙俐齒,本王說了這麼多,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楚瞻終於忍受不了她這般漠視,倏然起身走到她的榻邊坐了下來。

雲卿放下手中捲軸,一雙鳳眸微眯,表情甚是慵懶:「在想些事情,可能是太過投入了,怠慢了王爺你,還請見諒!」

「莫不是你……」楚瞻一想到近日姜國的動向,心頭不由一緊,難道她已經知曉了?

「我是在想,從小憨厚的平兒怎麼突然會耍出這般陰狠的手段來了?難不成,幕後有什麼高人指點?或者是,某些人的一石二鳥之計?」雲卿低聲嘟囔著,聲音模糊難辨,聽得楚瞻一頭霧水。

當晚,暗夜深沉,一彎新月高懸於空,濃雲遮擋下,清輝黯淡。

麗晴居內寂靜無聲,守夜的織秋挑着風燈坐於廊下打起盹來,突然一陣冷風襲來,夢中的她不安地呻吟了一聲,驀地睜開了雙眼。

前方不遠處有個白點隨着初春的夜風緩緩飄來,待她定睛一看,人影已晃到了她面前。垂散的長發披於額前,一張慘白面容籠於發中,惹隱若現。那人搖搖晃晃行至她面前,風燈下,素衫上血跡斑斑,忽而伸出一雙手上前要掐住她的脖頸。

織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將身一側,冰涼的指尖擦過她的面龐,差一點劃破了嬌嫩的肌膚。

她起先尚以為在夢中,直到覺得臉上傳來了陣火辣的痛感,嚇得兩腿一軟,跌坐於地。明明怕得要死,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往來人面上瞟,藉助微弱的風燈,她隱約瞧清了來人的面目……

「啊……鬼……鬼啊……」一聲凄厲的叫聲劃破寂靜,響盪於王府夜空。

須臾,麗晴居內燈燭高照,位於中院守夜的護衛聞訊趕來,卻見織秋已癱倒於廊下,昏死過去。

翌日,麗晴居鬧鬼的事情驚動了整個王府,就連楚瞻也受不了柳如眉的哭訴,親自過問了此事。可憐的織秋被嚇得不輕,躺於床上神智不清,還不住地打着哆嗦,嘴裏咕噥著不停,都是些鬼啊神的。柳如眉在一旁只是靜靜地看着,不似往日的平兒只會扮可憐,偶有一兩滴淚水落下,很快被她抹得一乾二淨。

「要麼你是真的問心無愧,要麼就是你的演技比平兒還好!」跟楚瞻前來的雲卿坐在邊上冷眼看着這一對主僕,一時尚難理清頭緒。

麗晴居無端鬧了這麼一出,讓楚瞻很是無奈,他軟語安慰了柳如眉一番,又命侍衛嚴加防範,這才交差了事。

當晚,空中雖只懸一彎月牙兒,卻是萬里無雲,淡淡月輝輕灑,更添寧靜和諧。

柳如眉卧於牙床之上,輾轉難眠。這個織秋,也曾是她親手調教出來了,殊不料還是這般無用。也不知是真的見鬼了,還是夢中自己嚇自己,一夜間竟成了今天這副窩囊模樣。那些守院的侍衛口徑倒是統一,並未見什麼奇怪的人闖入,難不成真的是鬼?

左思右想,她終於熬不住睏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中聽見門邊輕響,掙扎著睜開眼,正見一影影綽綽的白影漸漸飄向床邊。

她登時被嚇出了一身冷汗,身子絲毫不能動彈,喉嚨里發出絕望的叫聲。月色下,來人的一張臉甚是分明,柳如眉見之一顆心驚懼得要破喉而出,直到掌心傳來一陣痛意,她這才轉為清醒。

「你來做甚,一切不過是老天對你的惡報罷了!」她奮力起身,狠命地將來人推開。

冰冷的觸覺滑過她的手腕,她心內一驚,奮力拽下胸前的開光玉墜向來人擲去:「你還是乖乖地回到地府贖罪去吧!」

話音未落,那抹白影已化作清煙一陣,縹緲而散,四周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她怎麼會知道的?她是怎麼知道的?」柳如眉蜷縮在床腳,抖成了一團。想必是這些天身子抱恙,才導致邪魅入侵。那個平兒,竟然會來找她,方才她手中抱着的,竟是一團模糊的血肉!

也不知是丫頭們疏忽了,還是夜風太狂,碧琳殿的大門吱呀一聲被吹開一條小縫,一素衣身影緩緩移至門邊,將其輕輕掩上。忽聽背後傳來一聲淳厚男音:「你沒有把本王的愛妾嚇著哪裏吧?」

雲卿倏然轉身,見是楚瞻穿過屏風雙手報肩,一臉悠閑地望着她笑道。

「嚇沒嚇著,你親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雲卿懶懶地掃了他一眼,蓮步輕移,轉眼便斜躺在了小榻之上。

楚瞻見狀哭笑不得:「沒想到沐大將軍的女兒,竟也精通這些陰損招術!昨夜之事,想必也是你的手筆吧?」

「承蒙王爺誇獎,正是在下沒錯。昨晚不過是小小試探,誰知她們心中,真的有鬼!」雲卿將頭埋入枕中,馨香淡淡,困意上涌。

「這府中,誰也沒你精明多察。」楚瞻見她睡意濃厚,只扔下一句便轉回屏風之後。幾乎兩夜未曾安睡,真是難為她了。

他躺於牙床之上,復又想起她的聰明慧敏,若真是入宮做了后妃,手段還不知如何了得。

卧於小榻的雲卿並沒有立即入眠,今日在麗晴居被瑤姬狠狠一推,倒讓她無意間發現了一件怪事。

(20)

數日後,麗晴居的柳如眉一直抱病在床,就連身邊伺候的織秋也是時而神智不清,跟瘋了沒什麼兩樣。楚瞻見這兩位甚是可憐,便請了太醫前來把脈,偏偏那柳如眉裝瘋賣傻,蠻橫地將太醫轟出了院門。

沐雲卿整日忙着為安兒驅毒,幾乎到了晚間才回府,有時候甚至便歇在了沐府。楚瞻一直因安兒的事情感到愧疚,雖是耿耿於懷,嘴上卻不好說什麼,只能由她去了。

「王爺,這雖是春日,晚間仍是寒冷,您可要小心身子!」楚瞻正於自己的寢殿對燈枯坐,卻見這幾日一直瘋傻的瑤姬捧了碗盞款款而來。

一見着這位美人,楚瞻便想起遠在西南的靖王楚衍來。他費盡心思安插這麼一個人來,並不只為了探查自己每日的行動這麼簡單吧?正因為考慮到他真正的目的,自己才由著這府內的這些姬妾們興風作浪,只要不曾鬧出人命,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睜。

