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
肖衍是直接衝進昭影司的,張嬸只來得及喊了聲「世子」,他就已經闖進後院了,無頭蒼蠅一般挨個院子找著人,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長煙!」
門「哐」一聲被推開,正在裡間小心翼翼給邵知雲換藥的齊雪嚇了一跳,孫思抬頭看了肖衍一眼,朝裡面道了聲,「沒事,是世子。」
「長煙呢?」
「出任務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和誰去的?」孫思不過是慢了一瞬,肖衍便焦躁起來,「快點說啊,和誰去的?」
眼眶充血,面色赤紅,神思恍惚,眸光癲狂,言語冒失,情緒失控。孫思突然伸手,出其不意地點了他的穴道,在他頭頂扎了兩針。
世界安靜下來。
等齊雪換好葯出來,肖衍還杵在門口一動不能動,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但也沒有問什麼,「思哥,都好了,我先回去了。」
「嗯。」
齊雪繞過肖衍出了屋子,順便把門帶上了。孫思放下藥臼,號了號他的脈,然後拔下銀針,解了他的穴道。
「世子冷靜些了么?」
頭頂微微刺痛,一股腦湧上頭的血散開了些,心跳也漸漸歸於正常,肖衍低著頭深吸了兩口氣,試探著問道,「長煙……她……她到千金谷之前……過得怎麼樣……」
孫思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淡淡答道,「吃了很多苦。」
「吃了很多苦……」肖衍低聲重複著,轉頭趴在門上,用手臂遮住了眼睛,「那……她……她……」囁囁半晌,終究是連開口都不忍心,他順著門跪了下去,哽咽,抽泣,慟哭。
孫思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切葯,搗葯,裝葯,細繩十字型繞好打結,一個個規規整整的藥包慢慢堆起來,等他忙完,肖衍也已經哭夠了,坐在地上,雙眼無神地盯著他幹活兒。
「世子還有什麼事么?」
「三影認識華蔚亭么?」
「認識。」
肖衍眸光微微動了動,「確定?」
孫思點了點頭,「這些天跟蹤我的是世子你的人吧。」
「三影發現了?」
「不是我,是阿袖。華世叔怎麼了?」
「有些事想問問他。三影和華大人是舊識?」
「他是我爹的朋友,行醫雲遊認識的,一見如故,我十二歲之前,他每年初七都會來千金谷小聚,後來就突然斷了音訊,直到兩年前在東山偶遇。」
「華大人這些年的變化很大,三影是怎麼認出來的?」
「容貌和名字都可以變,但行醫的手法難變。」
「華大人已經不行醫了吧。」
孫思將最後一個藥包裝進了藥箱,「嗯,可惜。但他幫我扎了藥包。醫者入門,從扎藥包開始,年少時養成的習慣很難改掉,華世叔是很詩意的一個人,給藥包打的結與眾不同的華麗。」
「他有告訴你他為什麼不行醫了么?」
孫思搖了搖頭。
「你沒問過?」
「沒有。」
「為什麼?你就不想知道他這些年經歷了什麼么?」
孫思看了看他,神色微有變化,「『想知道』就該問么?他生來就是個醫者,妙手回春,以此為樂,如今斷了號脈的三根手指,啞了問診的一副嗓子,明知是他不願提起的傷心事,難道單單因為我想知道,就該去揭他的傷疤么?」
肖衍默了默,聲音低沉,「他淪落至此的真相不重要麼?害他吃苦遭罪的人不該死么?看著他的傷疤,你真的可以毫不在乎地談笑風生么?」
「如果他信任我,覺得我能幫上忙,不需要我問,他自會說,既然不告訴我,也就沒有問的必要。過去的事情我改變不了,現在陪他談笑風生也沒什麼不好吧。」
「三影通透冷靜讓人佩服。」肖衍慢慢站了起來,捋了捋衣服,「但我做不到。打擾,告辭。」
「世子,華老夫人今早駕鶴西去,世叔準備扶柩歸鄉了。」肖衍扭頭看了孫思一眼,孫思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兩年前第一次見面他就交給我保管的東西,說是隨我處置,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在這種時候去攪擾他。」
肖衍接了過來,信封上並無字句,邊角已經被磨起毛了,應該是一直帶在身上,但封口依舊嚴絲合縫,沒有拆開過的痕迹,「你確定就這樣交給我了?」
「那天阿袖跟我說有人跟蹤我們,聽起來像是世子的親衛,世叔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我想,應該可以交給你。」
「多謝。」肖衍一隻腳已經跨出了門,卻又頓了頓,「今天的事……別告訴長煙。」
「嗯。」
從孫思的院子出來,沿著湖邊往回走,緊挨著的便是柳長煙的院子,院門、屋門沒一個鎖著的,肖衍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屋子。被子沒折,隨意地掀開著,好像屋子的主人才剛剛起床,他輕輕笑了笑,在床邊坐下了。
信封慢慢撕開,裡面是薄薄一片碎布,浸染著乾涸的血跡,上面寫的字有些模糊,但依舊可辨——弒君者子——最後一橫的末尾暈染開來,落筆者似乎在這裡停了很久,終究沒把這個字寫完。
肖衍躺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蓋住了臉,甜甜的香味讓人心安,卻又讓人忍不住流淚。
果然。
孟府。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吟詩作賦的間隙夾雜著一些無關的話題。
