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枯萎的花朵
說是談心,話題眼看就要拐到不對勁的方向去,松陽忙打住銀髮學生亂飛的思緒。
「沒那回事,我沒有要和誰談戀愛,也沒有……」
「沒有?」銀時眉頭一擰,「說實話。」
「真的沒有……」
學生的目光虎視眈眈的,像是在嘗試從他的微表情里尋找破綻,松陽自己也覺得難為情似的,抿了抿唇,輕聲解釋道。
「因為了解到那孩子的心意有多認真,我不能輕率地給予他不負責任的回應。」
而且……偷瞟一眼銀髮男人問話時言不由衷的彆扭神情,松陽別開眼悄悄嘆口氣。
印象中這孩子是不是也對自己……?
雖然他看上去完全沒有舊事重提的打算。自己也揣測不出這個向來口不對心的學生藏藏掖掖的真實想法。
基本上他大半輩子都是在重複令人生厭的打打殺殺,後來也是到村子里教書,完完全全是戀愛絕緣的狀況,一千年以來唯一勉強能稱得上是戀愛經歷的,竟然還是失憶時和銀時稀里糊塗的那一段。
大概是因為什麼都想不起來,才可以什麼都不用顧慮地去接受,想起來之後,所有要考慮和面對的問題就無法視而不見了。
「……我只是……」茶杯在手裡打著轉,淡綠的眼眸側開了閃爍的眸光。
「我只是在思考……像我這種人……」
銀時蹙眉:「你這種人?」
「是啊,我這種人……」
心底積壓的那口濁氣緩慢地吐出來,長發師長唇邊淺淺的弧度里多少有些自嘲的成分。
「戀愛的詩句里,人們常許下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相攜一生白首到老的誓言……但是哪一點我都不可能做到。戀人尚在世的時候,我要眼睜睜地看著他由富有朝氣的年紀到垂垂老矣,要無能為力地看著他離世,然後一個人寂寞地活著。」
這是存在於不老不死的怪物與人類之間非常沉重的現實。
無法同愛人一起老去,亦無法改變對方終將逝去的結果,連和愛人一同迎接人生的終焉,對他而言都是種遙不可及的奢望。
單純作為引領方向的師長,只要看到自己的學生們幸福地過完此生,就能獲得圓滿。
可是作為不分彼此的愛人……
以晉助那孩子的倔強程度,真的能坦然接受自己的痕迹會在他漫長的生命中消逝的事實嗎?
他擔心對方一時衝動就會做出無可挽回的事,那樣他必然會後悔於自己當時做出的決定。
「說到底,這樣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像普通人那樣享受戀情呢?比起將註定得不到美滿結果的感情傾注在這樣的自己身上,去尋求一段更平凡且安穩的戀情,對晉助那孩子來說會不會更好呢?我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就是這些。」
「……如果不考慮那些問題呢?」
沉默了一會兒,銀時開口問。他垂著眼帘,半張臉蓋在銀白的捲毛底下,把表情完全遮掩住。
「只考慮你自己的心意,怎麼樣?」
松陽拖著腮幫子發愁地嘆息一聲。
「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撤開這些不去考慮吧。」
「……這樣啊,阿銀明白了。」
他低聲這麼說著,似乎就不打算再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了,松陽還想再說些什麼,也被他三言兩語岔開。
當年那個一隻手就能摟在懷裡的小捲毛,如今早就長成了心思難以捉摸的大人,有時候松陽也看不透這個看似最散漫的學生在想些什麼。
難得朧被叫去首相府辦事今晚趕不回私塾,纏著他玩玩鬧鬧度過整個下午的銀時必然會賴在這邊留宿。雖然這傢伙一如既往地發揮著口不對心的人設,鬧著說要去睡客房,但最後還是乖乖地爬到床榻上來。兩個大人熱乎乎地擠著一個被窩,東拉西扯聊了小半天就都睡著了。
——久違的,夢境是一片深黯的血河。
大概是夢見了非常久遠的往事,記不清是降生於世的第幾個年頭,日復一日地被斥罵著「惡鬼」的村民們追逐著。
腿被利器打斷骨頭還沒完全長好,逃跑時跌到山谷底下,可能連頸椎也都一起摔斷了,全身疼得要命,只能動彈不得地泡在自己的血泊里,看著頭頂那片璀璨的星空,想……
想著,像這樣只有自己一個人寂寞地被萬千繁星籠罩著的日子,還要繼續多久呢?
