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假女冠鄭府彈琴韻 巧春娘妝閣喻弓影 (2)

第12章 假女冠鄭府彈琴韻 巧春娘妝閣喻弓影 (2)

媽媽們點點頭,一時起身,便躡足躡腳,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紙窗,向裡面偷看時:正中桌兒上,坐著一個年可十八、九歲的女冠,極其嬋娟華麗,低著頭,手弄彈琴,兩傍分坐著三、四個女冠,齊聲喝采。媽媽人一見假女冠,端坐彈琴,宛似出水芙蓉,愛慕不勝,只粘住了看。

杜鍊師送女童暗暗告訴道:「媽媽們,我師父拿酒來,敬老老們一杯罷。」老老們點著頭,拉著諸人,齊齊還到禪堂。女童們進前,斟上酒來。奶娘們三人,一同飲過。一壁廂又端上飯來,大家用畢。

盥漱茶罷,周瑞家的道:「師父,剛才彈琴的女冠,容姿秀美,舉止端雅。琴調我們雖不知高低,聲韻悠揚,比別的不同。我們太太聽得,必然要師父邀請邀請。師父須用力幫了送府里罷。」錢老老介面道:「我們不告了太太,太太不知道,可以無言。若告的時,太太請邀的很了。」鍊師道:「太太若要叫他進來,他哪裡敢不趨進候謁?」

周瑞家的大喜,再四囑咐,復散坐說了一會子閑話,遂告別起身道:「多多叨擾了,請改日再侯。」鍊師道:「老媽說那裡話?山僻小院,每每不能適稱了。」

於是大家都回府中,就將虔誠頂禮的話告了。又將客女冠玉琢金雕一般美麗,彈琴清亮,一五一十,告訴了一回。崔夫人大喜道:「你們何不同邀他來?」

周瑞家的道:「他女冠恐害臊起來,小的們亦不敢當面看著,只再三要鍊師幫了解勸他,以俟太太之命。那裡與他一同來的?」夫人點點頭,便使周瑞家的,同數個丫鬟,一葉遮轎,往靈佑觀請他一見。

鍊師同周瑞家的對假又冠道:「鄭司徒、夫人,本是此觀檀越。老夫人有請的,貧道難道不盡心輸誠,客冠不辭一番之勞,以副貧道之望罷。」假女冠假意道:「遐土賤蹤,本不當於戟之門。師父勤教,豈敢違拗?」鍊師稱謝。周瑞家的大喜。

於是假女冠重整了衣裳,攜了古琴,坐了遮轎。端的是天然高標,望之無一點塵累,媽媽們稱讚不已。

行不多時,到了司徒門前,落下轎。老媽們引從垂花門至內堂堂下。只見兩侍娥扶著一位鬢髮半白的夫人迎上來,假女冠知是太太,仰看拜了四拜。夫人答以半禮道:「只常禮罷。」便命侍婢扶上堂來,設了綉墩賜坐,又命供茶。

茶罷,假女冠躬身拜問太太之安。夫人欠身問好,一眼看他儀容豐麗,言辭溫恭,愛的不勝,便問道:「女菩薩今年幾歲?何方人氏?」假女冠恭敬答道:「賤庚今十八歲,湖廣世居。今為游觀到京師,在靈佑觀杜鍊師法座下呢。」

夫人道:「老身又病又老,塵念已冷。素性癖於絲竹,以娛暮年。聞得女冠峨詳得其神妙,請邀光降,冀恕唐突。」假女冠起身復坐,斂膝答道:「雲遊蹤跡,不敢候謁於相門。即蒙賜教,恭敬莫如承命,敢冒唐突而造門。這些賤技,有不足仰塵高明呢。」

夫人就命侍娥搬來女冠素琴,在前摩挲道:「好枯桐!女冠從那裡有此罕世的寶?」假女冠道:「貧道師父,是世外的人,學琴而乃賜的。聞是嶧陽石上之材,音韻比他些清亮。」夫人點點頭,贊道:「必是仙人所授,難道曠世之調。老身有一女兒,今年十五,頗免魯鈍,略解音律。女冠彈得好,使他評評,也是韻事。」隨命鸚鵡,叫請姑娘來。鸚鵡答應著去了。

一盞茶時,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不知是何氣味?但看遠遠有五六個奶娘、丫鬟們,簇擁著一位小姐來,坐在太太傍邊。假女冠定晴看時,端的肌膚微豐,身才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背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羅褂,下著翡翠散花洋縐裙,裙下半露三寸金蓮,蓮步生花。

