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他墜落在一片白茫茫雪堆里。
紛紛揚揚的大雪,不知從何時起就停歇了下來。
然而,這座本丸白皚皚的雪,從沒有融化過。
太宰治心滿意足地喟嘆著。
墜落帶來的快意,令這個男人的蒼白面龐上、浮現出淺淡的緋紅。
儘管那只是一瞬的快樂,卻讓他愈發、愈發、愈發地,期待起來。
(啊啊。)
(這可真是……四年來難得一遇的好心情呢。)
他於是放縱了自己。
他深陷在雪堆里,不願起身。
刺骨的冰寒,逐漸滲入那身象徵尊貴身份與地位的、漆黑外套中去。
明明是高價也難買的高級品,太宰治卻絲毫都不在意。
他只是細細品味著,冷意冰凍入骨髓之後、微不可查的那一絲絲溫暖。
(令人眷戀。)
(冷到極致之後,連寒冷都會變成享受。——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本丸里逐漸響起焦急尋找審神者蹤跡的、刀劍們奔走呼叫的聲音。
(不想起身。)
(不想說話。)
(不想思考。)
(說起來……上次喪失意識、是在什麼時候?)
男人唇畔浮現出淺淡的笑容,懶洋洋地不出聲。
(要是、能這樣永遠睡過去就好了。)
(死在茫茫大雪裡,是多麼幸福啊。)
(這可是我的真心話。)
漫長時間以來,殫精竭慮、耗盡心力、不眠不休的疲倦,拚命扯住太宰的手腳,拽著他向下、向下、向下、向深淵。
(真的很累。是真的、真的……很累啊。)
(作為港口黑手黨的首領、維護那個巨大的謊言。)
(一個人,已經很努力、很努力,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啊…………)
他的呼吸清淺起來,面容泛起失溫的青白色。
(————活著、什麼的……)
「……大將!」
「主公!!」
「主人——!」
(…………)
好吧。
太宰治重新睜開眼睛,以冷酷的眼神,斥退了一群驚慌失措包圍過來的刀劍付喪神。
他若無其事的坐直身體,往手心裡呵了口氣。
可惜。他身體內部的溫度也並不高到哪裡去。
「本丸全員,都到齊了嗎?」
男人的嗓音有些低啞。但那不近人情的高壓態度,迫使刀劍們紛紛低下頭去。
「是……」
他們壓抑著自己,溫馴回答。
太宰治點了點頭,用手掌撐著地面站起來。
他隨意拍了拍衣擺上、褲腿上的雪,其餘皆不做處理。
然後,宛若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抬眼望了望天空,舉起右手、打了個響指。
曾經暴雨將至般陰暗晦澀的天空,轉變為深藍寶石一樣的澄澈夜幕。
緊接著,炫目的煙花、次第綻放。
刀劍們忍不住愣怔了。他們獃獃凝視著不知有多久沒有親眼見過的、這份溫柔的圖景。
五虎退的心臟跳得快飛出來。他摟緊老虎,眼睛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太宰,哪怕淚水順著臉頰一滴一滴洇濕衣領、模糊了視野,他也像恐懼這份圖景消失一般、不敢眨眼。
【彈幕剛剛已經瘋了,現在才緩過來。
「我——————算了,我差點暈過去。」
「剛剛已經哭暈幾個,我現在不能想那個詞。連提都不能提。」
「我真是,我真的,我…………」
「算了算了算了,趕緊換個話題。為什麼退退突然哭了?嗯?太宰怎麼突然放起了煙花?」
「…………等等,我想到了。還有沒有人記得,剛來到這個本丸的時候退退說了什麼……」
「靠……」
「我靠。我也……」
「就因為退退說想和大家再看一次煙花吧……」
「那時候首領宰不動聲色,原來已經記住了嗎?」
「為什麼不能把這份溫柔用在你自己身上啊————!」
「唯獨對你自己,不要這麼殘忍啊!!」
彈幕又瘋魔了。】
「再聽我,說一個故事吧。」
在無聲的雪景與煙花之下,太宰沒有注視著任何人、而是靜靜凝視著夜空。
他以早已明晰一切的聲線,訴說著最深的秘密。
「分散開的三個本丸,其實是不同的。」
「灶門君的本丸、是你們正常時的姿態。」
「中也的流浪本丸,代表著逆境中不放棄的『希望』。」
「而你們,承擔著來自不同審神者的、來自同伴們的負面情緒,因此,頭腦里才有不斷被折磨、反過來不斷斬殺審神者的記憶。」
「審神者那邊,則出於人類的劣性,早虛構出無數個『暗墮本丸』的設定來。因此才能將你們一眼認出。」
「至於我。我的異能力是特殊的、是無效化,由於這個包容了各種各樣審神者的、時空的規則,以審神者的角色,在你們身上起效了。鮮血也好、手入也好,最終讓你們回歸自己最初的本質。」
「怎麼樣。」
太宰安靜地質問道。
「到目前為止。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
「……」
「……」
「那麼。這就是最後一步了。」
太宰向前邁出腳步。
他前進的方向,不用說,是這個本丸的稜柱水晶。
也就是,僅剩下的三顆水晶之一。
只消被那雙蒼白的手、輕輕一碰,想必,一切就會消失不見吧。
無論是這個本丸、還是整個世界。
無論是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回憶、還是這份如曇花般盛放的,扭曲卻濃烈的感情。
男人的腳步,被迫停住了。
「………………這個。是什麼。」
太宰以聽不出感情的乾涸語調,發問。
從虛空中延伸出的金色鎖鏈,緊緊扣住了男人的咽喉、雙手、腳腕。
太宰被迫抬起下頜,向兩邊展開雙臂。
似乎是環扣太緊,他生理性壓抑地咳嗽了幾聲,皺起眉心,眼角泛起一點不明顯的水色。
金色鏈條貪婪束縛住男人的、那副樣子,不消說,是獻給神明的祭品。
——可是。
在太宰面前,末流的神明們,一個、接著一個。
深深,深深地,跪拜下去。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嗚嗚……」
小短刀哭得全身都在顫抖,嘴唇都咬出鮮血來。
「可是……絕對不想要,讓您、離開……」
「我們會,用最好的……供養您。」
「人世的珠寶、金銀、綾羅綢緞。」
「財富……權勢……」
「還有,我們絕對是、無可挑剔的,容貌……」
「您,怎樣對待我們,都、絕無怨言。」
「只是,請您不要……不要,就這麼離開——」
刀劍們低聲訴說。不、那完全是乞求了。
太宰的態度,並不因此軟化。
「正如我方才所說,你們投注在我身上的感情,毫無疑問,是長久以來錯亂的、負面情緒產物。」
他對唾手可得的誘惑,絲毫不為所動。
「不要再————撒嬌了。」
這是,溫柔的勸誡。
可惜,偏執狀態下的刀劍們、在這時、仍未能察覺到這份溫柔。
他們渾渾噩噩地做出連自己也絕望的許諾,明明新的未來已近在眼前,卻瑟縮著不敢伸出手。
太宰便冷下嗓音。不僅如此,他身上的氣勢、一瞬間便沉下來。
那是,操縱過不知其數的人類的死亡、日常與血腥相伴的森冷殺意。
刀劍們被這殺氣所激,頓時抬起頭來!
