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風起

三更將過,夜色濃稠,屋裡豆花一般大小的燭火驅不散黑暗,門外響起一點動靜,孫思瞬間驚覺,回頭,看見柳無夜舉著個大燈籠探進半顆頭來,才長吁了口氣。門緊接著被完全推開,柳無夜將生死不知的裴三冬扔到了屋子一角。

「道長沒事吧?」

孫思點點頭,「他已經盡量避免了傷及筋脈,所以大多是些皮肉傷,內息穩定,只是失血過多,沒大礙。倒是你,沒事吧?」

「有事。」柳無夜捋起衣袖,紫黑色的毒線順著筋脈已經延伸到了大臂,「好像中了不少毒,半個時辰內思哥你若是解不了,以後每年清明寒食,記得多給我燒點紙錢。」

孫思嘆了口氣,捏住他手指,亮了把鋒利的小刀出來。

「思哥你要幹什麼?」

「放血。」

「等等等……等一下……啊——」

柳無夜含著自己的中指坐在一旁,看著孫思將他的血滴在清水中,藥瓶一字擺開,孫思一個一個試著,血色淡一點,就喂他吃一劑,一邊解毒一邊問道,「是續魂丹么?」

「嗯。」

「手再給我一下。長煙給了你多少?」

「十顆。」

孫思手上力道驟然失控,狠狠捏了他指尖一下,疼得他直接跪到了地上。

「思哥……怎麼了?」

「以己之魂續人之命,這葯里用的都不是易得之物,一次只能制一顆,一顆需要十二個時辰,中間火候要時時注意不可稍歇。身為醫者,不知保養,點燈熬油能撐多久?」

柳無夜低眸默了一會兒,神色慢慢溫柔下來,「她還好么?」

「你自己去信問就是了。」

「我才不管她。」

「你也確實很久沒管她了,你還記得上一次去千金谷看她是什麼時候了么?你不來看她,又不讓她去凌虛門看你,她一年見你還不如見趙瑾多,她來永安找趙瑾不是理所應當的么?」

柳無夜乾脆盤腿在地上坐下了,盯著自己肩頭的血跡,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還是離我遠一點比較安全。」

孫思定定看了他一眼,「你當初執意離開千金谷拜到凌虛門是為了什麼?為了讓她離你遠一點么?」

柳無夜默了默,沒有答話。

「你是為她執劍的,不是為了大道蒼生。她進了昭影司你知道么?」

柳無夜眸光動了動,「隨她開心。毒解完了吧,我要去府衙那邊看看了。」

關上門,他跳上欄杆坐著,街道空無一人,他放下劍,掏出那隻銀鐲看了一會兒,低聲嘆了口氣,「都這麼避著你了,你怎麼還是什麼都知道,誰許你代我去了……」

早膳。

一張圓桌,母子兩人各坐一端,隔得很遠,相對無話,席間只有碗勺碰撞的聲音,眼見著一頓飯就要吃完,終於有一方打破了沉寂。

「鳶兒,給皇上盛碗湯。」孟綰朱神色溫柔地看著靈啟喝下一口,忙問道,「味道怎麼樣?」

「母后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皇上怎知是哀家親手做的?」

靈啟低著眼眸微微笑著,「母子連心,母后在想什麼,兒臣自然知道。」

孟綰朱瞬間收斂了神色,「聽說刑部的秦尚書病得厲害?」

「是,突然得了急症,昏迷不醒,兒臣也派御醫去看過了,找不出病因。」

「刑部事情本就多,沒有主事之人也不是辦法,秦尚書辛勞多年,如今重病纏身,就此賜個恩養也是皇上體恤。」

「母后都這麼說了,兒臣照辦就是。」

孟綰朱微微點了點頭,「新任尚書的人選皇上看好了么?」

靈啟搖了搖頭,「選官用人自然有吏部,無須兒臣親力親為,子樂兄今兒已經將候選呈上來了,就讓子樂兄自己看著辦吧。」

孟綰朱看了靈啟一眼,他低頭喝著湯,有些怏怏不樂,她輕笑了笑,「有司各負其責自是應當,但最後拿主意的還是皇上你,怎能讓子樂自己看著辦呢?」

「兒臣擔心自己選的人不合適,落人話柄。」

「你是皇上,你覺得合適就合適,誰敢說什麼?」

靈啟不易察覺地笑了笑,「映書回京了,兒臣覺得他很合適。」

「柳映書?他怎麼回來了?」

「母后不記得了吧,他在漠北任期已滿,昨天剛到永安,正好還沒安排。映書自幼養在柳太傅身邊,博學多才,十六歲初試便中榜首,這些年各個職位都歷練了一遍,頗有建樹,又在漠北苦寒之地守了五年,於情於理都該升遷留任京師了,母后覺得怎麼樣?」

孟綰朱始料未及地愣了愣,「哀家知道映書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年少有為,可是不是太年輕了……」

「大楚選官曆來只論才學,既然母后都覺得映書不錯,兒臣想,刑部的各位大人應該也不至於因為映書年輕就心有不服吧。再說……子樂兄出任吏部尚書時也不比映書大多少,這些年不也做得十分出色么?」

孟綰朱淡淡看了靈啟一眼,「皇上對柳家很是愛重啊。」

靈啟驚詫地睜大了眼睛,「有么?柳太傅早已告老,恩養之職,久不過問朝政了;柳之瑜大人八年前辭官歸隱后,潛心修學,亦無再涉仕途之意;柳家如今出仕的只有映書一人啊。而且,柳家本是世家,門風清明,才高行潔,就算愛重些也無妨吧。舅舅和子樂兄身居高位,孟氏一門皆出仕,兒臣總不能讓人覺得兒臣任人唯親,寒了天下士人心吧。母后,你說對不對?」

