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露葉翻風驚鵲墜

第一卷 露葉翻風驚鵲墜

絕藝傾城

第一卷

露葉翻風驚鵲墜

第一章入府

京城最有名的花街柳巷當數位於城南的脂粉街,即使籠罩於淡金的暮色之下,遠遠望去,仍如絢爛的霞光般耀眼奪目。飢腸轆轆的顧連城垂首望著布滿老繭的十指肚兒,有些心虛地咽了咽口水,用力地吸了口氣,頃刻間滿鼻的胭脂香味兒。她易容來此,不過是想求得可靠的藏身之處,藉此躲過北漠那幫人的追殺。因此,就算是賣身青樓,自此過著奢靡淫逸的生活,她也是心甘情願。

在街頭立了良久,她終於鼓足了勇氣上前,尚未行出數步,便覺身後有人尾隨而至。她警覺地回首望了望,頃刻間後背起了一層涼意,再也顧不得許多,抬手斂了裙裾迅速而逃。

不知拐過了多少條小巷,驚魂未定的顧連城停在牆角喘息不止,並未留意徐徐飄落立於面前的挺拔身影。

「聽聞姑娘有意謀件差使糊口,若是不嫌棄的話,可願到在下府中為婢?」未及顧連城驚叫出聲,立於面前的這位清俊公子溫和地開了口。

顧連城草草地掃了他兩眼,見他一副儒雅和藹模樣,懸著的一顆心稍稍地放了下來,正支吾著不知該如何作答,卻見那人由懷出掏出一方巾帛遞於她面前:「這是本府的賣身契約,姑娘看后若是考慮好了,只管到東街的楚府找我。」

顧連城抿唇想了想,忽然突兀地問了句:「公子如何得知我要謀差事?」

那人淡然一笑,抬手伸向她的發間,取下了她綰髮的粗製木釵:「姑娘發間插著草標,可不是有賣身之意嗎?」

顧連城雖長於北漠,可京城的這些風俗卻也略有了解。那木釵不過是她隨手製成,哪曾想卻被他錯認成賣身物證。低頭略一思忖,她將心一橫答道:「公子所言極是,我確有賣身謀生之意,只可惜……我身無所長,只能做些粗使的活計……」

「無礙!」她話未說完,來人溫熱的手指已觸上她的下顎,略一用力,迫使她仰頭而視,「本公子所要的,是你這張臉!」

比起北漠人的豪放直爽,顧連城覺得京城人士有著令她懼怕的委婉,這是她到了楚府別院后才驚覺到的。楚家的大公子楚雲雖說要的是她這張並不真實的臉,但自她入府半月來卻從未說明他為何要她這樣的顏容。而且把她買入府後,未曾讓她做絲毫活計,倒是請了一群侍女嬤嬤整日地伺候著,教她學一些名門禮儀。

她雖長於北漠,但對這些繁冗的禮儀並不陌生,這倒要得益於失蹤數年的雲娘。小時候她貪玩調皮,喜愛鑽研師門早已失傳的機巧之術,對於雲娘所授的望族之儀很不上心,常常惹得雲娘怒髮衝冠、淚眼婆娑。她一直不明白,為何作為一個隱蹤遁跡的門派之徒要學那些沒用而煩瑣的東西,況且眾多師兄弟中只她一人要學!聯想到現在的境遇,她不得不感嘆當年的雲娘,確有著先見之明。

悠閑地品完了午後茶,顧連城百無聊賴地倚於窗邊,望著庭院內略顯蕭瑟的秋景發獃,這樣的境況,與她半年前的狼狽有著天壤之別。

一隻灰木色的蟋蟀蟲兒順著窗邊半枯的藤蔓緩緩爬上窗檯,顧連城見之不由眼前一亮,抬起食指讓其攀上了指尖。左手撥了撥蟲兒的觸角后,將其放於耳邊,須臾功夫,便由這蟲子的腹部傳來了人語聲。

悶悶地聽了一陣,顧連城失望地放下她自製的栩栩如生的蟋蟀蟲兒。本想用這機巧玩意兒打探些消息,結果還是一無所獲。她實在不明白,楚雲到底想用她這張臉做什麼?不過只要能得個妥當的藏身之處,她便再無他想了。

翌日清晨,顧連城正悠哉地躲在小院偏北的涼亭內擺弄著她那些機巧玩意兒,誰知偏偏被一陣嘈雜聲攪了興緻。她悻悻地抬眼一瞧,頓時驚得瞪大了雙眸。只見數名身強力壯的家丁抬著一隻只碩大的紅木箱子走入了院門,才剛停罷,便見一身官綠色常服的楚雲跨門而入。

顧連城心知楚雲定要遣人尋她,趁著院中的嘈雜便悄悄地摸回了房中。才剛由伺候的丫頭撣掉衣裙上的灰塵,楚雲便入了正廳。

房內伺候的丫頭個個都聰明伶俐,瞥見大公子楚雲的眼神,一個個皆躬身退了出去。顧連城雖有著北漠的人的直率,卻也不失京都人的那點玲瓏心思。她怯怯地笑著迎上去,卻並不開口,裝傻充愣則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

楚雲見她乖巧溫順的模樣,心頭微微發澀。若不是敬王執意請皇帝指婚,他妹妹楚雙璧也不會惶然逃婚,而他也不會昧著良心買下眼前這位與妹妹容貌極像的人替嫁。

他眼神迷濛地望了顧連城良久才收回心神,悄然由袖中取出一枝水潤通透的碧玉簪子遞到她面前:「這支凌霄玉簪便是當日你賣身的報酬!」

顧連城雖不知這簪子價值連城,但見這碧綠通透的料子,暗想必定得值好些銀兩。她也不多做推辭,坦然地接下簪子插入發間,這才福身道謝。

楚雲暗道她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姑娘,於是撇去往日迂迴曲折的說話方式,神色凝重地開了口:「在下之妹楚雙璧與敬王受皇上賜婚在前,而今我妹妹暴病而亡,因道身體羸弱的敬王待我妹妹情深意重,恐無法承受如此打擊,故請姑娘代嫁入府,免得他傷心憂慮!」

顧連城聽他一番言語,打心裡覺得這是個無稽之談。這年頭,倒有誰敢如此明目張胆地欺君罔上?就算他楚雲出身名門,若是他日被揭發,最終也會落得個滿門抄斬的罪名。而他竟敢有如此舉措,可見這背後必有隱情。不過這楚雲打定了主意要瞞她,卻也令她無可奈何,更何況,她現今被人追殺,朝不保夕,還有什麼資格對他說個「不」字?這便是所謂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吧!

