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裏故人誰過我

雪裏故人誰過我

雪漸漸深了。

冷,極冷。

這天寒地凍的夜裏,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如今還在街角巷尾無處可去的,只有乞丐,野狗,和寂寞的風聲。家家戶戶闔上門,挑高了紅燈籠,煮一鍋餃子,熱騰騰的活氣便從牆院裏冒出來。

溫府的牆腳下,窩著兩個蓬頭垢面的乞丐。這裏是春長巷,臨江城牆最高的地方,能擋去不少風;偶爾還有溫家心善的貴人打開朱門,將吃剩的餐點餵給野貓野狗。乞丐們就摩拳擦掌,同這些畜生搶吃的。

那乞丐托著破碗伏地乞討,卑微地。碗裏只有路人賽過冰霜的白眼。

朔風捲起飛雪。

這是一個沒有星月的長夜。

大夫第檐下的紅燈籠將階前的白雪映出一團暖光。高高矮矮的牆影下,高高低低地掛着蓮花燈,走馬燈,兔子燈,和肥肥的金魚燈,耳邊模模糊糊傳來人群行酒令快活的笑語,那點熱鬧和溫暖就被燈影牆影圈在懷中,像個捂著財寶的吝嗇鬼。

春長巷前一大一小兩個乞丐蜷在這比冰還冷的冷夜裏,不言,不動,死了一般。

「賊老天,我——啊呸——」

年紀小的那個乞丐咬了一口凍得鐵硬的饅頭,差點把牙給崩掉,氣得破口大罵。

他捂著腮幫子,呵出一口熱氣,使勁兒搓了搓手,想把餿饅頭捂熱點。可這饅頭外邊稍微軟了,底下還像個冰坨子,咬進嘴裏,又干又沙,一股怪味,和吃泥巴也沒什麼區別。

小乞丐身上裹了三四層破衣舊絮,鞋底已經走得開裂了,半個腳趾漏在豁口外。破鞋埋在雪裏,早就浸透,又冷又重,一雙腳凍得幾乎不像是自己的。

「喂,老頭兒,」西北風灌進他的脖子裏,小乞丐倒吸一口氣,抻著脖子鴨一樣地往邊上瞧。突然,他兩眼放光,興奮地擠過去:「你手裏藏的什麼,黑面窩窩頭么?來來來,我用這饅頭和你換。」

那老丐弓著背,縮著頭,理都不理他。

「嘿,我說你個老東西,老子給你點臉,你還擺譜當自己是個大爺了!」

小丐餓得眼昏,吐一口唾沫,擼起袖子,一把將這黑乎乎的窩窩頭從人家懷裏搶過來。他定睛一瞧,呵!這哪裏是什麼好吃的,分明是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我——呸!」

小乞丐認定自己被這狗東西耍了,連呸三聲,嘴裏罵罵咧咧的,滾過幾個齷齪難聽的字眼。一旁的老乞丐依舊對他不理不睬,這氣就像撒在爛棉花里。他又冷又餓,自討沒趣,恨恨地將那烏漆嘛黑的東西遠遠扔在雪堆里,噗地一聲,滾了滾,不見了。

「老東西。」小乞丐憤聲道。

這老東西姓魏,是這片新來的乞丐,大概個外鄉的。他得罪了人,被打折了一條腿,又瘦得燈籠紙似的,別說是吃下九流同一碗飯的叫花子,連街邊的貓狗都欺負他,狺狺地吠。

雖說這沒口德的小乞丐張口一個「老頭」閉口一個「老狗」,那人卻也沒到墳頭土埋到腰的年紀——要是洗洗乾淨仔細地看,說不定還沒溫笤貨的那病死的老爹活得久。

不錯,這小丐姓溫,叫笤貨,也是個有名有姓的人。

臨江姓溫的人很多,只不過有的人生來寶馬雕車,錦衣玉帶,有的生來就是個掃把星。

溫笤貨的老子是個做雞毛撣子扎笤帚的,溫笤貨就是那個小掃把星。

鄰里坊間認識他的人都笑話他命硬,先剋死了老娘,又剋死了老爹。他好端端地長到十歲,撫養他幾年的孫寡婦想不開上吊了。等他成了乞丐,同他搶飯的老乞丐遭報應噎死了。沒人願意同他一起。