楚瞻接過她手中的蓮子銀耳羮,輕輕地放於桌上,眉眼含笑地摟過她:「怎麼不在殿中好生將養,偏偏要做些這費心神的事情?」

「臣妾已經好久沒為您親手熬粥了,前些日子又莫名病了一場,有勞您費心了!」她不著痕迹地推開他,端起桌上的細瓷菱花碗,挑了滿滿一勺送入他的口中。

「嗯,你的手藝越發的好了,只此一口便唇齒留香!」楚瞻覺得彆扭,忙接下她手中碗勺,用了小半碗。

陪了這位王爺閑聊了一會兒,柳如眉見他雖笑得滿面春風,實際上卻沒有任何的行動,不由心中暗惱。也不知這位王爺是怎麼了,自打漱玉齋的那一位去后,便再沒染指府上其他姬妾。就連碧琳殿的那一位,聽說也是分床而眠。

雖說那位王姬入府之前他常常到麗晴居,也不過是聽她彈曲哼調,消磨時間罷了。想到他這些舉動,無意中將自己推上了風口浪尖,實際這其中辛酸也只有自己知曉。

「我看你面色不佳,明天還是叫太醫過來瞧瞧,前幾日你受了驚嚇,一直神智不清,硬是將姜太醫轟出門外。」說到這,他無奈地笑了笑,「那位太醫的胳膊上還有你的抓痕呢!」

柳如眉聞言面色微變,轉而嫵媚一笑:「依您的意思,倒是臣妾的不是了。那幾日瘋魔了一般,幾乎不能自控,想必讓府上的各位見笑了!」

說着說着,她面露微紅,將頭靠在他的胸膛輕輕蹭著,一隻手也不安分地攀上了他的脖頸。

「天色已晚,你身體有恙,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吧!」楚瞻輕柔地攙她起身,手中雪腕細膩柔滑,帶着些微涼意,不自覺地又補充了一句,「明日太醫來診治時,你可不能再胡鬧了,這樣下去,本王的臉面都被你給丟光了!」

柳如眉抬眼望他,美眸中盛滿了委屈:「王爺,今晚……不如到臣妾那歇了吧!」

往日她從未主動開口請求,些微的動作、眼神,便能令他心旌蕩漾,而現在,自己主動到了這個份上,他仍是無動於衷。

「本王就不打擾你養病了,天涼,你也多注意身子。若是殿中人手不夠,你只管開口!」楚瞻拿起門前的風燈,體貼地遞到她手中,並吩咐了隨侍將她送回了麗晴居。

「讓太醫診脈嗎?我可沒這麼傻!」柳如眉靜靜地跟着手持風燈的李全身後,渾身的血液漸漸地沸騰起來。

沐府的後院,雲卿昔日的閨房中,兩個秀美身影並肩而坐。雲卿望着面前消瘦的安兒,緩緩地將一盞茶捧到她手中,低聲命令道:「喝吧!」

經過幾日悉心治療的安兒,已然可以發聲,接過茶盞卻不就飲,而是疑惑地望着她結結巴巴地說:「茶……不能……喝……」

她說話雖不流利,卻不是獃痴,只是對人抱有極強的防備之心。平日飲食皆要她的相公邱甫賢當面試過這才入口。

雲卿見狀,抬手拿過案邊另一盞茶輕啜了一口說:「但喝無妨!」

安兒遲疑了片刻,見她一雙清澈眸中帶着暖意,不由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端著茶盞送入唇邊。

望着將茶水一飲而盡的安兒,雲卿頓覺心情舒爽。沒料到事情進展得這樣順利,不過幾日功夫,便將她體內奇毒清除了大部分,而她的記憶卻絲毫沒有恢復。她本來擔心若是安兒記起了痛苦往事,必會狂亂,所幸的是她並沒有記起。

拋棄了過往,就這樣與他一起過下半生吧,總比過自己一天天受着刻骨銘心的仇恨折磨得好!

雲卿輕嘆一聲,突然想了那夜她無意中觸摸到的那截雪腕,她的脈象,真不是一般的古怪。想那位瞻王爺在朝廷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權傾朝野,威風八面,其實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翌日,上次前來為瑤姬把脈的姜太醫提心弔膽地來到王府,剛踏入麗晴居,腿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前幾日被那位張牙舞爪的瘋女人抓得滿身是傷,這一次王爺又是上朝時間將他派來,估計是在劫難逃了。

一走入內殿,便有陣陣馨香撲鼻而來,一長相嬌俏的丫頭將他引入內室,粉藍的綾羅紗帳內,正躺着那位瑤姬柳如眉。

「大人,因上次的事情,娘娘羞於見您,可否懸絲把脈?」丫鬟殷勤地捧上一杯茶,粉面含嬌地問道。

這位姜太醫純屬過來交差,聽聞這位娘娘願意把脈,高興還來不及,連忙打開藥箱取特製的絲線。

根據脈象來看,瑤姬並無大礙,只是受了驚嚇,胸中鬱氣未平,並不是什麼疑難雜症。他成竹在胸,大筆一揮,揚揚洒洒便開出了藥方。不過都是些補氣養神的方子,也算是交差了事。

「這一關終於是過了!」送走了這位太醫,柳如眉由屏風後走出,隨手撩開帳幔,便見緊張得滿頭是汗的織秋坐起身來。

(21)

「娘娘!」織秋怯怯地望着她,眉宇間籠罩着濃重的擔憂之色。

柳如眉不耐煩地看了看她,隨即遣退了所有宮人。沒想到,近來為那位王妃入府的事情操心過來,竟忽略了自己的身體。

她輕撫著寶藍雲綢宮裙下的小腹,幽幽一嘆:「偏偏是這個時候,進不得,退不得!」

想起那日秘會,他因聽得了件喜事,一時貪杯便醉得七葷八素。而自己,因多年未被楚瞻寵幸,又加之對那人太過愛慕,衝動之下,便乘虛而入。

那日晚上,芙蓉帳暖,酒香醉人,她倒在他寬厚的胸膛,旖旎纏綿。他那張俊美容顏、健碩的身軀,還有……還有就是他略帶沙啞的嗓音,喃喃地念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為什麼又是她?論美貌,自己若是細細妝扮,並不亞於她!」想到這裏,她眼中射出極為陰鷙的光芒,憑什麼這些王公貴族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

這腹中的胎兒才及兩月,而且又是他的骨血,她實在是捨不得。就算是捨棄,少不得要驚動王府中人,到時候被拆穿,她必然是死路一條。如今前退兩難,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往日在青樓時常聽見一些古記趣聞,說有宮內的妃子耐不住寂寞與人有私情,便千方百計找機會讓天子臨幸,之後也是平安產下嬰孩,更有甚者,還母憑子貴,躍升上妃之位。

這法子她也曾想過,可是昨晚吃了他的閉門羹,一時也無計可施,若真是在羹里做什麼文章,這位狡猾的王爺,保不準就會發現。不過,這也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了。

