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隱於世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隱於世

只要沒有明旨,即便是羅網的人也是可以殺的。

這是葉子棲歷經了漫長的自我否定與自我懷疑后得出的最終結果。

她身處偏遠,妄測君心只是枉費思量,與其胡思亂想,倒不如專註於眼前的問題。

只要她能兵不血刃的完成這場交接,就算到了君王面前也挑不出錯來。若能如此,羅網的人就沒有任何理由出手。

否則他們就是師出無名擾亂大局,千刀萬剮也不足惜。

葉子棲屏息拍了拍臉,轉眼看向銅鏡,裏面的人神色憔悴,眼下兩團濃重的烏青。她一直睡得不安,連夢也不踏實,每次醒來都一身疲憊,連着白日裏胡思亂想的頻率愈發勤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它代表着自己已經喪失了一切剛開始時的自信,以及內心深處把它當做一種想要逃避的困局。

她之前撒出去的密信差不多該有迴音,在此之前,她要重新調整好狀態。

於是葉子棲決定去打獵,她調試好□□,帶上骨鏢火絨睡袋等一應物什,囑咐好歸期將內宅事務全部交託給朱鸞后,在一個傍晚獨自出了城。

駕車一路向北至宗族陵園,將軺車上與清樂居相關的旗號標識全部抹除,停在專供駐車的空地上。葉子棲鏟了些泥土青苔將車子偽造出廢棄了幾日的痕迹,將馬寄養在山山坡西麓的民居,而後攀援涉溪,一路曲折而隱蔽的向東南而行,終於日落前抵達一片幽靜的山谷。

這裏是公子陵名下的獵場,此前二十多年裏幾乎沒開放過。多年來無人驚擾,早已成了蟲豸猛獸聚集繁衍的巢穴。

葉子棲尋了處山洞,清掃完蛇蟻就近打了幾隻野兔山雞之流烤做晚餐,在周圍設好陷阱鑽進睡袋枕星月而眠。

冬天不是個適合露宿巡獵的好季節,夜的寒風吹得她露在外面的臉和手臂有些冷,盤踞於此的野獸似是察覺到不速之客的來臨,此起彼伏的發出威懾性的嚎叫。

葉子棲滾得離篝火近了些,那騰騰熱氣熏蒸着她的臉,過於明亮的光透過闔上的眼皮照進來,映得視野里一片如朝日初輝般的橙。

地面之下,寒氣隔着睡袋緩慢的攀爬環繞上她的腰身,如同一直冰涼的手曖昧的劃過一節節脊柱,讓她的神經不自覺的緊繃着,甚至清楚感覺到身/下石板上的橫紋。

葉子棲不是第一次露宿野外,記得她剛離家出走的時候在楚地被坑走了所有錢又被賣上花船。她仗着巴人識水善獵,跳江逃出來躲到山裏,之後的第一桶金就是靠着打獵賺的。

再後來她行走江湖,甚至是當了朝官後為了趕路或者隱匿行蹤也常常如此。

這按理說露宿本該是與清閑與放鬆毫不相關的無奈之舉,可在此時此刻她卻覺得是如此的輕鬆和自由。

葉子棲不由得想起她第一次打獵的情境來。那是一場在氏族最大的圍場里舉行的盛會,為了慶祝年輕的少君滿十三,成為了部族裏的戰士,可以逐步參與家族的決策,承擔部族的興衰。

於此同時,那場圍獵也是巴地的少年們嶄露頭角,決出「巴山第一高手」的競技場。

正巧,那一年葉子棲十歲出頭,剛跨過習俗里「少年」的分界限。

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背着師父師姐報了名,在所有人「提前退出不丟人,平安回來就好」的盼望里,花了兩天一夜的功夫,用落石困住了一隻白虎,拿箭毒麻倒后喚來場外的奴隸裝進籠子,等送到君長面前的時候獵物尚有活氣。

白虎乃巴氏圖騰,無論是從物質還是精神層面都完全碾壓了本該是主角的巴無羈和他手中那具狼王的屍體。

葉子棲就此一戰成名,君長的臉色十分難看,然後不知是少君大人心懷憤懣還是君長授意,那被用做犧牲的白虎在祭神大典的前一天被暗中殺死,這又反過來讓巴清面上無光。

而這只是她與巴無羈成千上萬較量中再普通不過的一次。

其實論之說錯了,她不是不動腦子,她是只能看到她自己。

她幾乎一直都是以自我為中心,從不為旁人考慮,所以才會到處搗亂挑事、四處拱火為所欲為,從來都不會去深究自己究竟造成了多少麻煩。

所以現在她所經受的這些,是不是就是要她把過去透支的那些荒唐都還回來?

