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 指省分發

第012章 指省分發

金豆掀著帘子走了。wENxuEmI。cOM

孫本初和楊福同一邊淺斟低酌,一邊聊起來了進京之後的改捐事宜。這事情兩個人誰都沒辦過,聊了半天也不過是空泛其談,談不到正路上去。

酒壺空了,楊福同起身朝外走去,找到小夥計「狗兒」,讓他給上飯食。

楊福同返回屋內,**剛坐下,就聽到窗外的爭吵聲,聽出一個是狗兒,他正低聲下聲地在賠罪:「是知道屋子早已定下的,不能更賃與別的旅客,不過,屋裡的孫老爺連找了幾家都沒空房了,出門在外的,現在這天又冷,我們掌柜的也是行個方便。總爺,您老別生氣,請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馬上給他們給您老騰出來。」

屋內的孫本初和楊福同一聽,原來是為了他們佔了別人屋子的事兒,這不好讓狗兒為難,兩人急忙起身,向外走去。

楊福同動作快,一步竄到門外,大聲招呼:「狗兒,你不必跟客人爭執,我們讓就是了。」

院子里狗兒正在賠不是的「總爺」,三十多歲的年紀,穿著穿著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頭上戴著小帽,腳下卻穿一雙「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認不准他的身分。

這時,孫本初也走出了門外,狗兒連忙向他賠不是:「孫老爺,對不起,對不起!」他指著那位總爺說:「這位是定房的那位大人身邊的楊二爺。您老的這間屋子,就分派給楊二爺住。我另外想辦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請收拾行李吧!」

「哦!」孫本初向楊二爺點點頭,作為招呼。

「你是正主兒,請進來坐吧!」楊福同把楊二爺往屋裡讓,嘴裡又說:「二爺,我也姓楊,說不定咱五百年前還是同家呢!」

他這樣一說,楊二爺也很客氣了:「孫老爺你們慢慢兒來,不急,不急!」

開出口來是官話,卻略帶點川音,這聽在孫本初耳里,倍覺親切,他隨即含笑問道:「你家哪裡?」

他這一句用的也是川音,字雖咬得不太准,卻韻味卻足。楊二爺頓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孫老爺,你也是四川人?」

「我生在四川,不過好久沒回家鄉了!」

「那好得很。」楊二爺大聲說道:「孫老爺,你老不要麻煩了。你還住在這裡好了。」

「這怎麼好意思。來,來,請進來坐。」

「是!」楊二爺很誠懇答道:「自己人說老實話,我還有點事要去辦,順便再找間屋子住。事情辦完了我再來,敘敘鄉情。很快,要不了一個時辰。」

「好,好!我等你。」

楊二爺向兩人連連拱手,三個人互道「回見」。

回到屋裡坐下來后,楊福同上心了,他看那楊二爺說一口官話,穿著打扮也像北方人,說不定是在京里做官兒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點,正愁著兩眼漆黑,不知門徑,現在找到個人可以指點,豈不甚妙?

他把心裡想的和孫本初說了說,孫本初也覺得可行,兩人商量著請楊二爺吃頓酒。就算楊二爺不是京官的跟班,憑著鄉親,人情,還有讓出來的屋子,也值這頓酒。

主意定下后,楊福同出門招呼狗兒,讓他先不要上飯食,預備好六個涼碟和一個火鍋。不必太講究,也別太寒酸,等楊二爺回來就送到屋子裡來。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交給我了,包管又便宜,又好吃。」狗兒笑嘻嘻地應下,正準備離開,楊福同又叫住了他:「狗兒,我問你,你們這兒有沒有唱曲兒的?」

