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信
從第一次見到這個智能聯邦的年輕人起,吳孟洲就就感到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他最多三十齣頭,這對外交人員來說絕對稱得上年輕,甚至是稚嫩。但他給人的感覺不一樣。那雙深色的綠瞳總是平靜似水,帶著一種沉默。他沒法從中讀出半分情感。他知道智能聯邦的隊伍中還有另兩位主要的外交官,但不知為何,吳認定這個年輕人最重要,也最難對付。
在宴會上的簡單試探,讓吳更加看不透這個年輕人。雖然換其他任何一個訓練有素的人都能在那種狀況下保持冷靜,但至少會在表情或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情緒。他從政這麼久,在外交部這些年,他是很清楚的。可他只在這年輕人的眼中看見平靜,波瀾不驚,彷彿能看透一切的平靜。也正是這種平靜,帶給他強烈的熟悉感。
蘭斯洛特·洛維爾。他暗暗記下了這個名字。
在打開門,看見蘭斯洛特站在門口起,吳從對方的雙眼中看到了難得一見的驚詫。他知道自己所流露出的也是這般神情。他轉過身,引蘭斯洛特進入客廳。
「坐吧。」他笑道,指了指沙發右側的椅子,看著蘭斯洛特坐下,眼中的愕然仍未散去。
心中浮現出對他驚訝的不解,但吳沒有讓它表現出來。
「哈哈,放鬆點,這已經不是什麼外交場合了,沒什麼人整天盯著你。正式認識一下,我叫吳孟洲。」吳伸出右手。
「蘭斯洛特·洛維爾。」年輕人臉上勾勒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對方握手的力度不大,但很穩。吳在心中又暗自調高了評價。
「喝些什麼?咖啡,紅酒,還是茶?」吳一邊問,一邊走向廚房。
「咖啡吧。」
吳的步伐一頓。不是因為咖啡,而是因為他聽見熟悉的語言。
「蘭斯洛特,你會說中文?」吳一邊磨咖啡豆,一邊問。
「我和我的老師學過一些,不過,總說不習慣。」蘭斯洛特用中文答到。
「說得很好,真的。」吳熟練地沖調著咖啡,稱讚道,「自從上世紀搞出什麼世界通用語,現在的年輕人,總覺得學其他語言就是浪費時間。照這樣下去,鬼知道什麼時候其他語言就消失了呢。漢語,英語什麼的其實還行,但過去那些小國家的語言……就像當初中國的方言啊。」
咖啡的醇香在房間中飄散,吳端著兩杯咖啡走回客廳,將其中一杯遞給蘭斯洛特,又拍了拍蘭斯洛特的肩,坐到沙發上。
「手沖?」蘭斯洛特嗅著面前深棕色液體的香氣,問。
「我不相信那些所謂全自動的機器。」
「吳先生。」
「別先生先生的,這是私人訪問,直接叫我吳就行。」他哈哈笑道。
「吳,能不能告訴我,我們作為人質,有什麼價值?」
他輕笑一聲:「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知道。這是上面的意思。」又不著痕迹地轉換了話題,「而且這也只是第二級保險而已。如果真出什麼事,南極那一塊,我們絕對是能守住的。」說這話時,他轉回了通用語。
蘭斯洛特笑笑:「那可不一定。」
又是熟悉的微笑,可自己究竟在哪裡見過呢?不記得了。
「呵,別忘了當年的南極戰爭!」吳從上衣口袋中抽出一根雪茄點著,也不問蘭斯洛特是否介意,「兩隻大軍呢!也不知道有多少機器多少人類。不過,你可能沒什麼印象。你今年幾歲?」
「三十。那一年我五歲。」
「年輕人啊……算了,不說這些了。沒人願意看見打仗,不是嗎?」吳聳聳肩,「談正事吧,蘭斯洛特。你來——」
他看著蘭斯洛特講背包打開,從中抽出一個深棕色的牛皮紙信封。
「老師讓我幫他捎一封信。他說送到這裡。」蘭斯洛特講手中的信封遞去。吳伸出右手接過。
信封上沒有地址,也沒有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上面只寫了兩個字。
「原諒我。」
吳的手腕忽然一沉,彷彿這三個字重逾千鈞。在這個瞬間他意識到蘭斯洛特身上熟悉感的來源。
他是你的學生嗎?他無聲地問。
左手摸到信封的封口,吳卻沒有拆開,而是將信封平放在茶几上。
「那有勞了。你老師他……他還好嗎?」
蘭斯洛特倚在椅背上:「老師他……他已經過世了。」
吳靠在沙發上的身體猛然前傾,盯著對方墨綠色的雙眸,好一會兒才開口:「什麼時候的事?」
「我來這裡的前一天。」蘭斯洛特的聲音一點點低下去,「這封信是老師他最後的遺願。」
「他是怎麼……」
「癌症。」
客廳內陷入死寂。吳吐出一口煙霧,在抬頭的剎那注意到蘭斯洛特咬了咬下唇。
他讀出了什麼。
「癌症?」
「安樂死。」蘭斯洛特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似乎銀說出了什麼而如釋重負。
「什麼?他——」吳的心中已有這一準備,但聽見這個詞從蘭斯洛特的嘴中飄出,直墜向他的心底,他還是愣了瞬間。
「是的。這是老師自己的選擇。剛才……我了解過一些機械聯邦的事,了解過你們對安樂死的看法。」
「是的。安樂死是對生命的不敬。這是犯罪。是謀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平靜地說出這些。他應該憤怒,可他沒有。
「不,這才是真正尊重一個人。死亡是一個人最基本的權利。」蘭斯洛特停了停,「抱歉,無意爭辯這些。只是……我認為還是該說出實情。你是老師在生命最後仍記著的人。」
「我嗎?」吳自嘲地笑著搖頭,「希望真實老師自己的選擇。」他的聲音忽的低下去,整個人陷在沙發里,猛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吐出煙霧。淺灰色的煙霧在空中擴散,遮蔽住他冷峻的面容,籠罩住客廳,迷幻而壓抑。
吳的眼角瞟見蘭斯洛特的鼻翼翕動了一陣,眉頭微皺卻又平整下來。
「如果在意的話,你隨時可以自行離開。」吳面無表情,看著蘭斯洛特,他的聲音恢復了平常的那種冰冷。他知道對方會將他的話理解成逐客令,即使這並非他的本意。但他已不想在意這些。
看著那金髮綠瞳的年輕人離開,吳從面前的茶几處重新拾起信封,拆開冰冷的牛皮紙,甚至沒有意識到雙手正在顫抖。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未曾這樣失態。還好,蘭斯洛特已經離開。
吳一點點展開摺疊整齊的信紙,望著他無比熟悉而又無比陌生的筆跡。
「老師,我尊重你的選擇。尊重你的死亡方式,尊重你當初的離去。當初不該決裂的,但一切都晚了。」
「您從來不需要請求原諒,該懺悔的是我。」
他從嘴中取下幾乎燃至嘴唇的雪茄,用上面的餘燼點燃信紙,看著黑與白在眼前化為跳動的火焰與暗色的灰燼,恍如遲來的,最後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