「哼,哀家一個深宮婦人如何能幫皇上評判對錯?但知明君當納諫,國事繁雜,不能缺少能臣相佐,眾口之言,必有可取,皇上還應多多思量,御史台的摺子,當好好批複才是。」

靈啟目光冷了冷,沉聲道了句,「母后所言,兒臣記下了。」

孟綰朱靜靜喝了兩口湯,「兵部的孫尚書是不是也上書告老了。」

「是。」

「那兵部尚書之職,皇上又留給了誰?」

靈啟抬頭看了看孟綰朱,她輕輕皺著眉頭,神色冷漠,他放下碗勺,迎著她的目光答道,「子樂兄舉薦了左侍郎王充,兒臣覺得挺好的,母后意下如何?」

「皇上覺得好就好。」孟綰朱收回視線,淡淡道,「湯有些涼了,鳶兒,去給皇上熱一熱。」

「不必了,兒臣還有摺子要批,就此告退,多謝母后的湯。」

腳步聲漸遠,室內歸於沉寂。

鳶兒試探著問道,「太后……要召丞相進宮么?」

孟綰朱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不用了,一個柳映書而已,刑部尚有左右侍郎在,他翻不起風浪,就順我們皇上心意一回吧。」她攪了攪碗中的湯,輕輕笑了笑,「你覺不覺得我們皇上長大了?」

「皇上今年二十有一了,確實不是小孩子了。」

「大概是為娘的遲鈍,今日細看才陡然發現他不是印象里少年文弱的模樣了,倒是與那個人年輕時越來越像,也不知,會不會讓我驚喜。」

「皇上是太后親自教養長大的,自然不會讓太后失望。」

孟綰朱笑著搖了搖頭,「男人骨子裡就是薄涼的,尤其是這萬人之上的位置,古往今來能出幾個文帝和華陽?」

滿屋葯香。

張凌袖睜開眼就看見正在濾葯的孫思一臉認真,他忍不住笑了笑,喚了聲,「阿思。」

「哐當——」一聲,藥罐失手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滾燙的葯濺了孫思一身。

「阿思!」張凌袖一躍而起下了床,周身劇痛牽扯著他身形一頓,但還是快步走到了孫思身邊,「阿思,你沒事吧?要給你請個郎中看看么?」

孫思低著頭搖了搖,「我自己就是。」

「抱歉,我嚇到你了吧。」

「沒事。」孫思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手給我。」

號完脈,孫思將僅存的半碗葯遞過來,張凌袖毫無防備的喝下一口,頓時眉頭都皺到了一塊,「阿思……你這葯也太苦了吧。」

「良藥苦口,為了少喝些自然也會快點好起來。」

「有道理。」

「噗——」門外傳來一聲毫不客氣的嗤笑,柳無夜推門而入,「這麼多年頭一回聽到有人認同思哥這句鬼話,道長不愧是出世之人,能與鬼通。什麼良藥苦口,明明就是情債難償……」

孫思瞥了柳無夜一眼,打斷他,「你肩上的傷要重新上藥包紮。」

柳無夜幽幽一笑,「我這只是小傷,無礙,道長這一身的傷才應該重新上藥包紮吧,你看,血都浸透了。」

張凌袖這才注意到自己血跡斑斑的衣服,迅速皺了皺眉頭,一件件解開全部脫了下來,雙臂修長蒼白,還帶著少年的單薄感,但結實有力,並不顯得孱弱。

「我……我去買葯……」孫思後退兩步,飛也似的跑了,留下張凌袖呆愣在原地,一臉不解,「阿思怎麼了?」

柳無夜笑著搖了搖頭,「沒事。醫者自愛,思所當思,為所當為,惜身節慾,長清長凈。道長接下來什麼打算?」

「回去復命。」

「現在?」

「嗯,不知道天香門是否還有餘孽,此處太過危險,眼下我受傷,耽擱久了,對阿思不利,還是得儘快回司里。」

「若是途中遇險怎麼辦?」

「你放心,修道之人無妄言,我答應司丞護阿思周全的。」

「道長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天師非得拆了我們凌虛門不可,我送你們吧。」

張凌袖也不推辭,拱手道了聲,「多謝。」

關上門出來,柳無夜看了眼站在門邊的孫思,輕笑道,「思哥,你沒找到藥鋪么?」

孫思紅著耳根看著天,沒有回答,「你要去永安?」

「你不是都聽到了么。」

「你們一個個都這樣,我娘會生氣的。」

「那思哥是要攔著我了?路上真的遇險,道長可是會為你殞命的。」

「你別貧。」孫思認真看了他一眼,「我攔不住你,也不想攔你,你去見見長煙也好,但你好好給我娘還有掌門去封信,我不會幫你解釋。」

「是。」柳無夜提高了音量,「思哥你怎麼還是這麼偏心?」

「她是我師妹,你又不是,你讓趙瑾……」

門突然拉開,張凌袖探出半個頭來,「阿思?你不是去買葯了么?」

「思哥害怕。」

孫思咬著下唇瞪了柳無夜一眼,柳無夜眉目帶笑地聳了聳肩,只有一旁的張凌袖一臉天真,「那一起去吧。」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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