一個天煞孤星,一個貓狗不如,湊在這冰霜凜冽的春長巷裏,倒也詭異地和諧。

溫笤貨袖着手,把自己團起來,鼻子裏噴出熱熱的白氣。那貓狗不如的乞丐費力地撐起竹竿,篤篤地走去深雪裏,彎下腰,撿那塊丑石。他的背影清瘦、苦寒,像一支枯草。枯草在疾風中使不上勁兒,一下子跪進雪堆里。

溫笤貨把臉埋進胳膊肘,露出一對野狗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乞丐來臨江一個多月,既殘,且病,搶不過人家,也沒有乞丐的看家絕活。別說唱不了蓮花落,連最簡單的磕頭問安道吉祥話兒也難教貴人滿意。老資格的乞丐頭頭欺負他是個新來的,手腳齊全的乞丐又欺負他是個殘廢。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就算是低到爛泥里的叫花子,這條鐵律,也一樣適用。這人約莫活不過開春,或許活不過新年,又或許——明天就要死了。

這嚴冬深雪裏,餓死、凍死一兩個討飯的流民,也實在算不得什麼奇事。

那快死了的乞丐支著竹杖蹣跚地走過來。

他頭上兜著風帽,露出一點蒼白削尖的下巴。身上的破褂子已洗得發白,烏黑的頭髮亂糟糟地垂在兩邊。髮絲很長,像一團老藤,纏在枯山瘦水間。他的手指很好看,像那些秀才老爺的手。這雙手如今青青紫紫,凍得發木了,沒什麼力氣。抖抖地,將那又黑又冷的石頭護在懷裏。

溫笤貨方才沒瞧仔細,這才看見石頭上好像還畫了花,不知是什麼東西,像一根蕨菜。

四野回蕩著空寂的風雪聲,怪冷清的。遠處傳來一兩記爆竹的悶響,然後是一陣隱約的犬吠。

溫笤貨瑟縮了一下,撇撇嘴,乾巴巴地開口:

「喂。老頭兒,這黑乎乎的一團,究竟是什麼玩意?」

他只當自言自語,不料聽那人回了一句∶

「是……風。」

「啥???」

他搓了搓手,捂上耳朵。耳朵長滿了凍瘡,木頭一樣,一時沒聽真切。

忽然,一陣飄飄渺渺的樂聲從那黑石里浮起,悲壯、蒼涼,像一兜冷水當頭澆下,又似一陣凄風,在他空空如也的胸腔迴旋。

飛雪擦過牆垣,發出撲簌簌的細響。溫笤貨打了個激靈,從頭冰到腳,直覺自己被人按著脖子吞了一口雪。

他使勁兒跺了跺腳,想把這颼颼冷氣抖出去,惡聲惡氣道:「我呸!這麼冷的天,還吹這麼冷的曲,真把人里裏外外都凍成冰坨坨。叫你個魂呢!喂,別吹了別吹了!」

曲聲忽然高昂,又驀地停住,彷彿一隻衝天的鷂子折了翅膀,一頭栽落下來。

靜默。

那快死的乞丐猛地咳嗽起來,掏心挖肺一般。星星點點的血沫灑在無瑕的雪地里。

溫笤貨冷眼瞧著,譏笑一聲。

活該。

他咀嚼著別人的痛苦,彷彿覺得很有趣。他靠着春長巷的高牆,絞盡腦汁,忽然想了句很應景的話兒:

「唉!有個詩咋念的來着?什麼——白天兒敲貴人門,傍晚兒吃大馬泥。嘖嘖,大宅門裏饅頭都發臭,我呢?又冷又餓——」

回應他的,只有朔風捲起飛雪的聲音。

*******

點翠樓一窩紈絝子弟酒過三巡,漸漸形骸放浪。

干喝酒那多沒意思,一個白麵皮的少爺便支使小廝取了件有意思的東西來。

眾人揭開上頭矇著的黑紗一看,竟是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那籠子黃金打成,寶光燦燦,裏面一隻小小的鳥兒,啁啾歌唱。