直到天色昏暗,楚瞻才由宮中回來,這幾日,他不知積了多少苦水,少不得要跟皇帝說說。旁人怎能料想,天朝這二位至高無上的皇族,竟如婦人一般,時常湊在一起大倒苦水。

柳如眉聽聞瞻王入府,連忙悉心準備一番,趁這幾日那位王妃不在府上,趕緊將事情解決,免得夜長夢多。

她剛拎着食盒步入中院,便見李全喜滋滋地小跑而來,見着是她,忙躬身一禮。

「喲,想必是有什麼好事了,瞧你樂成這副樣子!」柳如眉見狀,朝他嫵媚一笑說道。

「呵呵,王妃方才回府了,這不,奴才得趕緊通報一聲!」說完,他謙恭地笑了笑,轉身快步向中殿跑去。

瑤姬見狀,柳眉一挑,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暗忖道:「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哼,看來,明天得在那邊動點手腳了!」

楚瞻聽聞雲卿回府,心中大喜,連晚膳未曾用完,便匆匆地趕往碧琳殿去。

「你回來了!」雲卿剛換了身淡青常服,便聽身後響起那位可憐的王爺的聲音。

「嗯,回來了!」她有條不紊地束好腰帶,指著桌上的食盒說道,「若是未曾用飯,便一起用吧,這可是李管家的手藝,平常可是吃不到的!」

楚瞻見她主動相請,自然是求之不得。有佳人相伴,這頓飯吃起來格外香甜,幾盤家常小菜,一會便被他風捲殘雲,消滅個乾淨。

她以前也曾隨母親行走於宮中,對於宮中的那些事情略有耳聞。眼前這位王爺,幼年時因無母妃撫養,曾吃了不少苦頭。先皇對他也是極不待見,自小受盡了宮人欺凌,若不是當今太后與皇帝護佑,只怕早就被害而亡。自古以來,宮內的那些事,不勝枚舉,如此說來,他還算得比較幸運的。

「不知麗晴居的瑤姬怎麼樣了?聽府上的人說,今日那位太醫前來把脈,不知情況如何?」雲卿想起那位狡詐陰鷙的柳如眉,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問道。

「她的情況,你也是略略知曉,其實我並……」楚瞻怕她有所誤會,連忙澄清道。

雲卿見他一臉緊張,不由輕笑說道:「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沒有被我嚇破膽而已!」

楚瞻乾笑了兩聲,便將今日姜太醫把脈的情況跟她說了。這位瑤姬真是不簡單,織秋被嚇成那副傻樣,而她這幾日倒是精神奕奕,昨日竟然上門邀寵,真有點不像她平日的為人。

雲卿聽後面色微變,這位太醫所說的情況,與她那日所探出的脈象大相徑庭。難不成自己一時匆忙,判斷有誤?

「你去哪裏?」楚瞻見她快步走向殿門,忙追了上去。

「您的那位瑤姬被我嚇得大病一場,想來我真是過意不去,還是過去探望探望!」雲卿轉過身向他一笑,滿面的冰雪之色也隨之消融,「我一個人去就成了,你若是杵在那裏,我們姐妹倆可沒話說了呢!」

楚瞻將眉一挑,面露不悅地說:「你倒是好,幾日不曾回府,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偏偏要往她那跑!」

「作為王府正妃,我稍微關心一下府內的姐妹,也是應該的,況且……」說到這裏,她連忙住了口,平兒再怎麼惡毒,她也不會讓別人坐收漁翁之利的。

她雖是笑言,眸中卻帶着凌厲森然,楚瞻自知攔她不得,也就隨她去了。況且,他早知這位柳如眉是老五身邊的人,若是她能狠心下手除了這根刺,他倒是快慰!他的五哥,當年與她的關係也是不一般呢!

麗晴居內,柳如眉望着一地狼藉,心中的鬱氣才舒散了一半。沒想到,自己這番算計,還是被她打斷,真真是可恨!

「夫人,王妃娘娘來看您了!」她這邊恨得咬牙切齒,卻聽新來的小丫頭梅香走進來說道。

「她來了?」柳如眉心中一驚,這個時候,她到底過來幹什麼?

梅香見她呆坐着不動,心中不由得焦急起來,利落地將地下的殘片碎物收拾妥當后,這才上前提醒道:「夫人,您是見還是不見?」

「出去跟也說,本夫人身體不適,不宜見人!」柳如眉輕咬下唇,眸中精光一閃而過。這個時候見她,無疑是自取滅亡。

(22)

「哦?瑤姬姐姐身子不適?」雲卿不請自入,一身淡青常服,仍是那般高華凜然。

柳如眉見狀,哆哆嗦嗦地拜下身來,一張精緻的面容帶着濃濃倦色:「臣妾見過王妃!」

雲卿忙上前攙起她,右手刻意在她腕間輕輕一按,隨即笑道:「這宮裏的太醫真是不像話,食君俸祿,卻不為君解憂。不是說已開了葯為你調養了嗎,我怎麼見着姐姐的面色更差了?」

柳如眉連忙將手抽回,也不知這隨手一扶,被她看出什麼端倪沒。方才她手勁雖輕,卻是著着實實地握上了脈處,依她的精妙醫術,只怕是……

她如此作想,一雙大眼瞟了瞟雲卿的面色,仍與往常無異。傳聞這位小姐極不簡單,據說在戰場上談笑間便連斬敵軍三員大將;想必她不動聲色,早已探知了自己秘密。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與其自己處於被動,倒不出豁出去了!

「早就聽聞王妃醫術精妙,比起宮內的那些庸醫們,簡直是天壤之別。如若您不嫌棄的話,能否為臣妾把把脈?」柳如眉將心一橫,是死是活,就在今晚了。想她自己並非孤注一擲,只要手是攥著那張王牌,這位王妃也奈何不了她。

雲卿並不矯情自謙,素手一伸,搭在了她的腕上,沉吟片刻才悠然說道:「真是可喜可賀,瑤姬你已有了身孕,這等喜事,還是早些告訴王爺為好。我今日見他愁眉不展,聽到了這消息,保管喜上眉梢!」

柳如眉一聽,竟是涕淚交加,一雙手也微微顫抖著:「王妃您並不是拿臣妾開心吧?臣妾真的是有了?」

見雲卿微笑着點了點頭,她喜出望外,復又嬌羞地撫上小腹:「臣妾有一事相求,還請王妃成全。這件喜事,可否讓臣妾親口跟王爺說?」

「嗯,既然你想給他一個驚喜,我也不能擾了你們的興緻!」雲卿落落大方,面上一派坦誠。

「這幾日王妃一定很忙吧?聽聞失蹤了好久的安兒正在您的府上醫病?」柳如眉眯起眼睛,唇邊笑容漸深。

雲卿面色微變,仍端了笑臉望向她,深邃的目光幾乎要將她溺斃其中:「沒承想,瑤姬還記得我身邊的那個丫頭啊?」

柳如眉掩面一笑,向她點了點頭:「王妃身邊的丫頭,可真是不簡單呢!」

哼,這不簡單的還在後頭呢!你真以為我遲鈍到如此地步嗎?雲卿笑得和善,接過梅香遞來的香茶,一飲而盡。

楚瞻坐於碧琳殿等了多時,還未見雲卿回返,心中惱怒卻又無奈。這位沐大小姐,真是讓人難以捉摸,與她相處了這麼久,自己也算是體貼入微,而她卻絲毫不曾感知。今晚,看來是要親口問問她才覺心安。