第二章代嫁

經過幾位嬤嬤們嚴苛的教導,半月後顧連城在禮儀舉止方面總算是勉強過關。楚雲掐著日子一算,心中的那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顧連城對於自己這一年來的境遇很是感嘆,想當年她於師門春風得意之時淪落到被人追殺、倉皇逃竄,再到如今身不由己、任人肆意擺布,如此坎坷曲折的生活可真是常人所求難得的。不過也罷,最終只要能讓她鑽研出師門失傳的秘術,此生足矣!

到底是名門望族,況又是當今聖上親自指婚,顧連城出嫁那日很是風光,十里長街皆用紅毯鋪就,八抬的大紅花轎之後便是一眼望不盡的陪嫁,這奢華極致的排場令無數人艷羨不已、嘖嘖稱嘆,很快便成為茶樓說書人的談資。而當事人顧連城卻仍是懵懂無知,她所在意的並非是楚府下人口中那個瀟洒俊逸的敬王齊澈,也不是往後享之不盡的富貴榮華,而是要如何應付身為「楚雙璧」的生活。

一切繁冗禮儀后,惴惴不安的顧連城被喜娘攙入了洞房,在墊滿了紅棗蓮子桂圓等乾果的喜鋪上坐了良久,直到掌燈時分,才聽有侍婢前來通報敬王已到。聽到來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顧連城一顆心忽然突突直跳,直到來人挑開喜帕,冷漠好聽的聲音由頭頂飄至耳膜:「本王聽聞前些日子你逃婚出府了?」

他冰冷無情的話語令顧連城心內一驚,轉念想到楚雲曾教給她的話,來不及抬頭看來人一眼忙答道:「妾身前些日子偶感風寒,只是到京郊別院休養了幾日!」

敬王齊澈質疑的目光在顧連城的一身緋色喜服上徘徊流連,忽而聽他發出幾聲冷笑:「我道你是個識實務的女子,當初若真的逃了就莫再回來,一切自會有那愛你疼你的哥哥來收場,可誰曾料到你竟痴傻到了這般田地!」

顧連城聽后,心內的疑團更濃,她哪曾料到這位敬王的反應與楚雲所說相差甚遠。說什麼敬王待楚雙璧情深意重,可現在聽來,倒像是這二人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不過想這世間的人大抵如此,彼此間爾虞我詐、相互利用,最後能信的唯有自己!

「妾身縱然身為女子,但也識得大體,怎會做出令家族蒙羞受累的無知舉動?更何況,這樁婚事乃是當今聖上親賜,妾縱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敢抗旨不遵!」雖不曉得其中緣由,顧連城也只能硬著頭皮作答。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無意知曉,但這敬王對於楚家小姐的敵意她算是深切地感受到了。

「既然這是你的選擇,那日後就別怪我待你不周了!」齊澈聽她言之鑿鑿,心頭怒意更盛,話音未落便拂袖而去。

他所希望的,並非今天這樣的局面。如若楚雙璧真的逃婚而去,他也未必會深究。他所想的,不過是讓那個人嘗到和他一樣痛徹心扉的感覺。或許他齊澈可以承受得住死別的打擊,卻無法接受活離的結局……

敬王齊澈在洞房花燭那日所說的「招待不周」大概就是對嫁入府中的新妃不聞不問、冷淡待之。因此自嫁入府中三日來,顧連城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不必再為師門課業煩惱、不用擔心被人追殺,更不用為每日三餐發愁,這樣悠閑自在的日子可是她往日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

想當初她出嫁之前,楚雲還頗為擔憂,整日在她耳邊碎碎念叨,生怕她嫁入府中出什麼差池,惹得敬王疑心。而今算來,自顧連城嫁入府中這幾日,她連那位王爺長得什麼模樣都不曾看清,更不必擔心在他面前露出什麼馬腳了。

極為享受地用完了精緻素淡的晚膳,顧連城接過隨侍丫頭寶珠遞上的茶盞抿了一小口,頓覺唇齒間清香縈繞,整個人幾乎要被這清香溺斃一般。兀自陶醉時,她眸光一掃,無意中將丫頭寶珠面上古怪的神情盡收眼底。

說起來,殿中這兩個貼身使女並不像是來服侍她的,倒像是被派來監視她的。左右她覺得無聊,便想跟她們話話家常,若能從中套出些什麼話來才好。這廂她正要開口,誰知門外卻傳來守門太監嘶啞難聽的通報聲。

來人不過是敬王殿中的女官雪緒,生得一副水靈溫馴模樣,只是微微飛斜的眼角透出些微的倨傲來。那雪緒進門只是略微一福便直起了身子,她倒也不發話,只等著寶珠走近身邊,這才在她耳邊咕噥一陣。

「王妃若無其他吩咐那婢子便先行告退了!」雪緒向寶珠傳達完畢,便不冷不熱地告了退。

顧連城心知這楚雙璧之前是得罪了敬王齊澈,可連他府中的下人都如此瞧她不起,未免有些過分。但見她眸中閃過一抹狡黠的亮光,之後便輕啟朱唇語意慵懶地說:「且慢,勞煩姑娘前來通報,豈有不賞之理?」

她邊說邊由袖籠中取出一隻木製玲瓏交由寶珠遞了過去,繼而雙眼微眯著觀察著雪緒的反應。

雪緒原來已邁出正廳,但聽到她透著些微寒意的聲音忙止住了腳步。恭敬地接過寶珠遞上的賞賜,她未敢多瞧,但覺鼻尖香氣縈繞,想來這必是件稀罕之物。她心內歡喜,忙跪下叩頭謝恩。

望著體態婀娜的雪緒漸漸遠去,顧連城唇角露出一抹戲謔的笑容。方才給雪緒的那隻木玲瓏,其散發的香氣有著催眠生夢的功效,她原來是想在洞房之夜給那位敬王享用,誰知今日白白地便宜了那丫頭!

