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條悟是個魔鬼。
即使他的牛肉丼飯做得很好吃,他也依然是個魔鬼。
在每一個用筷子夾饅頭大福麻糬糰子的夜晚,橘町枝都這麼想。
第二天上午,當兩人再次進入訓練場的時候,橘町枝發現裡面……再次增加了奇怪的東西。
她抬頭看去,青碧的草地一如昨日,那些滿地亂丟的武器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漫步機、單間肋木、划船器、腹肌板、雙人浪板、雙杠、太極輪……
一句話總結:在全世界隨便一個養老小區里,都能見到的健身神器們。
少女瞳孔地震:「這、這是什麼?」
五條悟打了個呵欠。
昨天吃過晚飯之後,他就很常規的消失了,估計是被發配去哪裡007。這會兒聲音懶洋洋的,明顯睡眠不足:「健身器材,你不認識嗎?」
橘町枝:「……」
在她無言以對的時候,五條悟已經走到最近的那台機器旁,用手指敲了兩下:「理論上來說,雙手是一個人每天最常用的部位,也是最依賴精細操作的。不過除此之外,全身的協調性也很重要。」
說著他掏出手機,低頭按了什麼:「接下來的幾天,在日常的活動之外,你就在這裡練習——直到在不損傷器材的基礎上,完成普通人的『健身』為止。」
下一秒,橘町枝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彈出一條信息。
【From五條悟:
健身內容:漫步機200步,划船器100下,仰卧起坐100個……】
毫無本人風格的一段話,看起來就像是從隨便哪個網站複製粘貼的。
橘町枝把這條消息認認真真看完,然後抬起頭,認認真真提問:「所以,昨天為什麼要扔那些……武器?」
五條悟愣了兩秒。
然後他站直身體,清了清嗓子:「主要是想確認一下,你能不能看到『帳』啦。再有什麼原因……包括高專在內,一般學校都有開學典禮吧,所以,就是塑造一種類似的氛圍?」
橘町枝:「……」
橘町枝:「……」
她錯了,這個男人不是魔鬼。
他是惡魔獸超進化后的喪屍撒旦獸。
之後的日子毫無波瀾,只有某人布置下來的「復健計劃」每日增長。橘町枝幾乎不怎麼出門,把自己活成了一個運動宅。
五條悟會時不時突然冒出來,帶來日本各地出產的甜點做伴手禮,給她的復健提升難度。如果他那天心情好,還能順帶做個午飯或者晚飯。
醒來后的第三個周末,橘町枝終於在連續三天都沒有捏碎一雙筷子、打碎一個碗、弄壞任何一樣傢具的前提下,在某人的監督之中,做出了一頓完整的午餐。
午飯過後,五條悟盯著眼前的盤子,無端沉默了起來。然後他返回廚房,在裡面折騰半晌,端出了一盆……混著紅色的生米。
「這是最後的『復健』內容,你也可以理解為,『最終試煉』吧。」他隔著墨鏡看向少女,表情活像農民伯伯望著即將豐收的小麥,「這一盆大米裡面,被放入了整整一百顆紅豆。你要在今天晚飯之前,用筷子夾出所有紅豆,放到旁邊的瓷盤裡。」
橘町枝看了看盆,又看了看他:「五條君,你是辛德瑞拉的惡毒繼母嗎?」
五條悟:「啊?」
橘町枝指了指盆子里的內容:「煤灰里挑豆子什麼的,你應該聽過《灰姑娘》吧?」
童話故事這種文化產物,聽眾往往不分男女。至少在襁褓里的時候,大多數家長給孩子講故事,並不會區分所謂的愛情或者冒險故事。
連《杜松樹》、《藍鬍子》都能當睡前故事,還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五條悟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語氣肯定地說:「是那個穿著鞋跳舞跳到停不下來,於是把腿鋸掉的故事!」
橘町枝:「……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問題,那叫《紅舞鞋》。」
五條悟:「那就是一個女人穿上了燒紅的鐵鞋,然後也去跳舞了的故事。」
橘町枝:「唔,你說的應該是《白雪公主》。而且那個女人不是公主,是皇后——不過,她和灰姑娘的母親一樣,同款的惡毒繼母。」
五條悟的臉色不是很好:「為什麼童話裡面,有這麼多沒什麼區別的鞋?」
「……」橘町枝表示,這個問題的難度超標了,「我也很奇怪,為什麼五條君記住的全是失去了雙腳的故事?難道你不是惡毒皇后,而是人魚公主?」
不過,海底世界有一頭衝天白毛的……好像是海巫婆?