想著,等滿天星辰的光輝終將黯淡的一日,自己會得到死亡的眷顧嗎?
時間是窗外響徹嘶啞蟬鳴的深夜,松陽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這會兒睡熟的銀髮學生正側躺在身旁砸吧著嘴打呼,伸長的胳膊滑出被子搭在他胸口——不知道這是不是導致自己做噩夢的緣由。松陽試探性地伸手推一把,對方就警覺地睜開眼。
「松陽?」
大概是看見他臉上還沒來得及掩飾的表情,又是一頓。
「你……做噩夢了?」
「只是稍微想起了一點過去的事……」
這個「過去」具體指的是哪一段記憶,難得流露出脆弱神情的長發師長沒說,銀時也默契地沒有問。
一旦被噩夢驚擾過睡意,感官上也很難再找回睡意,松陽頭疼地蹭著枕頭翻了個身,和那雙關切地望著自己的紅眸面對面,開玩笑道。
「糟糕,今天不光被銀時發現難為情的一面,還被銀時看見軟弱的樣子了,超丟臉呢。」
「……被阿銀看到有什麼大不了的。」
嘟嘟囔囔著的銀髮男人湊近來拿額頭碰碰他的額頭,鼻尖抵著他鼻尖安撫地蹭了蹭。
他幼年時反反覆復地徘徊於戰場上屍山血海的噩夢,松陽就是用這種方式安慰他,轉頭來被安慰的卻變成了松陽自己。
「安心睡吧,有阿銀陪著你,沒什麼好怕的。」
這句話,和皮膚觸碰傳過來的體溫,都像有種安定人心的魔力似的。
後半夜松陽真就不知不覺睡過去了。醒來之後是一片溫暖的陽光透過窗紙灑在室內的木地板上,把被折進自己後背的被褥,和一室的空氣都烤得暖乎乎的。
……結果好像又睡過頭了。
好在今天是個周末,偶爾放鬆一下也未嘗不可。他推開玄關的拉門,看見早早醒來的銀髮學生站在院子里,抱著胳膊在和人交談,交談的對象是他也認識的人。
「……江華小姐?」
「好久不見了,松陽。」
一身硃紅色唐裝的紅髮夜兔女性溫和地朝他頷首。
確實有聽常來私塾蹭空調的神樂提起過,她的母親最近會到江戶來陪她待上一陣子。自從上一次在第七師團的飛船上同對方道別,輾轉反側再回到歌舞伎町以來,再次會面居然都過了兩年。
「之後的事,我也聽神威說過了,因為某些原因我和神晃不方便插手,能看到你平安無事,我也就放心了。」
「之前的事我也還沒向江華小姐道過謝呢,神威那孩子一路上也照顧了我不少……」
兩個畫風相似外加經歷有共同點的人碰到一起,似乎總是很容易產生話題。萬事屋老闆耷拉著死魚眼看著他們倆有來有往地閑聊,神色有點懊惱似的,在松陽轉頭看來過時,又飛快地把那點小心思給收斂起來。
「對了,江華小姐今天是來……?」
「是這位銀時先生托神樂請我過來一趟的哦。」
「銀時?」
頂著松陽疑惑的眼神,銀髮男人撓撓頭髮,別彆扭扭地解釋。
「那什麼……阿銀是想著……你昨天說的那些,阿銀也沒辦法大言不慚地說自己能感同身受,然後自以為是地給你拿主意,想說不如找個能真正感同身受的人來……」
放眼全宇宙,和松陽有過同類體質的,正好有且僅有這一個人,銀時趁著松陽還沒醒的時間就回了趟萬事屋,拿醋昆布當報酬托神樂把人請過來了。
沉重到那種程度的問題他也想不出結果,只是見不得松陽貶低自己。
——明明不會再有誰比這個人更懂得給他人帶來幸福了。
他卻老是固執地,要把觸手可及的幸福推開。
「……總之就……聽聽別人的愛情故事,說不定會對你有點啟發之類的……」
其實這並不是一個多麼複雜的故事。
男人遇見了一朵在荒蕪的沙漠中獨自綻放了千百年的花朵,貪戀她的美麗,又憐惜她無人陪伴,摘下她帶回自己的家鄉。
短暫的喜悅過後,花朵開始一天天枯萎。沒有人能改變不可逆轉的現實,離開土壤的花朵註定只能迎來凋零的結果,而能讓她活下去的土壤也早就不復存在。
在那一刻,男人感到由衷地後悔。自己若是當初沒有一意孤行地將她帶走,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吧。