第三章入宮

聽完寶珠的轉述,顧連城頓覺心內陰雲密布,壓抑得令她差點兒透不過氣來。算起來,她到京城不過半年,既不太了解這裡的風俗習慣,也不太適應中原的處事方式,卻偏偏麻煩連連,真真是流年不利。早先她以為乖乖嫁入王府謹慎度日便可,卻未料到還要與皇宮扯上關係。

「既然是入宮拜謁,那敬王爺可要去?」顧連城自覺沒見過什麼世面,想起明日乍入皇宮若無人照拂指引,必定會惹下亂子。雖說她有些厭惡那位敬王,但此時心裡對他尚有些依賴。

寶珠見她那副為難的樣子,自是心知肚明。想當年這位楚小姐與皇上關係曖昧,此時嫁為王妃,入了宮難免尷尬傷情。思及此,她抿了抿唇語意柔和地答道:「娘娘,明日乃是按例到昭陽宮拜見皇后,王爺說他沒必要一同入宮。」

顧連城輕應了一聲,眉宇間頓時染上淡淡的哀怨。不管這敬王與楚雙璧有什麼過節,也不至如此小器量,竟連新妃入宮也不願作陪。想到明日隻身入宮,她心裡就開始犯怵,萬一真因她的無知而出了亂子,那該如何收場?

寶珠見她憂心忡忡的模樣,越發地同情起這位楚家小姐來,她忍不住開口撫慰道:「娘娘大可放心,您往日常在宮中走動,人緣是極好的,只當是入宮與皇後娘娘話話家常什麼的便可。」

她這句話不僅沒令顧連城安心,反倒是更為恐慌了。嫁入敬王府前,那楚雲雖跟她提過宮中之事,但也是隻字片言一帶而過,如今她哪料到這楚雙璧竟是宮中常客。真不知楚雲到底是何用意,竟敢讓對他妹妹一無所知的人替嫁,莫不是急火攻心燒壞了腦子?轉念又想到她已然是敬王妃,若真的在宮中出了什麼差錯,應也不至於到了要她小命的地步。思及此,她這才稍稍放寬了心,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翌日,天才蒙蒙亮,顧連城便被寶珠喚起梳洗裝扮。半夢半醒地由著寶珠、寶嬋二人折騰許久,直到寶嬋將銅鏡湊到她面前討好地說:「娘娘可喜歡這百合髻?這發間的紫玉珠釵與這身宮裝最為相稱,更顯得娘娘美如天仙了!」

顧連城撐起眼皮懨懨地望著鏡中那個相貌美艷的女子,心中卻對此嗤之以鼻。這張臉不過是她逃難途中偶見而記下的容貌,到了京城后她懶得再去找什麼看得順眼的新面孔,便根據記憶扮成了這樣的相貌,可誰知卻惹來一堆麻煩事兒!若換作她原本的面容,想必不會比這張臉差,況且這張臉經過寶嬋的巧手裝扮后真是太過美艷了,不禁令她想起了「紅顏禍水」這個詞。

王府的小轎行至宮門后便停了下來,坐於轎內的顧連城頓覺心如鼓擂,不自覺地汗濕了手心。她正猶豫著要不要下轎,此時聽見轎外有人用尖細的嗓音向她請安,之後便有隨轎的侍婢掀了帘子請她下轎。

顧連城抬眼掃了掃前來接駕的太監,見是位頭髮花白、慈眉善目的,心裡頓時輕鬆了不少。她才剛站定,便見一頂二人藍衣小轎停至身側。

「請敬王妃上轎!」一聲尖細的輕喚,令顧連城更覺受寵若驚。能在皇宮之內乘轎而行,乃是宮中莫大的禮遇。

顧連城不敢多想,乖乖地步入了轎內。聽著轎夫的鞋底踩在漢白玉宮道上發出的聲響,她覺得連日來所遭遇的一切像是發生在夢中一般。更令她覺得匪夷所思的是,在敬王府備受冷落的她為何在宮中能得如此禮遇?而她所扮的楚雙璧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呢?

對皇宮一無所知的顧連城渾渾噩噩地隨著轎子到了貞順門,這才有人引她下轎直奔皇后的昭陽宮。她一向對各類建築有所鑽研,但乍入這深寂皇宮,一時也不敢造次,只是低垂著頭跟著引領的宮人入了昭陽宮。

當今的皇后並無她之前想象的那般威嚴恐怖,而且待她極為親和,入殿請了安后便賜了座,賞了好些的珍奇古玩。

「妹妹許久未曾入宮,今日我瞧著比先前清減了許多。」一身華貴清雅宮裝的皇后坐於上首,捧著茶盞瞄了顧連城幾眼才道。

顧連城自然不知是皇后話中有話,暗想著這半年來辛酸的逃亡生活當然會令她枯瘦如柴,自打她被買入楚府養了月余這才調養得好些。她不擅與人,特別是與中原人士打交道,也只能硬著頭皮回答:「多謝皇后掛心,想必是前些日子偶感風寒,整日里湯藥不斷、食慾略減的緣故。

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語意仍是親切溫潤:「沒曾想這才月余功夫,妹妹就跟我如此生疏了。我知妹妹心裡覺得委屈,這賜婚之事,皇上也是耐不住老三軟磨硬泡。他的苦衷,妹妹你自然是知曉的。」

皇后那廂軟語安慰,而顧連城卻聽得一頭霧水。先前只想著入宮請個安便罷了,誰知皇后卻偏偏拉她話起了家常。往日楚雙璧那些事情,楚雲也只跟她說了個大概,看樣子必是有所隱瞞。也不知他是傻了還是呆了,讓一無所知的她代嫁,就不怕露了馬腳?

見顧連城茫然寡言,皇后不由蹙眉而問:「聽楚雲說你前些日子受了風寒高燒不退,醫好之後對於先前的有些事情竟有些不記得了,難不成真有其事?」

顧連城聽了皇后這番話,才暗暗鬆了口氣,沒想到楚雲連這些江湖伎倆都能使得出來,未免也太過膽大妄為了。不過總算可以藉此糊弄過去,也不枉他一片苦心。她倒也不直接回話,面上現出一絲倦怠,語意幽微地說:「哥哥關心則亂,想是前些日子高燒不退有些糊塗,難免說了些胡話,被他聽了去,反倒以為我思緒不清了。」

「那妹妹可還記得去年初春我在流芳亭跟你所說的話嗎?」皇后也不知她是裝糊塗還是真失憶,索性拿話試探她。

顧連城故意凝神思忖良久,這才撫額作痛苦狀道:「請娘娘原宥,臣妾確實不太記得了。」

「其實也就是幾句家常話,不記得也就罷了。你久未來宮中走動,今兒個也不必急著回去,就讓宮人領著你四處轉轉,興許就能想起什麼來!」皇后對她的話也是將信將疑,心內又對她存了憐憫之意,邊說邊朝身邊的侍女使了個眼色。