狗兒詭秘一笑,道:「是您老想找個樂子?還是孫老爺想找……」

「這你別問了。」楊福同打斷他的話,摸了一把銅錢塞給他,接著說道:「你直管把最好的找來就行了!」

狗兒請了個安,笑道:「請您老放心,我找的這個人,是她們這一行的頂兒,尖兒,名叫金豆。」

「你找到金豆后,讓她等著,我晚點叫你的時候,你再把她帶進屋。」楊福同交待完狗兒,轉身回屋。

過不到一個時辰,楊二爺果然應約而至,手裡拎著一包東西。楊福同從窗戶里遠遠望見,頓被提醒,趕緊開箱子隨便抓了些土產,放在桌上,然後掀帘子出去。

他迎上前去問:「公幹完了?」

「唉!」楊二爺答道:「交給他們辦去了。」

進屋坐定,彼此重新請教姓名,年紀。楊二爺叫楊百亭,是三人中年紀最長的一位。孫本初管他叫「楊二哥」,他十分高興,接著便把帶來的一個包裹解開。

楊福同最機警,搶先把他們預備下的禮物取了來,是一盒兩把水磨竹骨的摺扇,杭州城內名聞遐邇的「舒蓮記」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絲煙,這個字型大小,也是北方官宦人家連深閨內部知道的。

取出禮物遞給孫本初后,他出門去尋狗兒,留下孫本初和楊百亭在屋內說話。

「楊二哥,不腆之儀,也算是個見面禮兒!」孫本初笑道:「不過,冬天送扇子,好象不大合時宜。」

「兄弟!」楊百亭一把接著他的手,不讓他把東西放下來,「你聽我說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實話,你可不能生我的氣。」

「那叫什麼話?楊二哥你儘管說。」

「你這些土儀,我也知道,名為『四杭』,不過,你送給我是糟蹋了!水煙,我裝給我們大人吃,自己吃旱煙,扇子,你哪裡看見過象我這種人,弄把摺扇在手裡搖啊搖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著,到京里送別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說一句你聽。」楊百亭似乎有些礙口,但停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我跟我們大人這趟是去南邊,到了地方后,這些東西有的是。兄弟,凡事總要有個打算,你到北方來,沒有南邊的東西送人,我往南邊走,你又拿那裡的東西送我,你想,這是什麼算盤?」

話中帶些做兄長開導的意味,孫本初再要客氣,便似見外。「這一說,變成我假客氣了!」他說。

「本來不用客氣。」

楊百亭一面說,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開來。

他不收孫本初的禮,自己有所饋贈卻有一番說詞,他送的是家備的良藥,紫金錠、諸葛行軍散,還有種金色而形狀象耗子矢似的東西,即名為「老鼠矢」,這些葯與眾不同,出自大內「御藥房」待制,選料名貴,為市面上所買不到,而他家「大人」因為太監來打秋風,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來相送,惠而不費,備而不用,孫本初將來回南,拿這送人,最妙不過。

這是體貼誠懇的老實話,孫本初相當感動。

這時,楊福同領著狗兒,送來了六個涼碟,一個火鍋,三壺白乾,楊百亭便不客氣地叨擾了,新知把酒,互道行蹤。

吃了幾杯酒後,聽見簾鉤一響,金豆不速而至了。

「好好伺候!」狗兒向她叮囑了這一句,退身出去,順手把房門帶上。

楊福同指了指楊百亭,對金豆說:「你伺候楊二爺!」

楊百亭一怔神的功夫,金豆就笑盈盈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替他斟了一碗茶,還解下衣襟上的一塊粉紅手絹,擦一擦碗口的茶漬,才雙手捧到他面前。

雖是北地胭脂,舉止倒還溫柔文靜,楊百亭哈哈大笑,拉著她的手問道:「你今年多大?」

金豆略有些忸怩地笑著:「問這個幹嗎?」

「怎麼有忌諱?」

「倒不是有忌諱。」金豆答道,「說了實話,怕您老嫌我,不說實話,我又不肯騙你。」

這時,楊福同插了一嘴,「楊二爺怎麼會嫌你,疼你還來不及呢!」

這楊百亭也是個趣人,只見他收住笑容,繃住臉面,一本正經地道:「我不嫌!不嫌!」

金豆那雙靈活的眼珠,在他臉上繞了一下,低下頭去,把眼帘垂了下來,只見長長的睫毛不住跳運。這未免有情的神態,讓楊百亭開懷大笑。

當下,由金豆執壺,三個人邊吃邊喝邊談。談著談著,楊福同便把話題引到了他們此次北上,想加捐個「州縣班子」上來了。

楊百亭聽說孫本初是個捐班的鹽大使,大小是個官兒,自己的身分,便覺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說:「這一說,我太放肆了!」

