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一陣長時間的鈴聲,把張人健從睡夢中驚醒,他真不願意起來,雖說這炕板上也就鋪了薄薄的一層褥子,但前天晚上在鞍鋼建設公司那棟小二樓上,受到的他有生以來,既沒聽說過,更沒親眼目睹,讓人求死不能的酷刑,使他全身還象一灘爛泥似的,沒有一點力氣去支撐起身體。但他心裡還是十分清楚,自己是新來的,如果躺在這裡不動,肯定會沒有好果子吃。上一次被關押在這裡的經歷,使他十分清楚,人一到這地方,無論是管教還是在押人員,都失去了一個正常人的心態,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沒有道理可講的地方。

他艱難的從炕板上爬起來,旁邊同監舍的人看他起來如此困難,還是伸出手,把他拉了起來,讓他勉強能靠著牆坐著。他渾身無力,兩眼向四周望了一下,馬上感覺出這要比月明山的管理松得多。至少從抽煙的方式就能體驗到。

這裡沒有月明山那種用信紙卷的喇叭筒,全都是整支煙地抽,他們管這種吸煙方式稱之為「平推」。即使那看似「土鱉」的人,也能幾個人吸上一支。當然大多數人都是去衛生間里,只有號長自己一個人躲在衛生間與牆匯成的犄角里,自己在那享受這片刻的麻醉。

「喂!新來的,你也來一支吧!」那號長吸完煙,可能是看張人健那可憐像,動了點惻隱之心,這是極不容易的。

「謝謝,我現在連抽煙的勁都沒有了。」

「你犯什麼事了?把你折騰成這樣,看你這樣子也不象是吃橫的主呀!」

「欠了點鞍鋼的貨款,鞍鋼公安處非要給我定詐騙,我不承認,就把我給整成這個樣子了。」張人健不無抱屈地說。

「嗨!你承認不就得了,就那,你還能挺得過去。」

「我想承認,可我真就沒那麼做,就是現編也編不圓呀,可他們就是不聽,這幫傢伙還真以為我是**呢。」

「你這才哪到哪呀,比你厲害的有的是,你就看那小子,現在一聽外提還直打哆嗦。你還能站著進屋,他整個是給抬回來的,渾身沒有一塊是原色,全都是青紫的。」

張人健瞅了那人一眼,也感覺到此人的獃滯眼神,就跟以前看的日本電影《追捕》里的橫路靖二似的。他對那號長說。

「那還不把人打成血葫蘆了。」

「你就造這話嘮吧。真正狠的你還沒見著,市局的地下刑訊室,都不用收拾你,只要把你往那一帶,看見那些刑具沒,一般人都會嚇得把尿撒在褲襠里,更不用說給你上刑了,你小子就偷著樂吧。」

「這都差點把我屎整出來了。那個時候,我恨不得把鞍山市所有的殺人案都攬過來。」

「你小子欠了鞍鋼多少錢?」

「加一起也就幾千萬吧。」

「什麼?那你小子一點都不屈,恐怕滿看守所的人加一起也趕不上你一人整得多。瞅你小子對這挺熟套。以前進來過吧?」

「九一年因挪用在這被反貪局關了五個月。那時是景管教管我,景管教還在這嗎?」張人健問了他一句。

「咱這號就歸他管,你認識?」

「上回他就是我套布。」

「那一會兒上班了,他會提你去做初審,你就能見到他了。」他給張人健出主意。

吃完早飯後,也是象月明山一樣,大家都要坐好反省,不同的是,這裡是沖門坐著。行李也被疊成一個床,別說還真就與床有那麼八九分想象。那個號長可能是被張人健案子的數額嚇著了,心想:這小子一定是個款,因此也就對他也另眼相看,讓他坐到最後一排靠著牆。

這裡給張人健的感覺要與月明山大不相同,什麼事都由那號長處理,那號長在這幾乎就是跟養大爺似的,他自己躺在犄角里,身底下鋪著厚厚的褥子,但坐在排里的人就沒那麼隨便了,稍有放鬆的,就會受到坐在最後一排的人,跳起來一頓拳腳。這裡最充分體現出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不象月明山那,幹警每天都進號檢查。這裡十天半月也看不到管教進號,想見所長就更難了。有被押時間短的,可能連所長是什麼樣都不知道。不過這裡比月明山有一點要強得多,它的門上沒有設為在押人員進出的「狗洞」。

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張人健聽到有人向號門走過來,那號長也趕緊跳到地上,站在門口,張人健知道這一定是管教進來了。

「昨晚號里有事嗎?」

「沒有,昨晚新送進來一個。」

「在那呀?唉,這新來的怎麼跑到最後一排去了,不讓你們打人,也沒讓你們這麼照顧人吧。」這景管教沒有認出張人健,因為張人健這時沒戴眼鏡,再加上那一晚上的酷刑,他有點脫像了。

