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枕 上

第十五章 枕 上

匆匆到家后,誰知那天又開始不得勁,忽得降起雨來了。敢情之前下得不過是個前奏,這時來的卻是整整下了一夜一天。

我忖著西涼山道濕路滑,現在出發準是吃力不討好,而我渾身的關節骨骼裡帶著得各種舊傷舊患亦在這霏霏之雨中發作起來,處處隱隱得酸疼。尤其是頸椎腰間,麻得竟有些癱軟無力了。只好在家焚起安息香調息鎮痛擯除雜念,一心坐禪。聽外面腳步簡方良似乎來過兩次,都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就走了,其他任何消息響動我亦皆是半點不理。

那日夜裡,我枕著安息香里芬芳微辛的甜味兒迷迷糊糊盤腿睡了過去。許是日有所思,且做著個虛虛實實的夢。

夢裡,我回到了西涼山後山的縈湖,湖面如鑒湖水清涼,一個人也沒有,一分漣漪也沒有。只有湖邊師父種得桃花開得成了一片起起綿綿的洋。因為沒有風,粉酥酥的花瓣兀自盛繁著也落不得地上進不得水裡。所有的一切一如我們幾個幼時的景象,沒有改變。

而我,獨自乘著一葉舴艋舟盪在湖中央,舟上沒有搖槳,我也無心去動。只那樣撐著頰安安靜靜坐在船上,連自己都覺得是在等著什麼。

一會,我船邊的一方湖水開始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往上冒騰,逐漸得將湖面溫柔得開分了個口子。只看見一隻帶著碧色翡翠鐲子的手伸了出來,還伴著清雅和淡的檀香。我一點都沒有害怕,有什麼可怕的。那一定是也只能是師父的手才能那般肌若凝脂,指如玉蔥。陸一葵那種人,是進不了我的夢的。我探出身去,輕輕盈盈牽了那手,不甚用力就能將她整個人拉了上舟來。肌膚相觸,心頭一激,那手竟不是我記憶里最後握著得那方如寒冰般的死物,還是掌心紅嫩且有柔和溫度的!

師父穩穩巧巧跨入舟,我躬身扶她至船頭坐下,我也回到船尾坐了。我們就這樣面對面,面對面了良久。彼此都是這樣淡定,沒有一絲局促。湖上,開始起了徐徐微風,沁澤吾心。

我總覺得她不一樣了,一開始有煙靄重重,容顏都不清的,只覺那氣場是師父無疑,卻說不上哪裡不一樣了。最後待那煙熅漸次消散了,終於發現,對面的師父竟是年輕得許多,也就於我現在一般大。額前青絲垂鬢邊,後面是個鬆鬆散散的髻,除了手上那隻鐲子再無半點飾物,只穿著一件通身青色寬袖袍子,嘴角是一抹輕柔淺笑。尤其是那雙眼睛,怪不得縈湖裡再無半點碧波,原來都落到她眼裡去了。我不曾見過這樣有情致的師父。印象里的師父是個看盡春色半點痕迹也無的女子。她也會笑,極少得笑,卻不是這樣暢快分明的。你總能感覺到她的那些笑里,決計不是這樣歡愉,而是摻著些雜質,就如一片明黃里抹了點灰一般不讓人盡興。也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覺得師父也不是全然出世的。不然,哪有人把一件件殺人生意做得這樣波瀾不驚的,這也是我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可此刻的她是完全鬆弛心無掛礙的另一個人,另一個方觀應。不再是那個叱吒江湖的宛居主人,不再是那個克己復禮的鬼士道正宗傳人,而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方觀應,只是那些特質仍是帶著她自身的恬淡味道。

儘管明知是個夢,我依舊於眼角噙了楚澀卻欣慰的淚水。因為透過她依依望著我的表情,我知道,她是徹底原宥我了,於是也回報給她一個純凈微笑。彷彿亦是多年,沒有那樣出自真心得歡樂過一回。

