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頭

梳頭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了頭髮。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里多牽挂。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死在閻王殿前由他……」

朦朧中聞戲腔婉轉,似在耳邊,睜眼的剎那,卻又突然飄遠。已近午時,屋內依舊昏暗,空氣里瀰漫著山雨欲來的味道,天地寂靜,只有風吹枝葉的聲響。

沈臨坐起身來,膝上不時傳來似疼非疼的微妙感,他捲起褲腿看了看,薄薄一層細布,包紮得細膩獨到,似乎並不影響活動。他下了床,試著走了兩步,不算勉強。

戲聲又起,這次聽得真切——「哪裡有天下園林樹木佛?哪裡有枝枝葉葉光明佛?哪裡有江湖兩岸流沙佛?哪裡有八千四萬彌陀佛?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

推開窗,風一擁而入,迷了眼,戲聲戛然而止。

廊下坐著的人頭也不回地埋怨道,「我都餓了。」

「你在這兒幹什麼?」

「聽不出來么?」

思凡。

他不搭話,靜默半晌,她微微偏了偏頭,慵慵懶懶道,「待君共竟昨夜未竟之事,我說的夠明白了么?」

腦中綺夢幻麗一閃而過,就在沈臨愣神的當口,柳長煙揚了揚手上的案卷,「食君俸祿,為君分憂。」

沈臨皺了皺眉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院中的桃樹,幽幽問道,「你好像很喜歡這棵樹,難道,對你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么?」

「嗯。」

她的坦誠竟然突然讓他有些不安。

「老九……」

「我只是隨便問問……」

她回頭看著他,神色繾綣,「你我相遇於此啊。」

心「砰咚」跳了一下,明知她在戲弄自己,依舊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然後又為這一瞬間的不知所措陷入羞憤之中,她靜靜看著他,一臉得逞的笑意,愈發讓人懊惱。

沈臨瞥了柳長煙一眼,她與平日不同,一身鵝黃色的廣袖花間裙,素色暗花,金線勾邊,華貴而內斂,只是散著頭髮,不過在鬢角編了一股素辮,有些格格不入,他冷笑一聲,「要裝大家閨秀好歹也梳梳頭髮吧,怎麼,沒見過?」

柳長煙定定看了他一會兒,低頭笑了笑,「是啊……」

自知言過,沈臨張了張嘴,又抿唇將話咽了回去,搓著手指沉吟了一瞬,平淡道,「吃飯去吧。」

飯堂里依舊只有他二人。

沈臨盯著手邊的案卷,有一勺沒一勺地喝著湯,柳長煙吃好了便撐著腦袋盯著他,等他一碗湯見了底,合上案卷,她眼睛都有些花了。

柳長煙:「有什麼收穫么?」

沈臨:「你有什麼收穫么?」

柳長煙:「覺得有些奇怪,你看案卷的神色倒比看人來得溫柔些,人世到底有多讓你失望?」

沈臨微微抬眸瞥了她一眼,「我是問你案子。」

「哦。我努力想了想,我遇到的那個刺客身形單薄,箭法雖然很准,但似乎缺乏力道,按當時的距離,若是個成年男子,那一箭必然可以洞穿胸口要了肖衍的命,所以不是個姑娘就是個……」

「孩子?」

「嗯,綜合聽到的喘息聲,更像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

「永安城內兵器管制嚴格,不容易買到刀劍□□,策劃刺殺,總不能寄希望於偷到趁手的兵器,應該還是刺客自己帶進城的。」

「刺殺世子的時機也剛剛好,歸於巧合太過勉強,我覺得必定是跟蹤監視了好一陣子。」

「每天進出城目標過大,所以刺客應該住在城裡,城內民居禁止私自收留陌生人,有外人留宿,必須報備京兆尹府,違者重罰,京兆尹府的記錄可以一查。但還是投宿客棧的可能性比較大,客棧越小,人越少,越顯眼,如果是我,會選擇最大最熱鬧的那一家,當然,還是需要從大到小逐一排查一遍,城中客棧十三家,還好。」

「萬一他們已經逃了呢?」

「既然來,自然不是為了如此兒戲的一次刺殺,並未賭上性命,基本意味著還有後手,只是大海撈針,得費點時間。」

柳長煙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稍,「你說,他們會像我這樣換身裝束么?其實行走江湖習慣了,並不覺得勁裝束髮有何不妥,若不是瑾哥提醒,我根本沒在意……」

四目相對,沈臨點了點頭,「走吧。」

出了飯堂才發現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兩人各自回屋拿傘,約定了在昭影司門口匯合。

沈臨到的時候柳長煙似乎已經在那兒站了一會了,壓低了傘,一直注視著什麼,他並沒有急著靠近,遠遠看了一眼,對面巡防營門口停了一輛馬車,一華服小姐背對著他們探出半個身子,對車夫說著話。

她在看什麼?