若真如此,那也是應當的。

葉子棲在山林里直待到次日黃昏,出來的時候身上掛滿了山雞野兔,手裏還拎着兩條不斷掙扎扭動的肥魚。

不出她所料,巴無咎早帶着奴隸和車馬,站在獵場的入口處迎接。

少年見她一襲獵裝朝自己大步而來,不由得勾起嘴角:「看樣子宗主在外這些年,技藝生疏了許多啊。」

葉子棲聳聳肩,隨手將身上掛着的山貨們扔到奴隸遞來的筐里,向後一指:「入林二百步,東行過溪向南再三十步,頭頂矮崖的下方還有一頭雄鹿和兩條狐狸,讓你的人快些去取,晚了就讓野獸叼走了。」

巴無咎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葉子棲就著婢女端來的溫水凈手潔面,換過便鞋披上避塵的罩袍鑽入車內。回頭時兩人相視一眼,心照不宣的沒問對方怎麼知道自己會在這裏。

馬車轆轆駛回江州城,葉子棲倦怠的靠在窗欄上打盹兒,巴無咎幾次想跟她搭話,都叫對方擺擺手擋了回去。

「今天是出來玩的,不談公事。」葉子棲掩口打了個呵欠,長長的眼睫忽扇幾下又垂了下來。

巴無咎倚在憑幾軟墊上,無趣的把玩著茶杯,聞言抬了抬眼慢悠悠笑道:「宗主對我可真是絕情,用完了就扔,一點都不憐惜。」

葉子棲依舊閉着眼睛,面無表情道:「那要看具體是哪種用。」

巴無咎不說話了,葉子棲勾起嘴角,將頭挪了個更為舒適的角度繼續假寐。

車速漸漸下降,檐上細碎的鈴音逐漸變得齊整,與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踢踏聲整齊的合著。

葉子棲揉了揉惺忪睡眼,看着車駕轉到了一處熟悉的道路上。她敲敲窗欞讓車夫停下,目光狀似隨意的往外一掃,下了車徑自走到一人面前。

「告訴巴無羈,明天之前把我的馬餵飽,連着車駕一起送回來。」

那人一愣:「您說什麼?」

「事已至此,就都別裝傻了,他不就是怕我心虛潛逃或者搞什麼小動作,所以才一直派人在這裏蹲守着。」葉子棲冷哼一聲,朝身後那輛擺滿了獵物的車揚了揚下巴:「這一日夜所獲,怕是比你們少君狩上兩三回來得都多,我可一點都沒有偷懶啊。」

那探子被葉子棲懟得沒話說,硬著頭皮拱手:「宗主果然英明,如此小人就退下去回話了。」

「慢著。我讓你走了?」

那探子停下腳步,葉子棲轉回身去,伸手從架子上解下兩隻狐狸:「上次在大宅遠遠看見了婉嫂嫂,她似乎改易了常服,想來需裁製不少新衣。正巧我在山中獵到兩隻赤狐,毛色雖不是最上乘的,好在擊殺時只用了鈍器,並未傷到毛皮分毫,拿來給嫂嫂添妝也不算丟人。」

巴無咎從車廂里探出頭:「宗主可真是偏心,我千里迢迢跑去接您,都不說要分我點。」

葉子棲揚起嘴角:「好好聽話,就分你一半。」

她說罷,扶軾登車,家奴趨馬轆轆前去。

「看來宗主不止約了我,還約了大哥。」

「若能讓兩個男人因我而劍拔弩張,當然會十分的有成就感。」葉子棲閑散的倚靠在憑几上,她端著男子的聲線說這話,非但不讓人覺得有絲毫違和,反而有一種禍/國/殃/民的邪魅。

