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張平安清了清嗓子,卻也沒說話,老頭子繼續道:「日本軍部於今歲年初,任命頭山滿和內田良平將玄洋社改名為黑龍會,到貴國東北來殺人搶劫,破壞貴我兩國的關係,心術大大的壞!」張平安眉頭忽地皺起來,聽俄國人說:「這內田良平是誰?他是個殺人魔頭,在朝鮮組織殺人幫會『天佑俠』,專干刺殺的勾當,作惡多端。那頭山滿系日本國的大間諜,草創了玄洋社,他掌握了在華所有浪人武士,殺人不眨眼。兩人一肚子壞水,這黑龍會的成員大多是些亡命徒,頭目都是上海同文書院里的特務們,既有文化,又懂暗殺,組織嚴密,近乎邪教。總之他們到中國來,絕沒安好心。」說到此節,黑衣會眾人人心中都不禁有了一句心聲:「你們俄國人更不是好東西,乘火打劫,侵佔我們東北四省,你們更是惡毒的壞東西呢。」

張平安臉上一平如鏡,淡淡地問:「你跟我們說這些,所為何來?我們幾個只不過是些當兵吃餉的,我們也只是普通百姓,黑不黑龍的,我們可管不著。他們要來便來,我們也攔不住,也不歸我們管吶。你還是找咱們朝廷,找總理衙門訴苦吧。」這句話堵了老頭子半刻,俄國人眼珠一轉,答道:「實不相瞞,我們是大俄羅斯帝國情報人員,老夫是他們的戈必丹。山西娘子關之戰,貴國官兵勇名籍籍,姿表過人,我國嘆服之至。諸位身手了得,更是佼佼然出類拔萃,我們想請你們幫助我們去黑龍江一行,因你們是中國的軍人,對我們路上是會有很大的幫助。我們呢也不讓你們白跑,吃住盤纏我們包了,等事成之後,再奉上五千盧布的贐儀。」

張平安轉念:「跟這些俄國人同行,既可暢行無阻,沿途少卻許多麻煩,又可以清軍為掩護,乃瞞天過海之上選。三佛郎七十生丁摺合一兩關平銀,五千盧布么……約合一千兩白銀,自不算小數目。時下黑衣會連年征戰,只出不進,銀子日短,在在使費,虧得有個精明的弟媳彤蓮操持會務,張羅生財;尚賴那神算孩兒精打細算,務本節用,撙節把細。兩人雙管齊下,開源節流,將庶務整飭得妥妥帖帖,方才勉勉強強苦撐著偌大一攤事業。可巧婦再能幹,豈做得了無米之炊?白花花的銀子總會用完,目下俄國人既答允酬勞,便是一注生財,咱們憑本事攥取,一舉多得,須得老實不客氣,豈可錯過!如此一來,不無小補,很是上算。」

朱雀也覺得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問道:「到了東北,你要我們幹甚麼呢?我們也不是東北人,也不能給你帶路做嚮導。再說,你們大鼻子已佔領了東北,到處是你們的兵馬,還愁平不了幾個日本蟊賊?」曼納海姆說:「呵呵,俄國正規軍可是萬萬不能介入!因關係著兩國戰和大計,一旦正規軍介入,難免一戰,到時候,戰火一起,必然是在東北境內,兵連禍結,荼毒生靈,還是你們中國人吃苦的多哩。」平安微微頷首,老頭再續:「因此上,老夫不揣冒昧,想邀請你們出些力,到了黑龍江,就是去查探查探。萬不得已,交起手來,也不會引起戰爭,而你們也盡應付得了。我們都見過諸位在戰場上的表現,比我們的正規軍還厲害呢,想來是不難的。」

胡小弟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紗開氣袍,竹青襯衫,頭上圍帽,腳下千層板的靴子,腰裡羊脂玉螭虎龍的扣帶,四面掛著粘片褡褳袋、眼鏡套、扇套、表帕、檳榔荷包;大襟里拽著小朝煙袋;還有甚麼漢玉件頭,叮呤噹啷,前前後後都已掛滿。手裡還搖著團扇,鼻子上架著大圓墨晶眼鏡。一口師爺腔道:「這可是玩命的勾當,一千兩銀子,也太小氣了。莫說我們未必有意,即令閑來無事,陪你們走一遭,可這銀錢那麼少,我們也犯不著搭命進去。雖說咱們中國人命比你們洋人命賤,可我們自己挺看重這副身板的,回家干農活兒養家娶媳婦,也好過刀口舔血的勾當。你說是吧?」曼納海姆早知他們會討價還價,已等著他這話,斷然回答:「價錢好商量,前日我們得著你們出關的消息,就跟來了,我們是求賢若渴,只要你們肯干,價錢可以再商量的。」話說到這份兒上,平安心裡已然有數。

