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至近至遠

第一百三十八章 至近至遠

葉子棲回到清樂居時,巴無咎已經恭候多時了。

她讓朱鸞去偏廳通知一聲讓他接着等,自己深吸一口氣,摘下面具整理好儀容,去卧山齋恭敬的向諸位編書的先生們解釋了晨間發生的騷亂。

安撫好編書的學者和群龍無首的下人們,葉子棲一進偏廳,就看到巴無咎懶洋洋的偎在憑几上,舒適的眯着眼睛假寐,彷彿沒有骨頭一般。

葉子棲清了清嗓子,那少年聞聲站起身,蒼白的脖頸上還有先前葉子棲掐出的紅印子。

「看樣子,宗主從我的情報來源那裏得到了不少好消息。」

葉子棲抬了抬眼,沒理會對方自作聰明的試探,拂衣落座后直接問:「昨夜韓陳死的時候,你在哪裏?」

「宗主可知道我為何幫你脫罪?」

「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葉子棲掩去眼底的厭惡:「既然我們現在上了同一條賊船,想要互相掩護,總得先排除彼此的嫌疑才是。」

「宗主,我在議堂上幫您解除嫌疑的時候,可從未問過您昨天在哪裏呢。」巴無咎湊近面露疲憊的青年,眨了眨眼:「宗主放心,若我真的心裏有鬼,絕對不敢找您作為同謀。」

「哦?那你又怎麼能確定,我就真的行事清白?」

少年沒有回答,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向葉子棲:「我小時候總聽人在私下裏說,清樂居的二小姐是個沒長腦子的蠢貨。喜怒好惡從不知收斂,永遠只能看到別人想讓她看到的東西,一身文才武藝配上空蕩蕩的思想,着實是令人惋惜。」

葉子棲微微皺眉:「你最好有話直說,東拉西扯的兜圈子並不能顯得你更加聰明。」

「我是說他們都想錯了。」巴無咎從袖中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檀木盒子,隱約讓葉子棲覺得眼熟。

「篆刻,最考驗與心性與耐性,若宗主真的只有蠻力沒有腦子,不可能達到這般造詣。您看似喜怒無常顛倒狂悖,實則心如止水謀定而後動,是我們所有人里最不好對付的。」

「他們都很害怕吧,在您終於暴露了您的真面目的時候。」

葉子棲戒備的看着巴無咎,沉默不語。

少年勾起嘴角,傾身向前貼近她的耳邊:「我才是整個巴氏,最了解宗主的人。」

他打開盒子,正紅的絲綢里襯上,端正放着一枚栩栩如生的石像。

那是一塊用白石雕成的少年立像,被反覆打磨出近乎玉一樣的質感。石制的少年負手而立,姿態卓然,衣袍上的褶皺流暢柔和,似有山風迎面而來。

白石少年微微回頭,低眉含笑,神色沉靜安詳,唯獨眼睛下方,有一道橫跨了大半張臉的,極深且長的刻痕。

葉子棲眉頭一皺,剛要伸手確認,少年卻「啪」的一聲蓋上了盒子。

「這個,不該在你那。」

「久聞宗主善於雕刻,技藝過人,今親眼所見,果然不同凡響。」少年手中把玩著石像,嘖嘖稱讚:「可是啊宗主,有一點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您對篆刻素來精益求精,無論外人如何讚譽,作品稍有不和心意的地方便會丟棄。」巴無咎直視着葉子棲的眼睛:「可是這尊人像的材質並不名貴還有如此明顯的瑕疵,您為什麼非但沒有把他丟棄,反而用貴重的盒子和絲綢,將他珍藏了起來?」

「宗主這尊像,刻的是韓二先生吧。」

「這就是我斷定宗主不是兇手的緣由。」巴無咎歪了歪頭,語氣篤定:「您喜歡那個孌寵。」

葉子棲臉色微變,少年撐著下巴笑出聲來:「看來連宗主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點呢。」