「這小子被鞍鋼公安處收拾的夠戧,來時連道都走不動了。」那號長跟他解釋道。

「唉,新來的,你能走的動嗎?」景管教又沖張人健說道。

「能!」

「那你出來吧!」他拿出鑰匙把牢門打開,張人健趕緊從炕板上站起來,雖說走起路來渾身疼痛難忍,但他還是咬牙下到地上,跟在景管教後面進了他的辦公室。

看到他那痛苦的樣子,景管教還算客氣,讓他坐在了一張凳子上。自己則坐到辦公桌前,拿出一個卷宗。

「你叫什麼名字?」

「景管教,怎麼不認識我了?我是張人健。」張人健這時才報上大號。

「唉呀媽呀!怎麼是你呀!你這樣子我還真認不出來了。你這是咋整的?」他仔細瞅了一會兒,才吃驚的說。

「可別提了,兩世為人啦!」

「你還能犯什麼事?至於這麼收拾你嗎?」他也有些不解。

「還不是為去年跟鞍鋼那檔子事。」

「你不是已經擺平了嗎?整天跟付超、孫倫好的像一個人似的。即使不幫你,也不能把你往死里收拾,他們也太不夠意思了。」他也有點覺得不平。

「唉,別提了,我那倒霉的同案,不在國外好好待著,也可能是國外太寂寞了,非得跑回深圳,這不被人深圳公安局給逮著了。就又把我牽扯進來了。」

「你也是,這麼大的數額,你也不想一想,鞍鋼能輕易放過去嗎?你怎麼沒出去躲一躲呢?」

「我也是鬼迷心竅了,其實這一點,孫倫他們做的還是挺象,他們給了我半個多月的時間,但我一直扔不下現在正投資的生意,就沒走,硬挺著等他們來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是呀。啥也別說了,這都是命里註定的!你小子也是作到頭了,這把你得瑟的,鞍山市都快裝不下你了。我們這些小警察就更沒放在眼裡了。」景管教揶揄地說。

「我有那麼勢利嗎?你可別糟盡我了。」

「行。你就好好獃著吧。有什麼事,你就找我,別的忙咱也幫不上,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我也就這點權了。」他還是挺講義氣的。

「那就夠麻煩你的了。」

「我記得你是抽軟煙吧?」說著他又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兩包紅塔山香煙扔給張人健。接著他又調侃道:「走吧,回號去吧!別老賴在我這,這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把張人健送回號,又把門鎖上時,對那號長說道。

「讓他跟你一飯禽,明白嗎?」

「明白,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號長連聲地答道。張人健自然知道這跟號長一個飯禽的含義。

不過這裡雖然比月明山感覺鬆了許多,但卻不另賣吃的,只偶爾賣一點日用品以及速食麵和罐頭食品。當然瓶子是不讓拿進號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跟值班的幹警倒,一百元也就能給你買五十多元的東西。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跟管教沒有點關係,被發現有現金,那就夠你喝一壺的了,上繩、挨管,電棍自不用說。而且幹警也不是都敢這麼做,他們也怕被領導抓住,受到處分。即使那膽大的也要選擇跟管教關係好的人交易,以免被管教抓到,反映到所里。

景管教雖對張人健不錯,但也只能偶爾帶點東西把他提到管教室解解饞,畢竟他是管教,不能做的太過格。張人健只好自己再另外想辦法。主要是想辦法讓人送點現金進來,肯定不能讓景管教帶進來,他會說,先放在他那,想吃什麼他給買。不過張人健總覺得不太及時。

辛好過了幾天,付超和孫倫又來提審張人健。也沒什麼要問的了,只是把上次的筆錄再補充一下,張人健也不願意搭理他倆,他還對這次刑審耿耿於懷。但當他一想到肚子里反饋出來的難受滋味,也只好再跟他倆張嘴了。

「你倆兜裡帶錢沒有?給我留下點。」張人健心想,不要白不要,以前也沒少為他們消費。

「你能帶進號去?」孫倫懷疑地問道。

「這裡跟月明山可兩樣,沒有現金就得挨餓,再說了,你以為把我羈押在看守所就難住我了。就憑咱這為人,到哪沒有幾個朋友,那我在鞍山市不也白混了。」

「你呀,就得讓宋偉俞把你再吊起來,才能老實。」付超邊說邊掏出錢包,準備給他數錢。

「就這些吧,你還數什麼?」張人健一把把錢搶過來,又說:「就這點錢,還不夠我平時給你點一炮的。」

「你小子也得給我留點過河的吧。」

「得,給你留五百吧!」張人健點出五張來給他。就這樣張人健就帶了近兩千元現金回到號里。有了現金,他心裡也就有了底氣。生活也得到明顯的改善,只要想吃什麼,就可以隨時讓人出去買回來,而且幾乎都還帶著熱氣。

但這裡的衛生條件就太差了,有不少人生了疥瘡,嚴重的都渾身流膿,自然這樣的人是不能讓他在炕板上睡覺,只能每天睡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張人健自然是躲得遠遠的,因為他深知這種皮膚病的傳染性,沾上了,那種讓人難受勁,渾身撓得沒有一塊好地方,慘不忍睹。這裡治療這種病的最好藥方更是讓人難以睜目。

