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13章 明月更多情

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13章 明月更多情

張慶之一下刀去,挑斷了束縛著韓擒虎身手的牛皮繩。

張慶之把韓擒虎扶到椅子上坐着,滿臉堆著笑容,擊掌三下。

從屋外走進一個又黑又壯的人,雙手捧著一隻大大的洗澡盆,裝了大半盆熱水,水面煙氣裊裊,散發着草木清香。

接着又有一個高瘦的漢子走進來,一隻手就托起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滿了珍饈佳肴,香味撲鼻。

另一隻手還提着一壺好酒。

「韓兄弟,是先吃飯呢,還是先泡澡?」張慶之在韓擒虎面前彎腰垂手,殷勤侍候着。

「殺頭之前還有這樣的待遇?」韓擒虎看着這位先倨后恭不可理喻的張公子,愕然不解問道。

「韓兄弟別介意啊,受人之託,要為珍珠姐姐把把關呢,身不由已,做過火了,韓兄弟要打要罵,小弟都束手受着。」張慶之彎著臉腆著臉,一面委屈苦相。

張慶之辦事花樣百出手段狠辣,韓擒虎已算領教過了,當下對他掏心掏肺的誠懇模樣更是戒懼怨恨,只好閉上眼,充耳不聞。如果當下不是手腳麻軟無力,必定要與姓張的拼個魚死網破。

「韓姐夫!打今兒起,我就是你小舅子,行不?咱先吃口熱乎飯?」張慶之看着韓擒虎油鹽不進的樣子,無奈地叫喚道,「想知道我是受誰託付行事嗎?」

韓擒虎依然閉目不動,但嘴角終於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全落在張慶之眼裏了。

「是那位身材有點特別的楊兄弟。」張慶之自討沒趣,自言自語道。

簡簡單單一句話,聽到韓擒虎耳朵里,卻是撥雲見日。怪不得在楊家門外徘徊的那段時間,受盡了身材瘦弱與楊家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楊艾兒的白眼,被當賊一樣防著。呵呵,這小子心中打着千千結呢,天底下做小舅子的心思都一樣,理解,理解!

張慶之可沒想到這一層,他本意是暗指那位總是高人一頭的楊大個子。

韓擒虎張開一絲眼縫,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先泡澡?還是先吃飯?」張慶之笑眯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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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茶園裏,那隻大貓這些天來難得跟楊珍珠和平相處,成天在三步之外五步之內,或坐或站,睜著大眼安靜地看着楊珍珠。

老太太一陣陣地傷感。不知名的陌生人無緣無故送一隻貓兒上門,老太太就心裏澄沏明白,老六還活着。但潘太師的書信中,明明說着老六搬救兵來而復去,為救父兄弟率先沖圍陷陣而死,所使的大鐵槍和頭盔也一併送回天波府里。那麼這事就不簡單了。

縱使見過大風浪的老太太,也不敢向別人透露半點,那一份忐忑煎熬只能獨自壓在心底。

看着珍珠像只熟透的大桃子在小小的白茶園裏,虛度一日又一日,春來秋去。特別是見到珍珠摟着來白茶園裏玩耍的小囡囡親了又親還不舍撒手的樣子,老太太愧疚又添幾分。

近來,不是沒有為珍珠找個好人家的想法,但還是做娘的那點小心思在作祟,總在希冀老六能忽然就回到家裏來。

已近兩年了,老六再也沒有任何消息遞入府中,做娘的心裏,開始漸漸慌張起來。

韓擒虎上門求親的消息,老太太沒有刻意隱瞞。老六如果真是活着,真是在大梁城裏,或者周邊隨便那個角落裏,一定會知道楊珍珠要嫁人的消息,可是兩個月過去了,老六還沒出現,老太太的心終於涼了下來。

楊家今年再也沒有新生嬰孩,沒有在金水河裏放燈船,春社冷清了許多,珍珠從城西土地社王公回來之後,蒙頭大哭了一場,老太太只是坐在床頭邊嘆息,不知如何安慰。

正好韓擒虎上門求親,老太太便格外上心,不像以前對那些心懷叵測的紈絝弟子一樣亂棍打出門去。楊老伍來白茶園裏稟報,姓韓那小子,人倒是相貌堂堂,雙臂雙手也粗壯有力,在京城裏這兩年,口碑不錯,辦事踏實,不是憑油嘴滑舌混官場的花架子。

