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秘密

沈臨一路直行到了柳長煙的院子,用肩膀推開門,反腳關上,俯身將她放在了床邊。一片漆黑中,各自收斂了神色。

「老九……」

「酒醒了?」

「有些事,別猜。」

「我不想猜,只要你小心些,別處處都是破綻。」

「請九影明示。」

「既然是初次來永安,就別表現得太熟悉。一江湖閑散人,對皇宮地形了如指掌,怎麼,趙瑾也偷繪了宮城布防圖給你么?《宮商》也好,《徵羽》也罷,都是御曲,禁止流傳於世的,況且曲譜複雜,無師自通說不過去吧。魏國雖是敵國,但慣於對其皇室直呼其名的有幾個?棄君幼字,介君景福,贈君厚禮,期君來娶,既是夢中少年郎,一柄凌霞做賀禮自然也算不得什麼。你今日失言的這個稱謂,天底下還有誰能如此放肆?」

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沈臨頓了頓,床邊坐著的人嘴角掛著淺笑,眸光料峭地看著他,依舊是往日模樣,卻周身散發著不可親近的威壓。她一言不發,似乎在等著他說出觸動她底線的話,或者說,警告他——閉嘴。

他低眸笑了笑,「潛龍在淵,參商不見;亢龍有悔,天狗吞月。紫薇星,主天下,這一卦,不是為你自己算的。天禧三十年正月初一辰時一刻,是昭惠太子生辰。」

短促的一聲嘆息。

胸前一緊,天旋地轉中瞬間被人按在了身下,劍出鞘的清脆聲響伴著寒光,她反握著劍壓在他脖子上,膝蓋抵著他的肚子,但有稍動,便是一陣冷汗涔涔的腹痛,她神色冰冷地看著他,「沈臨,就算不為柔情,有些事也該知而不言才是聰明。」

沈臨微微揚了揚眉梢,「你這是承認了?」

脖頸間能感受到一絲涼意。

「別逼我。」

「殿下……」

肚子被猛地戳了一下,手腳一陣筋攣。

「賭我不會殺你,你賭得起么?」

話音未落,腳步聲響起,柳長煙驚了一下,與此同時,腕上新傷驟然一痛,長劍脫手,沈臨一把將她拉到身側,被子蒙頭蓋了過來。

「長煙啊……」趙瑾推門而入,靠在裡外間相隔的珠簾旁瞄了眼鼓起的被子,笑了笑,「不是有計劃抓人么?睡這麼早?」

被子里傳出柳長煙瓮聲瓮氣的聲音,「勞煩司丞代班。」

「你又怎麼了?」

局促的空間里兩人相距不盈尺,都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即使什麼也看不清。他感覺到她的手摸索到了他頭頂,心頭不安卻又不敢稍動,下一刻,她拔掉了他的發簪,玉冠滑落,頭髮散開。隱隱中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的,一把攥住了她手腕,正好抓到她傷口,一聲嬌呼。

趙瑾眉梢微動,「長煙?」

床頭火光驟亮,柳長煙打著了一支火摺子,她衣衫凌亂披頭散髮,神色幽怨地看著趙瑾,「瑾哥你能不能先敲門?」

火摺子的光照範圍並不大,在燈火邊緣,沈臨蒼白的一張臉被散亂的頭髮遮住了一半,朦朧又清晰。他目光閃爍地看了趙瑾一眼,微微發著抖。

柳長煙壓低了聲音,極輕極輕地朝他嘟囔了一句,「你弄疼我了。」

他一口氣徹底泄掉,緩緩閉上了眼。

「呵,」趙瑾冷笑了一聲,「沈少?」

「瑾哥……」

趙瑾看了看柳長煙,對視半晌,嘆了口氣,「今晚我守著,你……早點睡吧。」他又看了沈臨一眼,退出房間,關上了門。

柳長煙吹滅了火摺子,一片黑暗中寂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你要是想跟瑾哥解釋,我不會攔著。」