葉子棲的拳頭在桌案下攥了又攥,她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卻發現連自己都理不清其中的邏輯。

「宗主,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你,我甚至比你還要了解你自己。」巴無咎輕聲一笑,聲音里藏滿了蠱惑:「我們會是最好的盟友。」

葉子棲一聲冷笑。

「光憑一尊與案情無關的石像以及莫須有的軼聞,並不足以證明我的清白。你之所圖不止君長之位,不會冒這樣的風險。」

「你一定還有別的證據。」葉子棲向他伸出手:「說出來,我或許會考慮你的提案。」

「宗主誤會了,我只是純粹的以您為崇拜對象,用心研究了許多年而已。」

「看來你並不準備說實話,那麼我們的聊天就到此為止吧。」

「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葉子棲看了巴無咎一眼:「昨晚的不在場證明,我拿不出來,你也拿不出來。一線封喉,我我手裏那些,還是從你的身上扣下的。」

「現在巴無羈瘋狗一樣見人就咬,一旦有人將這兩件事報給他……朱鸞,送客。」

「是,大人。」

葉子棲看着巴無咎的背影,嘴角含笑:「希望公子無咎快些決斷,不要考驗我的耐心。」

送暮閣是葉子棲少女時期的居所,自她墜崖斷腿后便已空置多年,只有一位公子陵身邊的老嬤嬤守着院子。

她自不會再住那充滿著與師姐回憶的屋子,回來后直接命人將自己房間里的雜物封箱搬了出去,重新灑掃陳設一番分給朱鸞做寢室,以示親近和重用。

在這一過程中,葉子棲連送暮閣的門都沒有進過,這也就間接致使了她對自己房間里還剩什麼東西心中並無概念。

但即便再沒概念,她的東西也不該跑到兇案現場和巴無咎的手裏。

葉子棲囑嬤嬤開了倉庫,蹲在地上把箱籠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清點。精鋼的刻刀,紫檀的棋盤,過了期的水粉和二十多個色號的胭脂擺了一地,價值連城的刻像們夾雜着各種材質的玉料石料堆在同一個箱子裏,不少都被磨損了邊角。

葉子棲毫不憐惜的將箱蓋掀了回去,在昏暗潮濕的地室里發出一聲沉悶的迴響。她搓亮指尖火,又打開架子上的書箱,一卷一卷的翻看着幼時習文練武時寫下的的札記心得。

在箱子最下方,葉子棲意外的看到一個與巴無咎所持一模一樣的檀木盒子。

葉子棲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她伸手打開盒子,正紅色的絲綢上也墊著一個臉上有傷的白石刻像。

看來事情也許遠比預想的要複雜。葉子棲閉了閉眼,拿起盒中小像,按分類丟進另一個箱子。

但當她看見那石像就這樣孤零零的躺在冷硬的石堆里,又莫名的覺得有些不忍,不禁彎下腰將其重新撿回盒內放好,正如她十一歲時做的那般。

葉子棲忽然鬼使神差的想起巴無咎的胡言亂語來。

葉子棲很清楚自己喜歡什麼樣的人。

她喜歡漂亮的人,喜歡聰明的人,她喜歡的人優雅有風骨,願意容忍她的稚拙與衝動,從更高的角度給予她教導與建議。

她會對這樣的人抱有着天然的好感,只要對方稍稍向她伸出手就會被深深地吸引,明知不妥當也難以自持。

而韓陳,正是她所知的,第一個擁有那些特質的人。

她真的喜歡過韓陳嗎?葉子棲不記得了。墨玉未離開時的事情都太過遙遠,飄渺恍惚得如同隔世一般。

只是在那樣混沌的回憶里他依然鮮活而閃亮,無論被世俗如何踐踏拉扯,還是那樣的風姿卓然,如同巔頂白雪,讓她能夠心悅誠服的抬起頭仰視。

她更傾向於認為自己只是欣賞他欽慕他依戀他,正如她欣賞欽慕依戀這世間所有的美麗智慧和強大。

可她的內心為何如此悲傷?

