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秦顥
小黎的師妹……
秦九黎想搖頭,想說不是,想說她就是他的小黎。
可是,不能。
她只能艱難地點了下頭,聲音發澀道:「是。」
秦顥眼眸微眯,認真的打量起她,片刻后道:「不知姑娘的師父,是嵬山的哪位前輩?」
秦九黎的目光坦然的同他對上,回應他的試探。
「嵬山上,只有師父向裡子一人。您不必試探我,我……和師姐情同姐妹,如同一人,總不會害您的。」
若是換個人來說這樣的話,秦顥不但會戒備,而且會尤其戒備,然而,當他的目光望進面前這個年輕的女子那雙帶著幾分冷意的清澈的眼眸中的時候,那些生出來的戒備竟一點點的消散了去。
他恍惚間想起,他的小黎還在家的時候,也是這樣安靜的坐在他身邊幫他研墨,一樣的位置,一樣的動作,甚至連方才研墨時一圈一圈的速度,都是一樣的……
「你……」
他腦中閃過些什麼,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卻沒能抓住那一念的恍然,下一刻便又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想說什麼了。
秦九黎的目光落在他有些欠缺血色的蒼白的面頰上,抿了下唇,道:「……您,身體不適嗎?」
「無礙,老毛病而已。」秦顥淡淡道。
秦九黎卻是面色一變,急急拉過他的左手,挽起袖子,三根蔥玉般的手指便按在了脈搏之上。
「是舊疾發作了?」
八歲那年,秦九黎上嵬山拜師學醫,便是因為秦顥積勞成疾,肺上出了毛病,常常咳嗽,以至於後來竟見了血。
人人都說咳血之症藥石無醫,命不長久,唯有神醫可以一試。向裡子上神醫,可他卻有個規律,只救白衣不救官,若要求醫,便得先脫了身上的那身袍子。
彼時大晉外憂內患,先帝正是用人之際,秦顥有報效之願,自是不願,秦九黎便去了嵬山,千難萬險,終於求得向裡子收她入門。
她入了醫道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完了向裡子收藏的所有關於咳血之症的醫書。
向裡子不願醫治也不願給她直接開藥方,她便自己研究出方子,以談論病例的借口同向裡子佐證。
八年時間,無數的方子從嵬山送到櫟陽相府,到秦九黎十六歲那年出師,終於回了櫟陽,徹底了結了秦顥的咳血之症。
這過程的艱辛和那些年的憂慮,秦九黎記憶如新,此時聽聞是「老毛病」犯了,焉能不急?
秦顥見她如此緊張模樣,詫異了下,「你知道我患有舊疾?」
鬼使神差的,他的目光朝著秦九黎按在他脈搏上的小手指看了過去去。
他的女兒,因為是夫人早產,一生下來,右手小手指的指骨便比常人要稍短了一截,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來。
一個人的臉和身型是可以改變的,但身體先天的缺陷卻是無論如何也變不了的。
他滿懷希冀,然而,秦九黎的小手指一如常人,並沒有任何缺陷。
原來,不是啊……
秦顥收回目光,眼底閃過一縷失望。
謝景將他的神態和動作都看在眼中,原本就極其複雜的心緒不禁更複雜了幾分。
他和秦九黎夫妻多年,自然知道秦顥剛才在看的是什麼,他也早就看過了。
但不是,就是不是。
哪怕再像,也只是像!
除非……
謝景暗自苦笑。
他本是不信鬼神的人,可偶爾也會忍不住想,這世上若當真有借屍還魂一事,那就好了。
秦九黎並不知他們心中所想,聽見秦顥問,便回了一聲:「從前跟隨師父學醫的時候,在師姐那裡看到過。」而後凝神仔細診斷起來。
約摸有一盞茶的時間,她也並未發現父親心肺上有什麼問題,不由暗暗鬆了口氣,然而,再診片刻,卻又發現,父親的身體,雖不是舊疾發作,卻又有了新的頑疾。
骨痹之症。
這病可大可小,小時不過陰雨天氣隱約的一絲疼痛,大起來,卻是要命一般。
秦九黎的眉又皺了起來。
謝景見狀,面色也嚴肅了幾分,上前兩步問:「可是嚴重?」
秦九黎沒有回答,只看向秦顥,「能不能讓我看看患處?」
秦顥將手攏回袖子裡頭,拒絕道:「一點小毛病,並無大礙。」
「怎麼會並無大礙?」秦九黎不悅皺眉,「您這病,是因為常年待在這陰寒的石室中,風、寒、濕三氣雜合形成的痹症,一到陰冷之際,便容易發作,我看您體內隱濕之氣極重,發作時,骨節定去萬蟻嗜咬,疼痛難忍……」
她聲音微澀,努力隱藏眼中的不忍。
謝景只是聽看護的人說起過他腿腳有疾,方才說讓秦九黎給他看病也不過只是隨意的一個借口,倒不知原來竟已經這般嚴重了。
「可有治癒之法?」
秦九黎輕輕搖了搖頭,「骨痹之症,十人之中有三都會犯,雖不算大病,可也只能常年調理緩和,沒有治癒之法。」
謝景的眉頭皺了起來,「那你回頭開個方子出來,我讓人去弄。」
秦九黎忍了忍,終究是沒忍住道:「內調是一部分,這石室也是另外一個很大的原因,如果……」
「阿昭。」
謝景沉聲打斷了她。
秦九黎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也知要讓謝景放人出去是不可能的。
謝景見她失望的模樣,到底是有些不忍,溫聲道:「我會讓下人在這石室中多放置兩個炭盆,不會陰冷的。」
「這地方又不通風,一個炭盆已經夠危險了,你再放幾個,是要人命不成?!」
她心中有情緒,說話的語氣自然不怎麼好,謝景倒是習慣了,秦顥卻多打量了她幾眼,心中暗暗生疑。
以謝景今時今日的地位,比之三年前只高不低,這女子卻能這般口氣同他說話,謝景竟也不怪罪。他同這女子到底是什麼關係?