「怎麼去了這麼久才回來?」楚瞻立於院門,見雲卿遠遠地挑了水墨風燈款款而來,連忙迎上前去,嘴上卻不忘嗔怪道。

嵌金鑲玉的八寶素錦披風將她包裹得嚴密,手中的風燈也被他毫不客氣地奪了過去。尚未說話,又被他搶白道:「整日裏為病人操心,竟一點兒也不顧惜自己。」說着,他牽起她的手,須臾,溫厚的大掌便將她的冰涼玉手緊緊地裹住。

雲卿心中微暖,眸中竟帶了真誠笑意:「我可沒人家那麼嬌弱!」

「你總是一直逞強!」他微一蹙眉,言語中滿是無奈與酸楚。

「飯後無聊,不如我們去逛園子吧?」忽而想起園中的金邊瑞香花已綻放,雲卿便提議道。

楚瞻見她心情不錯,也就由她拉着往園子裏去了。也好,現下園中無人,又有花香淡淡,確是個不錯的告白場所。

府中管家心細如髮,每逢夜晚,花園的各個角落都懸著燈籠,以便主子們夜遊賞花。入了園中,楚瞻將手中燈籠掛在了牆角,另一手,仍是緊緊地牽着雲卿。

星星點點的瑞香花夾在濃綠的枝葉間,淡淡香氣縈繞鼻端,聞之令人心清氣爽。

「真想就這樣牽着你的走一輩子!」他醞釀了好久,這一句話還是說不出口。園中冷風輕拂,而他的緊握的手心裏竟出好些汗。

「作為局外人,有些事我不知當不當講,想了想,覺得還是一吐為快的好!」沉默了片刻,雲卿忍不住開口說道。

楚瞻聞言,先一愣,爾後壓抑著內心的激越輕聲道:「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府內後院的這些人,該清的也要清理了,若再晚些,估計要出什麼亂子。」想起今日柳如眉那陰鷙的目光,雲卿有些擔憂。那樣狠厲的眼神,也只有她能看懂,那種決絕凄厲,像是要……玉石俱焚嗎?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楚瞻心中微動,直直地望入她的眼眸。

雲卿避開他灼灼目光,幽幽說道:「我只是不忍,不想這府中再發生那樣的事情了。」

「有我在,絕不讓別人動你一根手指!」他牽起她的手,拉至胸前,一雙眼睛熠熠生光。

雲卿掙扎著縮回手,傲然一笑,說道:「別人想動我,那要看他們有沒有那個本事了。我不過是在提醒你,近來府中必亂,你多加小心便是了。我說這些,不過是還你的人情罷了!」

是啊,當初真要謝謝他將自己從上官奕手中救出,否則,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僅此而已嗎?」咀嚼着她這一番話,楚瞻如墜寒潭,怔怔地望着她。繼那日她落崖,他又一次嘗到了痛徹心扉的滋味。

「僅此而已!」她輕嘆一聲,堅決果斷地吐出這四個字,旋即轉身向院門走去。

對不起了,這一生欠你良多,下一世再還吧!雲卿疾步離去,心中微痛,至此,她已是儘力了。因為,她竟許給自己又一世的輪迴!

(23)

既然昨晚柳如眉那麼說了,想必她要有所行動,所以雲卿一早便匆匆趕往沐府。尚未踏入大門,果見楊天青急急而出,差點與她撞了個滿懷。

「師兄,果真出事了?安兒他們沒事吧?」雲卿見他面色冷峻,不由心中一沉,急切地問。

「雲卿,我正是要跟你說此事。」他將雲卿拉入院內,湊在她耳邊輕語,「沒等她動手前,還是不要打草驚蛇為妙!」

雲卿點了點頭,心中仍是擔憂:「我也是如此作想,可是我怕她在此設了眼線,那個邱甫賢,也很是可疑。不過,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吧!」

每每想起受盡痛苦的安兒,雲卿再難冷靜下來,這一次,她雖是料到柳如眉會打安兒的主意,卻不知她要怎麼下手。敵暗我明,事情有些棘手了!

為了防止安兒發生意外,雲卿一直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看着安兒一天天的恢復,雲卿心中大為快慰。聽着她喋喋不休地說着近來的瑣事,雲卿好似又見到了往日那個伶牙俐齒的安兒了。現在的她,不再似初入府時的那般瘦削,而是面龐微豐,粉潤細嫩,整個人都顯得精神了許多。若說是變化,那就是帶了些成熟的韻致,如今,她已嫁為人婦,總算是有了依靠。

「恩人,請喝茶!」雲卿正低頭沉思,卻見安兒捧了茶盞,遞到了自己面前。

清亮的茶水中浮着三兩顆淡雅茉莉,清香隨着熱氣撲面而來,好久,都沒有喝到她親手泡製的茶了!

瞻王府內,下人們一個個心驚膽戰,極為小心地伺候着他們的主子。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清晨起來便見他們的王爺一臉陰鬱,隨侍的李全多說了兩句話,便被他狠狠地數落一通,並且罰了半月的俸祿。

眼見着王爺跟前的紅人都被重罰,平日那些不受待見的宮人更是遠遠避之,就連一日三餐,也要相互推託好久才有人硬著頭皮送入他的寢殿。

「既然王爺的胃口不好,為何還弄這些油膩的膳食?」柳如眉拎着食盒緩緩行至院門,便見小太監苦着一張臉捧著原封未動的餐盤走了出來。

這些菜肴都是按照平日的食譜做的,如今王爺心情不好,別人躲都來不及,怎敢上前詢問他要吃些什麼?看着瑤姬一臉慍色,小太監有苦難言,只恭敬向她行了一禮便逃也似的走了。

「哼,都是些不長腦子的奴才!」柳如眉嘟囔了一句,復又細心整理了身上的衣衫,這才提着食盒款款向宮內走去。

「出去!」聽見門邊輕微的腳步聲,楚瞻頭也不抬厲聲呵斥道。

柳如眉並不懼怕,端了笑臉行至他身邊,微微向他一福笑道:「王爺這是怎麼了?沒事拿下人們撒氣也就罷了,何苦跟自己過不去?聽說您一日都未進食,若是餓壞了身子可怎麼好?」

楚瞻正因雲卿昨日所說而苦惱,這府中的姬妾都是心懷不軌之人在他身邊埋下的眼線,若真的清理了,只怕他們起了疑心,免不了大亂一場。目前,還是靜觀其變吧!