他淡淡地問:「我們幾個出關,那是交卸了頂戴,解甲歸田的,本是一副不爭名不圖利的心思。適才聽你說人黑龍會專幹壞事,那於我們桑梓不利,我們出力也是義不容辭,我們閑著也閑著,要跟你們去也不是不可以。可得有條件,咱醜話說在前。」曼納海姆點頭如搗蒜,忙接上話茬:「行,行,你們肯去就好,說吧,甚麼條件?」

平安漫不經心地側目掃了一眼窗外草木曬焦了的平坦草原、塵埃飛揚的大路、由健牛拉的大車和鐵路看守員的小房,房前的花圃里聳立的是向日葵黃燦燦的花盤和紅彤彤的錦葵……他不緊不慢,伸出一個巴掌五根手指,在俄國人尖尖的大鼻子前比了一比,說:「你們得給五千兩紋銀,少一分一里也不行,先付一半,等事成之後,再付清即可。此其一。」他雙目如電,看著曼納海姆,繼續說:「第二條,我看茲事體大,內中定有隱情,前因後果,你們一絲一毫也不能瞞我們。如何行動,進退如何,更要與我們商量。還必須由我們和你們共同決定進退,一旦其間我們發覺你們有隱瞞之處,我們就立馬走人,你們預付的定金也不會退還。若答應這兩條,我們便跟你們走。」

這下曼納海姆犯難起來,沉吟不響,張平安用眼神與一眾弟兄交接,示意眾人,大伙兒便故意一鬨而散,各歸其位,佯裝不願意。俄國人見苗頭不對,長嘆一聲,老實說道:「五千兩白銀,雖然數目不小,我等向上請示,或可辦到,但定金只能先付一千兩,以貴國龍洋代兌。然則說到機密一節,因我等是軍方人士,許多枝節關乎我國的軍事,也只能隱瞞,若一味相強,我們也無能為力,無可奉告。」張平安笑道:「我等皆系草民,要知道你們國家的軍情有何用?我之所指,獨涉你們此次剿匪,也是為了能辦好事情起見,絕無偷窺你們俄國隱秘之意。」曼納海姆聞言方才釋然,點頭答應了他的兩個條件。

曼納海姆看著朱雀使者的傷,一臉慈悲地對張平安說:「他傷成這樣了,可以不去,您可以派兩個人護送他走。」平安正有此意,欣然答應。既已談妥,一路上眾人只談說些風俗趣聞。曼納海姆中文精絕,兼之甚是健談,一路上反倒是他的話多,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竟然對中國的山川大河瞭若指掌,聽得一眾黑衣會的大老粗們,心馳神往。火車到得晚上,電氣燈照得通明雪亮,打尖有茶房張羅吃喝。俄國人為人甚是四海,惠鈔時給的小費也豐,茶房自是殷勤,眾人飲食當自舒服。

不一日,到北京下車,張平安即讓常氏兄弟護送朱雀使者改道回海蘭泡,他悄悄將三人拉至僻靜處,囑咐了一番,才道別分手。冬日的灰塵和積雪籠罩著這座帝王之都,紫禁城琉璃瓦黃色的光澤,精彩不再;北海的白塔亦沉沒在陰冷的灰暗裡;正陽門畔三四層的洋樓,高高兀立,陰霾里門窗透出電光雪亮,冷麵無情。

張平安送別朱雀使者,兀自悶頭走路,惦念擔憂之心,久久難以平復。走過前門大柵欄,嘈雜混亂,沿街一個挨著一個的店鋪,大大小小,旗幡敝舊,門面破破爛爛。山西煙館、回民蠟燭鋪、山東油鹽店、福建人賣洋取燈兒的雜貨鋪及北京本地茶莊,往街道兩邊一字排開。茶莊里小廝將茶末子吆喝成「茶心兒」的叫賣聲兒,難掩人去街空的孤寂冷清,反倒給平安心頭更增添了幾分惆悵。酒樓、飯莊和賣小吃的棚子,高高矮矮,還疏疏落落有人光顧,破爛腌臢的旗幌酒帘子在人們頭上蕩來蕩去,凄風苦雨夾著冰雪,彷如在抽它們的耳括子。張平安往年路過京城,糾纏得他行路難的小販啊、賣唱的粉頭兒啊、討飯的叫花兒啊……一個也沒影兒。

大伙兒在順治門外南橫街打了尖,黑衣會眾又引老毛子到哈噠門兜了一轉,花半天工夫,玩了一泡子。俄國人看來並不怎的稀罕北京的景緻,便逕引眾人至北京東車站坐秘密軍列,競趨向東,過天津至大沽口。出火車就直奔海港,港口有艘軍用運輸船等他們來了,移船就岸,載他們出海。曼納海姆招呼眾人陸續上船,船上有二三十個俄國水兵,各忙其職,井井有條。高高的頂艙有兩個士兵站著,領航房裡也時不時有水兵探出頭來。下面甲板上有十幾個荷槍實彈,戒衛並列在兩側,虎視眈眈矚目著黑衣會一行走入船體內,恍如看犯人一般,彪著眼鼓著腮幫子。

