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

此生

漆黑死寂的世界里響起一點叮叮噹噹的聲音,浮在半空的身體驟然回到地面,沉重得難以動彈。王充慢慢睜開眼,發霉的屋頂,破敗的牆面,陰暗的光線,潮濕的氣味,竟然讓人覺得心安。

「把這碗葯喝了吧。」

他扭頭看向聲音的來處,少女逆著光,眉目無暇,恍若神衹,他顫抖著伸出手接過葯碗,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少女收拾了一下東西,似乎是打算離開,他急切的想要挽留,翻過身來,往她腳邊爬了爬,「姑娘,姑娘,我怎麼了?」

少女聲音淡漠,「被人下了毒,吃了半兩吡霜,好在大人福壽綿長,死里得生。」

王充鬆了口氣,「那我是還能活著了?」

「大人畏死?」

「哪有人不畏死。」王充在身上摸索了一下,從懷裡掏出封皺皺巴巴的信,貼在心口,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朝少女點了下頭,「多謝姑娘。」

「大人不問問是誰下的毒么?」

王充搖了搖頭,「都已經到了這個境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都已經到了這個境地,大人為什麼還在乎這一時半刻呢?是盼著事情能有迴旋么?」

「不,是盼著事情塵埃落定。」他將信從頭到晚細細看了一遍,輕輕笑了笑,「多活一天,多聽到一點他們的消息,便是恩賜。」

少女默了一瞬,似笑而非,「那就祝大人……得償所願。」

少女走了沒一會兒,柳映書便出現在視線里,這一次,他沒有進門,站在牢房外,遠遠看著他。

「柳大人怎麼又來了?我應該不欠你什麼了吧?」

柳映書淡淡笑著,「不欠了。」

「那柳大人是怕我死在牢中,受到牽連么?」

「我怕什麼,我一個刑部尚書,和負責看守的獄卒之前隔著那麼多人,就算你死在牢中,波及的也不是我。」

「那柳大人來幹什麼?閑聊的話恕難奉陪。」

「本來是想告訴你府上最近的消息,既然不願意聽就算了。」

王充神色驟然緊張起來,「他們怎麼了?」

柳映書嘆了口氣,「一日夫妻百日恩,被自己的結髮妻子下毒一定不好受。」

「你說什麼?」

「不過王夫人性子如此剛烈,想來也不是為了自己,終究是為了令郎吧,可惜。」

王充慢慢站了起來,「柳映書,你到底什麼意思?」

「王夫人聽信流言,唯恐你被再判,牽連家小,於是買通獄卒,偷溜進天牢,在送來的飯菜里摻了大量吡霜,若不是發現的及時,你恐怕早就死了,事情敗露后,王夫人大概是擔心自己一旦被捕,家中老小無人照看,所以……攜令堂和令郎先走一步了。」

王充衝到牢門前,猛地伸長手,甚至擠出了小半個身子,一把揪住柳映書的衣領將他拉到了門框上,劇烈的撞擊彷彿要將五臟六腑撞出體外,陷入疼痛中還沒反應過來,玉冠落地,頭髮散開,他拔下他的發簪,惡狠狠朝著他脖子扎了下來……

「柳映書——」

怔忪中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回過神來,嘶吼聲猶在耳畔,匆匆趕來的獄卒掃了一眼情況,立刻惶恐地跪倒在他腳邊,囁囁嚅嚅道,「大人你沒事吧,是卑職失職,卑職失職……」

王充倒在地上,無力地抽搐著,手上還捏著他的發簪,兩眼圓睜,目眥盡裂地死死盯著他,張著嘴,卻發不出完整的音節,喑啞破碎的嚎叫如同夜叉山鬼,讓人心驚。

柳映書顫抖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指尖沾染了一點殷紅,他短促地喘了兩口氣,一點一點退到對面的牢門上,靠住。

「大人,柳大人……」

柳映書勉強鎮定了一下,開口,聲音卻止不住顫抖,「我沒事……你們……看好他。」

「是,卑職一定不會再讓他造次,請大人放心。大人你真的沒事么?」

柳映書搖了搖頭,扶著牆,踉踉蹌蹌往外走。

目送柳映書出了大牢,獄卒轉身開了牢門,一腳將王充踢到了一邊,「狼心狗肺的東西,為了你這麼個人,柳大人還特意去請郎中,真是白瞎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是些惡毒玩意兒。」

王充牙骨吱吱作響,卻無可奈何。

獄卒嗤笑了一聲,「動不了吧,都是報應,報應!」他奪下他手裡的發簪左右看了看,收進懷裡,哼著小曲關了門。

已近傍晚,大牢外,光影蒼涼悲壯,柳映書轉過拐角,躲進屋后,面朝牆緩緩跪了下去,捂著臉,無聲淚落。

冤冤相報何時了,凡塵俗世儘是苦,進也難熬,退也難熬,以彼所失慰己所失,不過徒勞,只是,這一生若罪孽深重,是不是就能永墮地獄,再不為人。

「兄長。」

少女聲音軟綿,天真爛漫,十足慰心。

柳映書回頭看了一眼,柳長煙眯著眼,甜甜笑著,「同姓同宗,大人不介意吧。」她在他身旁跪了下來,仔細檢查了一下他脖子上的傷口,「沒事,一點擦傷,我給你上點葯,明早起來就看不出來了。」