他稍稍走近了些,柳長煙瞬也不瞬地盯著小姐的長發,背後留了一股垂至膝蓋,其餘在頭頂盤成了飽滿的驚鴻髻,金釵玉簪,恰如其分。她聽到了他靠近的聲音,匆忙放下捋頭髮的手,回頭朝他笑了笑,「雨都要停啦。」

「停了不是更好。」沈臨拿過她的傘收了起來,她低著頭,頭髮零零落落,對比之下顯得十分落魄,他恍若未見,「楚地的風俗,不宜在瓦下撐傘。」

「不是要出門了么……」

「等等。」

「春雨連月,你還真要等雨停啊?」

「你這樣太引人注目,走吧,回去。」他轉身走了兩步,停下,漠然道,「我幫你梳頭。」

她愣了愣,輕言問道,「老九你會梳頭么?」

「試試。」

她微微低頭,頭髮滑落遮住了神色,「不行,君子言必行行必果,你梳不起來的話我會傷心失望的。」

「正合我意。」

她淡淡笑了笑,「你果然討厭。」

梳梳上頭,絲絲到尾,原本連貫的動作突然停了一下,她雪白的頭皮上一道新傷,血痂尚存,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鏡中,她神色天真,沒有覺察,只是看著自己逐漸成型的元寶髻笑得很孩子氣,「好看么?」

「還行。」

「那就是好看啰?」

他頓了頓,輕聲應了,「嗯。」

沈臨手上動作輕柔嫻熟,引人遐想,柳長煙沉吟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幽幽道,「手法這麼好……」

「和你有關係么?」

她被堵了一下,一時啞然,悻悻答了句,「沒有。」但默了不過一瞬,便接著道,「老九,做我夫君吧。」

沈臨正在插最後一支步搖,手上一抖,差點插歪,他深吸了口氣,將步搖穩穩推進發中,面無波瀾道,「你又想幹什麼?」

「還不知道他們躲在哪裡,總不能以昭影司的身份挨家挨戶的問話吧,太容易打草驚蛇了,辦法我想好了。夫君大人,喚我聲娘子吧。」

沈臨白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沈郎……」

門檻磕了一下,一個踉蹌,沈臨扶著門框站定,咬著牙,神色陰晴不定。

「沈臨哥哥?臨哥哥?」

沈臨嘆了口氣,回身看了她一眼,「大家閨秀,矜貴自持。」

「是……」柳長煙起身盈盈行了一禮,柔聲細語喚了聲,「良人。」

雨疏風驟,萬物萌生。

「世子還在休沐么?」

「是的,小姐要不還是將這盒糕點送到侯府去吧。」

「不用了,本就是帶來給大家的,麻煩你給大家分一下。」

周青緣縮回身子,放下門帘,輕輕嘆了口氣,不一會兒馬車咕嚕咕嚕滾動起來,車外的大丫鬟月枝探進頭,將食盒放了回來,「小姐,這糕點你昨晚忙到三更,今天更是飯都沒好好吃上一口,將將做出來的,就這麼便宜他們了?」

「我要是拿回來,不就真變成專程來給世子送糕點的了么?」周青緣有些落寞地看了眼身邊的空食盒,「沒關係,只是些糕點。」

月枝小聲嘀咕道,「本來就是給世子的呀……」

「我只是見他昨日宴席上幾乎沒吃什麼,倒嘗了幾塊糕點,想來他平日里公務繁忙,怕也是顧不上好好吃飯,所以才做了些。」

「侯府是缺做點心的廚子么……」

「月枝。」

「小姐,你今年都多大了,與你同齡的小姐們,還有誰待字閨中啊?世子可是已經成年了,年內無論如何都會定下親事的,你不能總是這樣白白耽誤功夫呀。」

「可是,禮教如此……」

「我的小姐,這永安城裡誰人不知你對世子有意,藏著掖著都是騙你自己……還有老爺……」

周青緣手指蜷縮了一下,「爹爹今日確實是會客去了吧?」

「小姐放心,老爺二更之前都不會回來的。」月枝默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小姐,不如,我們去趟侯府吧。」

「無緣無故的……」

「夫人養的那幾盆海棠花不是開了么?去請侯爺夫人賞花呀,世子一向孝順,侯爺常年不在永安,得空的時候侯爺夫人無論去哪世子都是會陪著的。」

周青緣抿著嘴,秀眉尾蹙,猶豫了片刻,鄭重地點了下頭,月枝開心地笑了笑,朝外面喊了聲,「改道,去武安侯府。」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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