「既然這樣,正如我曾經所說。」
太宰治極其冷酷地命令:
「——能做到的話,就試試看啊。」
「什、」
「主公,您在說什麼啊?」
「大將……」
明明做出囚//禁的姿態,在這種時候,反而是刀劍自己慌了手腳。
反倒是太宰治,以不含任何感情的冰冷聲線、催促:
「我讓你們動手。」
「不、怎麼……」
「主人大人,您——」
「——動手!」
「!!!!!」
來自審神者的命令,迫使刀劍付喪神的祈願啟動了。
那是、那個是——
「留下來。留在我們身邊、『太宰治』。」
充滿扭曲渴求的「神隱」。
金色鎖鏈愈發勒緊、收縮、纏繞住太宰的軀體,逼迫出一聲悶哼。
男人被迫向後仰起頭,微微張開嘴唇————
下一秒,鎖鏈一寸寸碎裂了。
「——!!!」
在生命體難以意識到的那萬分之一的毫秒內,彷彿有什麼更為龐大、更為壓倒性的存在,降臨過、又離開了。
太宰難耐地咳嗽幾聲,揉了揉自己的脖頸。
「唔。和我想得也差不多吧。」
這個男人沉思著,自顧自點了點頭。
而神隱不成、又彷彿做錯了事情的刀劍們,紛紛獃滯在原地。
太宰治一看到這些一片空白的面龐,忍不住嘆了口氣:
「早就說過是小狗狗了……還想搞這麼複雜的事情。呼…………」
他對著自己抱怨完了,拍拍手、又豎起兩根手指。
「聽好了!我就長話短說。」
「其一、『破壞掉三個稜柱水晶才能結束一切』,其實是假的。我不過是語焉不詳、差不多算是騙了中也,你們倒也順順利利上鉤了。啊,從這個角度倒是要謝謝你們。」
「事實是:時之政//府的那個破壞掉之後,問題就已經解決了。你們再怎麼掙扎也沒有用。」
「其二、——」
在太宰臉上,浮現出比剛才危險無數倍、可怖無數倍的淺笑。
他幾乎是自言自語般,低聲喃喃。
「既然連這個世界認定的『神』都無法神隱我,那麼、『純白房間』的主人和目的,我大致也明白了。」
「抽選人物,降落到註定沒有未來的絕望世界里,打出一個好結局。——基本上就是這樣吧。」
「為了這個目的,當然不能讓我這樣一個好用的『工具』,隨隨便便被困在其中一個世界。」
「啊啊。多麼傲慢啊————」
剩餘的口型,被太宰嚼碎在喉嚨里。
「……」
「……」
刀劍們不懂得這些。他們只知道,自以為是的神隱,一直以來、全被審神者看在眼裡。
而他,就要離開了。
太宰治垂眼看著一群面露絕望的刀劍付喪神。
那副猶如在雲端的仙人的神情,柔和了些許。
「…………說過了吧?不要再撒嬌了。」
在那個永遠倦怠而冷淡的聲線里,竟然浮現出丁點兒、可貴的溫暖。
刀劍們瞪大眼。看著他們最後也是最好的審神者、賦予他們嶄新未來的主人、總是追隨著死亡的眷戀之人——
將生的喜悅贈予了他們。
深藍而澄澈的夜幕下,純粹且乾淨的雪景中。
太宰治露出了非常、非常溫柔的微笑。
「別哭了。」
他柔聲說。
「——笑吧。為你們的新生。」
伴隨著破碎的空間。
伴隨著逆轉的時間。
一切終將回歸最好的時刻、走向某一個幸福的可能性。
刀劍們含著淚水、用盡最大努力,微笑著、微笑著,拚命上揚起嘴角。
褪去污垢,以最美的姿態,送別逐漸消散了身形的、那個背負著一切、也顛覆了一切的男人。
「謹遵——主命。」
(我們將銘刻著這份、溫柔的記憶,一直,一直、一直,走下去)
(直到,與您重逢的那一天。)
(而您的,幸福的可能性)
(……總有一天,也終將到來吧?)
[絕望世界B2■:刀劍亂舞]
[完美通關]
※※※※※※※※※※※※※※※※※※※※
【彈幕。
哭到瘋魔……】
——2021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