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簌穿庭作飛花

玉簌穿庭作飛花

明天便是除夕。

此時風雪暫歇,金烏西沉,映得大夫第緊閉的朱紅漆金大門熠熠生輝,燦若桃花。

年關已近,道旁的行人並不多,但偶有路過的總不免駐足觀望,好像能沾沾溫家的仙氣似的。只可惜,大夫第的高牆阻隔了老百姓驚羨、渴慕又謙卑的眼神,除了白牆,灰瓦,貼金的牌匾,一切的輝煌與榮光都被冷冰冰地隔斷了。

高門內的溫府點起暖炭,燃起銅熏爐,支起辰砂紙新糊的大紅燈籠,換了門神、對聯,掛上新油的桃符,一派祥和喜氣,暖日融融。

天色漸漸向晚。

溫恪新沐,換了雪白的朱子深衣。

宗祠高聳的五山馬頭牆掩住了西天燦爛的雲霞,黑黢黢地,下面吊著一塊牌匾,方方正正寫着「肅雍堂」三字。祠堂的門緊閉着,如同沉默的神祇,鎮守這老舊的宅落。

他正了正衣冠,推開雕花隔扇門。門很舊;「吱嘎」一聲,昏黃的日光便柔柔地漏進來,映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祠堂正中高掛一塊牌匾,上書「修齊治平」四個大字,漆墨有些斑駁了。下面是一對小聯,寫「勿意勿必」「勿固勿我」,然後是條條列列的祖宗家訓。

供桌上奉著列祖先賢的牌位,沒有香灰,亦無瓜果,正對着一張桐木矮几,几上一張仲尼梓木老琴;琴桌正前方,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石頭。

宗祠很靜,很冷。

溫恪撩起衣裾,跪在冷硬的祠堂石磚上。磚上雕了花紋,刻滿聖賢訓詁,硌得膝蓋又冰又疼。

溫恪卻彷彿毫無所覺,脊背挺直如蒼松。他微低着頭,垂下眼帘,像一尊冰塑。淄綢滾邊的深衣大帶搭在青石磚上,襯得襟裳愈加白如新雪。

每一位溫家族譜上有名的、久未歸宗的嫡系子孫回到祖宅,都必須在此跪思一個時辰。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為的就是在立名之外,謹記立德、立言、立心。

富潤屋,德潤身;欲正其心者,必先誠其意。

今日冠蓋滿京華,他年青山埋荒冢。

良久之後,溫恪對着琴長揖到地,頓首再拜。膝蓋有些發麻,他卻連伸手揉一揉都不被容許。

一言一行,歌哭笑罵,甚至連思想都被不容置喙地戴上枷鎖——肅雍堂不是容他放肆的地方。

他緩了一會,直起身,將老琴抱起,掛在牆上。

琴是好琴,百年的梓木老料,又出自雷氏斫琴名家之手,漆面上顯出朵朵梅花斷紋,是溫家祖傳了幾代的珍品。溫恪有三四年不曾回鄉,這琴卻仍同少時一樣,威嚴、刻板,像一具沉默的棺材,高懸頭頂。

溫恪定定地看了一會兒,轉身出門。一室的冷寂肅穆便被關在祠堂里。

祖宗家法,聖賢訓詁,官家榮寵,沉沉地壓在他的肩上。他走過長長的迴廊,望着高牆灰瓦隔出的小小天井,竟感到片刻輕鬆。

天色已經昏黑了,撲簌簌地開始落雪。北風漸起,又被高高的風火山牆擋在宅外。沒有星,沒有月,黑沉沉的雲壓過西天最後一點絢爛金輝。

溫蘇齋早在裏間候着他。郎君剛一進來,司琴便奉上茶盞。明日既是除夕,少爺又久未歸家,晚間無論如何也是要在府內好好洗塵接風的。從前溫恪自肅雍堂回來都不言不笑,這回溫蘇齋仔細看了看少爺的臉色,商量道:

「小郎君許久沒吃上一頓家鄉飯了。今天一路辛苦,又正趕着年前頭。廚房張媽媽他們做了好些你愛吃的東西,都是上京買不到的。有定勝糕,蔥包檜,炸響鈴兒,還有……」

溫恪呷一口武陵大紅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溫蘇齋苦口婆心地說完,他就像沒聽見似的,容色淡淡,盯着桌上的那疊名帖出神。

溫蘇齋瞧着他模樣,就知道少爺心裏又把老爺記恨上了。他思忖片刻,還待繼續,卻見溫恪隨手從那一沓請帖中抽出一張,輕飄飄地丟進自己懷裏:

