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退

進退

昭影司前廳,夏玉秋好奇地四處打量著,目光很快被案上的魯班鎖吸引,正伸長脖子觀察,背後突然響起一點輕微的腳步聲,來不及收回動作,扭頭一瞥,撞上沈臨的視線,尷尬地摸了摸頭,直起身來拱手行了個禮,「刑部主簿夏玉秋,聽聞趙大人有公務外出了,司內一應事宜暫由九影暫代,閣下就是九影么?」

「是。夏大人此番登門所為何事?」

「我是替柳大人來請七影幫個忙,屈尊去趟天牢,救治一個犯人,可否?」

沈臨沒有正面回答,「夏大人不忙的話,不如坐下喝杯茶,今年的新茶還不錯。」

「好啊。」

茶葉一顆一顆地挑,水一遍一遍地過,沈臨動作慢條斯理,夏玉秋也不著急,撐著頭一臉興緻盎然地看著,倒是沈臨有些詫異,「夏大人當真不忙?」

夏玉秋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九影別誤會,刑部還是很忙的,只是……」他停下話頭看了沈臨一眼,沈臨便順著他眼中期待問了句,「怎麼了?」

「九影認識我們柳大人么?」

「不認識。」

夏玉秋放下心來,舒展了一下手腳,「太傅淵博,那些年,京中世家子弟到了一定的年紀都會去太傅府上求教,真心向學也好,附庸風雅也罷,反正算是個規矩了。可太傅哪有那麼多功夫啊,又嫌一幫孩子吵鬧,最後便成了柳映書執鞭授學。他年紀不大,但才可服眾,大家也沒什麼怨言,或者說,不敢有。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嚴苛,一篇賦文,立意不高,重寫;行文不暢,重寫;用詞不雅,重寫;韻律不合,重寫;字跡不整,重寫……更別提典故有誤這種大錯了,那簡直是送死,上至太子,下至庶出,不論長幼,一視同仁,寫到他點頭為止。每到了要交習作的日子,頭天夜裡城南便徹夜點燈、哭號不斷,簡直是人間煉獄……」他嘆了口氣,「我是沒受過這個罪,原以為年長於他便能逃過一劫,果然世家子弟沒一個能逃得脫,詛咒,絕對是詛咒。」

沈臨將泡好的茶推過去,夏玉秋一口悶下,解了個渴,繼續道,「我的文書也沒那麼爛吧,啊,是,跟他柳映書是比不了了,可他也不能要求人人都和他一個水準吧。」他說著說著掏出一疊紙懟到了沈臨面前,「真地那麼不堪入目么?」

沈臨略略掃了一眼,是王充一案的結案文書。王充為謀大功,通敵叛國,證據確鑿,判火刑,秋後行刑,念其認罪態度良好,檢舉暗探有功,不株連家小。言簡意賅地陳述完結論后又詳細記錄了案件細節和證物證詞。通篇下來,並無不妥。

「柳大人怎麼說?」

「他說……夏主簿辛苦,我自己來吧。」夏玉秋「哇」一聲哭出來,「我不幹了!有什麼了不起啊,有本事一個人撐起一個刑部呀……他好像真地可以……啊……好好地看淡紅塵出家去啊,做什麼官,想逼死誰呢……」

沈臨默默品著茶,好似無意地認真看著夏玉秋的結案文書,鍾子良裝瘋賣傻拒不認罪?這個時候裝瘋賣傻有什麼意義?不願多言,保持緘默就好,做得越多就越容易出紕漏,他被捕后最該做的難道不是一死了之么?他一個經驗豐富的暗探不至於連這點決心都沒有吧?證據確鑿?可看起來全是王充一家之言啊,他和鍾子良到底怎麼認識的?怎麼交易的?互相許諾了什麼?如何達成的目標?幕後主使是誰?缺了這麼多細節,經不起推敲啊……

「夏大人,就算是柳大人親筆寫了文書,最後終究還是要你簽章上報的吧,畢竟你才是刑部主簿。」

夏玉秋抽搭了一下,計上心頭地獰笑了笑,「對哦,我倒要看看他能寫成什麼樣,要是讓我發現……嘿嘿……」

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四海列國,天上地下,夏玉秋對沈臨頗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九影真是博聞廣識讓人佩服。」

「過譽。」

「既然對閆大師的畫作有如此見地,九影是不是有閆大師真跡?」

「是。」

夏玉秋眼睛一下子亮起來,「能否一見?」

沈臨看了下時辰,點了頭,「夏大人隨我來吧。」

趁著沈臨取畫的功夫,夏玉秋迅速打量了一遍屋子,牆上只有一副字畫,畫作筆鋒稚嫩,說不上好,倒是一旁的字,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像是……再一眼看到落款,不禁抽了口涼氣,居然是張大師真跡——賀沈少十歲生辰——哪個沈,不會是天元錢莊的那個沈吧,噯,怎麼可能,天元錢莊的少東家屈尊於此,瘋了差不多……桌上有尚未畫完的一幅圖,夏玉秋湊上去看了兩眼,這是……

「夏大人。」

「啊,九影這畫的是大漠孤煙圖么?」

「嗯。」沈臨眸光稍稍動了動,「傳聞此圖藏於皇家,夏大人見過真跡么?」

夏玉秋搖了搖頭,「只在靜安寺看過摹本,真跡原本是在宮裡,我聽太叔公提起過,是文帝的私藏,但現在已經不在了,應該是陪葬皇陵了吧。」

陪葬皇陵?