老太太便託了一位昔日曾在西北服役的熟人,幾天時間,把韓擒虎在邊關的所作所為摸了個底朝天。那位頭髮花白聲音洪亮的老掌柜躬身告退後,老太太轉頭向藏身的布簾后的珍珠柔聲問道:「如何?」

楊珍珠從帘子後轉身出來,站在老太太面前沉默不語。

「傻孩子,雖然嫁出門了,你還是楊家的人嘛,咱倆沒緣份做成婆媳,可還是一輩子的母女啊。」老太太拉起楊珍珠的手,慈愛地說道。

「請夫人做主。」楊珍珠低下頭,一雙好看的秋水長眸淚落如珠。

「自已的終身大事,得自已拿主意。」老太太顫巍巍地伸手給楊珍珠拭著臉上的淚水,輕聲開導,「女人這一輩子,終究是要成親生子的。一名女子最好的時光,也就是眼下這短短的十年八年,沒個人噓寒問暖將心貼心,光陰易逝歲月短,將來老了,連個回憶都沒有,才發現這輩子白活了,是不是很可怕?」

「何況,你如此喜歡囡囡囝囝,不嫁人,怎麼生呢?成親了,生十個八個,滿院子亂爬,那才叫歡樂!」老太太臉上泛起笑容,可惜這一句俏皮話,仍未能把楊珍珠逗得破涕為笑,反而哭得更甚,淚如長河。

五月初五日端午日,吃粽子,飲雄黃酒,浴香茅湯。本來就是一個熱鬧的日子,再加上府上有婚嫁喜事,所以楊家宅院裏燈燭如晝,人影幢幢。

夜已三更,新月如羽,珍珠到楊老六的屋子壓抑著聲音痛哭了一場。老太太在悄悄在窗外聽了一個時辰,等珍珠雲收雨住了,才放心悄悄地回屋歇息。

楊六郎坐在舊鄭門城樓瓦脊上,俯瞰著整個楊府,痴痴地看了一宿。

朝日初升,張慶之提着兩隻大酒罈,吃力地爬上屋脊。

張慶之從懷裏摸出兩隻白瓷大碗來,並排擱在屋脊上,拍開酒罈封泥,把酒碗滿上,酒呈琥珀色,濃香撲鼻。

「這是桂花釀,已經在地里埋窖多年了。」張慶之端著一隻碗,與放在瓦脊上另一隻碗碰了一下,一口悶了半碗,眯眼道,「酒埋了多年,火氣袪盡,比起火氣剛猛新酒,要適服不少,你可以多飲一些。」

「還是來壇新釀的高梁燒刀子吧。」楊六郎沒有伸手去端酒碗,神情平淡道。

「我爬上爬下一趟頗費勁的,你就將就些吧。」張慶之裝模作樣揉着胳膊。

楊六郎端起酒碗,一口悶干,立即有了反應,雖然人仍是穩穩地端坐不動,但雙手震顫不已,身上衣袍細碎地抖動,窸窣作響。

「不好受,就少喝點,少看點,少聽點。」張慶之關切道。

「是不好受,但痛並快意。一碗下肚,能暫時抒解心結,人事百年風輕雲淡;二碗下肚,兩腋起涼風,直上星河,今夕何夕。……」楊六郎伸手抓起酒罈子就要對着罈子張口灌酒。

「慢著慢著……」張慶之伸手攔著,「這酒可金貴著呢,喝完就沒了。」

再貴的陳年桂花釀,搜完大梁城裏的酒肆,大概還是可以找出幾牛車來的,張慶之這牛皮吹得有點過了,楊六郎張開大嘴鯨吞了幾大口,並不理會張慶之在旁神情古怪的模樣。

張慶之哭笑不得,這酒還真是喝完就沒了的。因為這酒是楊珍珠老爹楊老伍親自埋在樹下的,二十五年了,被張慶之扮作送菜小販混進楊府偷摸出來的。

是陳年桂花釀,也是女兒紅。

楊六郎居然沒有張慶之預料中那樣生氣惱怒,只是眼神複雜地斜了張慶之一眼,只是聽話放下罈子,倒了一碗端起來,低頭嘶的啜了一口,眯着眼細細回味。

酸苦辣咸四味雜陳,獨少一味甜。

約莫是不夠勁,楊六郎把白瓷碗一放,還是抓起酒罈子灌了起來。

張慶之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本來去偷酒就是想刺激楊大個子去搶人的,不想卻成了他麻醉自已之物。