還有他的小黎……
他最開始被囚禁的那年,謝景總每三個月就要來看他一次,同他說些小黎的事情,第二年卻變成了半年來一次,這是第三年,也是謝景今年第一次來。可剛才,他在談及小黎之時,卻多有躲閃。
秦家遭了這樣的禍事,他的小黎定然認為是自己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過得好,但謝景不主動說,他也不願意同他多問什麼,如今卻多了一個同小黎有關聯的人,雖也是謝景帶來的,但觀其面相和方才的舉止,倒不像是個惡人。
想了想,秦顥還是忍不住問:「姑娘如何稱呼?」
秦九黎忙道:「您叫我阿昭便是。」
「昭?」秦顥道,「是『朝陽』的『朝』?」
秦九黎盯住他的眼睛道:「是日月昭昭的昭。」
秦顥愣了一下,移開目光,「倒是很少見有女子取這種名字。姑娘貴姓?」
秦九黎抿了下唇,還未出口,謝景卻幫她說了,「阿昭同阿黎一樣,都姓秦,秦昭。」
秦顥驀地一怔,「你也姓秦?」
秦九黎道:「是。」
知道謝景故意說出來只是想看他二人的反應,她只能道:「恰好同姓,師姐也說,這是緣分。」
是真緣分還是別有緣由,謝景目不轉睛的盯著他二人神色,心中未解的謎團像是突然找到了一條破開的口子,很快就要現出裡頭的真容了。
如他所料,秦顥果然追問:「何方人士?」
秦九黎道:「安陵。」
秦顥想了半晌,嘆了口氣,著實沒有想到秦氏宗族裡有哪個女兒是這個名字,更沒有想到秦氏同安陵有什麼關係,默了片刻,只好道:「那看來是真的有緣了,只是,姑娘現在是在幫謝氏做事?」
「您叫我阿昭便好。」秦九黎再次道,「我和師姐情同一人,她也會希望您這樣叫我的。」
「姑娘」這樣的稱呼,實在隔了太遠的距離,分明是血脈相連又多年不見的人,她到底無法忍受這樣的生疏,即便明知謝景在一旁虎視眈眈。
秦顥眉頭輕蹙了下,他雖對面前的女子有好感,但到底還是初次見面,即便是愛女的師妹,也無法立刻以長輩自居,更何況,這女子給他的感覺實在怪異。
竟……
有幾分像她的小黎。
若不是長久生活在一處沾染的氣息和習慣,那便是刻意為之。
事情未名之前,他也無法卸掉這份防備,於是雖然點了點頭應下那聲「阿昭」的稱呼,卻並未這樣叫,只道:「你現下也是在幫謝府做事?」
秦九黎原本插話也有轉移話題的意思,只是她爹竟又問了一便,她也只好僵硬著脖子點點頭道:「是,我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只能投奔謝府。」
秦顥的面色沉了一沉,似乎不悅的想要說些反對的話,然而頓了一下,卻嘆了口氣道:「那樣也好,你既和小黎是同門,住在一處,總也有個照應。小黎她……」
「師姐很好。」秦九黎打斷了他的話,「您放心。」
秦顥勉強笑了一下,「有勞你多多看顧了,小黎性子倔強,如今繼續待在謝府,只怕日夜不安。你……」
這些話原本是該同謝景說的,可謝氏害秦家至此,隔著滅門之仇,他此刻也只能同這個師妹說說,「你若得空,便麻煩多陪她說說話。」
秦九黎聽著他這樣無力的語氣,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澀,「我知道。您……還有什麼話想同她說的嗎?我會轉告的。」
秦顥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卻又搖了搖頭,「算了,不說了。小黎並不知曉我還活著的事,你也不要告訴她,多增苦惱。」
秦九黎點頭,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睜大眼眸仔仔細細地看著面前的人。
真好。
父親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