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選擇

蘭德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望著面前的電腦。屏幕上，打開的某網頁上，一張工作表靜靜地望著他。一級到四級分類都是空白，只有個人信息欄被黑色的單詞填滿。他左手輕敲滑鼠，一級分類下方閃出數個選擇。

每級分類都選一個。這很簡單。蘭德默默在心裡告訴自己。拖動滑鼠，無數就業領域在面前閃過卻怎樣也無法做出選擇，即便最後一級分類可以暫是空白。對於未來規劃，他並未收到任何限制。這是從智能聯邦回來的留學交換生們的特權，只是這特權反讓選擇成為一種煎熬。

胡亂地翻看一通表格，他將網頁最小化，又打開另一個網頁。文章新增兩個贊，但沒有評論，沒有看見他熟悉的語調。他半躺在椅子上，伸出右手熄滅顯示器，走出自己的房間。

客廳空寂，在深秋顯得有些昏暗。爸媽都去上班了。他給自己的水杯斟水，眼角瞥見桌上放著的報紙，頭條醒目。

「談判！向智能聯邦有條件開放南極！」

「嘶……」他突然將水壺放下。出神間，熱水從水杯溢出，燙到了他的右手。蘭德甩甩手，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擦乾溢出的水，然後展開報紙。

上世紀三十年代之後，報業本已衰敗，但由於黃昏紀元的到來，在2100年4月4日，聯邦政府暫時禁止一切無限通信手段之後，這個幾乎滅絕的行業重又在機械聯邦煥發生機，甚至有曾經的報業家族在「大遷徙」時期不遠萬里，選擇從智能聯邦來到機械聯邦，重拾過去的家業。也許沒有蒸汽時代大街上報童此起彼伏的「號外」聲在車馬間飄蕩，但報紙依舊精準投放，新聞在齒輪的摩擦聲中被送入各家各戶。雖然禁令在「天網」屏蔽系統建設完畢之後有所放鬆，但依舊有無數報商存活下來，興盛至今。

他將報紙在眼前展開。紙質輕而柔軟，沒有上個世紀那樣濃重的油墨氣息，顏色也不再是淡灰，淡黃的紙張讓深黑的字體不那樣扎眼。

南極……資源開採……繳納……共享……

無聲中，蘭德的雙眼迅速掃過頭版，捕捉著報上的關鍵信息。

在邀請的對方來訪人員中，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蘭斯洛特，蘭斯洛特·洛維爾。

人質？即便是蘭德，也在這一瞬間敏銳地意識到所謂「來訪人員」的意義。

不過，這是一個好的開端，不是嗎？

還算是由自己這些人拉開的序幕呢。蘭德自嘲地笑笑，拿起倒滿的水杯回到電腦旁，只留報紙攤在空蕩的桌面上。

重新面對空白的表格，又是無數念頭掠過腦海。父親曾想讓他從事醫務工作，在有意無意中表露出對他的期許。

帶著些許遲疑，他拉開那些選項。

醫學——醫生——

滑鼠移到第三級分類上，他卻遲遲沒有點擊。

他害怕失望。

害怕讓自己失望，也害怕讓父母失望。

繼續如此的選擇，失望的是自己；但若不這樣選擇，失望的是身邊的親人。

自己能忍受這樣的失望嗎？他們又能忍受這樣的失望嗎？

心中的天平依舊在搖擺，找不著任何的平衡。他又將表格最小化，他打開之前的網頁。刷新。

數據並沒有什麼變化，文章依舊是那樣，也沒有出現被屏蔽的意外。

他朝上翻看，看見自己之前的文章，看見他人之前的評論。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那一條評論，但不知不覺中，那位用戶關注自己，閱讀每一篇文章，留下自己的看法。他一直未曾意識到，那一條評論幾乎成為他繼續下去的動力。不僅是那位用戶，還有其他人關注他，羽心，沙隆，無數常見的朋友。但那些都是身邊熟悉的人。他們熟悉自己，進而熟悉自己的文字。但那人不同。他們從未相見，只是在文字中相識。先熟悉文字，再了解一個人本身。即使他心知肚明，沒有人能夠完全讀懂自己。

「寫作的希望並非對世界有影響，而是某天、某地，某人能完全了解他寫作的願意。」阿多諾的話在耳邊回蕩。他曾以為這是一個美好的願景，如今才發現這只是一個奢望，幾近自私的奢望。他不僅是作者，也是讀者，他知道這些。作為讀者，他嚮往的是自由的閱讀，無須在意作者的本意，而只要讀出自己想讀的，讀出自己需要的，看見能真正打動自己的，即使曲解故事的願意也毫無關係。但作為作者，他寫下虛幻的故事，將自己所想扭曲成意象，用人物將它們掩蓋。他曾將作者的願意喻為白骨，而將其它一切視為血肉。以人物情節環境包裹內涵，就如以血肉覆蓋白骨，否則森白的骨架只會刺痛人的雙眼。他借故事逃離現實，也藉此等待，期待著能從中讀懂一切，進而讀懂自己的人。

但，世上從來就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自己也永遠不會遇上與自己擁有完全相同的經歷的人。

只有自己能完全了解自己。

他重新打開表格，幾個呼吸間將自己選完的一切全部刪除。屏幕上黑色的字跡消失，重歸最初的走向。那些空格映出他的內心，蒼白而愴然。

究竟為什麼要設置這些分類，要從現在開始針對性地規劃未來，培養人才？

蘭德想起在智能聯邦的日子。雜亂而全面的教育，自由而隨心的生活。一切基礎工作都由人工智慧承擔，沒有對未來的擔憂，他可以享受當下的生活，也可以散漫地思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在蘭德的腦海中，他自己所想要的，僅僅是一個隨意而輕鬆的工作，能讓他擁有安寧，擁有足夠的時間去記錄生活，去思考死亡、苦難和邪惡。即使帕斯卡爾說：「正因如此，人們才那麼喜愛熱鬧和紛擾……孤獨的樂趣是一樁不可理解的事」，但他卻依舊想要真正的安寧。

可，這是絕對真實的自己嗎？

也只有自己才能完全欺騙自己。

那天在酒吧，蘭斯洛特老師聊天中無意的一句話忽然浮現在腦中：

「既然前方無定，就選擇最初的自己。」

「最初。」

他的雙唇翕動，念出這個片語。

游標移動間，黑色重新填滿了表格。

科學——生物學——昆蟲學

手指輕微顫動，他做出了最終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