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楊啟

第 164 章 楊啟

「媽媽我疼……」男孩捂著胸口落淚道。

像百蟻噬咬。

「沒事的。」女人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將九曲珠塞回他手裏輕聲哄道:「很快就自由了,再幫幫你爸爸。」

男孩不是很明白「自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願意相信媽媽的話。

他自幼資質平平,並未遺傳到什麼優秀基因,他聽不懂爸爸給他講解的高深的原理,看不懂媽媽厚厚的歷史書籍,唯一像的,也只是外貌。

外貌是他的名片,一看便知他是誰家的孩子,而那些人在與他交談后,露出的或詫異、或惋惜的眼神,將他狠狠釘死在了平庸的沼澤里。

父親很愛他,經常帶他去實驗室,只是他很害怕遇到外公。從來不祝福他生日的外公,看他的眼神,都不如看一台實驗儀器要來得更有感情。

他是不被承認的。

幸好如今,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理由——他是被選中的,是個有「特殊能力」的孩子,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幫助爸爸得到重要的實驗素材,令外公對爸爸另眼相看。

那些紅蟻都聽他的。

一開始還是有些害怕的,但當他一次次地趴在玻璃罩外面,看那些乒乓球大的紅蟻一個個自心臟一般的「九曲珠」里爬出來,叼著啃咬下來的柏木丟進爸爸的實驗器皿里,楊啟漸漸對它們生出一些微妙的感情。

它們口器尖銳,蟄針鋒利,其貌不揚,但全都聽命於他,就好像,它們是他的孩子,願意為他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他因此又生出愧疚來,他憑什麼去主宰它們的命運呢?他們是螻蟻,可他又算什麼呢?

直到在審判庭上,捧著那顆撲通撲通跳躍的九曲珠,被一道光帶蒙住了眼,聽着那位判官官對父親說:「九曲珠認主,需以自身心臟為蟻穴,供奉蟻后……」

原來如此。

楊啟在最初的極度恐懼后,反而一顆懸著的心緩緩落下了。原來那些紅蟻也從他這裏得到了它們想要的,它們並不是無緣無故地聽命於他,不知疲倦地討好他。

就像他對他的父母那樣。

愛是有條件的,這才教人安心。

楊啟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逐漸陷入昏迷。

這昏迷斷斷續續,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取了出來,又被安了回去。可那顆新換的心臟,搏動得太過劇烈,他的身體承受不住,時不時地抽搐、驚跳,像離水的魚。

好在他被放入了溫暖的液體中,他的疼痛得以緩解,神經變得麻木。

他似乎睡了許久,久到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視野因為液體被拉寬,像爸爸帶他去看過的哈哈鏡。他偶爾看到那位爸爸不怎麼喜歡的好看的盛博士,偶爾看到外公坐在輪椅上,靜靜望着他。

可是外公並不真的在看他,就像媽媽一樣。他們總是透過他,看向更遙遠的地方。

外公一天天地乾癟下去,像被抽幹了內里,唯獨一雙眼,依舊明亮透徹,似乎能看透萬事萬物。

有一天,揚啟終於覺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他張嘴,液體便灌入喉嚨,能呼吸,卻說不出話來。

外公發現了他的清醒,臉上終於出現了一些不同的神情。

卻不是高興,倒更像是惋惜。好像他永遠都浸泡在這粉色的溫水裏,才是最好的歸宿。

外公說了什麼,並聽不清,看唇語,依稀是「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楊啟心道,他才是最該感到抱歉的那個。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唯一的用處,卻又因為身體不爭氣,而使得秘密暴露。

他試圖說話,可依舊只冒出一串氣泡。

下一瞬,容器已經按照指令將困住他手腳的鏈條繃緊,隨後自頭頂降下組合在一起的三枚鋒利刀片。

楊啟仰著頭,沒明白那刀片是做什麼用的,就在他的外公面前,被分割成了九塊。

血水濃重地嗆着他的口鼻,眼前也只餘下渾濁的一片。耳邊是喉嚨里發出的咯咯聲,像發條卡住了的機器。

他沒有痛感,卻能鮮明地感覺到那種血肉橫飛的切割。

頭胸是一整塊,右手和胳膊分離,一刀斜斜切過他的雙腿,隨意的,輕鬆的,好像只是為了讓他死。

他的外公未看到最後便操縱着輪椅離開了,他的滿頭白髮,像是幾句沒有落款的悼詞。

別走……別走……

楊啟在心中吶喊。

我還活着……還活着……

可是燈光已然暗去,拉閘后,只餘下電源的指示燈,綠色的渺茫的一點。

楊啟動不了,他的肢體就那樣漂浮在血紅的液體中,浸泡在自己的內臟中。眼看着自己變得模糊、渾濁。

黑暗中,沒有時間的概念,意識被浸泡成了自我懷疑的混沌。

為什麼要殺他?