葉子棲緩緩抽了一口氣。

事實是,這些現在都不重要了。

韓陳身死,無痕蒙冤。

君長藉此機會,收回了她對巴山的管轄權,自己回山以來苦心經營的一切重新歸零。

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其實是好事。

她要甄別兇手,她要清理門戶,她還要證實卻邪的事情,以及思考所有變故中的聯繫。

她確實需要儘可能的排除不必要的干擾。

葉子棲撣了撣衣擺沾的浮灰,走出倉庫深吸了一口冬日的冷氣。

朱鸞站在檐下等,見她出來,躬身道:「大人,韓管家回來了。」

「知道了,帶我去看看他。」

不過半日光景,韓顯的鬢邊已生華髮,兩頰塌陷,眼角也添了幾道皺紋。

葉子棲上前幾步,托住他要請安禮的手。

「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也不多休息一下。」

「清樂居偌大的家宅,不可一日無人打理。小姐日理萬機,一應日常當萬分謹慎,交給別人老奴不放心。」

「韓叔言重了,我又不是什麼養在盆中的花草,非得要人時刻看着護著。」葉子棲微微駝下背扶他坐下,勾起嘴角緩聲道:「您為了這個家十幾年如一日的操勞,不妨趁著這個機會好生安養一段時間。聽聞綉姐姐精神大慟,胎象不□□穩。您在身邊陪着,想來她能多少安心一些。」

葉子棲親手倒了杯茶,趁著間隙給朱鸞遞了個眼色,對方心領神會,轉身出門吩咐二門外去套車。

這一切自然瞞不過韓顯的眼睛,老者心中一片通透:「小姐是要趕老奴走。」

「不敢。只是如今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認為嫌疑人與苦主不該共處於同一片屋檐下。」

葉子棲站起身來,執子侄禮向韓顯一揖,聲緩而態度堅決:「履霜,當知堅冰至。與其多疑輕信,不若防微杜漸。」

「若您相信我。等此間事了,我親自迎韓叔回來。」

韓顯站起身來,不敢受這一禮。

「小姐的意思,老奴明白了,請允許我去向公子和夫人辭行。」

葉子棲點了點頭,吩咐人去幫忙收拾韓顯的隨身物品以及芒硝的狗糧。

等到把跟韓家有關的一切都打包送走,葉子棲重新回到書房,剛要坐下,朱鸞敲了敲門,端來一晚葉子棲平日最愛喝的魚粥。

「放一邊吧,我還不餓。」

「韓管家臨行前說大人今日還沒有用過早膳,您的胃疾最重調養,叫奴婢無論如何都要看着您用膳。」

葉子棲點點頭,伸手將書桌上的卷宗移到一邊,朱鸞放下托盤,葉子棲注意到盤中一應餐具已經換成了銀質的。

她抬頭看了朱鸞一眼:「你覺得我此舉太過絕情?」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朱鸞執銀箸為葉子棲布菜:「大人是怕韓管家心有芥蒂也好,怕有人藉此嫌隙挑撥離間也好,與其提心弔膽的防著,倒不如都說開了磊落些。」

「對方挑撥離間也不是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葉子棲擺擺手示意她不用這般仔細的伺候,伸手接過碗,只覺得胃裏似火燒一般毫無食慾。

她強撐著咽了幾口,瞧見對方不放心的神色,一仰頭喝葯般將剩下半碗也吞了,伸手將碗筷放回餐盤上,端著茶杯漱了漱口。

「有人想看我眾叛親離,那便先遂了他的意。」

落雨前的寒濕之氣又襲了上來,葉子棲無意識的佝僂起脊背,朱鸞見狀,將爐子裏的炭撥得更亮了些。

「大人的舊傷發作得愈發勤了,要不要請韓三先生……」

「不要。」葉子棲看了看窗外:「看緊門戶,要下雨了。」

卻邪。

沒想到羅網真的出手了。

呂鑒提供的消息太過沉重,葉子棲竟不知道她是該為驗證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懷疑而慶幸,還是為了即將發生的殘酷未來而憂慮。