五條悟:「……」
「反正這不重要吧,什麼灰姑娘白姑娘的。」五條悟徹底失去了耐心,開始試圖胡攪蠻纏,「而且,童話故事這種東西,成年之後誰還記得啊,不都是給小孩子看的嗎?」
「五條君,你這個發言就非常的直男了。」橘町枝嘆了口氣,「實際上《吹笛人》這個故事,我還是兩年前聽夏油……」
她突然停住了。
橘町枝:「……」
五條:「……」
沉默。
「……聽夏油講的。」
過了一會兒,少女有些困難地說完了後面幾個字。
五條:「……」
橘町枝:「……」
這一刻,隔著一張桌子,和一個堆積著白米紅豆的盆,兩人就像突然回歸了剛認識那兩天的尷尬之中。
即使五條悟的眼睛沒有蒙上繃帶,以彼此身高的差距,橘町枝也只能透過幾乎純黑的墨鏡,窺見一線未被遮擋的藍。
至於那雙蒼藍色的眼瞳里,此刻蘊藏著怎樣的情緒,她連想象都做不到。
畢竟,以她自身的意識為錨點,僅僅在二十天之前,橘町枝對五條悟這個名字的印象,還是傳說中「我男朋友最好的朋友」。
就連這句話,夏油傑那個明明悶騷還不肯承認的傢伙,也只說過一次而已。
「……啊,本來打算等今天晚飯之後,再談這些事情的。」五條悟突然呼了口氣,就像被加班通知打斷了出遊的社畜,「不管怎麼說,都要慶祝你成功回歸到正常人的生活里,晚上就吃紅豆飯吧。」
「五條君……」她徹底回神。
「至於其他的事……按照約定,等你完成『最終試煉』之後,我們再來認真聊一聊。」
「……」
橘町枝沉默下來,沒有再說什麼。
彷彿突然脫離了羊水的嬰兒,少女盯著面前裝滿紅白穀物的瓷盆,感覺某些被抽離出身體的東西,再次沉甸甸的落回到軀殼裡。
在大半個月的緩衝之後,她終於能夠回想、或者說,正視起這個問題——
她本該已經死了。
……
……
我本該已經死了。
在記憶中的二十天前,而實際上,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
記憶中是個無聊又漫長的午後,我提著伴手禮,去鄰居家等我的男朋友。他的父母讓我進來,說他應該會在晚飯之前回家。
中肯地說,我未來的公公婆婆,其實並不怎麼喜歡我。無關任何挑挑揀揀嫌貧愛富,只是因為我身體不好。
我理解他們。換成我自己,也不會滿意一個病病歪歪、臉色蒼白、十天半個月就要生一場病的女孩。
這是人之常情,並非什麼劣根性。就像他們雖然並不看好我這個兒媳預備役,在兒子堅定表示拒絕以後,就什麼都沒說過。
為了讓彼此都舒心一點,我平時過來拜訪的時候,儘可能少出現在他們眼前。大多時候我待在男友的卧室里,順便幫他整理一下房間。
但是那天下午,當我說完「打擾了,我去傑的房間看看」之後,他的母親叫住了我。
「町枝桑,」那個和男友一樣眉眼細長的女人,看了看我提著的伴手禮,然後猶豫了片刻,「你……最近有和傑一起出去過嗎?」
我和男友都在東京上學,但他的學校位置特殊,只有假期才能回家。我和他平時也難得見面,幾乎都是周末約在外面玩。
偶爾約會到中途,他可能突然接到個電話,就不得不與我告別。
但無論如何,我與他見面的次數,確實遠多於他在本地工作的父母。
我注視著她,以及站在不遠處客廳與餐廳交界處的中年男人,兩張面孔帶著相似的擔憂。
其實不止是最近,我想。要說最早出現的異常,大概是一年前了。
很顯然,他並不想讓父母為此掛心。
「傑最近有點學業上的問題。」最後我說,「您看,他不是請假回來了嗎?也許就是為了回家休息吧。」
「你說的對。」面前的婦人笑了笑,眼角皺出細細的魚尾紋,「這孩子啊,從小到大都沒有讓我們擔心過。偶爾也覺得,我們是不是把他看的太成熟了……」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可以通過相處加深的。
如果足夠幸運的話,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可以變得健康起來。或者即使我沒有那麼健康,也可以挽著他的手,得到親朋好友的祝福。
後來……
後來
……
……
橘町枝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然後拿起吃午飯時的筷子,扎進了滿盆紅豆與白米之間。
在那個漫長的、彷彿永遠不會消逝的午後。
她的男朋友夏油傑,親手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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町枝:你是灰姑娘、人魚公主還是海巫婆?
噠宰:呼,幸好不是白雪公主。
惠惠:阿嚏!阿嚏!
傑哥……傑哥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