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進退俯仰不由人

第141章 進退俯仰不由人

東門小城,宇文部的勇士們不顧生死,全線逼近,即使受傷依然大呼酣戰。身後,宇文及派出的督戰隊手持鋼刀,來回巡查,確保任何一個逃兵都能立刻被斬殺。逼得前線廝殺的宇文部將士如同芒刺在背,不得不拚命,不多時,便擠出了一個缺口。

忽而都和心腹在城外觀戰,點評道:「經過之前一事,宇文及還算是用心。」

「孩兒不解,父汗都已經殺了宇文術,為什麼不索性安插、分化宇文部的部眾,比如讓他的幾個兒子各領一部,好削弱宇文部的勢力?」察哈爾問道。

忽而都笑了笑,轉頭問術英:「你怎麼看?」

「我覺得,肅慎會盟之後,就應該拿大家當自己人,這樣才能讓群雄歸心。宇文術攻城不利,依照軍令殺了沒問題,但是大敵當前,沒必要再耍什麼小心眼,平白無故讓人看輕了。」術英昂然說道。

忽而都點點頭,說:「拿下此城,再敗南朝,整個遼東就都是我的,何必計較宇文部這一點點人馬。可如果拿不下此城,讓南朝人在遼東站住了腳跟,那麼部眾離散,人心惶惶,分化宇文部對我來說又有何益處。到了這一步,人心的取捨更為重要。察哈爾,你的問題就在於心思太密,算計太多,無端端氣量顯得小了。這點要向你大哥學習。」

「是,我明白了。天下事,需要順取,可逆治。」察哈爾低頭說道。

忽而都看了他一眼,沒再多說,帶着一行人緩緩來到陣前。宇文及拍馬而來,翻身下馬,半跪着上前迎接。

「大汗親臨,宇文及羞愧無地。請大汗放心,宇文部定能拿下此城,不辜負大汗的期望。前線南朝人的弓箭准得很,還請大汗去中軍觀戰。」

忽而都點點頭,說:「你打的不錯,我在一旁也看了。城內守將有些門道,行事頗有章法。這次我過來是給你出出主意的。」

「請大汗示下。」

「我看你的投石機都損毀了,趕緊趕製,這城是在原本瓮城的基礎上加高的,未必牢固,持續轟擊,定有奇效。」

「遵命,只是……」宇文及有些訥訥。

「說,別吞吞吐吐的。」忽而都呵斥道。

「是,我們之前試過,城中用濕棉被阻擋。棉被幹了以後,我們放火燒,結果城上直接扔下來,火苗隨棉絮四處飄散,灼傷了不少人。」宇文及低頭說道。

「這樣,人馬輪番換班的間隙,可以用投石車轟擊。如果人家鋪棉被,可以遠遠點火箭射過去點燃。城中的棉被和毛氈的數量有限,清水的數量也不會太多,耗著吧。」

宇文及點頭。

「還有,你準備挖地道。之前城牆的突然崩塌,明顯是南朝人放置火藥給炸塌的。南朝人新奪此城時間不久,加固城牆都來不及,炸城牆的地道肯定是原先就有的。你從城外挖地道進去,說不定能夠有所得。縱使不行,也會讓城中人日夜防備不止。」

「大汗英明。」

「我們人多,在城外累起土山,與城齊平。一方面可以窺視城中虛實,另一方面也能夠給城中更大的壓力,足夠高了以後,看情況推到突然往城上砸過去,就是一條現成的攻城土坡。」

「大汗……我這就吩咐去。」宇文及忙說道。

「關鍵是要用心,我的這些辦法很複雜嗎?你父親也是聰明人,他會想不到?只不過一開始就存了敷衍之心,爭功之心,這才利令智昏。作為一部的頭人,不要蠻幹,光不怕死是不夠的,還要用心,用腦子。」忽而都訓斥道。

宇文及點頭不止。

「大汗,我有個建議。」祖遜被人攙扶著走了過來。

「祖先生,修渠引水的事情做好了?」

「該吩咐的都吩咐了,剩下的按部就班就是了,也不用我這個瞎老頭子在那兒指手畫腳。我倒是聽說,南朝人的這兩城之間,平時是以烽火為號,宇文頭人,是這樣的嗎?」

宇文及看了一眼忽而都,回話道:「頭一天攻城,事後我們就聽說,因為內城那邊點起了三道狼煙,所以追擊我們宇文部的楊玄羽帶人撤了回去。」

「那麼,你們不妨在這兒附近也點上三堆狼煙。然後根據城內是否點起狼煙,適當增減,保證從內城看過來,此處應該永遠是三道狼煙。」祖遜說道。

察哈爾拍手贊道:「好主意,咱們把楊玄羽的人馬調出來打。」

祖遜搖搖頭:「楊玄羽未必會中計,不過這其實也是為了打擊東城的守軍。讓他們明白,在我們的干擾下,所謂的烽火求援,已經不可能成功了。這樣能進一步打擊城中的軍心。外無必救之援,則內無可守之城。」

「祖先生好主意。」眾人紛紛贊道。忽而都一面點頭,一面卻陷入深思。轉頭看了一眼祖遜那茫然無神的雙目。祖遜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朝着忽而都的方向咧嘴一笑,皺紋如同樹皮一般爬上了他蒼老的面容。

久守無益,此城而言,固然是肅慎攻而大周守,論及遼東,卻是大周攻而肅慎守。只是不知,肅慎固守遼東之勢,能得到在外的援手嗎?