有一次,號里有一位疥瘡特別嚴重的人,整個屁股幾乎全是膿疥,只能每天趴在水泥地上。每天報告獄醫,也只是給他幾片復方心諾明,根本無濟於事。號里的人實在是太煩他,都象躲瘟疫一樣。號長報告了管教,想把他調到別的號去。

「你們不要,別的號就願意要了,不就是疥瘡嗎,一會兒我去給他治一治。」景管教不耐煩地說。

不一會兒,只見景管教雙手帶著雪白的線手套,拎著一根一米多長的白塑料管,打開號門進到號里。有一個勞動號的人手裡拿著一包白色消炎藥粉和一瓶紫藥水,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進號。

他往炕板上一站,正在反省的人立刻閃出一塊空地,聚集在兩邊坐著。景管教向那號長說道。

「找兩人把他抬到炕板上來。」

那號長馬上讓兩個人把那人抬到炕板中央。景管教又命令道。

「你幾個給我把他摁住,別讓他動。」立刻上來四個人壓住了那人的四肢。

「你!給我把他的褲子扒了。再找手紙給他蓋在上面。」景管教又向號里平時收拾廁所衛生的人命令道。等把那人的褲子一扒下來,只聽那人一聲嚎叫,原來有些地方已經與褲子粘在一起了。

「你叫個屁。這才哪到哪呀,一會兒你小子別給我裝熊,弄得鬼哭狼嚎似的。」景管教又訓斥道。

他說完這話后,只見他把那塑料管掄圓了,照著那人的屁股抽去。雖然景管教那麼說,讓他挺住,但就這個抽法,是人都不可能忍得住。

那小子是一陣殺豬般的嚎叫,使勁的掙扎,但那四個人用力把他壓得死死的,一點都動不了。張人健回想自己前些天在那小二樓上受到的折磨,估計只能比這更慘。他閉上雙眼,不敢再看眼前的這一幕,但這讓人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還是讓他心頭再一次感受到那種求死不能的恐怖。他使勁用兩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盡量想減少這種讓他一輩子都不想再聽到的聲音,進入到他的心肺。但這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映,根本阻止不了他心靈上對這種酷刑的恐懼。他只能默默地在心裡祈禱,希望這一幕儘快結束。

景管教大約抽了一百多下,他的腦門上也泛起了汗珠,這才停下。不過張人健對他這抽管的技術還是十分佩服,幾乎沒有一管偏離位置。以前只聽說他有一個綽號叫「景一繩」,那意思是他要是給人「上繩」,沒有人能在他手裡挺過一繩。無倫你有多麼堅強,在社會上的名號有多大,只要讓他抹上一繩,沒有不認栽的。

景管教可能也看差不多了,就讓那勞動號的人用酒精棉球給那人把屁股上的膿血擦乾淨,再抹上紫藥水,然後把消炎粉撒在上面。他摘下白手套,把自己額頭上的汗擦乾淨,就拎著那塑料管子和那勞動號的人出去了。在鎖門時,他還不放心的地對那號長叮囑道。

「你給我看住了,別讓他翻身,就讓他這麼一直扒著,出一點差,我拿你是問。」

「你就放心,就這點事再完不成還咋出來混呀!」那號長一臉的媚笑。

別說,這一招還真挺見效,沒出半個月,那小子的傷口就硼皮,基本上也就痊癒了。這還真是治療疥瘡的一副良藥,但估計沒有一個正常人會求景管教治這種病。

也就在他剛從月明山轉到看守所沒幾天,張人健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樓道里叫自己的名字。有耳朵靈的,馬上反映道。

「是月明山的黃叔吧?他怎麼來這了?」

張人健還是趕緊跳下地,沖走廊答道:「黃隊長,在這呢!」

「你叫張人健呀!這讓我找的。你媳婦叫什麼?」

「陳岩。」

「不對。」

「不對?」張人健一陣納悶,不過他馬上就反應過來。

「噢,是李敏吧。」他想起了二多。

「他媽的,你小子連自己媳婦的名字都記不住,你有幾個媳婦?得,在這上面簽個字,再摁上手印。」他拿出一個收據本來。

「你媳婦給你送了一千元,我給你轉到看守所,下午他們會給你上帳。」他說完就走了。

「謝謝你,黃隊長!」張人健還是緊跟著謝了一句。

他回到炕板上,心裡多少有點激動,感覺這在社會上混的丫頭還真挺講究,比那些官場上的正人君子強多了。這個時候還能想到自己。這不由的又讓他想起第一次進看守所時,兩個女人對他的不同態度,更想起自己第一次是怎樣陷入這人間地獄的。怎樣由對社會一無所知到深切體會到社會的黑暗與光明。

他回想起那次從北京回到鞍山後發生的一系列的事情,那一幕幕彷彿又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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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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