「我不在府內用了。」

「少爺,那點心……」

「從來都不喜歡。」

溫蘇齋愣怔地看着自家郎君,不明白這從小惦念到大的東西怎麼能輕輕易易變了卦。

他連忙把那張秋海棠紅的帖子湊到鼻尖細看,老眼昏花沒看出個名堂,放遠一瞧,竟拿反了,又胡亂地翻過來。待他從頭到尾仔細讀完,氣得鬍子都在發抖:

「少爺,這……這……」

點翠樓是什麼地方?這哪是什麼正兒八經的雅集,分明是幾個成天招貓逗狗的風流紈絝邀人喝花酒的帖子!

「斯文掃地,成何體統啊少爺!得虧老爺還在上京城,要是他老人家聽說了,還不得——」

「夠了!」溫恪將茶盞往桌上重重一磕,嚇得侍立一旁的司琴倒退半步。「你們這些年管得還不夠多嗎?說功名要功名,說行止要行止,何曾問過我——」

「……罷了。」他斂了容色,對平沙道,「備轎。」言罷,徑直跨過門檻。司琴抱起鶴氅追出去,在背後沖溫蘇齋微搖了搖頭。老管家一聲長嘆,佝僂著背,慢慢回了偏廳。

溫恪走過一進進門堂,臨到大夫第,忽然停下。他回過頭,從司琴手中接過大氅。望着遠處影影綽綽的屋脊,他猶豫了一會兒,輕輕撫著柔軟的鶴羽:「且慢。你去把廚下做的那些點心帶上吧。」

司琴望着郎君一本正經理直氣壯的神色,不由傻了眼。

*******

臨江是江南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曲曲折折的春溪穿城而過,繞城的,是溫溫柔柔的青屏山。

在這自古繁華的三吳勝地,最不缺的便是美人、美酒和美景。若問這三美薈萃之地,那首屈一指的,必定是「點翠樓」。

點翠樓在臨江城的最東邊,潺潺的春溪淌到這兒,拐成一面玲瓏的胭脂湖。若在仲春時分,煙柳畫橋,風簾翠幕,點翠樓黛色的蝴蝶瓦便掩映在這一片碧波里。

如今外面飄着雪,樓內依舊融融如春。幾個輕紗緩帶的美人正搖著羅扇招徠客人,不時發出銀鈴般的嬌笑。

溫恪坐在車中,一路搖得昏昏欲睡。忽然車轍卡的一響,然後是平沙的聲音:「郎君,到了。」

溫恪揉了揉眉心,挑開車簾。還未及下車,早有點翠樓的鴇母並幾個年輕姑娘迎上來。為首的是一位體態豐腴的中年美人,似乎是此地管事。她抿唇一笑,聲音又甜又滑:

「這位郎君,是來聽琴,還是來看舞呀。若來看舞,那可真是來對地方了。咱們頭牌姑娘雲哥兒的柘枝舞,可真是一絕。雲哥兒可不同那些嬌嬌怯怯的江南女子。西域舞娘的身段,放在江南路別的地方,想瞧都難瞧見呢。」

話語間羅扇輕搖,陣陣香風直逼到溫恪眼前。溫恪鼻尖一酸,忍不住很失風度地打了個噴嚏。平沙將那秋海棠色的帖子遞過去。

「我不是來找姑娘的。我找沈綽。」

沈綽是吏部侍郎的二公子,紈絝中的紈絝。他老爹在上京兢兢業業地加班,自己倒跑來江南逍遙快活。點翠樓的姑娘沒一個不認識他。

那鴇母接過帖子,輕掃一眼,再看那氣度高華的郎君。這位貴客恐怕是點翠樓開張以來頭一位穿着祭禮服逛窯子的人。聽他口氣也不像是來尋樂子,倒像是來辦公事的。

她心裏猶疑,臉上卻半分不露,巧笑着將帖子疊起來,招呼溫恪往最頂樓暖閣坐。

珠簾翠幕一挑開,就像從嚴冬走進了陽春三月。幾個公子哥兒席地坐下,周圍偎著各色美人,軒窗下獨坐着一個抱着琵琶的女子,當真花團錦簇。

沈綽正與一個綠衣姑娘調笑飲酒,見溫恪進來,美人不摟了,酒也不喝了,當即哈哈大笑三聲:「獲麟,你這身衣服是怎麼回事,啊?」

諸公子聞聲皆停杯投箸,將溫恪往主座上讓了,笑罵道:「小溫大人難得肯來點翠樓,已是大大的給面子。沈二,你管人家穿什麼!」

「誒,你們可別說,」一個獐頭鼠目的華服公子嘿嘿一笑,「我看溫獲麟可比我們這些正經紈絝會玩兒多啦。這白雪兒似的深衣呀,嘖嘖,擱點翠樓里,簡直就是動了凡心的菩薩——如今這些小娘皮,愛的不就是這個調調嘛!」