「你終於肯來啦。」她沒有叫我「徒兒」或是「月兒」,只以「你」相稱。聲音還是那樣裊裊。即便摒棄師徒這一層,我仍是找不出我身上與她有的共同點,與她的水波不興的性子相比,我覺得我這樣卑微猥瑣。形不似,神更不似。興許她曾如我一般在起承轉合里忽悲忽喜過,可那於我畢竟只是傳說罷了。我的師父,方觀應,即便是在最好的年華里,我總揣測著也該是如今呈於眼前的樣子吧,美得以靈魄勝出,

「嗯,我來了。」我抹了抹眼角的淚,卻發現無論如何也止不住,便也放棄了,只把手交疊在膝蓋上,身子略前傾,以個最舒服的姿勢應她。

「真沒想到。你我兩代人,卻是殊途同歸。」這本該是句嘆息,她說出來卻是這樣娓娓。

「我不懂。」我本以為我跟她,大不同。

「沒事。以後,你便會懂了。」她望著桃林出神賞花,再挑了挑隨風貼在唇上的垂髮,笑了,那樣動人。

「你為何要退身?」我存了太多問題,是想問她。

「與你一般,皆為一個『情』字。」

「那你又為何回來?」

「也是『情』字。我有情關,你也有。」

「不,我不會再回去。」我咬了唇,很堅定地告訴她我的主意。

「這是『障』,你只能消,不能躲。」她婉婉許我一句令人沮喪如斯的話。

「那我如何消?」我越聽越迷。

「明心見性,返本還原。」師父聲聲慢,透給我禪機。

我從不與師父參禪,那是四哥的愛好,所以聽了只能歪著頭,還未能琢磨出些道理來。她卻矜持得起了身,竟還對我福了一記。我哪裡受得起,嚇得不輕,趕緊起身要回應她。許是起得太急,船不住晃蕩起來了。幸好我倆都有本事能扎得穩當。

「我該回了,你也是。」她幽幽轉身,一縷芳魂要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了。

「不不,師父,覃夕之事我究竟得當與否?您當年到底是要我除他還是保他?徒兒如何是好?半點不懂啊。」我見她要走,毫無章法,一心留她再給我個準話。

「你不是已經做了選擇了嗎?」她仍是淡淡含笑,「月兒,沒有對錯,只有機緣。你我師徒是緣,你與覃夕四兒都是緣。一切緣起於我,如今皆緣盡了。都乾淨來,乾淨去。」於是往水裡一點足伴著不知哪裡飄來的一串飛花而遠去。尤見她點足之處盛出一朵血色紅蓮,與她彼時一身灌風的青袍應成一抹對撞卻致寧的色彩。我曾以為師父殺戮太多,是不能立地成佛的。當然,將來我也一樣,是連阿鼻地獄也不收的孤魂。不想她於我夢中,卻在這最初也是最終的地方,得到了內心的澄明。這是樁好事吧。

「既是命,我未能做到的,希望你盡替我做成了罷。」這是她最後於半空留給我的一句話。

我連伸手挽她的勇氣都沒有,只在船上湖央伴著散落一舟的桃花瓣迎風掉淚,多久沒有哭得這樣淋漓了。終於,我哭得盡情了,亦收放自如,縱身往湖裡一跳。

那水刺涼刺涼,叫這夢境也戛然而止了。

我一醒將來就去摸自己的臉,發現半點斑駁痕迹也無。再看自己的身形依舊是盤膝而坐,沒一點兒鬆懈。桌上那一爐香,早已是燒盡了成灰了,連香氣也漸漸散得淡薄了。我頹然笑了,我的身軀何嘗不是一座自縛的地牢,把心死死鎖在裡面。這比陸逸明多年往我身邊布得彌天大網,要叫人茫然無助多了。

夢,終究是夢。夢裡有的一切都似師父離去時的飛花。你若硬留了它也只能落到水裡埋進土裡,更不濟眼睜睜看它謝在你手裡,終終一場虛枉。

我不是那最聰明的,但這個道理,我悟了。無論前方是什麼命數在等我,我只能盡我所能去消,不能躲。這個夢許是個自我暗示罷了,接下去的路我只能一往無前地走。

於是從床榻上掙紮起來,活動鬆散了筋骨,只拿了槍支跟幾發子彈和那匣子救命東西,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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鷓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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