但見她話音剛落,那名侍女便殷勤地走到顧連城身邊,躬身一禮頷首道:「奴婢漱月願隨敬王妃前去園子里走走!」

第四章示強

顧連城自然不敢違抗皇后的意思,只能硬著頭皮惴惴不安地隨著那名侍女前往後宮的御花園散心。她越來越好奇這楚雙璧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兒,敬王與她像是水火不容的樣子,而這宮內的人待她倒是格外的親切有禮。

雖說宮內美景良多,可一路行來,心事重重的顧連城並無賞景之意。她正垂首而思,忽聽前方引路的宮女轉身道:「走了這麼久,敬王妃可覺得累了?要不就到前面的浮碧亭歇一歇?」

顧連城抬道環視了四周,但見周圍碧樹林立,香草青翠欲滴,一簇簇朵兒極大的粉白、嫩黃的花兒點綴其中。這樣秀麗的景色,倒是北漠不曾見過的。目光順著宮女所指,但見不遠處的桂樹相倚處有座臨水而建的涼亭,頓時令她來了觀景遊玩的興緻。

由那宮女領入亭中后,顧連城饒有興緻地欣賞著亭頂精緻繁麗的雕飾,比起北漠的粗獷雄偉,這宮中建築的制式處處透著秀麗典雅。亭外池面偶有錦鯉躍出,發出「撲通」的聲響,引得她俯欄探頭而瞧,內心只覺得新奇不已。

「你到底還是來了!」不多時,身後突然傳來低沉幽深的男音,嚇得她頓時不知所措。

顧連城怯怯地轉身掃了一眼這位不知何時入亭的男子,但瞧他相貌儒雅溫潤,長眉修目,高挺的鼻子下一張薄唇微挑,笑得謙和有禮。只是那熠熠生輝的眸子,溢滿了濃厚的情意,看得她不由心跳加速。

只覺一道勁風拂過,她猝不及防地被來人緊緊帶入懷中,力道之重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些日子,你可好?」萬千的思戀化作這淡淡的一句問候在顧連城的耳邊響起,溫熱的氣流撩撥得她耳根發癢。

顧連城用力掙脫了來人的懷抱,瞪大的眼睛望著這位不速之客。但見他一身質樸藍衣,漿洗得微微泛白,足下穿著雙極普通的皂色軟底鞋,除卻束髮的銀色緞帶,再無其他飾物。能在這後宮中行走的,除卻皇帝與宦官,興許就只有樂師之流了。

顧連城不太懂得宮中禮數,只得按著北漠的慣例思考。打量了這男子半天,她心內又湧上濃烈的好奇,難不成那位出身名門的楚小姐與宮內樂師相戀?因此才招來愛慕她的敬王嫉妒,所以才在婚後對她如此冷漠?還有引她來的那名宮女,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難道是故意引她前來與這男子相見?她暗想這位楚小姐果真是禍水紅顏、水性楊花,惹了諸多麻煩后卻聲稱暴病而亡,卻讓她這無辜可憐的人來做替死鬼!

「雙兒,你還在生我的氣?」那男子見她直直地瞪著他不語,不由又上前一步,緊緊地握上了她的手。

顧連城不明所以,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奮力地掙脫了他的手提了裙裾飛速而逃。除了所學的技藝,對於其他一無所長的她來說,最為擅長的應該是逃跑了。

她一路狂奔卻不忘回頭張望,見那人未曾追來,這才漸漸放慢了腳步。望著面前陌生的景緻,她卻突然呆在了原地,直聽到身後有人喚她,高懸的一顆心這才落了地。好在那名引路的侍女及時趕到,否則今日她當真要惹下禍事來了。

未及午時,顧連城這才得以出宮,照舊如來時一樣由一頂雙人小轎將她送到了宮門口。才剛下轎,她一眼就瞥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切都還順利吧?」楚雲照舊是往常那身官綠長衫,一頭烏髮高束,微笑著朝她緩緩走來。

興許是記恨他讓她替嫁這件事,顧連城斜睨了他一眼才道:「若一切不如公子期待的那般順利呢?」

楚雲見她恨恨地瞪著他,心內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姑娘,竟敢怒目而視地跟他叫板,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我想姑娘不至於要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吧?就算現在相安無事,但也不代表以後無人興風作浪。你的身份雖是我們楚家的小姐,但嫁入了敬王府就是敬王爺的人。以後的話,還希望你好自為之!」楚雲忽地轉變了態度正色道。

「哼,喜歡將那些麻煩事推給別人,這就是你們楚家的作風?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疼愛的那個妹妹,根本沒有暴病而亡,如今正不知在哪處逍遙快活呢?」顧連城冷哼一聲,語氣不善地說。

楚雲聞言,立即變了面色,蒼白著臉走近她悄聲問:「你是如何得知?」

顧連城朝他得意一笑,抬起手朝著地面勾了勾食指,此時便見楚雲的玄色嵌雲錦的靴子上有隻蟋蟀蟲兒蹦躂了幾下便落入了她白皙的手掌中:「是你家的這隻蟲兒告訴我的!」

她邊說邊用手觸碰了那隻蟋蟀的觸角,頓時可聽見楚雲與別人的細語聲。

楚雲頓時嚇得面色慘白,指著她手中之物問:「這……這到底是什麼邪門東西?而你,又到底是什麼人?」

「不過是你家園子里的一隻蟲子,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而我,也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女子,當初也如你妹妹一般被人逼婚出逃,最後走投無路才心甘情願地被你買了去,本不過是想求個安穩度日的地方,可誰知這日子卻過得越發得不安穩了。」顧連城笑說著,邊說邊握緊了拳頭,只聽輕微的響動后,方才她掌心的蟋蟀蟲兒竟化為了一灘細碎木屑。

「那麼現在你想怎樣?你到底是什麼人?」楚雲見她這番舉動,心內暗嘆不妙,他哪知辛苦尋來與妹妹相貌相仿之人竟會如此邪門之術。

顧連城見他慌了神,心內頓時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快感,就像她小時候使壞捉弄眾位師兄弟時一樣。她眯著眼睛觀察他的表情,唇邊笑意盡現:「我不想怎麼樣,自然是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了。不過只是想提醒你一下,這樣複雜危險傷腦筋的活計,酬勞可不止你送的那個凌霄簪子。至於要什麼報酬,我以後想好了自然會告訴你……當然,如若剛才的事情傳出去,那可就別怪我不講信用了!」