藥膏黏黏膩膩,塗在傷口上,有些刺痛,她輕輕吹著氣。

柳映書擦了眼淚,笑了笑,「雖然不想承認,因為『姑娘很像一位故人』這樣的話只適合肖衍這樣的登徒子,但是,姑娘真的很像一位故人。」

「不是都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一見么,既然有緣相識,肯定是上輩子的故人啊。」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那前世孽債就放心交給兄長,兄長希望你這輩子可以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地過。」

柳長煙驚怯地看了他一眼,在他溫柔注視下忍不住紅了眼眶。

柳映書淡淡笑著,拍了下她腦袋,「只是試探,別這麼輕易動搖。」

「映書兄長……」

「離開永安吧。」

「不,兄長,必須有人幫你,我……」

「噓——我明白了,什麼都不用告訴我,我也不需要知道,你我只是職務之交。」柳映書收斂情緒起了身,他有條不紊地束好頭髮,「謝謝柳姑娘。就當是我多管閑事,但有一言相勸,無論發生什麼,不要和肖衍走得太近,他身邊,很危險。」

柳長煙強忍著淚水點了點頭,「柳大人所言……長煙記下了。」

「早點回去吧。」

柳映書步伐堅定地走遠了,柳長煙也深吸了口氣,將淚意憋了回去。

從大牢回到刑部,有一段很長的路,肖衍等在必經之道上,看著太陽一點點落了下去,日思夜想的那個身影終於踩著最後一絲光亮出現在視線里。

「長煙……」

「世子……」

同時開口,又同時沉默。脈脈對視中,天驟然黑了。

「長煙,對不起,不會再有下次了,我不會再認錯你了。」

「世子能開解自己就好。」

「二十八你會來么?」

「當然了。」

「長煙。」

「怎麼?」

「能拜託你件事么?」

「世子儘管說。」

肖衍掏出一個未完工的香囊遞給她,「能拜託你幫我完工么?我知道,又是無禮的請求,可若拜託別人,更是唐突,除了你,我也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合適。」

柳長煙低著頭,盯著他手上的香囊,極力平復著情緒,「世子這又是哪來的?」

「無意中得來的一個念想,算是上天恩賜吧。」

「世子你可馬上就要成親了,還帶著別的女人送的定情物,不合適吧,難道是和瑾哥廝混得太久,被帶壞了么?」

「或許,都已經到了這個年紀,誰還沒有一兩個念念不忘的女人呢,你就當成全我,做個賀禮吧。」

「這對世子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吧,真的要交給我?我可不像那些大家閨秀,我的針線活拿不出手的。」

「那再好不過,因為這綉工本來就夠差的。」

柳長煙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那世子何苦留著?」

肖衍看著她淺淺笑了笑,「做它的人漂亮。」

「輕浮!」

「我沒有。我只是真地很想她。她出生的頭幾天哭得厲害,大概是人世太苦,不願入紅塵吧。第一次見她是個有太陽的早上,她在乳娘懷裡哭個不停,母親抱著我靠近她,小小的一隻,粉粉嫩嫩,讓人忍不住想伸手碰一碰,我摸到她的時候,她突然笑了,太皇太后覺得我們有緣,便定了親。她本來就是我的新娘,今生兌現不了,來世也得補上。她身為公主,既然答應了要嫁給我,就不該食言。是她選了我,她必須愛我。長煙,你明白么?」

柳長煙一把抓過香囊,「好了,我幫你就是,這樣的話世子你留著上香吧,就別對我說了,我不需要明白。」

「長煙……」

「還有事么?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肖衍緩緩搖了搖頭,「挺好的。」

「什麼?」

「名字。」

「世子……」

「叫我肖衍吧,既相識於江湖,那就按江湖故事重新來過怎麼樣?長煙。」

柳長煙深吸了口氣,輕輕笑了笑,「那我走了。」她邊走邊隨意地朝身後揮了揮手,「你也該回去了,新郎官。」

「長煙!」

「嗯。」

「長煙。」

「你好煩啊。」

「長煙。」

「閉嘴,肖衍。」

肖衍站在原地,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遠,抿嘴笑著,又低聲重複了一遍,「長煙。」

終於走到了無人的角落,柳長煙展身飛上樹梢,藏在了茂盛的枝葉間,她攥著香囊捂在胸口,頭埋在膝蓋里,咬緊下唇。

肖衍,重新來過,你我之間,就沒有故事了。

我答應過你,不會錯過你人生所有重要的時刻,冠禮、婚禮,我都在,不算食言吧。

你說我狠心,你知不知道,來永安那天,我從早到晚地跟著你,看了你一整天,才鼓起勇氣出現在你面前。雲淡風輕,哪有那麼容易。

你放過我吧,我實在不知道到底怎樣對你才算正常,到底退到多遠才算合適,這永安城裡,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一招不慎,牽連的何止你我,可你這麼一步一步緊逼不舍,真的讓我喘不過氣,太累了,我好怕自己裝不下去……

這些年,我在你夢裡,你在筆墨間,瑾哥總說我傻,不過是看了一幅畫像而已,就犯了花痴,心心念念,事無巨細,與你通信多年,我覺得他才傻,居然會信那麼敷衍的謊話。以後,有人相伴枕側,當是不會再做噩夢了吧,信,也不必再寫了。對不起,這麼多年,一直在折磨你,我不是有意的。

我應該離你更遠一些了,最好,連朋友都別做。

抬頭,繁星如夢。

「肖衍哥哥,最近都會是好天氣的。」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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