沈臨若有所思地展開了手上的長卷。

「哇,秋雨洛水!」夏玉秋讚嘆不已地賞著圖,沈臨隨口問道,「歸一大師和文帝是多年摯交吧?」

「是啊,太叔公時常提起,文帝、長寧郡主還有個武功高強的小俠什麼的,絮絮叨叨,說那時候熱鬧,我們這些小輩日子過得太無聊。說到底,就是嫌我不陪他下棋,可他那個棋品,實在不敢恭維……」

「我倒是想請大師賜教一局。」

「這容易啊,九影什麼時候有空,我幫你引見。」

又左看右看了大半個時辰,沈臨瞥了眼滴漏,終於繞回了正題,「時辰不早了,夏大人稍坐,我去叫七影過來。」

「都這個時辰了?」夏玉秋頷首正色,「那就麻煩九影了。」

沈臨走到院門口正好遇到出來的孫思,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便聽到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喊,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她怎麼了?」

「沒事,天氣暖和了。不過沈少你最近少招惹她,可能會有些喜怒無常。」

沈臨輕呼了口氣,進了屋。

「柳映書請你去趟天牢。」

「嗯。」

她雖應了,卻整個人都蒙在被子里,一動不動,他默默站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走過去,摸了摸她額頭,燒得更厲害了。

「我幫你推了吧。」

「不用。」

被子里的人深吸了口氣,翻身下床,洗了把冷水臉,利落地穿好衣服束起頭髮,收拾了一下藥箱,提上,「走吧。」

沈臨沒有動。

「你不和我一起去么?」

「柳映書派了人來接。」

柳長煙聲音驟然冷下來,「代司丞,昭影司是不允許單獨行動的,還是說,你要給我另派一個搭檔呢?」

沈臨默了默,從她手上接過藥箱,掌前走了,她笑眯眯地跟上,「老九,你等等我。」

柳映書寫完結案文書,自己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便放到了一邊,他抬頭看了眼坐在窗邊的肖衍,「世子大人,過幾天可就是你的婚期了,你不在家準備,來我這裡幹什麼,刑部的景色這麼好,值得你看一天?」

肖衍無動於衷地盯著影壁,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麼。

「肖衍。」

「嗯?」

「等什麼呢?」

「兄長你不是說要請長煙來么?」

柳映書輕笑了一聲,「世子大人,你這未免也太過輕浮了吧。」

肖衍低眸默了一瞬,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唇,「我沒有。」

「那你何必在這裡等,昭影司不是離侯府更近么?」

「我……」

「做錯事了?」

肖衍眼中繾綣一閃而過,忍不住揚起嘴角,又迅速收斂萎頓,「她什麼時候來?」

「快了。」柳映書幽幽看著他,「肖衍,朋友可以交,但你注意身份,別做出格的事。」

「我知道。」

「你從來就不知道。」

正說著話,有人影從影壁後面透出來了,肖衍一躍而起,如離弦之箭一般沖了出去,半道又折回來拉上柳映書,及到跟前,又往他身後退了一步。

柳映書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瞥了他一眼,如常點頭打了個招呼,「有勞柳姑娘跑一趟。」

「應該的。」柳長煙視線越過柳映書看了看肖衍,微微偏了頭,「世子。」

「長煙……」肖衍乖巧地站著,有些不知所措,緊張的目光卻在看到她身後的沈臨的瞬間燃起了一絲殺氣。

沈臨若無其事地頷首行禮道,「世子。」

夏玉秋明顯地感覺到氣氛焦灼,不敢出聲行禮甚至不敢放肆呼吸,眾人一時陷入詭異的靜謐中。

片刻之後,還是柳映書打破了僵局,他幽幽看了看夏玉秋,「夏主簿,這一趟辛苦你了,三個街口走了兩個時辰。」

夏玉秋自知理虧,老老實實認錯,「是下官失職。」

「結案文書我已經寫好了,請夏主簿過目吧。」

「過目就不必了,下官這就去拿簽章。」

「玉秋兄,映書只是想歷練一下,你才是行家裡手,還請不吝賜教。」柳映書語調不高,卻莫名給人一種不可推脫之感,加之言辭懇切,實在沒有拒絕的道理,夏玉秋只得點了頭。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可否勞煩世子為柳姑娘引路?」

肖衍扭頭看向柳映書,柳映書似乎沒打算等他回答,已經轉身動步了,留了個不想摻合的背影給他。

三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肖衍下定決心,鄭重地鞠了一躬,「長煙,對不起,我是來道歉的,昨天的事是我失禮……」

一聲冷笑。

四目相對,全是硝煙味。

「世子最近是不是失禮的太多了?」

「那也是我和長煙的事,沈公子就不必憂心了吧。」

「情理之內的才叫私事。」

「何為情何為理,沈公子又如何知道?」

「既然如此,世子道什麼歉呢?」

「二位慢慢聊。」柳長煙假笑了笑,「看診的時候不方便有旁人在場,我知道大牢怎麼走,就不麻煩了。」

「長煙……」

沈臨攔了肖衍一下,「世子不是來道歉的么?就別再勉強她了吧。」

肖衍停下腳步,默默看著柳長煙消失在視線里,然後猝不及防地回身給了沈臨一拳。

沈臨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咬牙忍了半晌,才勉強挨過第一波痛覺,他抬頭看了看肖衍,從他盛怒之中瞬間讀出了原委——他終於認出她了。

「離她遠一點,別碰她。」

沈臨淡淡笑了笑,「世子誤會了,只是場意外。世子該擔心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想清楚能給她什麼了么?無論情深幾許,負不了責就別做,至少,世子當知……溫柔待她。」

「你喜歡她么?」

「不重要。」

他慢慢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徑自走開了。

肖衍緊握的拳頭舒展不開。我能給她什麼?所有。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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