「可惜了,你大哥不夠聰明。」

「宗主似乎心情很好。」

「是。」葉子棲笑眯眯的看着窗外落霞:「畢竟是滿載而歸。」

是夜,清樂居燈火通明,奏鐘鼓擺宴席以享受此次獵獲,蒙宗主恩赦,無上下主僕之分,在場者皆有酒食。葉子棲盛情邀巴無咎同席,酒至三巡賓主盡歡乃去。

葉子棲目送巴無咎的車駕遠去,摸了摸被酒意熏得酡紅的臉,回到院中用無痕將鹿頭上的角割下切好,囑人在院中支一口大鍋熬成骨膠。

做完這些,她迷離着眼回到卧房,洗漱后屏退左右趺坐於卧榻之上,一彈指熄滅滿室燭火。

雙頰的酒意逐漸退去,黑暗中她的雙眼無比清明。晚間所見一幕幕重現於眼前,在她的腦海中一點點的織出一副無比清晰的清樂居宴飲圖。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樁一樁辦。

要沉着,要耐心。他已經等了這麼些年,實在不差最後這幾日。

身着披着巨大斗篷的的年輕人站在陰影里,厚重的秦軍面甲模糊了他原本的聲音。

「呂先生。」他從黑暗中抽出劍,一步一步走向堂屋中的青年文士。

「許久不見了。」

呂鑒猛地抬起頭,看見來人瞳仁一跳,張口就要喊人。

冰涼的劍鋒落上文士的脖子,劍尖幾乎要抵住他的喉結。

「噓——」青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壓低聲音:「聽說您父親已經脫離了危險,在下只是來道賀的。」

呂鑒的目光掃過頸前長劍,那把劍有着豎長筆直的劍身,劍柄和鞘用髒兮兮的布條層疊纏繞,讓人看不出原本的外觀。

可那確確實實是一把暗殺之劍,劍鋒之上錘滿密密麻麻的紋路,恍若生了銹一般黯淡無澤,即便在這絢爛的黃昏之下也反射不出一絲光。

這就是,傳說中的卻邪劍?

「道賀便道賀,卻邪兄這是做什麼。」呂鑒冷靜地垂下眼,端起笑容一抬手:「貴客臨門,有失遠迎,有什麼事情還是坐下說罷。」

劍客紋絲未動:「聽說先生這裏有嶺南到的新茶。」

「若兄喜歡,我這便讓人去給您包些。」

「我聽說這茶葉是嶺南的商隊專門孝敬給新任宗主的,連巴地的君長都沒有。在下很好奇,見面時您有沒有告訴她,那些我不讓你說出去的話。」

「羅網樹大根深,立數朝而不倒,巴山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幽曇,孰能長久,鑒心中還是有數的。」呂鑒感覺到對方正隔着面具打量著自己,那目光無比平和,卻讓他渾身的血液幾近凍住。

「先生有此覺悟自然好。」卻邪聽聞此言施施然收劍:「得罪了。」

呂鑒鬆了一口氣,穩住氣息試圖起身,卻見卻邪徑自走到窗邊的陰影里。

「此處是江畔呢。離碼頭不遠,想必能看見漁人捕魚。」他忽然說:。

呂鑒迷惑的看着卻邪。

「先生定要好好看看他們。」青年劍客微微一笑:「然後您會知道:腳踩兩條船,是會淹死的。」

不過你死不死的,已經不重要了。

我們的人很快會來。

他露齒一笑,攏著襟袍緩步退到門邊陰影最深處,斗篷的輪廓融進黑影里。呂鑒定睛再看時,人已然消失不見了。

呂宅不遠處的暗巷裏,身披斗篷的青年收好佩劍和面具,拉下兜帽,露出陰影里藏着的,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他摘下斗篷,滿身煞氣驟然散去,卻邪搓了搓手,臉上又恢復了平日裏那敦厚寬和的笑。