忽而都搖了搖頭,驅散了這些不必要的憂慮。肅慎立國,就必須在南朝和突厥的虎狼環伺之中打出一個赫赫威名。如果害怕,那還不如早點做南朝人溫順的羊羔。

城外肅慎人的進攻愈發兇猛。城中的將士們苦戰之餘,見到狼煙燃起,心情從一開始的期待到後面的憂慮,最後一點一點的低沉下來。陳翔站在城樓上,感覺到那直衝雲霄的三股黑煙,彷彿是三個身材魁梧的巨人,正在一點點朝東門小城擠壓過來。

投石砸城,可以修補和趕製臨時的木牆;掘土挖城,可以設地瓮,聽動靜反制;修土山可以用強弓硬弩來襲擾。說到底,不過是攻守之間的彼此消耗而已,消耗物資、消耗人命、消耗士氣。可是面對這三道狼煙,卻很難找出針對性的辦法。因為,這不過是點破了一個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在刻意忽略的事實。肅慎人大舉壓境的情況下,此城已經不可能有援軍了。

「肅慎人攻城越急切,就說明他們越害怕。如今統領大人手握精兵在數里之外,如同弦上之箭,鞘中之刀,隨時可以出擊。海東在我大周支持之下,整編人馬,蓄養士卒,窺伺著肅慎人的赫拉山城。如此情形之下,肅慎人頭昏腦漲,竟然強攻此城,頓兵堅城之下,這是上天要我們立下功勞啊!」狼煙升起的第一天傍晚,陳翔帶着中層軍官們巡視城防,和士兵們如此說道。

將士們聞言,精神一振。

「別人不信,楊統領你們終歸是信得過的吧。就在去年東征大軍潰敗,楊統領帶領着神武衛一路且戰且退,掩護大軍,被逼到殺馬為食的絕境依然毫不放棄,最終迎來了轉機。當時我不在場,可你們在場啊,楊統領哪裏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你們害怕他會將你們拋之不顧嗎?」狼煙升起的第二天傍晚,面對圍坐在一起傷痕纍纍垂頭喪氣的軍官們,陳翔大聲呵斥道。

軍官們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又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厲言和。這兩天來,厲言和身先士卒地在城牆上搏殺,那奮不顧身的英姿着實令人敬佩。但是於此同時他也一直不發一言,沉默的好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把該說的話,都任由陳翔施展。

眼見軍官們都走了,陳翔掏出水囊,咕嚕咕嚕的大口喝了起來。連日來的長篇大論和勞心勞力地佈置防務讓他的臉上露出了疲憊的憔悴,嘴唇也皸裂泛起白色的死皮。他看了眼厲言和,雖然臉上身上比他更加狼狽,站姿肅穆,腰板挺直,保持了軍人的做派。他將水囊遞了過去:「你也喝點吧,奮戰了一天,水米未沾的,你可不能垮啊。」

厲言和搖了搖頭。

「這水你也不白喝。喝了我的水,就把我剛才說的這些話,拿去說給軍官們聽,說給將士們聽。你沒發覺嗎?城中的士氣越來越不穩了,這樣下去可不成。你比較有威信,有些話,你說還是我說,分量不同。」陳翔沒好氣地說道。

厲言和又搖了搖頭。

「瞧你那死樣怪氣的樣子。你不是說要當耿恭嗎?怎麼,打得太慘,打蒙了?心氣被肅慎人給打沒了?」

「沒有,我只是我不想騙我的兵。你我都知道,沒援軍的,對吧。」厲言和還是開了口,肅然說道。

陳翔環視四周,眼下近處無人,湊到厲言和身邊,沉着聲音說道:「你想讓軍心瞬間崩潰是嗎?這種話也是能說出口的?」

厲言和疲憊地看了一眼陳翔,說道:「所以,我既不想騙人,也不想影響軍心,那我不說總行了吧,我由你來說,我不戳穿總行了吧。」

「不行!」陳翔沉着聲音說道:「你是此城主將,你擔的不是你一人的命,是此城幾百將士的命,是撫遠城的安危,哪能退縮?」

「你也知道我是將?可我為將的威信何在?」厲言和冷笑道:「威信,有信方有威。我信統領,所以我敢來守此城,將士們信我,所以堅持到現在。事已如此,你要我如何忍心騙他們;事已如此,你又何必逼我騙他們呢?」

陳翔掰正了厲言和的臉龐,死死盯着他的雙眼,沙啞著嗓子低聲說道:「因為兵不厭詐,慈不掌兵!」

厲言和一愣。

「我們都是人,你,我,將士們,我們是人,我們有心,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樂。但此時此刻,我們是兵,不是人。兵是什麼?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兵也好,將也好,不可以因為恐懼而畏縮,不可以因為喜悅而鬆懈,不可以因為驕傲而懈怠,不可以因為絕望而頹唐,因為兵將們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也是戰友,更是親族的乃至天下人的性命。「

「大多數人沒辦法成為合格的兵,卻又必須成為兵,怎麼辦?只有為將者用規矩約束,用謀略驅使,用財貨女子去刺激,用嚴刑峻法來恐嚇,治兵統御將無所不用其極,所以才能不負君王,不負袍澤。這才是將,而不僅僅是區區一勇之夫,你懂嗎?」

厲言和獃獃地佇立了許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做不到。也許你說得對,也許我的格局也就是一勇之夫,做不到,呵呵,一將功成萬骨枯。對不起,我還是個普通人。」

「是嗎?」陳翔壓抑著怒氣,冷笑道:「戰場之上,受命之日,你便不再是普通人了。普通人誰會殺人不眨眼?普通人誰會出生入死浴血酣戰?厲言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厲言和提起手中的長槍,架在肩上,搖了搖頭:「不用再勸,我不會進,可絕不後退。」

腳步漸行漸遠,陳翔幽幽嘆息:「這可是戰場,哪裏容得下瞻前顧後,不進不退?你不進,求勝者會推着你進。你不退,怕死者逼着你退。自己不知進退,那就只能讓旁人來替你做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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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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