「你身子不好,還是少操些心吧。本王倦了,你也回去歇了吧!」抑制着內心強烈的厭惡之感,楚瞻冷冷說道。

「臣妾這就回去,聽聞您一日未曾吃食,這碗金絲血燕窩請您趁熱喝了吧!」柳如眉掀開青漆紅木食盒的蓋子,將一碗冒着熱氣的燕窩羹遞到了他的面前。

楚瞻不耐煩看了她一看,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先回吧,等下我自會……」

他話未說完,柳如眉已挑了一勺放在唇邊吹了吹,殷勤地送到了他的嘴邊。

望着她那雙烏黑的大眼,清澈的眸中波光瀲灧,散發着無盡柔情。楚瞻這才放緩和了面色,接過她手中的碗盞說道:「真是有勞你了,天已晚了,你趕緊回去歇了吧!」

柳如眉並不像前日那般死纏爛打,而是順從地點了點頭,挑了風燈裊娜而去。

剛穿過院門,迎面吹來一陣冷風,拂過她單薄的寶藍錦服,幽暗夜色下,素白燈籠照得她面色慘白。瞻王爺,過一會兒,我再來看你!

面前的描金白玉粥碗,熱氣騰騰,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終於讓他感到了飢餓。楚瞻拿着勺子緩緩地攪拌著,黏稠瑩亮的液體隨之而動,因是精心熬制而成,所以入口並未感到半點腥氣,不一會兒,他便用了大半碗。

雲卿端著茶盞正要就飲,冷不丁一個青色身影閃過,將茶打翻在地。

「這茶有毒!」邱甫賢指着地上泛著白沫的殘渣,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你竟然……你應該知道這樣做後果吧?」雲卿驚訝地望着他,又是欣慰又不解。

邱甫賢輕舒了一口氣,好言將安兒哄去睡了,這才回房向雲卿請罪。他雙膝着地,低垂著頭懊悔地說:「如今我做了這等齷齪陰險之事,還請姑娘懲罰!」

雲卿並不氣惱,起身將他攙起淡淡一笑說道:「到最後,你還是起了惻隱之心,看來,我並沒有看錯人。安兒有你這樣的夫君,這一生,也算是完滿了!」

「難道……你早就知道了?」邱甫賢聞言,大驚失色。

「是,我早就知道你們被某人掌控了,若我沒猜錯的話,你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家中被挾持的母親及尚未出閣的妹妹吧?」不知何時,雲卿手中多了一做工細緻的瓔珞,淡色的絲絛下擺染了點點暗紅,就像是,人的血!

邱甫賢聞言,更是驚懼萬分,想起命懸一線的家人,他氣得睚眥欲裂。

「你不必擔心,她們現在很安全,以後,你再不必受那人的牽制了!」雲卿將手中瓔珞遞到他手中,「不知你們將來有何打算?我看你一介書生,想必是盼著金榜題名了?」

(24)

邱甫賢接過瓔珞,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著雲卿拜了幾拜這才開了口:「人這一生,榮華富貴不過都是浮雲罷了,如今我只想帶着家人遷往安寧之處,平靜安然地過日子!」

「這樣啊!」雲卿本以為他立志為官,沒想到他竟是這個打算。也好,安兒跟了他,便可恬淡平安地過日子了。

「安兒的母親生前在京城南郊有一處不大的宅子,她臨終前,曾將房契偷偷交於我母親,現在我就將它轉交於你,當作是她的嫁妝吧!」雲卿由袖中取出房契,遞到他手中。

南郊的那所宅子,安靜清幽,是母親生前養病的二進院子,雖不算大,也足夠一家人生活的了。這一下,她算是心安了,就當是為平兒贖罪吧!

「小姐……小姐……不好啦……」邱甫賢尚未來得及發話,卻見李管家蹣跚奔來,後面還跟着王府的隨從李全。

她見李全滿頭大汗、神色不定,忙撇下邱甫賢上前輕聲問道:「大晚上的,你怎麼來了?莫不是府中也出事了?」

「稟王妃,王爺他……他快要不行啦,您趕緊回去瞧瞧吧……」李全來不及抹去頭上的汗珠,將馬鞭塞到她手中悄聲說,「估摸著是中了劇毒,太醫尚未趕到……」

他話未說完,便見雲卿神色大變,眨眼工夫便衝出院外。

「終於,趕上了……老天保……」精疲力竭的李全抬頭望天,咕噥了一句,便倒地不起。

雲卿一路快馬加鞭,僅半炷香功夫便趕至了府中。剛一進門,便見守門的侍衛迎她下馬,匆忙將她引入楚瞻的寢殿。

殿中並未燃香,重重帳幕兩邊,明燭高懸,將室內照得雪亮。

雲卿掀開鮫綃帳幔,便見楚瞻卧於床榻,身子蜷曲著,表情甚是痛楚。額上豆大的汗珠緩緩滴落,一張俊逸面龐已呈青灰色,特別是那張醬紫的薄唇,緊緊抿著,唇角斑斑血跡甚是駭人。

「你……」雲卿見狀,不由暗嘆,他這麼精明,怎會輕易中了劇毒。

素手向他腕間一搭,她大驚失色,脈搏已微弱不可觸,再看那一張青灰面龐,已然沒了生機,看來,毒已擴散至全身,遍及心脈。

「王妃,王爺他……」隨侍的小太監見她一臉陰鬱,便知大事不好,單薄的身子抖如篩糠。

「快去取我殿中的藥箱來!」雲卿當機立斷,抬手封住他全身幾處要穴,取出隨身所帶銀針,對着燈燭烤了烤,分別扎於身體各個部位。

運功將他體內劇毒逼向足底兩處,雲卿這才鬆了一口氣,真是驚險,若是晚來半刻,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接過小太監取來的藥箱,她利落地將床尾帳幔撕裂,脫去楚瞻腳上的長襪,取出鋒利刀刃,在兩腳劇毒聚積處輕輕一劃,待到黑血轉為鮮紅這才為他包紮妥當。

一旁的小太監見此情景,驚得目瞪口呆,直到雲卿開了好藥方遞到他手中,這才一溜煙地奔出去抓藥。

經過一番緊急救治,楚瞻青灰的面色漸漸轉為慘白,原本醬紫的雙唇也逐漸恢復了正常。真是萬幸,往日未曾與王先生學醫時,她並不精通解毒之術,當年若不是未能將自身的餘毒祛除,她也不至於被上官奕逼得走投無路。原來,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

王府出了這樣的事情,下人們個個驚慌失措,私底下默默祈禱他們的主子能夠順利轉危為安。若是真的不幸,皇帝失去了這位弟弟,只怕府上的人都不能善終了。還好那位脾氣古怪的王妃,憑着精湛的醫術,終於化險為夷。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卻更令人感到不安,這投毒之人尚未查出,那就代表大多數人都有嫌疑!