「你當然不會,我只要露出半分不想承認的意思,趙瑾就會毫不猶豫替你殺了我,始亂終棄、死有餘辜,或許不過是件上不了公堂的江湖恩怨。」

「知道就好,要殺你,根本不需要我自己動手。暫時,你就乖乖待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視線太久,做你該做的,說你該說的。」

「殿下說的暫時是多久?」

柳長煙微微笑了笑,「一天、一月、一年……一輩子也未可知。只要你知進退,我保證這一夜風流是不會傳出去的。」

沈臨坐起身來,從柳長煙手裡拿過火摺子點亮了燈,柳長煙也沒有阻止。他走到葯架旁取了金創葯和細布回來,朝她伸出了手。柳長煙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腕,血已經滲透了細布,殷紅一片。

見她久無反應,沈臨直接將她的手拉了過來,拆散細布,便見尚未癒合的傷口又重新裂開,血肉模糊。

「會留疤么?」

沒有回答。

沈臨抬頭,發現柳長煙正歪著頭盯著他,不禁皺了皺眉,「看我幹什麼?」

「你為什麼要說出來呢?」

「你問我的。」

「你就不能裝一次不知道么?」

「都是猜測,你也可以裝作聽不明白,我怎能料到你會承認呢?」

柳長煙默了默,似乎是認同了他的觀點,一時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沈臨瞥了眼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淡淡笑了笑,看來漠北的烈酒確實厲害。

「老九,我一開始就應該離你遠些的。」

「現在也不遲。」

「來不及了。」

包紮好傷口,沈臨收拾了一下將東西放回原處,回身問道,「我可以回去了么?」

柳長煙粲然一笑,揮了揮手,「明天見,好夢。」

「少爺,少爺,少爺……」

耳邊呼喚聲不斷,少年極不情願地睜開眼,白晃晃一片,日光傾城,透過枝葉灑在臉上,有些燥熱,窗前的翠竹隨風搖曳,發出陣陣沙沙聲。手枕在頭下已經被壓麻,旁邊是翻了一半的編年史書,密密匝匝的小字為這夏日平添了幾分煩悶。

「少爺,解暑的梅子湯。」

白瓷碗里深紅色的梅子湯冒著絲絲涼氣,他伸手接過來,舀起一勺喂進嘴裡,恰到好處的酸甜,眉目微微舒展。

「少爺,該出發了。」

他手上頓了頓,「去哪?」

「去別居消暑啊,東西都收拾好了,這本書要帶上么?」

他瞥了眼書頁最左側——永樂十六年——永樂年號的最後一個紀年,接下來便是裕康元年,文帝加封太子位,裕康五年,文帝登基,年號永寧……

「不用,看完了。」

「少爺你半個時辰就看完這一本啦?」

半個時辰?不可能。他往後翻了翻,確如自己所想,沒有絲毫偏差,是看完了啊……腦袋有點昏昏沉沉,他搖了搖頭,不願細想。

「少爺你別不高興,老爺手頭生意忙完就會過去,天實在熱了,老爺也是心疼你和夫人,才讓你們先行。」

夫人?娘?