歪老虎給盯得渾身不自在,心頭恚怒起來,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痰。曼納海姆見一眾中國兵人人面上不善,忙給眾人介紹道:「這是專程來接咱們的『葉尼塞河號』運兵船,他們是粗人,職責在身,若有不當之處,各位別放在心上。來,大伙兒跟上,船要開了。」張平安也低聲跟眾人關照忍耐克制,不可造次等言諭,如此一船太平,關上側舷板,啟椗東渡。

海上航行,風高浪大,船上顛簸,有幾個黑衣會受不住頭暈,暈船嘔吐了一地,謝靈從未坐過船,更是嘔吐得東倒西歪。那些虎彪彪的沙俄水兵幫忙把病號架去坐下休息,水手則過來搽去地上穢物。非但井然不亂,幹練有加,而且還不聲不響,絕無怨言。黑衣會眾見之,人人心生敬意,嘖嘖嘆服,暗贊洋人治軍果然有一套。

自大沽出海,渡渤海遼東灣北上,鐵甲蒸汽船行甚速。張平安透過舷窗,眼光掠過外輪蓋的尖頂,遠眺遠處一艘艘巨大的艨艟,也認不出哪艘是哪艘,只覺得洋人的巨艦大炮非同小可。曼納海姆走到他身側,順他眼光知道他在看軍艦,便給平安做起了解說,這艘是裝甲巡洋艦「巴彥號」,那艘裝甲艦叫「皇太子號」;「彼得羅巴浦洛夫斯克號」是旗艦,遮擋住太陽的那艘是「塞瓦斯托波爾號」,以之紀念俄羅斯黑海軍港……說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得意非凡。

他一頭說,一頭心能二用,偷偷看張平安面色凝重,心中暗生自負,臉上卻不露出倨傲,還是一副平易近人的臉孔,略帶著悠遠的微笑。平安長嘆一聲:「貴國的軍艦果然壯觀,有這樣的艦隊,橫行天下,情理之中吶。」兩人頓時靜默了半刻,心中各自想著心事。

胡小弟跑來告訴平安嘔吐的人都已經安頓妥當,平安便走去看他們,留下曼納海姆一人兀自眯起眼睛,神往在自己國家的軍艦的雄姿風采裡面。船傾三十度,湧起的灰色海浪超過甲板,當浪頭下落,露出些船底,船上的人登覺彷彿要滑落進海底,嘔吐的人更多了。俄國水兵在病房和走廊里來回奔忙,他們個個年輕,稚氣未脫,但送飯、洗刷餐具和便盆,手腳麻利,雷厲風行,令黑衣會眾肅然起敬。

天氣陰沉,卻並不下雨,曼納海姆抬頭望去,高聳的桅檣傾斜得厲害,在鉛灰色的天空上如同鐘擺般搖擺。系在桅杆上的方形救生工具,宛如油畫畫框,白色的畫框里,大海恰似陰鬱的背景,忽顯忽渺。船行甚速,不消數日便安抵旅順口,一干黑衣會陸上好漢才鬆了口氣,度過了難熬的時刻。

這日陽光照得銀灰色的浪頭閃閃發光,繼而翻滾奔流而去,引來有一堵海水的厚壁,散裂開來,象丘陵倏然降落,象峽谷漲裂開來。秋與雲平,水涵空,山照市,老鐵山臨海巍峨的山峰正翹首迎接他們,遙見主峰之下,山巒起伏,蒼蒼峻拔。船駛過「老洋頭」,老鐵山裡幽谷深邃,茂盛的草木間,不時傳來各色野獸的嘯吼聲。地上跑的無非是些野兔、狐狸、獾子、鼬鼠、松鼠、刺蝟之屬;天上飛的,儘是些鵠、鴻、鶴、鷹、雕、鳶、鷂等扁毛。老鐵山西面山麓霧氣里,牧羊城隱約可見,砂礫古城,歷史悠久,令人肅然起敬。

運輸船入港灣,移船攏岸,船上水手吆喝聲中,鐵鏈聲響,拋錨入海。俄爾側舷鉸鏈嘎嘎轉動,舷側降平,張平安走出船艙,遠遠看見伸進黃海里的旅順口給大霧籠罩。乳白色的霧陰森、濕冷,恍如能摸出一手水來。霧靄奔騰、涌動,兇猛地朝下伸出千萬隻手,緊緊攥住山嶽和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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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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