精心熬好了葯后,雲卿交代下人等楚瞻醒來喂他喝下,而自己則出了寢殿往中院去了。隨侍的太監見之,甚為無奈,素日裏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這位王爺對王妃的傾慕之情,誰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師兄,怎麼樣了?」入了中院,雲卿踏入花廳,便見楊天青已昂然立於殿中。

楊天青今日忙得腳不沾地,剛解決完邱甫賢母親那邊的事,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這邊部署。好在事前做了周密安排,否則,就被那位狠心下毒的瑤姬給逃了。

「裏面躺着的那位似乎也感覺到了,今晚的守夜的侍衛可不是一般的多呢!」他才剛進府門,便見一隊侍衛押著瑤姬往北院去了。

雲卿沉吟片刻,秀眉微挑:「這位瑤姬武功雖不及你我,卻也是深藏不露,那些侍衛若非武功精深,卻也難以將她擒住……難道他……」

思及此,雲卿面色轉為陰鬱,沒想到,他竟然會……他到底是何用意?

桌上的葯不知熱了幾遍,可是躺於牙床的楚瞻卻一直沒有轉醒的跡象。雲卿見狀,只得命人撬開他的嘴巴,硬灌了大半碗粘苦藥汁這才安心。只要尚能吞咽,便說明暫時無礙。

雖是初春,黑夜依舊漫長,天上的彎月被濃雲層層包裹,掙扎了半天,仍隱於厚厚的灰雲之中。偶有幾束月華透過雲層的罅隙,清輝幾許,淡灑人間。

昏迷的楚瞻此時噩夢連連,幼年那些不快的記憶如走馬燈一般浮於眼前。母妃溫柔清麗的笑靨漸遠,隨之而來便是被眾人欺凌、忍氣吞生的艱難童年。父皇的厭惡、兄弟們的嘲笑、捧高踩低的宮人們的薄待。

當年因被楚衍欺負,一時氣不過便天真地去找父皇做主,最後卻換來了一通嚴厲的訓斥。當時小小的他緊握雙拳衝出殿門之時,被姦猾的太監刻意一絆,恰恰撞在了漢白玉砌成的台階上,當即磕掉了一顆門牙。那年的他,尚未及七歲!

當時聽着眾人的嘲笑聲,他將臉掩於地面,久久不肯起身,直到……直到一雙有力的臂膀將他扶起,他的人生這才有了改觀……

(25)

那一雙有力的臂膀,成了當年那個羸弱少年支柱,以後的日子裏,在他的悉心指導與幫助下,那個少年終於成為現今的國之樑柱。平內亂、掃敵寇,皆是他一馬當先,英姿勃發的他,將昔日將他踩於腳下的人打入了深淵,再無翻身的餘地!

只是,與平兒的一面之緣,他將自己打入了萬丈深淵。自己的遲鈍與失察再加之她的精心巧妙設計,萬丈涯邊,他再一次體會到了幼時的無助。夢中多少次擦肩而過,他總是不停地告誡自己,若真有來生,他一定緊緊抓住她,永遠不會放手……

朦朧中,雲卿感覺手腕被人緊緊攥住,逐漸加重的力道令她感到一陣痛意,驀地睜開眼一看,握於腕間的手正是尚在昏睡的楚瞻的。

掙扎著縮回手,卻見凝白腕間已是紅腫一片,她不由苦笑:「能有這麼大力氣,想必是安然無恙了!」

親自將葯熬好端入房中時,已見楚瞻醒來,只是身體虛弱尚不能下地行走。

「趕緊把葯喝了吧,你體內尚有餘毒,須得十幾天才能除清,這期間最好安心休養。」雲卿扶他起身,待葯漸溫,這才遞到了他手中。

楚瞻接過葯碗一飲而盡,面色仍是蒼白如紙,眸中黯淡無光,就連聲音也極為頹廢:「昨日之事,勞你費心了!」

見他這般模樣,雲卿竟莫名覺得心痛,接過他手中的空碗放於桌上,重重地嘆了口氣:「之前我已經提醒過你了,你卻不放在心上,就算如此,也不至於連人下毒也絲毫不覺吧?」

「百密一疏,想必是命中有此一劫吧!」他的聲音平靜如水,如同修行多年老僧一般。

雲卿聞言,又是生氣又心疼:「你說得倒是輕鬆,昨晚情況那般危急,我若是晚了半刻,這會兒你恐怕已在地府向閻王感嘆命運不濟了!」

楚瞻見她眼眶發紅,眼中血絲遍佈,心中不由一暖,緊緊地握上她的手笑道:「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真是無可救藥!」雲卿無奈一嘆,面上竟浮上兩抹紅雲,瞥見他怔怔地看着自己,連忙將頭一扭,不敢再去看他深邃的雙眸。

「沐雲卿,你也……真是難得啊!」楚瞻見她這般,笑得極為開心。到如今,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害羞的模樣。皇兄,你果然說得沒錯!

柳如眉被軟禁於麗晴居已是三日余,除了一名上了年紀的嬤嬤在身邊照看,殿內再無旁人。她全身穴道被封,可謂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整日面對着沉默寡言的嬤嬤,更是探聽不到外面的消息。

若是他得知自己被囚,會不會顧念那一晚的情誼前來相救?

她半躺在牙床之上,望着窗邊青翠欲滴的百里香兀自遐想着,若是他知道自己有了他的骨肉,會是何種表情?縱然他府上正妃已為其誕下王子,可是,她還是不由自主期待着。哪怕是一點點也好,只要他偶爾能想起自己,這一生她便滿足了。

在燕窩中下毒,不過是她一時情急才臨時做的打算。橫豎都死,倒不如就此除掉他的眼中釘。縱然這位瞻王爺瀟灑俊逸,可在她眼中,終比不過那位主子。當年若是他奪得皇位,自己作為他的通房丫鬟,再怎麼不濟也可成為他後宮中的一名嬪妃。

一想起那場政變,她眸中的怨毒越發的濃郁,所以,就算她死,也要拖楚瞻一起下地獄!只是可惜了……

楚衍啊楚衍,你若是得知屢次救他於水火之中的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一位,到底會有何感想呢?

「怎麼?你帶給他的好消息,就是那碗下了劇毒的燕窩嗎?」神不知,鬼不覺,一身淺紫蓮紋錦袍的雲卿立於她床前。

看她一臉肅然,既不像是來看熱鬧的,也不像是來問罪的,倒像是解惑來的。

「既然我來了,那我把該說的都說了吧,平兒的事情,確是我從中做梗。」說到這裏,她鄙夷一笑,「這丫頭也是自作自受,好壞都分不清,還想在府中立足?不過一個淺薄心狠的丫頭,死不足惜!」

「她是好是壞,你根本沒資格評論。若論起心狠手辣,這府中誰又能比得上你?她腹中的胎兒已然足月,你竟然……」說到這,雲卿有些動容,那個孩子,可是楚瞻唯一的骨血。這府中,也只有平兒,才是真心對他並能為他誕下孩子的人。

柳如眉聞言,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美麗的面容因此而扭曲:「我倒是沒想到,一切不過是上天的安排吧!」她撫上自己的小腹,看向雲卿,笑得更為得意了。

「哼,真當我是個懵懂?」雲卿見之,輕蔑一笑,隨即上前輕拍着她的手說,「也罷,看在你腹中孩兒的面上,他或許會原諒你的失誤吧!」

「如今我無法親口向他說明,也只有祈望姐姐大發慈悲代為轉告吧!」柳如眉笑得越發嫵媚,渾身卻不由自主地抖著。現下她一心求死,楚瞻若是得知這個消息,想必會儘快遂了她的願吧!