「姚大人怎麼沒來?」
「你不知道?姚大人要外調了,這會兒正在氣頭上,哪有心思赴宴啊。」
「啊,外調?怎麼了?」
「他和高大人最近鬧得太凶了。」
「高大人?他跟高大人有什麼好鬧的?」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高大人最近有意參與刑部的事情……」
「高大人不是刑部左侍郎么,本來就該管著刑部的事情啊。」
「你還聽不聽?」
「你說你說。」
「秦尚書這些年一直很倚重姚大人,高大人也樂得清閑,最近不知怎的,竟突然勵精圖治起來,兩人意見不和,難免起衝突,前兩天在刑部院子里大吵了一架,姚大人說了些不太入耳的氣話,被西平郡主知道了,告到太皇太后那裡,說是如今什麼東西都敢來欺負她孤兒寡母了,說得是聲淚俱下。西平郡主什麼輩分,太皇太后都得敬她三分,她說不想高大人再受氣,那就只能委屈我們姚大人了。」
「哦,這樣啊,可按理說,是該以高大人為尊啊,若意見相左,報由柳大人裁決不就好了。」
「唉,跟你說不明白。」
「這有什麼說不明白,難道是柳大人偏袒高大人?」
「就是因為柳大人誰也不偏袒。」
「誰也不偏袒不是好事么?」
「那得看對誰來說了。」
「也對,那誰要高升刑部右侍郎了?」
「候選的有鄭大人、孫大人、馮大人,你覺得會花落誰家?」
「嘖,這可難選。」
「那要是還有夏大人呢?」
「你說夏玉秋?那肯定是他啊。他們夏家人一向低調,你不提我都忘了還有這麼個人了,可一旦把他放上,別的就都差點意思。」
「你覺不覺得最近六部的人員變動很大啊?」
「沒有吧,孫尚書告老還鄉,秦尚書突染惡疾,不都很正常么?」
「是這麼說,但總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嗨,這永安城裡風風雨雨就沒停過,哪天真的晴空萬里才嚇人呢。周大人,你說是不是?」
一直安靜聽著他們聊天的周牧突然被叫到,頓了一瞬,然後笑了笑,「抱歉,我這心思全在對詩上,陳大人說什麼?再下一個就到大人了,大人這是胸有成竹啊。」
「喲,這麼快,對到哪了?讓我想想,想想……」
無趣的人,無趣的詩,無趣的話,坐在周牧身後的周青緣感到百無聊奈,面上卻還維持著始終如一的微笑,她抬眸看了眼稍遠的地方,意外對上了孟子知打量的視線,對方並不避諱,眼神單純直接,就像在觀察一道擺在面前的菜,認真推斷著好不好吃。
「爹爹,我去一下。」
「嗯。」
走出院子,剛要鬆一口氣,背後就響起了一聲輕笑,「裝累了?」
周青緣轉身行了個禮,「見過三公子。」
孟子知淡淡笑著,突兀地問道,「你喜歡肖衍什麼?」
周青緣微微皺了皺眉頭,沒有答話。
「長得好看?性子溫柔?」
「三公子還有別的事么?」
「總不會是長情吧?喜歡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女人的一往情深,這未免也太想不開。」
周青緣克制著情緒,柔聲道,「三公子若是對青緣不滿意,直說就好,高攀不上,青緣也不想強求,但請三公子以禮相待。」
孟子知笑意愈深,「放心吧,我會的,不管怎麼說孟家沒虧待過嫁進門的女人。」
「三公子自是有更好的選擇,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娶誰都是委屈,我倒不介意你心裡有別人,只要你能這樣賢良淑德地裝一輩子,讓我省心就夠了。」
周青緣咬了咬牙,怒氣升到頭頂,終究還是深吸一口氣壓了下去,「麻煩三公子讓一讓,我要進去了。」
周青緣又回到了宴席中,孟子知也坐了回去,他的視線依舊徘徊在她的方向,但並不是在看她,他看的是在她身後忙來忙去的孟子天。孟家大小姐,親自端茶遞水,真是一點也不刻意。
宴席散去,杯盤狼藉,下人們忙忙碌碌地收拾著。孟文潛轉身進了屋,孩子們也都瞭然地跟了進去,只有年紀尚幼的孟子命留在門外,幫他們關上了門。
「子天,怎麼樣?」
孟子天撿重要的言論複述了一遍。
「子樂,夏玉秋是怎麼回事?」
「柳映書親自向吏部舉薦了他,他有直接向皇上舉薦的權利,沒辦法不呈上去。」
「真是小看他了。」
「父親,夏玉秋就不能……」
「子樂,什麼樣的人能收服什麼樣的人不能,你到現在還不清楚么?人家柳映書可是清楚得很。高門顯貴,自有傲骨,他夏玉秋需要依附誰么?若論君子之交,你們哪個比得過柳映書,不過月余的功夫,刑部就徹底脫離我們的掌控向著他了,且做的乾乾淨淨不留把柄。」
「父親,刑部已經至此,還當從長計議。眼下兵部才是當務之急,李商余出事實在是始料未及,如今尚書不堪重用,自會以世子為尊,長此以往,兵部也就不可控了。」
孟文潛嘆了口氣,「天子腳下的這群人最擅長的就是見風使舵,偶爾逆風倒也無妨,但不能讓他們覺得風向要變了。」他沉吟了一會兒,「子天啊,你好久沒去探望太后了,明天去一趟吧。」
「好。」
孟文潛又看了眼一直心不在焉的孟子知,「子知,我看你席間追著青緣出去了,處得還融洽么?」
孟子知幽幽笑了笑,「挺好的,丞相大人不必擔心。」
「青緣是個……」
「不重要,婚姻大事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夠了,我會照做的。丞相大人還有什麼要囑咐的么?」
「子知啊……」
「沒有我就告退了。」
孟子知拱手行了個大禮,退了出去,孟文潛眉頭皺成一團,「他到底有什麼不滿意,事事都是這樣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