可花朵卻告訴他,自己一生之中唯一感受到幸福的時光,就是與他不離不棄的那段日子。
哪怕這和她過往漫長的孤寂歲月相比,只是眨眼的一瞬。
——但是那一瞬,卻比一生任何時刻,都有存在的價值。
江華柔和的嗓音緩緩道:「虛……我的確對他沒有好感,卻也必須承認,他於我有恩,我的星球湟安已經死去了,我本該也會在能量耗盡的那一刻死去。」
這段往事,松陽只在虛的身體里粗略窺見過大概,還是頭一回聽當事人親自述說始末。
「如果我就此死去,我的孩子或許會和我的丈夫反目成仇,他們也會失去自己的母親和妻子,從此往後陷入無盡的痛苦。」
「所以我仍然要感謝虛。他誤打誤撞地救了我,也間接拯救了我的家人。但是我從不後悔我最初的選擇。」
「倘若我沒有跟他走,也許能避免最壞的結局發生,可是那樣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不要因為或許未必的所謂註定就去拒絕,讓自己和對方都錯失一段值得銘記終生的感情,松陽,你覺得呢?」
那天他們坐在茶室里整整聊了一下午。
天光暗下來,暮色染紅天際,綿綿陰雨的夏季下過最後一場小雨,凄苦的蟬鳴想必不久后就要停息。松陽把人送出院子的大門,一轉身就看到特意避開到另一間屋子的銀時靠在迴廊的柱子邊上等自己。
「……松陽你……不會怪阿銀多事吧?」
他問得很忐忑,松陽忙搖頭。
「怎麼會,多虧銀時請來江華小姐,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呢。」
「……那就好。」
親手給情敵兼宿敵打助攻,怎麼想都不是滋味,銀時心裡澀澀地苦不堪言,又要死撐住不能被對方看出端倪,故作洒脫道。
「阿銀之前說的那些都是氣話,雖然阿銀是看不順眼那棵矮杉啦,誰叫他平常態度那麼囂張,不過在照顧你這方面,阿銀挑不出他的錯,總之,剩下的你自己決定啦,什麼都不要顧慮,遵從自己的心意就好。」
年少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在燒紅的晚霞中聆聽著神社的鐘聲,試著虔誠去許願,希望這個人能得到世間所有的幸福。
——只要這個人能夠獲得幸福。
「如果……」他抿了抿髮乾的唇,又道,「如果真的決定和高杉在一起,不要讓阿銀最後一個知道哦,其他的,阿銀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銀時真的沒什麼可說的了嗎?」
萬事屋老闆眼神飄忽地撓頭:「該說的阿銀不是都說的差不多了嗎,阿銀也沒有多擅長這種事啦。」
「……這樣啊,我明白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好像聽見松陽很無奈似的嘆息了一聲。
「我會像銀時說的那樣,好好確認自己的心意的。」
——到那時候,再來告訴這孩子也不遲。
朧今天也還留在首相府辦事回不來,偌大的私塾又只剩下他們倆,新買的被子晾在院子里還沒幹透,師生兩人照例擠著同一床被褥睡下。
心裡積壓的難題多少找到了突破口,這一夜松陽睡得很安穩,近來緊繃著的神經都隨之鬆懈下來。
第一縷陽光灑入室內,他遵循生物鐘睜開眼睛,對著和自己躺在一個被窩裡的人驀地僵住了。
——女、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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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某個篇章被我拉出來推動感情線了……大家應該知道是哪一篇,希望不要覺得雷(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