剛踏入楚瞻的寢殿,就聽聞內室傳來他的嗔怪:「我都成了這副模樣,你還有閑心亂跑?」

雲卿極為無奈,這兩日,自己可沒少受他的支使。他不僅沒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反倒將自己當成了使喚丫頭,真是可惡!這下,總該讓他嘗嘗苦頭了!

走入內室,見楚瞻只著一身中衣,立於窗邊。黑亮的頭髮隨意地扎於腦後,尚有幾綹散發披於額前,瞧上去還是那麼風流不羈。

「成了哪副模樣?又沒斷胳膊斷腿的!」雲卿見出去放於桌上的葯絲毫未動,不由憤憤說道,「我好心將葯熬好,你怎麼不按時喝掉?我可沒耐性你這位驕縱的王爺,還是讓下面的太監丫頭來伺候你吧!」

楚瞻見她轉身就走,連忙追了上去:「方才太燙,難以入口,現在冷了些,我馬上就喝!」

(26)

雲卿見他端起葯碗一飲而盡,這才緩和了面容,扶着他走到窗邊。窗外修竹几株,枝葉青翠喜人,雲卿見了,眉宇間湧上一絲憂悒,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你有心事?」楚瞻見她眉頭緊蹙,俯下頭關心地問。

「哦,我只是在想,麗晴居的瑤姬,你打算如何處置?」雲卿壓下心頭的憂慮,忙轉移了話題。

楚瞻立即變了臉色,語氣雖低,卻是異常堅決:「這一次我就聽你的,將這府中心懷不軌之人悉數清理乾淨!」

「你這是……難道你想趁機將她們除掉?」雲卿聞言,心頭一凜,「原來,你是故意以身涉險?真是荒唐!」

「這一次,也算是值了!」他覆上她的玉手,深情款款地說,「總算知道你對我,並非無情,這就夠了。」

雲卿倏然縮回手,轉頭一扭冷然回答:「我對你,只是感激,別無他意!還有,瑤姬托我轉告於你,她有喜了!」

楚瞻聞言,大驚失色,緊緊地扳過她的雙肩緊張地辯白:「雲卿你別誤會,她怎麼會?她一定是被怕治罪才胡言亂語的!」

「我可是親自為她把了脈,她腹中的胎兒已是兩月有餘了!」雲卿甩開他的手,轉身望向窗外。

楚瞻這她這般反應,心中又喜又憂。方才還說對他無情,得知瑤姬有了身孕,卻副怏怏不樂的樣子,顯然是心懷醋意。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正要開口解釋,卻聽雲卿笑道:「傻楚瞻,哪有人聽聞自己將要做爹了,還像你這般不開心?你想說什麼,我都明白,她腹中的孩子,並不是你的骨血!」

「你都知道了?」楚瞻愕然地問。

「我是大夫,自然知道!」她轉過頭,眸中滿是譏諷,「只有你這個傻子現在才知道!」

「嘿嘿,古人云,傻人自有傻福!」他得意一笑,扳過她的臉狠狠地印上一吻。

深夜,冷風颯颯,忽然便下起牛毛細雨,打在窗紗上,發出細密的響聲。柳如眉卧於床上小憩,並未曾睡實。

這幾日,她想了許多,她這一生最為不甘的便是她的主子未能登上皇帝的寶座,還有就是,她不能為他生下子嗣。哪怕是他心中裝的是別人,只要她能遠遠地觀望着,默默地撫養好與他的孩子,看着孩子一天天地長大,眉眼越發地像他,日子該有多幸福啊?

「你來了!」驀然睜開眼,竟見一身素白的雲卿立於床邊,眸中再無往日的冷光,而是帶了無盡的悲憫。

「你的話,我已經轉告他了,現今你還有什麼未了之事?」雲卿靜靜地望着她,衣袍隨着冷風紛飛,就好似地府招魂的幽靈。

眼前的瑤姬真是可憐,外面的風這樣大,而她卻無力下床關窗,對她來說,死倒是個解脫。

柳如眉並不驚慌,抬頭理了理鬢間亂髮,面上一派雍容:「多謝你了,他是怎麼處置的?」

雲卿將手中藥瓶往床上一扔,鳳眸微閉,輕聲說道:「托你的福的,府上平日裏與你走得較近的姐妹們,都無一倖免。為免她們在黃泉路上與你糾纏,我只好先送你一程了!」

「真是勞你費心了!」她幽幽一嘆,目光突然蘊滿了怨毒,「他之所以這樣,都是因為你。有時候我想,你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讓那麼多人傾心不已?」

「我嗎?非神非聖,乃是不世孽障!」唇邊的冷笑轉為妖嬈,眸中的悲憫化為幽怨,她低低地吐出一句話,「上天待人是公平的,得到了多少,便要失去多少!」

「難怪人們都說你無情,原來是看得過於通透了!也罷,下一世,願我也能如你一般,寧願做個無情人!」柳如眉拿起錦被上的玉色藥瓶,揭開了瓶口的蠟封。

又是一屍兩命,雲卿冷然看着她,心中微嘆。這世間的生死悲歡,她的確是看透了,可仍不能免俗。若真是看透了,那為何心中的仇恨變得越發強烈了呢?

「有件事情我忘記說了!」柳如眉仰頭喝下瓶中之葯,笑得異常邪魅,「知道我腹中的孩兒是誰的骨血嗎?是靖王楚衍的,他對你一直是念念不忘呢!」

雲卿聞言,猶如被雷擊中一般,怔了半晌后衝到床邊,卻見柳如眉唇角緩緩地流出黑血,已然沒了生氣。

又是他,怎麼又是他!她腹中的孩子,竟然是他的?這一生,她欠下的債真是太多了!

僅僅一天的時間,府中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外頭的傳聞也如風一般,迅速地散播開來。國之樑柱瞻王爺險些被侍妾毒害,被救后盛怒之下,將府中姬妾全數賜死!

夜涼如水,皎月當空,雲卿一人徘徊於花園,久久不肯回寢殿。她只知斬草除根,以絕後患,這樣瞻王府從此便可安寧,也算是還了楚瞻的人情。誰知,那個柳如眉的腹中,竟是楚衍的血脈。這世間因緣真是可笑,剛還了這一位的情,又欠了那一個債,真是沒完沒了!