他走出暗巷,恰巧撞見熟人,便笑着上前打了個招呼,隨口攀扯幾句家常。分別後到菜市口挑了些活魚野菜,用麻繩穿了提溜在手裏,哼著巴地的小曲慢悠悠往家走。

夕陽落在腳下的石板路上,人群熙熙攘攘,沿街小販叫賣聲不絕於耳,攤位上散出烤魚的香氣。

前方的路口一陣喧嚷,卻邪展眼望去,瞧見一駕掛着巴氏旗號的馬車。他順着人群走上前,站在樓閣的陰影里觀望。

人群中心,高挑威武的年輕男子正站在一駕掛滿獵物的平車前對人說着什麼,邊說邊撫摸著懷中赤狐碎裂變形的顱骨。

軺車的帘子被掀開,一個緗黃綺衫的少年探出頭來,皮笑肉不笑的對青年說了句話,引得那人縱聲大笑,爽朗道:

「好好聽話,就分你一半。」

巴無羈看着家僕送來的兩條狐狸,臉色難看至極。

葉子棲是個好獵手,這確實是上品的皮毛,只是以這般慘烈的模樣送過來,與其說是給卓婉添妝,倒不如說是向他示威。

卓婉聞訊而來,進了屋門只遠遠看見一眼,便皺眉轉開臉去。

巴無羈不動聲色的擋在她身前,吩咐下人道:「帶下去燒了,不要嚇到夫人。」

「夫君若不介意,可否交給妾身來處置?」巴無羈回過頭,卓婉的臉色已恢復了些許。

「叔叔既送了狐皮來供妾身裁衣,若看都不看便拿去燒了,反倒顯出妾身的不是。」

巴無羈看着卓婉的眼睛,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妾身覺得不若順了他的意思,大大方方的穿戴出去,方才顯得出巴氏嫡支的氣度。」

「夫人說的是,你看着辦吧。」卓婉向他一笑,轉身吩咐僕人將東西抬了出去。

巴無羈示意卓婉落座,侍女看茶,他想起無痕送這兩張狐皮的因由,問:「前幾日葉子棲來大宅的時候,你同她見過?」

卓婉剛要回答,便聽男子皺眉道:「離他遠些。」

卓婉微微抿唇,巴無羈向她解釋道:「那是個極度自私且沒有底線的人,你永遠不知道她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事。」

「夫君如此說,是內心裏還覺得他就是殺害韓二先生的兇手?」

巴無羈沒有回答。

「其實……」

巴無羈抬頭看着卓婉,示意她說下去。

「實際上,在韓二先生遇害的前一天,妾身曾跟叔叔說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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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我沒存稿了。

寫完聶政刺傀那一章后我就一直處於賢者時間,已經持續半個多月了TAT

下周三的更新應該會正常,再之後……我努力吧√

巴山篇已經進入了最後一個事件,接下來會慢慢收線。目前為止,這一卷的人物塑造我都很滿意,希望最後關頭可以保持,一定一定不要崩!(蜃樓篇簡直就是大型處刑現場啊!!!)

這次復更,從給蜃樓篇收尾到如今,不知不覺已經持續十個月多了,不算這章的話大概寫了二十二萬字左右,感覺篇幅比前兩卷可多太多了,等寫完這卷想歇一段時間,也有可能給北疆線開個頭再停。【這次停更不會再以年計了!!!我可不想等我讀完醫學院上臨床當社畜了還要天天忍受寫不出文的摧殘啊喂!】

總之,在這裏小小的許個願,希望巴山篇能圓滿結束吧,不過按照我現在的速度以及行文習慣,怎麼着也得兩個月。這一卷我確實花了挺多心思的,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文戲也多,光人設分析就寫滿了十多頁草紙,幾乎每場交鋒都要從雙方或三方的角度寫提綱。甚至很多困境,並不是我這種低情商社恐人能解決的所以要花好多天才能想出對策。這一卷裏子棲有多難,我只比她更艱難。

然而對此,我收到的第一條來自周圍人的當面反饋是,ta只會在懸疑作品裏看懸疑,看言情的時候只喜歡磕cp。爽一下就好,並願意去動腦思考。這不禁讓我懷疑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細節暗示或是誘導推理,是否真的值得它所付出的時間與知識成本?再或者,這篇文是否真的「討人喜歡」?

我該繼續如今的風格嗎?

我不知道。

也許我會慢慢的思考這個問題吧。

目前最重要的,是把眼前的故事寫完。

今天的碎碎念就到這裏了。

我是阿檀,

謝謝大家來看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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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跡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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