他一路小跑到了正院,南窗下,女子長發披散在肩頭,正和身後的丫鬟說著些什麼,露出半張側臉,眉目溫柔。

「娘!」

女子回頭看了他一眼,眸光縹緲,咫尺之間山水阻隔,逾越不過,她淡淡笑著,「臨兒,正好,你來給娘梳頭吧,青竹剛剛劃破了手。」

「娘……」

他靜靜站在原地,眼眶紅熱,動彈不得。

青竹從窗里探出頭朝他揮了揮手,一瞬間將他從怔忪中拉出,指尖上那一道傷口不仔細看實難發現,她眨巴著眼睛,一臉毫不掩飾地狡黠笑意,「小少爺,心疼我一下好不好啊?」

他低了低眼眸,從她手上接過梳子進了門。

一梳一梳有條不紊的梳著,屋子裡一時寂靜,只剩蟬鳴聲此起彼伏。

青竹拖著腮盯著他,「我們小少爺心這麼細,手這麼巧,不知以後會成為誰的夫君,啊,好生羨慕啊……」

女子輕輕捂著嘴笑了笑,「我將你許給他可好?」

「不好,太小了。」

「那讓老爺收了你如何?」

「成心要我獨守空閨么?」

「那你說你看上了誰,我去替你說和。」

「哼,有了恩愛的夫君,體貼的兒子,我這個陪嫁丫鬟該掃地出門了是吧?」

「是啊,一把年紀了死乞白賴待在我身邊幹什麼,難不成要我養你一輩子?」

「小少爺,夫人不願養著我了,我去給你鋪床疊被好不好?」

「好。」

青竹愣了愣,一臉狐疑地睜大眼睛,伸手摸了摸他額頭,「小少爺你今天怎麼了?熱昏了頭?」

他看著她,不明來由的不舍,「青竹,別離開沈家……」

「哈哈,小少爺放心,我可是簽了一輩子賣身契的,夫人趕不走我,我呀,要看著我們小少爺娶妻生子,再看著小少爺的小少爺娶妻生子……」

女子輕嘆了口氣,「我是希望你能過得好些……」

「是,可是我覺得陪著三小姐就最好了,我哪裡也不想去,小姐你既然是希望我好,那便該聽我的呀,小少爺,我說的對不對?」

嘻嘻笑笑間髮髻漸漸成型,院外管家的聲音響起,「夫人,少爺,再不出發天黑前可就趕不到客棧了。」

青竹脆聲應道,「李叔,我們帶足了火把,天黑了也沒關係的。」

「天黑了不安全。」

「有什麼不安全的呀,不就是些盜匪么,江湖第一閣都介入了,怕什麼?我倒是想遇上,說不定能見到趙大俠呢?」

「你個丫頭又在胡說,肯定又是你在耽誤功夫。」

「這就來了李叔。」青竹回頭一笑,「夫人,要不你去替我和趙大俠說和說和。」

「誰?」

「風頭正盛的大俠啊,都說溫柔俊朗舉世無雙呢。」

「多大?」

「十八。」

女子輕笑一聲,「這你就不嫌小了?」

「還行吧。」

他突然脫口而出道,「那個浪蕩子有什麼好的。」

「嗯?小少爺你認識么?」

認識么?他緩緩搖了搖頭。

「青竹!」

「哎呀,來了。」

女子掌先出了門,青竹緊隨其後,他雙腳釘在原地,伸了伸手,想叫住她們,喉間卻彷彿塞了棉絮,喑啞無聲。

「小少爺,走啦,快點。」

女子亦回身看著他,「臨兒,來吧。」

「娘……」

別去。

眼前瞬間一片血紅,尖刀利刃,無情冰冷。他被從她懷中拉出來,環抱著自己的手驟然滑落,煙雨迷濛的一雙眼失去了最後一絲光亮。

「娘——」

衣角被扯住,伏在腳邊的人雙手攥緊,吐著血沫喚了聲,「小少爺……」卻被旁邊的人一腳踢開,在他衣擺上留下長長一道血印。他就這麼被拖著,離她們越來越遠……

不要。

他不甘心地伸出手,卻什麼也沒抓住。

驟然驚醒。

晨光透過緊閉的窗戶照進來,屋子裡依舊有些昏暗,床邊香爐里是將要燃盡的線香,還冒著零星火光。

真是一場好夢。

屋脊之上,趙瑾盤腿坐著,看著天空一點一點亮起來,遠山漸漸清晰,大地一片蔥蔥鬱郁。

夏天快要來了吧。

一左一右兩個院里同時開了門,少男少女各自嘆了口氣。

趙瑾淡淡笑了笑,命運這種東西,有時候真的叫人不得不信,執筆這齣戲的大概是個愛看熱鬧的神吧。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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