第五章交集

轎子落在王府大門前停了下來,顧連城在寶珠的攙扶下出了轎。她一眼瞥見寶珠古怪的面色,眸光往小門邊一閃,但見附近停了一座普通的湘竹小轎。好像是轎內的人有所感應,但見轎簾微動,裡面傳出「咦」的一聲,之後轎夫便抬了轎子穿過後巷的小道徐徐而去。

「府中可是有客人來?」踏入了府門,顧連城隨口而問。

寶珠聞言,頓時變了面色,支吾了好半天才道:「回王妃,是王爺從天香閣請來的歌姬,說是要在府中住上幾日。」

「哦?王爺可真是好興緻,竟將唱曲兒的請在府上來,不知他可否賞臉讓我們也去聽聽!」對於中原事物抱有濃烈好奇心的顧連城壓根沒能理解寶珠的意思,反倒是興緻盎然地說道。

「娘娘?!您……您沒事吧?」寶珠見她笑逐顏開的樣子,反倒有些擔心,想來她定是受了刺激卻強顏歡笑。

「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像是有事嗎?只不過是按例入宮拜望,你也不必如此擔心吧?」顧連城不明所以,望著寶珠擔憂的面色心內疑惑而答。

寶珠只當她是受了刺激語無倫次,只得閉口小心翼翼地引領她往所居的錦華殿去了。

剛用過午膳,顧連城接過寶嬋遞上的香茶,才啜了沒幾口便又放下了。她著實想聽聽中原的曲子,早先在北漠聽過往的商人傳唱,曲調婉轉動聽、引人入勝。後來一路逃亡到了京城,卻又窮苦潦倒、舉步維艱,哪還有什麼閑錢去茶樓聽曲?如今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她自然不捨得錯過。

「寶珠,要不你前去問問王爺,可否讓那唱曲兒的到這殿中唱上幾曲,如若不然,那許我們前去殿中聽上一小會兒也可。」顧連城垂首想了一陣子,這才抬起腦袋望著寶珠吩咐道。

寶珠聽后,頓時不知所措。王爺請了青樓的姑娘來府中,不過是想利用她們給眼前這位新妃來個下馬威,可誰知這位娘娘不知是傻了還是呆了,竟然主動上門找不自在。

見寶珠杵在原地不動,顧連城知她為難,暗想這敬王爺真是小氣,就算真的跟楚雙璧有仇,也不至於連曲兒都不讓聽。她不由自主地輕嘆一聲,無力地朝寶珠揮了揮手:「罷了,我不過隨口說說而已,這裡不用伺候了,你們都下去歇著吧!」

說話間,但見她動作敏捷地由袖中掏出一隻蟋蟀蟲兒,趁寶珠不備悄然丟在了她的裙邊。想必她等會兒得去向那敬王事無巨細地稟報這邊的動靜,因此正巧利用這蟲子去打探消息,順便也少不了收集些小曲兒來聽。想她一介凡人,竟習得了這些世間罕見的奇巧手藝,也算是幸事一件了。

待到掌燈時分,顧連城終於按捺不住,將前去打探消息的蟲子招了回來。迫不及待地擰了擰蟋蟀的觸角,但聽裡面傳來寶珠娓娓的話語,事無巨細地講述著她當日的舉動。耐著性子聽完她與敬王的對話,顧連城終於聽到了有人彈唱的聲音,只可惜一曲未完,便聽室內珠簾輕動,一抬頭見是寶嬋急急掀簾而入。

「稟娘娘,王爺現正往錦華殿來了,奴婢這就為您更衣上妝!」未及連城開口,那丫頭邊說邊行動開來。

「不必如此麻煩,你只管回他我已睡下了。」顧連城懶懶地站起身,動作迅速地走到床邊,掀了被子便要往裡鑽。

「娘娘,既然王爺來了,怎可如此怠慢,還是讓奴婢服侍您更衣迎駕吧!」寶嬋也顧不得尊卑,急忙上前拉住了她的被子。

顧連城無可奈何,只得由著寶嬋伺候著更衣上妝,才剛到正廳坐了,便聽見殿門外傳來了尖細嘶啞的通報聲。

顧連城迎上前欠身行禮,與敬王寒暄了幾句這才落了座。殿頂燈燭高懸,照得滿室亮如白晝。顧連城因好奇,便悄然多瞧了敬王幾眼,見他果然如傳言中的丰神俊秀、氣度不凡,乍看上去還有幾分眼熟,細想之下,腦海中忽然便浮現出今早在浮碧亭見到的那位男子。驀地,她心內一驚,眼光再不敢移到敬王齊澈的面上。

「你今日入宮,一切可還順利?」齊澈無視她面上古怪的神色,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這才問道。

「皇后待人接物向來親切和藹,臣妾此次入宮還賜下了好些珍寶,皆由府內的管家造冊入了庫房,王爺若是有空,可以親自去庫里清點清點。」不知為何,顧連城雖見他是和顏悅色地發問,可是心裡卻只當他是審犯人一般,因此說出口的話難免帶刺兒。

齊澈見她如此作答,眼光不由停在了她的面頰。他的目光灼熱而熾烈,好似要將她焚燒殆盡。而他心內則暗想往日雖與她接觸不多,但也知她是位性格溫順、純真文靜的小姐,而今看來,他真有些低估她了。過了半晌,才聽他似笑非笑地問:「近來你難得入宮這一次,可曾見到了皇上?」

「不曾見過!」顧連城哪裡知道他用心險惡,只是懵懂地老實回答。

「不曾?」齊澈眼睛微眯、薄唇輕挑地望著她,像只狡黠的狐狸。

「確實不曾!」顧連城自小待人接物沒什麼耐心,受了齊澈的質疑后,語氣自然不善。

齊澈見她態度惡劣,暗想是她未能與皇帝相見失望所致,心中頓時湧上一股報復的快感。想他那位多情的皇兄未能得見佳人,心裡頭定也不好受吧。不過,這只是報復的開始,他要讓他嘗到的,是活離的蝕心之痛!