那白臉少爺大名錢金玉,是個鹽商的兒子,人如其名,家裏窮得只剩下錢。

錢金玉打了個酒嗝,嘿然一笑,將那金籠費勁地提起來。金籠重得很,他一步三晃,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走到謝君憐面前:

「小君憐,我可是聽人說了!」他瞪着眼,指著謝君憐,又指了指金絲雀,「你唱曲,比這扁毛畜生還好聽。」說着舉起一個酒罈,砰地拍在地上,「現如今,各位有身份會玩的少爺都在場,也好做個見證。贏了,那趕明兒你就是江南路第一的花魁,排面!若是輸了,嘿嘿——」

謝君憐抱着琵琶,臉色白了幾分,卻聽有人追問道:

「哎喲,輸了又怎樣啊?」

「輸了喝酒,喝酒!」錢金玉將那酒罈子拍得噹噹響,眾公子齊齊噓了他一聲,笑話這混貨沒膽色。

謝君憐鬆了口氣,柔柔一笑,倒真和這籠中的玩物一聲聲比著歌喉。眾人嘻嘻哈哈笑鬧成一片,尋着由頭把那罈子酒給謝君憐灌了大半下去。

錢金玉看得嘿嘿直樂,忽然覺得沒什麼意思,從案底一摸,竟掏出一張小小的銀弓來。他招呼家僕取來箭壺,自壺裏抽|出一把五彩斑斕的羽箭。這羽箭顯然不是用來殺敵打獵的,桿長不過半尺,尾部綁着七彩的野雞毛,沒有箭頭,只纏了一圈軟綿綿的錦緞。

眾紈絝瞧得好奇,都圍攏過去。錢金玉叫幾個美人取來她們的梳妝奩,自己拿來幾碟白醋辣醬,把箭頭按進辣醬里攪了好幾圈,又打開姑娘們的胭脂盒,在大紅的香粉里滾了一遭。

幾個美人花容失色,惋惜地「啊」了一聲。錢金玉拍著大腿,豪氣十足地說:

「可惜什麼?小家子氣。今天爺高興,這點脂粉錢,爺賞你們!」

那幾個姑娘當即破涕開顏,笑得花枝亂顫。錢金玉得意極了,他將那把小弓端平,雞毛箭搭上去,大聲道:

「看好了!」

話音未落,那雞毛箭顫巍巍地飛出去,叭的一聲,什麼也沒打中,從半空軟綿綿地跌下來。諸公子美人紛紛笑作一團。

錢金玉丟了面子,也不生氣:「再來!」說着又抽|出一根,在箭頭上塗抹了許多大紅大綠的東西,張弓開箭,卜的一下正正打在謝君憐的脖子上,美人愣愣的,雪白的頸項便沾了一大團緋紅石綠的污漬,一直滴到衣襟上。

錢金玉哈哈大笑。那搽箭的東西不知加了什麼佐料,沾在皮膚上奇癢無比,不消片刻,謝君憐便坐立不安,忍不住伸手去撓,撓得鬢髮散亂,衣衫不整。

周圍的公子擠眉弄眼地「噫」了一聲,紛紛找錢金玉討來弓箭,躍躍欲試。錢金玉洋洋得意,自以為文采斐然地念了句極應景的詩:

「各位兄台,看見沒有?這就叫『萬花叢中一點綠』!」

狐朋狗友很給面子地捧場:「是極,是極!」

一時間暖閣內箭矢亂竄,雞毛紛飛,紈絝子弟追着美人嬉笑打鬧,亂作一團。

「哈!我中了,中了!」

「哎哎哎看我的——嘿!唉,就差一點!」

「哈哈哈,你到底行不行,換我換我!」

溫恪離得遠遠的,靠在軟墊上坐着。他打開紫檀木匣,定定地望着裏面的點心出神。修長的手指懶洋洋地戳一下包子,也不吃,看着麵皮慢慢彈回來,像是覺得好玩,微微一笑。

這一笑真如晴初霜旦,春風消雪。坐在他邊上的一個姑娘回身瞧見,不禁面紅耳赤,芳心亂跳。

沈綽見眾人追逐嬉樂,獨獨溫恪袖手旁觀,簡直大大砸了他沈二公子的場子,便夥同錢金玉攛掇他一起玩。溫恪懶懶地支著下巴,把包子捏成一隻肥鴨,輕飄飄道:

「不玩。」

「獲麟,給點面子啊!」

「就是就是,你這麼干坐着,看我們當耍猴呢!」

紈絝們喝得眼花耳熱,自己罵自己的話都不過腦子地囫圇吐出來。

「有什麼好玩的。」

木匣里的鴨餅彈回圓滾滾的形狀。忽然,噗的一聲,一根雞毛箭軟趴趴地戳在包子裏。

錢金玉看着溫恪直起身來,當即嘿嘿笑道:「怎麼樣?獲麟,玩玩唄。這尋常點心有什麼好看,還不及點翠樓里做的一半精細。」

溫恪面無表情地看着被醬料染得花花綠綠的點心盒,冷著臉把竹箭拔|出來。他站起,因着適才的酒意,身形微晃,如玉山將傾。

「弓來。」

錢金玉和沈綽見他很上道,便笑着把銀弓拋給他。

溫恪穩穩地接了,將雞毛箭搭上去。幾個公子伸長脖子瞧,眼光在美人堆里滾過一圈,都想看看哪只花蝴蝶能入小郎君的青眼。

溫恪將弦拉開。

他喝得微醺,一雙手卻極穩。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只聽颼地一響,那五彩斑斕的野雞毛筆直地飛出去,貼著錢金玉的白臉,奪的一聲沒入暖閣牆內。

錢金玉僵若木雞,白麵皮變成死白,魂都被嚇飛了。那些狐朋狗友可不管,一個個不嫌事大地擠過去瞧,卻見雞毛箭死死釘在牆上,下面還掛着鹽商公子的一綹頭髮。

錢金玉氣急敗壞,當即跳腳道:「我不玩了,不玩了!」引得眾人一陣無情鬨笑。

「可以啊獲麟,看不出我們左諫議大夫還有這等身手!」

溫恪本不欲多言,看着那隻點心匣,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輕笑搖頭:「這算什麼?和他比起來,差得遠了。」

「誰啊誰啊?除了平章大人,咱們獲麟還有藏着掖着的師父不成?」

溫恪心中一陣發苦。他斂下眸子,悶頭喝了口酒,不再說話。

眾人沒趣。剛才瘋了一陣,發了一身汗,都有些累了,於是坐下繼續喝酒聽曲子。

溫恪靠在軟墊上,流蘇絛帶從指縫間倏地溜走。暖閣里很熱,他想讓司琴進來送些醒酒茶。淺淺的琵琶聲中,忽然隱約飄來了風一般的樂聲,吹得暖閣一片冰涼。

他直起身來,酒醒了一大半∶「外面什麼聲音?」

沈綽正坐在他左手邊喂美人吃葡萄。侍郎公子聞言轉頭,奇怪地看着溫恪,毫不留情地大笑道∶「瞎乞丐拉二胡!你可別告訴我沒聽過。」

「啊?什麼什麼?外面有人哭喪啦?」

溫恪失望地靠回去。他把糟成一團的點心匣子蓋好,盯着蓋上的花紋怔怔出神。

一個紈絝子弟滿上酒杯,癱在美人懷裏∶「晦氣!這大過年、大雪天的,還在街上瞎晃悠的,不是流民,就是乞丐。平常偷雞摸狗打架鬥毆就算了,這良辰美景還來擾爺爺們的雅興,心煩!」

溫恪蹙著眉,不發話。他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那熟悉的風聲輕煙一般消散了,好像怪他方才醉生夢死,徒留南柯幻夢。

思緒漸漸飄得很遠。

點翠樓的暖閣,春長巷的飛雪。懶洋洋的琵琶,漂泊的風聲。眾人行酒令的鬨笑,乞丐的戰慄。千金子的黃鶯兒,深巷的野狗。寶光燦燦的琉璃燈,最黑最深的雪夜……

一陣朔風撲來,冷,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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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各位小可愛的點評和收藏!

受的顏很好,信我。不過做乞丐這行一般不靠臉吃飯;靠臉吃飯的出門左拐點翠樓。

前方高能預警。(說着拿出閃閃發亮的小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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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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