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

少爺

馬車進了城,周遭驟然熱鬧起來,柳長煙撥開窗往外看了看,街市繁忙,往來絡繹。

「老九,我看見客棧了。」

沈臨不為所動,馬車又咕嚕咕嚕行進了小半個時辰,他才叫了停車,自己掌先下了車,替她掀開車簾,伸出手,「下來吧。」

她將手搭在他手上,借力下了車。

一間不大不小的客棧,門庭雅緻,客人不多不少,既不覺得冷清,也不過分喧鬧。

很快安頓好,沈臨將那支玉笛留給了她,「有事的話,讓店家去沈宅知會一聲,他們知道的。」

「好。」

「你少走動。」

「我知道,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最多三天。」

柳長煙笑了笑,「嗯,隨你安排,我就在這兒吃吃喝喝等著你,順便養個傷。」

沈臨看了她一眼,又多給她留了點錢,這才離開。

馬車轉過兩個街角,停在了一間大宅前,沈臨剛一下車,小廝便迎了上來,「少爺,你回來了。」

「嗯。」

「水已經備好了,您先掃掃灰,飯菜擺到哪裡?」

「隨便。」

一桌子山珍海味,女人們圍成一群站著,目光都齊刷刷地盯著一處,沈臨皺了皺眉頭,放下筷子,「你們看著我幹什麼?」

二姨娘堆了笑,小心翼翼問道,「少爺啊,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不能回來么?」

三姨娘暗暗推了二姨娘一把,「不是,不是,少爺自然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只是老爺出去辦事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呢。」

「我又不是回來看他的。」

五姨娘看沈臨臉色不佳,忙岔開話題道,「少爺,準備的匆忙,你愛吃的好些沒來得及做,這些還合胃口么?」

「還行。」

四姨娘殷勤地將菜往他身前挪了挪,「那少爺你多吃點,看你都瘦了。」

「你們這麼盯著我我怎麼吃?」

六姨娘乾笑了兩聲,「也是,我們別在這兒了,讓少爺不自在。少爺,你慢慢吃,有什麼需要叫我們。」

「你們又不是丫鬟……」話說了一半,不想再往下講,「你們忙去吧,不用管我。」

屋裡終於清靜下來,沈臨夾了一片菜喂到嘴邊又放下,沒了胃口。

「少爺……」

「又怎麼了?」扭頭看見是管家,沈臨神色緩和了些,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輕笑了一聲,「連李叔你都開始騙我了。」

「少爺你多久沒回來過了。」李叔給他盛了碗湯,「老奴稱病你都願意回來看一眼,難道就不能偶爾回來看看老爺么?」

「他有生意不就夠了。」

「誰說我有生意就夠了?」大步邁進飯廳的男子不過三十六七的年紀,看起來還很年輕,眉目間與沈臨自有幾分相似,只是比起沈臨的溫和,輪廓要硬朗許多,他自說自話地坐到了沈臨對面,「這次打算在家裡待多久?」

「吃完飯就走。」

「我們家菜譜上零零總總應該有兩百多道菜,一天八道,吃上一個月應該沒什麼問題。李叔,去給他收拾屋子。」

「不用了,我現在就走。」

「你給我坐下。」

沈臨一動不動地站著,靜靜俯視著他。沈放抬了抬眼眸,「去看看你娘。」

「不用你說。」

沈臨走得很快,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沈放端過沈臨一口沒動的湯一氣兒喝了下去。

「老爺,你也別生氣,少爺他還小……」

「還小?我在這個年紀都已經是他爹了。」沈放並不生氣,反倒笑了笑,「你覺不覺得他今天有點太乖了,照理說,看見我進門就該跑了。」

李叔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來,「少爺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啊?」

「帶了個姑娘,安頓在清水居。」

沈放有些不敢相信,「沒看錯吧,他,帶個姑娘?我還一直等著他哪天來跟我說他要出家呢。」

「不一般的姑娘。」

沈放吃了兩口菜,沉吟了一會兒,「去看看吧。」

「少爺知道了會生氣的。」

「呵,他都不怕我生氣,我還要怕他生氣了?」

「您下午約了孫掌柜。」

「推了。」

庭院深深,曲徑通幽。

沈臨一路穿過數道月門,進了一個臨湖的別院,院中花草繁茂,春意融融。正屋的門開著,他卻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信步走過,到了水榭。水榭正中的琴台纖塵不染,一把古琴光亮如新,他拂衣坐下,試著撥了撥,琴弦有些鬆了,一根一根校準,深吸了口氣,指動,樂出,是一曲《鳳求凰》。

手生了。

指尖劃過琴弦,絲絲灼痛,不堪忍受,剛剛起調的琴聲戛然而止。沈臨盯著自己微紅的指尖,凄然一笑,「娘,大概是真的再也不能給你彈琴了。」

魚兒躍出水面,撲通一聲。

「要下雨了。」他扭頭看了一眼屋內,靈牌前線香靜靜燃著,一點煙霧縈繞不去,模糊了視線,「你最討厭的天氣……」

話音未落,雨水驟然而至,他站起身來靠近湖邊,看著雨點一滴一滴落在湖上,濺起小小的水花,推開層層疊疊的水暈,看得久了,恨不能縱身一躍,沉入水底……

「少爺。」

是送傘來的小丫鬟,紅著臉,不敢抬頭,卻又時不時偷偷瞟他一眼。

沈臨微微皺了皺眉頭,「誰讓你來的?」

「李管家出去了,大家都不敢來,可我擔心少爺你想走動走動……」

「李叔出去了?」

「嗯。」

「他一個人?」

「不是,陪著老爺出去的。」

沈臨思忖了一瞬,接過小丫鬟手裡的傘,冷眼看了看她,「守好規矩,沈家不缺人。」

小丫鬟顫抖了一下,低聲答了句,「是。」

大堂里只有三兩桌客人,柳長煙挑了個臨窗的位置,兩碟小菜,一壺清茶,都是這季節的時鮮,清爽可口。

客棧後面是一大片湖,從窗戶看出去,煙波浩渺,她一邊吃一邊饒有興緻地打量著湖上往來的畫舫,雕樑畫棟,輕紗薄幔,婉轉的小曲兒隱隱可聞,儘是聽不懂的他鄉之音。

正愜意,突然感知到一點視線,回頭,卻見沈臨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她粲然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老九。」