「天色已晚,我瞧著你也倦了,那就早些歇了吧!」齊澈話未說完便起身拂袖而走,行至殿門邊的時候又轉頭說了句:「寶珠說你喜愛聽曲,恰巧天香閣的挽香姑娘前來府中小住,明日午後就讓寶珠領著你到南院的錦瑟軒去聽她唱上幾曲吧!」

他最後的話語透著些許溫柔,讓顧連城內心對他的抵觸大減,可是沒等她開口道謝,早已見他昂藏的身影消失於殿門外。縷縷秋風吹入殿中,但見室內燈燭搖曳,朦朧淡黃的光暈里透著絲絲暖意,沁人心脾……

第六章舊識

翌日,顧連城幾乎是掰著手指頭數著時間度過了上午,只覺得時間過得極慢。記得小時候身為師叔的雲娘管教極嚴,每逢課餘師兄弟們喧鬧著到集市上玩耍,而她只能跟著雲娘學習望族之儀。偶爾偷懶耍滑被她捉住,則要被罰抄數十遍的清靜經,真不知當年那些書簡上記錄下她多少的眼淚。不過雲娘並不算狠心,每月許她跟師兄們去一次集市,因此每個月頭她就開始數著日子,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到了那個自由快活的日子。因此她懂得,但凡美好的事物,都要經過漫長的等待才能得到。而她一直所嚮往的自由清靜的生活,真不知要何時才能到來。

用完午膳后,晴好的天色漸漸變得陰晦不明,室外秋風乍起,被捲起的凋零殘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攪得人心內不安。

「娘娘,現已是未初時分,您是否要去錦瑟軒去聽曲兒?」寶珠見她意興闌珊地倚在殿外欄杆發獃,便好意地上前提醒。

「除了那位天香閣的歌姬,王爺可還請了其他客人?」顧連城偶爾會心思縝密,思及她躲入這京城已然三月有餘,雖說到了京城后沒再見過什麼形跡可疑的人物,但依著師兄秦仲的手段,能找出她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回娘娘,除卻天香閣的鴇兒等下要過來接挽香姑娘回閣便再無其他客人。」寶珠老實地答道。

「那就請你在前引路吧!」顧連城聽后心情大好,起身整了整衣衫便隨著寶珠往南院的錦瑟軒去了。

中原建築秀美瑰麗,處處透著與當地人相符的委婉隱晦,正如這府中的九曲長廊。顧連城隨著寶珠行了好些時候這才快要走到游廊的盡頭。

「娘娘,湖中的那個畫舫似的房子便是錦瑟軒!」終於穿過了游廊來到了一座小亭中,寶珠指著不遠處碧波蕩漾的湖中的建築說道。

「哎呦,前面的可不是寶珠姑娘嘛!請您走慢些,等等奴家!」寶珠話音剛落,便聽身後傳來清脆直爽的女音。

顧連城好奇地轉頭一瞧,但見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窈窕女子緩緩向她們走來,遠遠地便可聞見她身上散發的脂粉香氣。她瞧著那女子滿臉堆笑,一雙細長的鳳眸中卻透著久違的親切。

「雲娘!」她心內一驚,幾乎要失聲喊出來人的名字。

來人也瞧見了立於原地幾乎發痴的顧連城,相較於她的緊張激動而言,那人則多了份從容,就像似早已預見了眼前這一切。

「奴家雲霄給王妃請安了!」只見她上前施了禮,卻遲遲不肯起身。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名字,顧連城幾乎抑制不住心內的激越之情。寶珠見她痴傻的模樣,暗想她定是受了刺激,便懷著莫大的同情心在身後小聲地提醒:「娘娘,這位便是方才奴婢所說的天香閣的媽媽雲霄!」

顧連城經她這一提醒,忙抬手扶起了雲霄,一眼瞥見了她隨身所帶的金絲銀錢交錯製成的香囊,便故作驚喜地說道:「媽媽這腰間的香囊可真是個稀罕物,特別是上面所繡的錦鯉,竟會隨著光線的變化而遊動,就像是活物一般!」

雲霄立即會意,忙討好地跟她攀扯著,二人聊得熱火朝天,完全把去錦瑟軒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餘光掃過一直侍立於身旁的寶珠,顧連城突然停下了話題轉向她道:「你去稟明王爺,我先和雲霄聊聊,過會兒再到錦瑟軒聽曲。」

寶珠見這地位懸殊的二人竟聊得如此投機,心內覺得好笑,自覺呆站在這邊聽二人閑聊也沒什麼意思,所以聽了連城的吩咐后便應聲而去。

待到寶珠走了好遠,顧連城這才拉著雲霄往亭中的石鼓上坐了:「此前雲娘莫名失蹤,沒承想今日竟在這裡遇上了,想來這並非巧合吧?」

雲霄倒是沒了方才的從容洒脫,定定地望著連城,一雙細長的鳳眸中透著瑩瑩水霧。仔細打量了她好久才略帶哽咽地輕聲說道:「連兒,這兩年來真是苦了你了!」

顧連城聽了她溫情的話語,只覺眼眶一熱,差點兒落下淚來。可想到這陌生的王府並非是敘舊的地方,便強顏歡笑說:「也不曾受什麼苦,依我這張揚不羈的個性,有誰能給我苦頭吃呢?」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逞強了,北漠那邊的事情我都已知曉。」提到北漠的事情,雲霄突然轉變了面色,極為鄭重地低聲說道,「連兒,如今千機門門徒已散,你師父也不知去向。不肖弟子秦仲領著他那幫人去了漳國。依我看,再過不久,這天下必定開始動蕩。自上古以來,我門派一直隱秘地發展,只是為延續這傳世之技,而今卻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以後是凶多吉少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雲娘,以前的那些事情不提也罷。無論是師門遭難還是天下動蕩,憑我們這微薄之力又能如何?現今我只求安穩度日,潛心鑽研人偶之術便再無他想。」顧連城極不願去回想當初師門之亂,更不願再回憶起師兄秦仲那窮凶極惡的模樣,她覺得能從這場禍亂中逃脫,已經是上天對她的優待了。

雲霄聞言,不由微微蹙眉。她自小將連城拉扯大,苦心謀划的並非是連城如今所追求的恬淡生活。她與連城所背負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重擔,只是現在尚未到對她坦白的時機。

「連兒,憑你的修為,與秦仲抗衡定是不在話下。如今他身在漳國,若依漳王的野心只怕這泱泱天朝也在他的謀划之中。俗話說唇亡齒寒,若是國亂,那麼遭殃的便是天朝臣民,而你即便是當朝王妃,也未必能繼續過你的安穩日子吧?」略一思忖,雲霄沉聲勸道。

「雲娘這是何意?」顧連城知她話中有話,不由面色一凜冷聲而問。

「古有子牙垂釣,后又有諸葛孔明隱於卧龍崗,而你所要做的便是以男兒身份小隱於市等待明君駕臨。」

「雲娘,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再令自己涉險。師父現今雖是行蹤不明,但我一定會謹遵他老人家教誨鑽研出久已失傳的人偶秘術。」