假女冠望的目眩神暈,不覺身一時酥麻起來。半日才定了神魂,立起身,請了姑娘之安。瓊貝便欠身問好了。

須臾,夫人命侍兒擺上香案。夫人親手開爐,插下香,請女冠彈下一古樂譜聽聽,假女冠重申斂襟,抖擻精神,手弄彈一闕。鄭小姐一聽,便喜動顏色說:「宛然天寶昇平氣象!這所謂『漁陽擊鼓動地來,驚罷霓裳羽衣曲』者。但是階亂的音,更他調罷。」

假女冠又彈一調。小姐道:「這是樂而淫,哀而促,所謂『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者。爭奈亡國之繁音了無足尚的。」

假女冠復奏一曲,小姐道:「此調悲喜感激,也又思念。昔蔡文姬遭難被拘,生二子於胡中,后得曹孟德贖還,將歸故國,留別二子,寓悲憐於胡笳十八拍,所謂『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者。其音雖可聽,總是失節之人,無足比評。請新他曲。」

女冠乃彈王昭君出塞之曲。小姐道:「這是『誰憐西傳樂府,能使千秋傷綺羅』者。王昭君眷戀舊國,瞻望故鄉,所謂悲此身之失所,怨畫師之不公,無恨不平的心,付之邊塞之音,也非正聲了。」女冠更奏一轉,其聲清烈激仰,一座肅然。小姐斂容改色道:「此非『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是』者乎?英雄不遇時,忠義之氣,壹鬱於板蕩之中。嵇叔夜被戮於東市,顧日影而彈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學廣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傳。嗟乎,廣陵散從此絕矣!』後人無傳之者。道人獨傳其妙,實非塵世的人也。」

假女冠膝席對道:「小姐聰慧,人所不及。貧道學於師父,今小姐所教,一般師父之語。請奏一曲。」小姐道:「優優乎,諷諷乎,青山峨峨,綠水洋洋。神仙之跡,超蛻於塵臼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這所謂鍾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慚者也。道人千載之下,也能知音,伯牙不恨鍾子期之死。」

女冠又弄他一調,小姐正襟危望,便道:「至矣,盡矣。聖人不得其位,轍環天下,遑遑於亂世。非孔宣父,誰能作此猗蘭操乎?所謂逍遙九州,無有定處者哉!」

女冠起身整襟,復添了一炷香,復重新彈過一闕。小姐道:「高哉,美哉!猗蘭之操,雖出於大聖人,憂時救世之心,猶有不過時之嘆。此曲與天地萬物熙熙同春,巍巍蕩蕩,無得以名焉。這是大舜南薰殿五弦之調,所謂『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者,非其詩乎?盡善盡美矣,無過於此。雖有他調,不願更勞。」

假女冠道:「樂以九成,天神感化。貧道所奏已八闕,尚有一曲請玉振之。」便轉柱拂弦,手弄而彈來。其音悠揚閱悅,使人魂佚心蕩。庭前百花,一時齊綻。梁燕雙飛,林鶯互歌。小姐聽來未半,蛾眉暫低,眼波不轉,至「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之句,再舉眼看一看,女冠飛紅了臉,便起身往自己房中躲著。

此時夫人聽聽女冠琴聲清絕,女兒評論崢嶸,喜之不勝,正在津津。假女冠見小姐猝然起避,便愕然琴,起身復坐。夫人道:「女冠見天酬接,也有乏了。女冠恐是餓乏?」隨命端上午膳來。須臾,擺上桌素膳、珍果之類。女冠謙讓,略為用過。

後夫人又使丫鬟,問了姑娘用的午膳:「便來接了女冠罷。」丫鬟答應著,走了房裡,同奶娘回來。告道:「姑娘半日冒風氣不舒服,要不克出來侍太太。」假女冠聞他這般話,大驚,想道:「聽了鳳求凰曲,託病不出,必然他起了疑惑。」便站起身,告道:「姑娘玉體不舒服,多由貧道。惶愧告退了。」

夫人道:「女冠說那裡話?疾病人所難免,何由乎女冠?女冠要歸,不宜強挽。便當改日再邀,願副渴望。」乃命出匹頭金帛為禮。女冠堅意不受,謝辭道:「出家之人,無用此重賞。雲遊的蹤,如不遐去,敢不再叩請安。」遂下階再拜告退,依前坐了遮轎,還靈佑觀去了。按下不題假女冠回見杜鍊師的話。

再說崔夫人送了女冠,招的馮奶娘、錢老老來問:「姑娘身上如何不舒舒服服?沒有用午膳不是?」奶娘、老老們一時邊忙答道:「太太不用慮可的。姑娘已痊癒好了,剛才用過食膳,比前的多大的了。」夫人喜道:「知是些乏的了。」按下不表。