一把驚鯢劍攪得整個農家六堂天翻地覆,縱然她自察覺出端倪之時就竭盡所能的撤走勢力劃清界限,可血淋淋的事實一直都在眼前。

自扶靈路上發現玉璽,她就知道巴山被人盯上了。

一旦稍有不慎,東郡農家,就是前車之鑒。

所以她時刻戰戰兢兢,馬不停蹄的狂奔至咸陽甚至不惜利用巴清的聲名來爭取陛下的信任,以成為從官方立場上應對此事的主導人。

回到江州后,一安頓下師父的衣冠冢她立即搬出府衙別館,以不孝子弟爭家產之名與氏族搶奪權力,低頭忍受大宅族規,對巴氏強加於身上的一切刁難敢怒而不敢言。

她甚至連關鍵時刻可以拿來保命的軍隊都駐守在關隘,哪怕兩次生命受到威脅,都沒有起過召集他們的心思。

她做了她所能做到的一切,可終究還是沒能防得住嗎?

卻邪劍。

你究竟是什麼人?你究竟要做什麼?你的目的是什麼?

你為誰而來?

!!!

驚雷貼著頭皮打下,雪亮白光刺痛了葉子棲的眼睛。

她忽然想到一種全新的可能性。

那就是,陛下真的是想安撫巴山嗎?

陛下真的信任自己嗎?

巴山地處要塞,資源豐富,完全具備自立一國的必要條件。但自巴山成立,十餘年間巴郡一直與中央來往密切,廣捐錢糧忠心耿耿,巴清又與始皇帝是多年好友,所以葉子棲自然先入為主的覺得陛下先派遣自己以示安撫,再由自己從內而外逐步削弱瓦解地方勢力。

這確實是最安然穩妥的辦法,可若她自小仰慕的君上只是個耽於安樂穩妥之人,秦國會有如今的版圖嗎?

若帝國真的存心安撫,陛下會只派她來嗎?

她一個年輕氣盛只配干雜活的小小隱衛,又與巴氏一族關係惡劣,她真的有能力擔此大任嗎?

或許,陛下以前確實信任過自己。

他不是沒給過機會,他派遣她獨自前去桑海,無上官牽制,萬事皆可便宜從心。

可她做了什麼?她忙着跟叛逆分子私相授受來着。

連與她毫不相關的儒家都能因為牽扯私情,把事情辦成那種夾生的樣子,無論是能力還是心志她都遠配不上王之匕首這一名號。

巴山是她生長的地方,若真的開戰,她又會站在哪邊呢?

葉子棲疲憊的閉上眼,卧倒在暖爐旁聽着暴雨沖刷屋檐和地面。

她是不被信任了嗎?她是被當作棄子了嗎?葉子棲不懂那些帝王權術,只是無論她怎麼從嬴政的角度去理解,都覺得派出羅網這一決定無可厚非。

可真的僅僅是這樣嗎?

若她真的已經失信於君王,陛下為何要暗示自己與胡亥虛與委蛇,然後秘密去往北疆呢?

葉子棲不能明白。

一切都如此矛盾,一切又息息相關,她究竟該怎麼信,又該怎麼選。

如果當初師姐沒有出走,如今她會怎麼選?

如果換作張良呢?

如果將他置於自己的立場,他會有什麼辦法?

葉子棲揉了揉眼睛,她的腦海里無法自控又一次浮現出那張另她魂牽夢繞的臉。

他對自己說:

「既舍不下,那便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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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題名出自唐代李治的《八至》,原文為:

至近至遠東西,

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親至疏夫妻。

李治是個皇帝,所以他口中的夫妻既是夫婦也是君臣,私以為這可以形容所有表面和諧實則需要小心翼翼相互試探的關係。

比如無痕和嬴政,比如子棲和張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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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跡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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