顧連城望著遠方水光粼粼的湖面,語意堅定地說著,卻失了原本輕鬆悠閑的心態。她哪曾想到,與雲娘久別重逢之後,尚未來得及傾訴惦念之情便招來她一番嚴肅說教,況且又是關於這江山社稷的大事。想她一介平凡女子,哪會有心思去想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第七章意外

敬王齊澈在錦瑟軒悠閑地聽挽香唱了不下三曲才見顧連城與雲霄姍姍而來。方才聽了寶珠來報也暗自覺好笑,後來細想之下心內又湧上一股愧疚,想必是自她嫁入府中一直受到眾人冷落、無人願與她交談的緣故。她雖是他報復皇帝的一顆重要棋子,但說起來也不過是柔弱的官家小姐,被無端地牽扯進來,實屬無辜。

被黃昏落日籠罩下的錦瑟軒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秀美,無論是外觀還是室內皆是仿照畫舫所建。室內八扇雕花木門洞開之下,湖面的景緻一覽無遺,尤其是隔著隨風而舞的素色紗縵觀之,更添了朦朧之美。

即使是面前歌姬貌美如花,即使是親耳聽聞動人婉轉的歌曲,暗藏心事的顧連城再無來時的雀躍開朗。她有心避開凡塵俗世,卻偏偏被失蹤多年的雲娘尋到,而今又聽了她那番令人匪夷所思的說教,更讓她憂心忡忡。雲娘自小將她當成男孩來養,對她要求極為嚴格,但又不失疼愛。兩年前她莫名失蹤,自那后音訊全無,而今又突然以青樓老鴇的身份出現,真不知她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

她一直垂首而思,並未曾注意曲終人散,直聽到洞開的雕花扇門吱呀的關閉聲這才如夢初醒。感受到對面投來的灼灼目光,她慌忙抬起了頭,目光偏巧就撞入了齊澈幽暗深邃的雙眸。

「挽香姑娘的技藝果如傳聞中的那般美妙,我瞧著你都聽得痴了。」齊澈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眸光閃爍不定,就好似一隻狡黠的狐狸。

顧連城懶得再與他針鋒相對,只是附和地點了點頭。關於他與挽香姑娘的關係,府里的下人也沒少在背後嚼舌根,因此她多少也有所耳聞。想他堂堂當朝王爺,別說是在外尋花問柳,就算是府中養上成群的姬妾也不過是尋常之事。況且她不過是代嫁入府,縱使別人不知,她也清楚自己在這府中的地位。若真能在這府中庸碌地過日子也不錯,平和恬淡,總比聽從雲娘的安排要好。千機門派雖說以潛心鑽研技藝為根本,但若真的牽涉到國家爭鬥,少不得要掀起一場血雨腥風的戰事。

齊澈見她精神不濟,連話都懶得說,自然以為她心存芥蒂。想她才嫁入府中沒幾日,他便請了青樓歌姬上門尋歡作樂,要讓她這個正妃的顏面往哪擱?本以為這樣的報復可以減輕他心中的痛楚,誰現在卻讓他平添了一種愧疚之意。只是木已成舟,現在的他也無力改變彼此的命運。

「雖說已是秋日,但這裡景緻甚好,湖中晚荷開得正盛。你若是喜歡,不如就在這裡用了晚膳再回殿中。」齊澈自覺有些對不住她,便澀然地開了口。

顧連城年幼時曾失足落水,差點兒丟了小命,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如今她雖不懼水,但在水邊待久了也會覺得渾身不適。心知齊澈是好意,但她還是委婉地開口拒絕:「臣妾覺得有些倦了,想早些回去歇息。」

「既然如此,那就早些回去吧!」齊澈雖覺面子有些掛不住,但還是善解人意地命寶珠引她回了錦華殿。

顧連城走後,他獨自一人坐於室內,也不喚人前來伺候,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兀自沉思。想當初他執意請皇帝指婚的時候,皇帝也曾鄭重地告誡他要深思熟慮。而他也的確是考慮再三才下了決心,可現在面對著無辜的楚雙璧,他的心漸漸開始動搖了。

「要怪也只能怪你是他最愛的人了!」幽暗中,他低低一嘆,抬首望見窗外月輪輕轉,灑下清輝幾許,皎潔卻透著些微的寒意。

兩日後,一直寂靜冷清的錦華殿忽然就熱鬧起來。當日值夜的宮人聽見院中的花叢中有動靜,挑燈尋了半天才發現是府里養的一隻碧眼白貓,朝著她喵嗚幾聲便翻牆而逃。這倒也不打緊,偏巧她眼尖,逮眼瞧見了草叢中的一團黑髮。那宮人生性膽小怕事,將燈籠湊近一瞧,頓時嚇得尖叫不止。待府中守衛趕到時,見她已經嚇得不省人事。後來才發現,草叢中那一團毛髮竟還連著人的頭皮。

此事一出,直將寶珠寶嬋嚇得魂不附體,讓府內的守衛在院中搜尋了好一陣果然找到了幾根類似人骨的木頭。顧連城當晚睡意正濃,被這突如其來的亂事吵醒后倒也是迷茫不知所措。寶珠寶嬋顯然是被嚇破了膽,二人一直跪在她床前哭訴不止,細問之下這才得知是府里出了所謂的孽障,有鬼怪作祟什麼的。她打小跟隨師父研究人偶術,因此對這些鬼怪之說並不相信。聽了二人稟報后她也未曾驚慌,起身更衣后召了守衛來問話,這才知曉事情的原委,只是她提出要看物證時卻被侍衛統領婉拒。

當提出這要求后她才想起這京城大戶人家的女子大多柔弱膽小,對於這些事情一向是避之不及,若再追問下去只怕要引人懷疑。無奈之下,只能裝成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誆騙眾人。

由於茲事體大,此事當晚便傳到了齊澈耳中,傳喚了錦華殿一干人等審了幾乎大半夜還未理出頭緒。他倒是不怕鬼怪作祟,而是懷疑有人要對一直備受冷落的楚雙璧不利。自小在深宮中長大的他,對那些見不得人的陰謀伎倆再了解不過了。有些人見風使舵、拜高踩低,為了討好自己的正主兒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而他,或許就是某些人心中的那個正主兒吧!