沈臨腳步匆匆地走近,「我帶你出去走走吧。」

「在下雨呢……」

「有傘。」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么?」

「沒有。」

「你惹上麻煩了?」柳長煙警覺地四下掃視了一眼,拿了根筷子藏在袖子里,「有人追你么?」

沈臨扭頭看了一眼門口,有些焦躁,他乾脆抓住她手腕將她拉了起來,「煙雨江南,正是遊覽的好時候。」他隔著袖口的一層薄綢觸到了她腕上的傷口,瞬間鬆了開,「走吧。」

腳下將動,卻被她反握住手一把拉了回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不如一勞永逸。說吧,什麼人,我應付得了,別擔心。」

無暇解釋,他嘆了口氣,猛地扣緊手指,腕上用力,拉著她便走,順手撿起門邊的紙傘,出了客棧。

雨勢不小,空中瀰漫著大片水汽,柳長煙皺著眉頭往沈臨身邊靠了靠,「老九,我不喜歡被沾濕。」

「就一會兒。」

他帶著她拐進了一條小巷,巷道幽深,寂寂無人,兩側都是高牆,檐上落雨打在傘面上,噠噠作響,似有迴音。青石板路面上偶有蝸牛爬過,她見一次抖一下,手越握越緊,幾乎要將他手骨捏碎。

「喂……」

「嗯?」

「疼。」

「哦。」

她緩緩鬆了開,沒走兩步,一隻蝸牛突然從牆上掉落下來,吧嗒一聲,滾到了她腳邊。

「啊——」她繞著他轉了半圈,躲到了他另一側,抱著他胳膊,顫聲道,「老九,我們到底要去哪啊?」

他低眸笑了笑,「快到了。」

又走了十餘丈,轉過一個拐角,眼前豁然開朗,湖光平鋪十里,遠山似蓬萊,飄渺如仙境。

一條畫舫緩緩靠岸,停在了他們面前。等柳長煙反應過來,人已經在船上了。沈臨收了傘,推開船艙,示意她進去。艙內空無一人,桌椅板凳擺放整齊,看起來倒像間客廳。

「上去吧。」

順著樓梯上到二樓,外間是書房,案上零零散散放著三五本書,筆墨俱全。一左一右臨窗的分別是茶几和琴台。裡間是起居室。

「坐。」沈臨徑自坐在了茶几旁,提起几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熱氣騰騰,茶色正好。

柳長煙四下看了一圈,「你的船?」

「嗯。」

「為什麼要自找漂泊,還有家能回……不好么?」

沈臨看了她一眼,她眼中落寞,唇邊卻帶著淺笑。

「老九,說句鄉音給我聽吧。」

「說什麼?」

她搖了搖頭,「不知道啊,反正我都聽不懂,只是覺得這鄉音實在溫柔,想知道從你口中說出來會是什麼樣。」

片刻寂靜,就在柳長煙準備另起話頭的時候,軟糯的鄉音悠悠響起,嚶嚶成韻,彷彿一朵綿綿密密的雲在心間飄動。她撐著頭靜靜看著他,隻字不懂,但覺安寧。

他說完了,她眯著眼睛笑了笑,「老九,人活一世,是該開心的吧,就算這一遭是為了贖前世之罪,也總值得一時半刻的幸福,對不對?」

「或許。」

「那……有酒么?」

「你有傷。」

「你在哪個故事裡聽過大俠因傷忌酒的?」

「你不是故事。」

兩船相交,靠得很近,對船倚窗而坐的女子秋波暗送,朝沈臨拋了個繡花手帕過來,「小郎君,你欠我一條帕子可要還哦。」

沈臨司空見慣地偏了偏頭,沒有理睬,倒是柳長煙探頭將自己的手帕扔了回去,「我替我家小郎君還了,姐姐莫要記掛。」

沈臨抬眸看了她一眼,她微微歪著頭,嬌聲道,「沈郎,雨急風聲緊,能飲一杯無?」

船頭上,沈放一腳跨過兩船的間隙,離開了沈臨的船。

李叔在對船候著,「見到了?」

沈放輕笑了聲,「就這傻小子,守株待兔,哪有錯過的。」

「知子莫若父。如何,老爺還滿意么?」

「眼光倒是好,恐怕有的是罪受。」

「怎麼?」

沈放搖頭嘆了口氣,「不是對手。」

玲瓏心思,事事通透,可知慧極早夭,情深不壽。

他哄她開心的那一句鄉音,言語間悲切濃稠,隔牆自有人懂。

「失去娘親的兒子和失去愛妻的丈夫,互相看著都是種傷害。漂泊在外或許還能互相牽挂,朝夕相對便只剩悲哀。這個家早就不存在了。你還有想要歸去的地方,我是該羨慕你才對吧。」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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