「是極,是極!」言罷,又是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

溫恪不理他們,撩起袍裾端坐在主位上。司琴將裝着點心的紫檀木匣放下,便低頭退出暖閣。邊上幾個美人見他不苟言笑,一雙眸子含霜帶雪,有些怯怯的。獨坐軒窗的那個女子將琵琶放下,蓮步輕移,款款走了過來。

謝君憐是點翠樓一等一的清倌人,目若秋水,容似春花,腰身盈盈不堪一握,一把嗓音直教黃鶯都羞得閉口。她跪坐在矮几邊,替溫恪斟酒,柔聲道:「爺,您想聽什麼樣的曲子?奴都能彈。」

溫恪聞言側身,把這顏色標緻的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置可否。

杯子是景德鎮上好的骨瓷,薄如紙,明如鏡,他風度翩翩冷淡自持地飲一口酒。陳年西鳳入口綿柔、清冽,冷泉似的滑過喉嚨,辛辣灼燙的後勁才從嗓子眼燒起來。

溫恪平時不大喝酒,這一口下去差點嗆著。小郎君面上八風不動,耳朵尖卻微紅了。他將酒盞放下,冷靜了一會兒。餘光瞥見腰間懸著的煙青色流蘇帶,溫恪忽然笑起來,玉菩薩剎那變作尋花問柳的風流客:

「你們樓里可有善塤的樂師?」

謝君憐一愣,旋即嫣然笑道:「這倒是沒有。江南路的老爺們大多不愛這樣的曲子。」

那風流客聞言,頹然變作失魂落魄的浪子。溫恪眼神一黯,自嘲似的笑道∶「也是。我想什麼呢。點翠樓?平白辱沒了他。」

謝君憐不知他這話什麼意思,卻也不敢觸了這位少爺的霉頭。她替溫恪將酒續上,賠笑道:

「爺。今兒高興,奴彈一段花鼓燈吧。」

「隨意。」

謝君憐抱起琵琶,邊上一位紫衫美人扶著一面花鼓,敲出得得連聲。君憐姑娘的纖纖素手在琵琶上隨意彈撥捻弄,如珠如玉的音符便蹦進金樽里。那些個喝酒的公子哥兒眼睛都看直了。

一曲鳳陽花鼓才唱了一個詞,那主座上端坐的小郎君就擰起眉來,涼涼道∶「換。」君憐姑娘淺笑着應了,彈了半節倒垂簾。溫恪冷哼一聲,又挑刺道∶「太吵。」

謝君憐還從沒見過這般難伺候的郎君,委屈地咬着唇角,泫然欲泣。邊上的幾位年輕公子當即大大地憐惜,安慰了她幾句,又笑話溫恪∶

「我們獲麟在上京城,那可是擲果盈車,滿樓紅袖招啊!噯,你瞧他那模樣,分明是個不解風情的毛頭小子才是,對不對啊?」

眾人哄堂大笑。

溫恪嗤笑一聲,仰頭猛灌一口酒。他喝得眼角飛紅,意態忽忽,將那象牙塤解下來,掬在掌心把玩細賞。兩杯西鳳下去,竟已有些醉了。

他輕飄飄地道∶「呵。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又哪見過什麼才是真正的風情。」

眾人只顧嘻嘻哈哈,沒人留心他的話。淺淺的琵琶聲再度響起,懶洋洋的,在場諸君骨頭都酥了一半,是《春江花月夜》。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醺醺然的酒氣里,溫恪偏頭望向窗外。熏爐很暖。漫天的飛雪如三月浮絮,只多一點微涼;映着窗外胭脂湖上的一痕長堤,一芥小亭,像黃公望的畫一樣,籠起一個玲瓏剔透的玉乾坤。

他忽然很羨慕這些不學無術熬鷹鬥犬的紈絝子弟。

擁抱着點翠樓里虛無的快樂,也好過仰望肅雍堂里枯冷的青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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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無分貴賤,文中人物對各類樂器的看法不代表作者本人觀點,請各位小可愛不要較真呀。(猛男落淚.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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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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