楚瞻挑燈立於院門,遠遠看着園中的雲卿,她已在園中晃悠了近一個多時辰了。因府上出事,園中並未燃燈,一身素白的她宛如幽靈一般在園中遊盪。

「夜間涼,趕快回房吧!」體貼地為她披上素錦披風,楚瞻輕輕開了口。

淳厚的男音傳至耳邊,雲卿倏然轉身,藉著風燈的微光,凝眸望着來人俊逸的面龐,眼中寒光四溢,如同瘋魔了一般。

這眼神,好生熟悉,正如那日在宮門時的一樣。那時的她,目光幽寒、眼神如刀,似是將他看作了仇敵。

楚瞻微微一怔,抬手撫上她肩柔聲問:「你這是怎麼了?」

「小時候偶然遇見一位雲遊僧人,他說我乃怨靈轉世,說是要入佛門才可化去身上戾氣。當時父親不信,母親也並未在意。到了後來,我才發生那位僧人所言非虛。」雲卿移開目光,幽幽說道,「你瞧,我身邊的人一個個相繼離去,特別是平兒……如今這王府也是,看來我真是個不世孽障呢!」

(27)

「那些流浪僧人時常裝神弄鬼騙人錢財,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從未見過她如此落寞,楚瞻心中微痛,緊緊地握上她的手說道。

「明日我要搬回沐府了,我總覺得,凡是我所過之處,總要染上血光之災。父親慘死,母親病故,清浦丘的幾家百姓因我而亡,還有平兒、安兒,以及府上的諸位姬妾……呵呵,若不是我的話,或者他們都活得好好的!」她聲音極低,像是在自言自語。

「雲卿,別再亂想了,這些都不是你的錯,不是你引起的!」楚瞻扔掉手中的風燈,緊緊地將她攬入懷中。

瘦削的身子在他懷中顫抖著,不一會兒,便響一陣壓抑的低泣,如受盡了委屈的孩童一般。

哭吧,好好地哭上一場,將往日的那些不快全都拋掉!聽到她的嗚咽聲,楚瞻如釋重負,想她隱忍了這麼多年,終於發泄出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天才微亮,楚瞻醒來,凝神靜聽片刻,不由心中大驚。屏風那邊果真是一點動靜也無,看來她真的是回府去了。他隨便披一件外袍,快步地奔向門外,卻撞上了端著葯碗進門的李全。

「王妃人呢?去哪了?」輕巧地接過他手中搖搖欲墜的葯碗,楚瞻厲聲質問道。

「回王爺,王妃方才在小廚房為您熬藥,她吩咐奴才先將葯趁熱端來,想必一會兒就到!」李全見他緊張的神情,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楚瞻聞言,頓時鬆了口氣,向李全揮了揮手,命他退下了。

他剛將葯喝完,便見雲卿緩緩走入殿中,只著一件素白中衣,如雲的長發只用一根玉暫綰著,面上儘是疲色。

「怎麼不好好休息?熬藥的事情讓下人做就成了!」他握上她的手,竟覺手心熱得異常。

「平日裏跟在那些姬妾身邊的丫頭們也不簡單,都將她們一一遣送回各自家鄉吧!」雲卿縮回手,一臉防備地望着他淡淡說道。

「這些我自會妥善處理,你不必再費心了,快回床上好生歇著!」楚瞻不由分說,將她扶到床邊,抬手向她額間一摸,燙得驚人,「你發燒了,我派人去叫太醫!」

雲卿連忙拽住他的衣袖,牽強地笑道:「不必了,只是有些頭暈,歇一會兒便好,讓人熬些薑湯來吧!」

約莫睡了半日,雲卿才漸漸醒來,喝了薑湯后,高燒已退,只是精神不大好。楚瞻見之甚為擔憂,最終仍是請了太醫把脈開藥這才安心。

雲卿心中有數,自打落崖后,她的身體不再如從前那般,常常是小病不斷。右腿膝蓋處時常腫痛,行走時甚是不便。久而久之,竟成了沉痾舊疾,醫無所效了。

「好久沒入府去看看母后了,還有清寧,也是多時不見。」用完小半碗清粥,雲卿將碗遞迴楚瞻手中。

「那就等你病好了,我們入宮前去探望!」因她稱口中苦澀,楚瞻便捏了塊蜜餞放入她口中。

那日聽聞柳如眉提及楚衍,她突然想到了清寧與夏焱之。如今,欠楚衍的那些債,只能還給清寧了。

「聽聞朝中有位名叫夏焱之的臣子,當年乃是新朝第一位文科狀元,現今已是四品大員了吧?」雲卿半躺着,鳳眸微闔,想起過往種種,心頭湧上絲絲留戀。

那時她常與清寧兄妹偷跑出宮,京城的各大場子都跑了個遍。酒場、賭場甚至連花街柳巷都沒錯過。某天在街上遇上一位落魄書生,幾人見他相貌不俗,便上前搭訕,從此清寧便與那位書生結下了不解之緣。

楚瞻聽她提起夏焱之,一顆心又提了起來。想來她關心的事情還真是不少,府中的事情尚未處理妥當,她這又關心起清寧帝姬來。

「怎麼?你這手握重權的王爺不會連他都不知吧?」久久不見他回答,雲卿睜開眼,疑惑地望着他問。

「哦,他確實學識廣博,現已任吏部的右侍郎了。此人年紀輕輕,便被左相看中,年前便將女兒下嫁於她。娶親之日,熱鬧非凡聞那位相爺千金的嫁妝極是豐厚,由此可見這位相爺對他並非一般的鐘愛!」楚瞻將心一橫,乾脆實話說。既然清寧能夠坦然面對,那麼她,也不至於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吧?

雲卿聞言,冷冷一笑,取過迎枕向床尾一扔,兀自翻身向里睡了。

想起一年多前,清寧於府談起夏焱之的那副凄楚模樣,看來她早就料到了。原來,最為天真的,是她沐雲卿啊!

「老闆,這幾日生意如何?」次日清晨,雲卿回沐府送安兒他們啟程,路過朱雀街時,又見着了那位滿臉絡腮鬍子的攤販。

「勉強過得去吧,過完這幾日,我也該回去與家人團聚了!」那人面露沮喪,擺弄著攤前為數不多的首飾說道。

雲卿隨手挑了件鑲金白玉釵,兩指輕輕一擰,頓覺指尖傳來細膩柔滑的觸感,果然是支好釵,只是有些人,不識貨罷了!

「這個我要了!」她掏出兩錠雪花白銀,扔到他面前。

「再過兩日,他便到了!」那人抓起白銀收入錢袋,在身旁的皮袋子中翻出一隻精緻小匣,趁著遞到她手上的工夫低聲說道。

「多謝!」雲卿將玉釵放入匣中,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起身便走。

該來的,終於來了!沒想到,我們還能在京城相見,果真如你所說,我們確實是有緣呢!

踏入沐府時,她捏緊了手中小匣,想起安兒他們今日就要離開,心中極為不舍。不過,就讓她跟在自己這個沒有將來的人身邊,倒不如放她去過平淡幸福的日子。

一輛不大的馬車,載着邱甫賢與安兒二人緩緩遠去。臨行,安兒突然拉過她的手,叫了聲「小姐」!雲卿當即一愣,再細細看她時,卻見她已是一副懵懂模樣。原來,這世間學不會放下的人,是她沐雲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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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纖塵言情合集(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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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梅花成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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