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臣

諫臣

棠音從不對昭華見外,見她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便遣退了一旁的下人,將自己是如何遇見李容徽之事大略說了一遍。

昭華也慢慢定下神來,一手托著腮,一手捏著糕點,如同聽話本子般地聽了一陣,終於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還有這樣的事。果真是比話本子還要離奇。也就是你心軟,若是我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不但不管,還得怪他驚了我的馬。」

棠音也將手裡端著的茶盞擱下,笑著逗她:「那若倒在路邊的是我呢?」

昭華聞言也笑,抬起一雙鳳眼不輕不重地斜了她一眼,順手就把一塊最粘牙的芸豆糯米糕遞了過來:「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兩人很是笑鬧了一陣,直至天光暗下,棠音這才帶著檀香與歸來的榮滿一同回府。

棠音的車駕方出了宮門,另一頭,一名小宦官便腳不沾地趕到承德殿中,對著書案前的太子叩首顫聲道:「殿下,沈姑娘出宮去了。」

此刻深色的檀木書案上,三足金烏香鼎中,價值連城的南玉香早已燃盡,只餘下一爐藏著火星的灰燼。

李行衍以一支羊脂色的長柄玉勺慢慢攪弄著鼎內的香灰,姿態清雅。

「從日出至日落,這數個時辰里,她去了何處?」

小宦官被問得出了一身冷汗,連連叩首道:「沈姑娘入宮的時候,奴才怕被人察覺,不敢跟得太近。」

他說著身子有些發顫,慌忙接道:「但日落的時候,奴才可是親眼看見,沈姑娘的車駕是自舞陽殿里出來的。且奴才派人打聽過了,午膳的時候膳房裡也得過吩咐,說是舞陽殿要多加幾道時令菜色。公主身邊的寶瓶還特地傳了話來,指明要添兩碗糖蒸酥酪。想必沈姑娘是在舞陽殿里用的午膳。」

李行衍的指尖輕敲勺柄,令香鼎中的餘燼層層翻起。壓在灰燼下的火星被翻出,在黃昏蒙昧的光線中,暗紅如深夜裡豺狼的眼睛。

小宦官貼身的衣物慢慢被冷汗浸透,頭皮緊貼在承德殿冰冷的宮磚上,語聲顫抖:「殿下,奴才,奴才這就派人日日去宮門口守著。只要沈姑娘一入宮,奴才立馬將人請到承德殿來。」

「不必。」暮色里,李行衍的語聲冷淡:「迫之過緊反倒適得其反。且宮中『走馬會』在即,若有餘力,倒不如用在正途上。」

小宦官眸光一亮。

每年冬至的時候,宮中都會舉辦一場『走馬會』,考校諸皇子與群臣騎射。其中表現卓異者,聖上更是大有賞賜。

如今陛下不理朝政,常年住在尋仙殿中不見外人。這『走馬會』對諸位皇子而言,便是一個難得的,讓聖上留意到自己的機會。

即便是就整個承德殿來說,這大抵也是年前最要緊的一樁事了,自當傾盡全力去準備。

至於沈姑娘。走馬會是君臣同樂的盛會,沈姑娘作為權相嫡女,彼時自然也會出席,不愁見不著。

這樣想著,他遂大鬆一口氣,連連叩首道:「殿下高見,是奴才狹隘了。」

*

申時,南書房落課。

李容徽換下了棠音替他披上的狐裘,只攏著一件洗得半舊的綿氅,立在離南書房稍遠的小徑上。

道旁的桂樹生得茂盛,盛開著金桂的枝杈簾幕般重重垂落,半掩了他的身姿。

隨著一陣雄渾的撞鐘聲,在此啟蒙的皇子們陸續自書房中出來,於僕從們的簇擁下,分別踏上回宮室的車輦。

而在他們身後,皇子的伴讀們也三五成群地,說笑著往外走。

他們大多與皇子年紀相仿,多是些未及冠的,官宦人家的嫡出公子。衣衫華貴,容貌清雋,青松翠柏般令人悅目。

唯獨一人,步履蹣跚,乾瘦的身子上背著滿滿一大屜書冊,遠遠地落在後頭。

他鬢角微霜,眼角眉梢的橫紋溝壑似地堆疊著,如他身上那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衫上的補丁一般,難以數清。

看著,已過了知天命之年。

李容徽抬手捻轉著花枝,目光緩緩落在不遠處那張略顯疲憊的面孔上,薄唇抬起一個冷淡的弧度。

前世里剛直不阿,屢次犯上直諫的御史台諫議大夫章堅竟還有如此屈膝折腰的時候。

仕途艱難,窮困潦倒不說,如今年過五旬,卻還是為了家中重病的妻子,覥著臉去求來了這個皇子伴讀的官職。

只為了,能多得些俸祿賞賜,以求續上御醫開的方子上,那些金貴的藥材。

前世的時候,是太子為他慷慨解囊,換得他數年如一日,死心塌地為太子經營造勢。

最後卻只因替沈府上疏陳情,便被太子當做沈氏一族的同黨,一同清算了。

他至死也不知道,他夫人的病,其實根本用不著那些方子上的名貴藥材。太醫開這個方子,是得了太子的授意,要讓他走投無路,讓他死心塌地罷了——

李容徽無聲地笑了笑,自花枝上折下了一片窄長的桂葉,以拇指與食指扣在虎口如弓弦狀。

待章堅走過的時候,指尖一松,翠綠的桂葉離弦之箭一般疾速飛出,險險擦過章堅洗得發白的長衫。

『嗤啦』一聲,章堅背後縛著書屜的繩索應聲斷開。

又是『砰砰』連響,書屜里的書籍凌亂地落了一地。

李容徽站在桂樹下,看著章堅慌亂地撿拾了一陣,直到快撿到自己的近前了。這才半蹲下/身去,順手將摔落到自己身側的一本古籍撿起。

「這位——」章堅一抬首,看清他的面容,將要出口的話語驀地梗了一梗,顯然是想起了宮中有關他的傳聞。再度開口時,語聲中卻毫無膽怯之意,只不卑不亢道:「七殿下,請將這本古籍還給微臣。」

李容徽輕瞬了瞬目,倒不曾立即將書冊還給他,只微側過手腕,看了眼書籍上的名字:「《處世懸鏡》……先生,這本書上寫得是什麼?」

「微臣只是區區皇子伴讀,不敢當您這一聲先生。」章堅警惕地看著眼前這位傳言中凶戾成性的皇子,慢慢答道:「書里講的是為人處世之道——殿下可以將書還給微臣了嗎?」

李容徽輕點了點頭,雙手將書籍遞出。

章堅有些訝異,接過書後又深看了他一眼。但終究不曾多言,只是拱手作揖:「微臣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先生慢走。」

李容徽目送著章堅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盡頭,面上溫恭的神色漸漸收了。只餘下一臉的冰冷漠然。

擋在眼前的桂花枝被他順手摺斷,踏在靴下重重輾轉,直至連花帶葉,盡數粉碎。

——如同他前世里清算太子黨羽一般。

彼時朝堂上血流成河,人人自危。覆巢之下,他卻唯獨放過了章堅的家人。

不為什麼,就為他曾為沈府,為棠音遞上的那一封摺子。

思及此,他攀著花枝的手指微微一頓,眸光柔和了幾分。

僅僅是半日未見,他卻又有些想念棠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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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位皇子的嬌軟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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