小半壇酒下肚,楊六郎已有五六分意思,身形不支,東歪西斜,全身顫抖,咬緊牙關,鼻下兩股若有若無的黑氣在蜿蜒搖曵,如掛着兩條甩不掉的長鼻涕一樣。顯然這就是楊大個子所描述的神魂和身軀都如在沸油中煎煮一般疼痛難耐,卻偏偏無法開口呼號哭喊。

張慶之擰頭著並排坐在一起的楊六郎,大個子新貼的生根麵皮,竟然染上了滄桑的味道。本來張慶之是照着楊家大院裏那幾位未成年男孩子的眉眼,把麵皮上的眉毛做成入鬂劍眉,被楊六郎改成了又平又粗的卧蠶眉,沒有意氣飛揚的靈逸,卻多了穩重內斂的韻味。

楊家需要一場大喜事,一改之前的儉約作風,大操大辦珍珠出閣事宜,別的不說,就是楊家宅院裏的艷若朝霞的牡丹,已經搬空了相國寺大和尚惠心禪師所種的一畝多地的各色牡丹。

倒是韓擒虎所住的那處陋巷裏,只有一根長杆子上,高高挑着著一盞紅燈籠,昭示著這裏的喜慶氛圍。

新娘要在正午之前的吉時出門。韓擒虎騎着高頭大馬來迎親,雄姿英發,後面跟着八抬大轎。抬轎的都是那次曾與韓擒虎起衝突的陋巷潑皮,按他們的說法,這次能為珍珠姐姐抬轎出閣,算是還了珍珠姐姐這些年照拂的天大恩情,今年秋冬新投軍就死在西北也無憾了。

楊六郎眯着眼看着韓擒虎的迎親隊伍吹吹打打,由遠而近,跨入了楊家大開的正門。

珍珠的老爹楊老伍坐在正廳的高堂主位。一輩子侍候別人,當下坐着讓別人侍候,心裏七上八下,扭捏不安。

一對新人盈盈跪拜高堂,楊老伍老淚縱橫、雙手顫抖不停,話語全凝噎在口中,一個字也講不出口。

倒是坐在側位的老太太受了一對新人奉的茶酒,牽着珍珠的手,慈愛地叮嚀道:「倉中要常有積粟,院裏要常滿水缸。不要對自已的男人要求太多,特別是不能拿孩子要脅男人,過好日子,不要時常惦念楊家,雖然近在咫尺,一年只准歸寧二次,這是規矩。」

「要知足,不要老想着高官厚祿,遇到難事要捫著本心問一下,記住你是楊家女婿,為難的事大不了撂挑子不幹了,天波府三個字還掛着,就沒誰能怎麼着你。」老太太繼而嚴肅對韓擒虎說道,但眼神中仍掩不住歡喜和失落相雜的滋味。

楊珍珠矇著蓋頭,看不見容貎,被柴郡主攙扶著從屋裏出來。準備上轎前,她稍稍遲疑了一下,輕輕抬頭向舊鄭門方向頓了一下,然後低頭上轎。

少年的楊六郎挽弓擎鷹,常從舊鄭門打馬入城,馬蹄聲驚得門樓上一群斑鳩倉惶飛起。每每這時,在楊家宅院的楊珍珠抬頭一看,便知道楊老六要回府了。

楊六郎看痴了,夢裏多少回幻現楊珍珠罩着紅艷艷輕紗嫁給自已的情景。

「楊大個子,珍珠這樣可遇不可求的好女子,你就這樣放手了?真放得下?」張慶之用手肘捅捅楊六郎道。

「只要你點個頭,我現在就下去給你搶人!」張慶之舉著酒碗,輕聲問道。

「滾!」楊六郎側目斜了張慶之一眼,又迅捷把目光投向楊家的大院裏。

一鈎新月已當空,楊家宅院裏的人聲漸漸低沉下去。

大管家楊老伍今日是新娘的父親,是新人高堂,楊家大院裏所有大小事務的操辦打理,對客人的迎來送往,都由楊艾兒一人咬牙擔着。楊艾兒已經一天一夜沒合過眼了,硬撐著挺胸收腹一副大宅管家的樣子,實則腳下走路都在打飄,好不容易才捱到酒筵撒撤,才抓住機會到廚房裏喝口涼湯啃口饅頭。精神一放鬆,整個人都松垮了下去。