「怎樣?」

「實不相瞞,我不過是個『底下人』,哪裡能跟你兄弟相稱!」

「笑話!」孫本初說,「我沒有這些世俗之見。」

楊百亭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處,也象是別有心事在盤算,過了好半響,突然放下杯子說:「這樣,我替你出個主意。我先問你,你這趟帶著多少錢?」

這話問得突兀,孫本初記起「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躊躇,既而自責,別人如此誠懇,自己怎麼反倒起了小人之心?

所以老實答道:「差不多五百兩銀子。」

楊百亭點點頭:「加捐個『州縣班子』,勉強也夠了。不過要想缺分好,還得另想辦法。」

「還請楊二哥明示。」

「不敢當,我也只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楊百亭接著往下談正文,「捐班的名堂極多,不是內行哪裡弄得清楚?吏部『文選司』的那些書辦,吃人不吐骨頭,你可曾先打算過?」

「先父在時,曾和我略談過,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請教了一些人,我想另外捐個『本班儘先』的『花樣』,得缺可以快些。」

「這個『花樣』的價錢不輕。」楊百亭說。

他說的是實話,多少候補州縣,轅門聽鼓,吃盡當光,等到鬚眉皆白還未署過一任買缺的也多得是,孫本初以正八品的鹽大使,加捐為正七品的知縣,一到省遇有縣缺,盡完補用,這樣如意的算盤,代價自然不會低。

楊百亭便替他打算:「不必這麼辦。你要曉得,做官總以尋靠山最要緊,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錢,是『本班儘先』的花樣,一到省里,如果沒有人替你講話,有缺出來,照樣輪不到你。」

「咦!」孫本初倒奇怪了,「難道藩台可以不顧部定的章程?」(藩台在清朝是一省最高行政長官的統稱)

「章程是一回事,實際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尋個說怯,把你刷掉,譬如說,有個縣的縣官出缺了,他可以說,該縣文風素盛,不是學問優長的科甲出身,不能勝任,這樣就把捐班打下來了。倒過來也是一樣,說該縣地要事繁,非諳於吏沽的幹才不可,這意思就是說,科甲出身的,總不免書獃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這話不是?」

孫本初把他的話細細體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所以我勸你不必加捐『本班儘先』,一樣也可以得好缺。」

孫本初離座而起,一揖到地:「楊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進,不敢相忘。」

「好說,好說!」楊百亭急忙跳起身來,拉住了他的手,「你請坐。聽我告訴你。」

楊百亭為孫本初出謀劃策,與其花大價錢捐「本班儘先」,不如省些捐個「指省分發」,州縣分發省份,抽籤決定,各憑運氣。如果有錢,不妨再在藩台哪裡使使勁兒,即便是夠不到藩台的路子,托關係找找藩台下面的書辦,即便做不了正印縣令,也可以分發到個好差事。

酒到微醺,談興愈豪,楊百亭雖是「底下人」的身分,卻不是那干粗活的雜役,一樣知書識字,能替主人招待賓客,接頭公事,所以對京里官場的動態,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此粗人,不是他談論的對手,此刻遇見孫本初和楊福同兩個人,談科甲、談功名、談京里的趣事,他們不但懂,而且聽得津津有味,這使得楊百亭非常痛快,越覺得酒逢知己,人生難得。

不知不覺中,竟然談到了二更天,楊百亭領著金豆辭別離去。

可孫本初和楊福同卻躺在床上細談了好久才睡,他們在融會,消化楊百亭今晚所談到的改捐辦法,以圖用最便捷,最容易走通的路子改捐成功。

世間的事就是這樣的奇妙!

誰又能想到在臨到京城時,在通州會遇到楊百亭呢?而恰恰是他的一席話又讓孫本初省下好些冤枉錢,少走好多冤枉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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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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