正當府中鬧得雞飛狗跳之時,顧連城這才驚惶地發現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竟是她自己。事情發生后,她雖必須要扮成弱不禁風的可憐樣兒,但她秘制的那些蟋蟀蟲兒卻早已被人帶到府中各處,若想探得消息可算是手到擒來。綜合了各處收集得來的消息之後,她先是一驚,之後便樂得一個人躲到被中偷笑。當晚發現的那些毛髮、骨頭實際是她鑽研機關人偶術時所制。本來是被她藏於隱秘之地,可誰知被府中那隻頑皮的白貓給發現了,結果就鬧出了這天大的笑話來!

第八章生愧

自打鬧了這一出,王府上下皆是心驚膽戰,加之齊澈又要嚴辦此事,全府的下人難免要提心弔膽地過日子。府內的總管張誠被這事鬧得頭疼,這兩日來他幾乎不眠不休地將府中眾人全審了個遍,可仍未查出個所以然來。實際上也並非沒有線索,他所想到的是府內所養的那隻碧眼白貓,只是憋在心裡不敢明說。

這隻白貓也算是有些來歷,是當年敬王心愛之人鄭錦瑟遠嫁漳國前留下的愛寵。這隻貓頑皮搗蛋,可府中卻無人敢惹,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簡直就像是王府的半個主子。如今由它引了亂子,想起來還真讓人覺得邪門!

總管張誠越想心裡越犯嘀咕,想當年那位鄭家三小姐與敬王青梅竹馬,後來漳國王上派人前來和親,偏偏挑中了這位三小姐。為了邊境太平,當年未曾仙逝的太后也是極力贊成,皇帝思量再三最終允了這門親事,結果生生得罪了他這位胞弟。鄭三小姐最後含恨遠嫁漳國,除了這隻碧眼白貓,未曾留下任何信物,而今王府迎娶了新妃,想必是那只有靈性的白貓作祟吧?

他雖是如此作想,卻不敢向齊澈講明,一是怕惹了這位王爺傷情,二是以防這剛入門的新妃處境更加艱難。左思右想,卻始終想不出個好法子來。正當他快要想破腦袋的時候,這關於白貓作祟的流言早已傳遍王府。不僅是齊澈,就連這兩日故意裝病的顧連城也知道了個大概。

現如今她總算是明白了齊澈待她如此冷漠無情的緣由了,也大致猜出來那日在皇宮的浮碧亭所見的男子是何許人了。自小她一心鑽研機甲之術,根本無心風花雪月,對於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並無多少感觸,只是覺得敬王齊澈的做法好生幼稚,這一點倒與她師兄秦仲有些相像。

寶珠寶嬋那晚被嚇得不輕,緩了兩日仍是精神不濟,顧連城為免被人懷疑也只能裝裝小病,偶爾再使些小性子將下人都打發出去,一個人坐在寢殿的窗邊發獃。在別人眼中她不過是被嚇得神思恍惚,而實際上,她則是在窗邊等雲娘的消息。

午後的秋風打在人身上已有了濃重的寒意,而顧連城則一身輕薄衣衫坐於窗邊紋絲不動,直到一隻灰褐的鳥兒撲棱著翅膀飛到窗外,她這才來了精神。這隻栩栩如生的鳥是雲娘巧手所制的傳音之物,連城用帶了薄繭食指碰了碰那隻鳥的嘴巴,頓時便聽見鳥腹中傳來雲娘的聲音:「所謂齊大非偶,敬王齊澈並非你的良人,連城,那日我所說的話絕非一時信口開河。擺在你面前的唯有這一條路,哪日你若想通了便到城南脂粉街的天香閣來找我!」

顧連城聽后無奈一笑,取下了那隻鳥喙悄聲說了一陣后再熟練地按原樣裝好,但見那隻木鳥嘰喳叫了兩聲便振翅而飛。

齊澈獨自一人踏入錦華殿時,正見著一身素衣的顧連城坐在窗邊對著棲於右手上的鳥兒喃喃自語。他本是聽了府中的流言蜚語有所感傷,又唯恐流言傳到了她這裡才過來探看,結果才剛進門就讓他看到了這凄涼孤寂的場景,頓時心裏面的愧疚感越發的濃重了。

聽見門帘輕動,顧連城轉頭一瞧,見是齊澈倚於門邊怔怔地望向她。她有些訝異,忙避開他的目光起身相迎,至於要對他說些什麼,她還沒想好。

「這兩日府中不太平,真是委屈你了!」齊澈迎上去扶住欠身施禮的連城,滿面的歉疚之色。

「其實倒也沒什麼,府裡頭大可不必為了這件小事而鬧得人心惶惶的,不過是一隻頑皮的貓亂叼東西而已。」連城對他這溫和的態度感到有些不適應,不著痕迹地向後退了一步笑吟吟地說道,「我瞧著寶珠寶嬋也因這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乾脆就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將這事就此揭過罷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而齊澈卻更為愧疚,若不是他故意怠慢她或許也不會出這樣的事情。若真將此事揭過,只怕以後會有人生出更大的亂子來。不過查無實證,他卻也無可奈何。

「我也聽院子里打掃的下人說了,那隻貓叼來的毛皮興許是假的,況且後來發現的人骨也是木頭所制,想必是外面變戲法的人所丟棄的人偶。若王爺真是要怪,也只能怪那不知名的變戲法的人吧?」連城哪想到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鬧得府內雞犬不寧,對此頗覺慚愧的她唯有找盡理由平息這場風波。

齊澈這兩日也被此事攪得頭痛,聽她這麼說了,頓時也生了息事寧人之心。暗想若是真是府內的人作怪,那麼以後就加強對這錦華殿的看護便可。

「話雖是這麼說,可我是怕你受委屈!」他邊說邊上前執了她的手,誰知卻被她輕輕甩掉。不知為何,他的心內竟湧上一股難以名狀的失落。

顧連城是怕被他發現手中的薄繭而心生懷疑,哪有身份尊貴的官家小姐手上生繭的道理?好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意外與失落,她將手往廣袖中一縮笑道:「也沒什麼好委屈的,這殿中擺設極合我意,府中的伙食也很不錯,下人們也都規矩有禮。如今才出了丁點大的事情,王爺就為此前來噓寒問暖的,倒教人受寵若驚!」

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顧連城說得都極為在理,齊澈就算是心內擔憂卻也只能順了她的意。暗想著以後待她好些,就當是彌補自己一時的執著而犯下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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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露葉翻風驚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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