「楊艾兒你怎麼矮了下去?咦,怎麼還流淚了?」廚房裏一個大大咧咧的燒火丫頭逮住機會就打趣楊艾兒。

「沒有沒有!哪有哇,今兒高興……」楊艾兒一邊挺著胸膛笑着一邊拭着眼角的淚水。

這時,柴郡主進屋燒水去給老太太洗臉擦身,遇着燒火丫頭欺負楊艾兒,笑眯眯著把她趕出屋外。

「楊艾兒啊,你對珍珠那點心思,嫂子都看在眼裏呢,……命運這事兒,沒法子,誰都得認。」柴郡主等到楊艾兒吃飽喝好,一邊舀水一邊輕聲與楊艾兒說道。

楊艾兒低着頭,嗯了一聲,淚水卻止不灑落。

沒有了楊珍珠的白茶園裏,頓時清冷了許多,那隻大貓無精打采地卧在門口。

兩位兒媳,大娘和二娘在陪着老太太,沒話找話的閑聊著,老太太卻精神恍惚,斜倚在坑上,似睡非睡。

兩位善解人意的兒媳婦輕手輕腳吹熄燈火,離開屋子,帶上門。老太太才發出一聲幽深的嘆息,彷彿吐盡數十年積攢在胸腹中的希望、思念和辛酸,人一下子就老去。

在遠處的楊六郎痴痴盯着白茶園裏老太太屋檐下的紅燈籠,如座泥塑雕像一樣久久不動,隨着老太太這一聲嘆息,胸膛里的心臟像被一隻手用力揪捏了一下,猛地顫悸起來。

娘親屋裏總藏着數不清的又細又軟的鞭子,偷偷拿出丟了,轉眼娘親又能變出一根。很小的時候,抽在身上,或許還有點痛,長至十一二歲與娘親一般高了,鞭子愈發顯得柔弱無力,娘親裝着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其實鞭子輕輕落在身上,跟趕蚊蠅相差無幾。

楊六郎一金青一猩紅的兩隻眼睛,同時流下淚水。

張慶之酒氣散盡,被一陣涼風吹醒。

「放下了嗎?」張慶之打着呵欠隨口問道。

「放下一半了,放心下來了。」楊六郎笑答。

「這麼快就放下一半了?」張慶之故作驚訝地感嘆。

「紫娟姐在酒窖里給我講了一個道理,好姑娘,就應該有一個好歸宿。你說呢?」楊六郎遞過酒碗給張慶之,另一隻手端碗與張慶之碰了一下,一口飲盡。

「你也知道,我就是一個暫寄人間的冤魂而已,陰陽兩隔,縱使珍珠再好,又能如何?」楊六郎自嘲道。

「所以你放下一半,深藏一半?」張慶之覺得這個理由極好,既深情又風雅,妙到毫巔。所以也一口飲盡碗中酒。

楊六郎又給二人的碗都滿上酒。

「沒酒了,最後一碗。」楊六郎醉眼朦朧。

「為什麼對待春芽和珍珠兩人的態度完全不一樣?」張慶之端著酒碗,突然挽了話題,問道。

「也許是楊珍珠本來就是一個有希望的人,而春芽除了我之外就沒有了其他希望吧。」

「如果楊珍珠不答應韓擒虎求親,一直在等你呢?你怎麼辦?是否會回去和她在一起?」張慶之追問。

「我也不知道。」楊六郎笑着回答,「幸好世上事沒有那麼多如果。」

楊六郎舉碗與張慶之碰了一下。

花開正濃,新月漸滿。

月下痛飲陳年桂花釀,花在碗中,月在碗中。

過些日子便是花好月圓,還有什麼比這個結果更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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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將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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