再說鄭瓊貝,承太太招的半日聽他女冠的琴,脫了塵凡,音韻正雅,又愛他豐美,評評篇篇雅變之音。及至「鳳兮鳳兮求其凰」之曲,陡然起來了疑惑,便有意看他容貌、言笑,倒是活潑玲瓏,有非女子溫柔氣象,肚裡摸捉了不得,即起身歸房躲避,託病不出。越想越疑,又憤又羞,默然不語。半日,才發言問錢老老道:「春娘身上有些不好,今幾天到底是怎麼樣了?老老走一走,問他仔細罷。」

老老未及回話,鴛鴦介面道:「春娘至二十八天,好好的伏侍姑娘。可不是大昨天日晨后,頓覺懶了,寒慄了半天,又懶吃東西,只睡覺躺床上。周媽媽說的,有甚麼患慮起來。忙去問問大夫,要他吃藥了。大夫道:『春天困懶,停了食些兒,只是不服他劑葯,教他好好的調將。又另餓了半天,便可舒服。』春娘到底昨兒半天不吃了東西,到夜半后,只吃黃梁移粥半碗。朝起,才用過小姐送的半碗燕窩湯。剛兒討麵湯盥洗凈面了,嬌嬌嫩嫩的來太太房裡先請了安才來的。」

說猶未了,只見春雲撒嬌撒痴,笑嘻嘻的進來,道:「我聞靈佑觀新來女冠,彈得琴聲,倒又神妙,又嬋娟,又可愛,多是姑娘贊贊評評。我剛才的扶著病起來,玩玩他怎樣的。那裡他去的這般快了?姑娘倒不挽他半天也不得么罷。」小姐粉臉飛紅了,低著頭不言,久之,說道:「春娘身上大好么?」春雲道:「已好了。」一邊看小姐色辭有些尷尬,錢老老道:「春娘之言可不是,太太倒不挽他。女冠在姑娘房裡逛逛罷。」小姐又變了色,只不答。春雲會意,要的有些不快的來歷,只將他閑話說說一會子,一壁廂猜疑不得。

原來春雲姓賈氏,其父宣德府益州人,善於程式文,鄉貢在京,屢中不舉,後為丞相府椽吏,多蒙司徒顧眷,后又不幸病死。妻蘇氏相繼而亡。只有一女春雲,年才十二,托於司徒府里。崔夫人憐他孤煢,收與瓊貝姑娘相伴。年與姑娘少一月。詩文筆藝,無有不通。又生得削肩細腰,身量苗條,粉面含春,丹唇似櫻。又是伶牙俐齒,十分乖覺。瓊貝愛若同氣,一桌吃飯,一床睡覺,比別的丫鬟分外親熱。一府之人,無有不愛歡他,常稱以春娘。

小姐顧謂鸚鵡道:「何不倒茶來,與春娘解渴兒罷」鸚鵡答應著出外。

瓊貝只與春雲對坐,雙眉暫蹙,兩臉發紅,道:「春娘啊,我以閨中之女,跬步不出於中門,語言尚稀於親戚,你所知的。今一朝被人欺侮,與他男子半天對坐,言來語去,評論音樂,可不是難洗的恥,羞憤的辱么?」春雲驚道:「剛才女冠之謂,則姑娘何以知男子,有甚明證么?」

瓊貝遂將女冠彈琴次序說了一遍:「至於南薰曲,我遵季札之言,諭他止曲。他便以九成感神,復將司馬相如挑他卓文君之鳳求凰曲彈來,這不是有意弄出,以試我知也不知也。我有眼無瞳,被人欺侮,變服來試,至於這般,而全然不覺,臨他侮弄,何忍舉顏對人。」

春雲道:「姑娘得非杯中的弓影,認真而自疑起來的么?」瓊貝道:「我看他彈得起疑之後,更察他容貌舉止,斷然非女中人。春娘如在我傍邊,豈至半天之不能破綻,寧不能使他自露馬腳罷。這必然是四方槐圍之士咸萃京師,有此輕薄之子,誤聞我虛名,到來探試的。陷了他術中,可不是憤惋的么?」

春雲笑道:「誠以賤見,他是容貌如是秀美,氣象如是豁達,品竹調絲又如是聰明,定然又當文章如是,謂之才貌兼全的真豪傑,何虧乎真相如的罷。」瓊貝啐了他一口,飛紅了兩臉,道:「他雖欲為相如,我斷不為文君的。」

春雲道:「姑娘差矣。文君寡女也,有心而從之。姑娘閨女也,無心而聽之。寧可比擬於是乎?」瓊貝低頭無答。春雲亦會意,只說一會子閑話。在後又衍何辭?且看下回分解。喜歡新增才子九雲記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新增才子九雲記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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