他已經夠聽話了……

是有什麼苦衷?

眼淚渾濁地飄在血水中。

有沒有誰能救救他?

他不想就這樣死去。

好在,被絕望徹底淹沒前,他聽到了一陣窸窣的動靜。

先是泡沫消解一般的腐蝕聲,隨後是警報器駭人的轟鳴。

黑暗中,那些侵入者像遊走的蛇,迅速用粘液腐蝕了關押他的容器。血水湧出,淌了一地。它們小心地托住楊啟的每一部分,將他從容器里搬運出來。

到了明亮處,楊啟終於看清了他們,它們是一根根綠油油的藤蔓。它們有粗有細,自地下鑽出來,交錯在一起,有着能彼此交流的分工合作的智慧。

楊啟不知道他們的用意,只能靠猜,他看着那些植物忙碌地運輸他,將他的九個部分運往不同的地點。

說來也奇怪,楊啟的每一部分之間都能彼此感知,他的意識存在於所有肢體中。他能感覺到,當他來到那些被封禁的廢棄的實驗室里,便有無數涼颼颼的東西鑽入了他破碎的軀體。

他能感覺到那種原始的,澎湃的搏動,那搏動,使得那顆不安分的心,也跟着躍動如擂鼓,像在期待着什麼。

終於,他的軀體重又聚在了一起,拼湊成完整的個體。

他不斷膨脹,好像又活了,他伸展着磅礴的墨色,感官無處不在,心跳無處不在。

他能看見這棟建築的頂端,在那蓮花的中央,盛開着美輪美奐的仙境。炎火、弱水、倒掛的深海、遊走的星辰……凡此種種,都是外公給他的那本書里所描繪過的。

而那一身白衣,站在中心的,正是他的家人。

是母親,也是外公。

他們是一體的,是創世的神。

他們應當也是對他寄予厚望的,切割他,殺死他,不過是一種儀式,為的是要讓他涅槃重生。

「媽媽!」

楊啟努力攀爬著,從地底滲透出來,覆蓋上了冰冷的牆體。

「媽媽!我在這裏!」

他不斷再生著細胞,拉長身子,吸附着牆體挪動,只為儘早夠到他的家人們。

可是一把利劍突如其來地將他釘住了,使得它動彈不得。他憤怒起來,好在沒過多久,不知因為什麼變故,那利劍在地動山搖間又鬆動了,被他掙開了。

那藉以攀爬的「階梯」,損毀了三分之一,他開始害怕,怕再生什麼變故。因此一得自由,愈發加快了生長速度,向高處攀爬,他離那朵「蓮花」越來越近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今天。

可隱隱間,似乎有誰在呼喚他。

「楊啟!」

是什麼人?別喊我,無端教我分神。

「楊啟!」

別喊我!我好不容易才等來這場團聚。

「不行!根本叫不醒他!」胡蕭蕭收回附在劍上的神識道。

方才,因為他的呼喚,早已變成帝江的楊啟,痛恨他的干擾,竟將內里溫度升高,以至於他們像是置身於一個火爐。

溫度還在節節攀升,胡蕭蕭已有些喘不上氣來。

「我們得想辦法出去。」方才劍身上的敘事樓白雅也看到了,她用寶塔般的蛇尾迅速地掃過四周,似乎在探尋着什麼,「楊啟自幼作為紅蟻的巢穴,早便被改造了,擁有了容器的能力,樹妖安排了這場換心手術,用蛇族的心臟調包,為的就是利用楊啟的這一能力。鄭宇知道后殺了楊啟,以絕後患,可是他做得不夠徹底,以至於樹妖還是有機可乘。他們用楊啟吸收製造帝江的材料,再利用蛇族的能力使得帝江蘇醒。如今,我們只要能找到那顆心臟並搗毀它……」

「白雅姐……」胡蕭蕭的表情從方才開始就十分凝重,她猶豫再三,終究是如實相告道:「那顆心臟,是葉晴的。」

樓白雅動作一頓,一雙眼望過來,像是冰封著一場浩劫。

那浩劫隨時都要落下來,毀天滅地。

直到此刻,樓白雅終於明白,葉晴為何忽然能操縱那些紅蟻,為什麼能對付二位長老了。

她答應了換心,就是準備好要赴死。

自上方墜落的一滴淚,「滋」的一聲在高溫下化為蒸氣。樓白雅心裏的某些東西似乎也隨着這輕微的一聲而裂開了一條鴻溝。

她早就感應不到樓欣了,寫給樓欣的信,也未曾有迴音。只是她心裏還抱着一絲僥倖,暗中調查著,但葉晴恐怕比她還早地知道了實情。

她瞞着她,而她也瞞着她。她們在同一屋檐下過着彼此欺瞞的日子,隨後在窮途末路里,拔刀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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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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