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落水

軟皮爛肉的豬蹄子,花了兩個一個多時辰才煨出來,端到宋知濯面前後,明珠自己舀了一口嘗了下,的確已經軟爛到不需要細嚼的地步。

一勺一勺哺喂到宋知濯嘴裏,怕他覺得膩,還將一塊兒西瓜搗成汁喂他。

她一個胳膊肘半搭在案上,另一個胳膊一抬一收,每個回合都漸漸將宋知濯點點滴滴的生命力重新匯聚,她細細與他說着閑話兒,「頭先去廚房,遇到你們家二奶奶,長得真好,就跟你牆上掛的仕女圖一樣!」

她再遞上勺時,宋知濯抿著唇,偏過眼去。明珠撇下嘴角,瞪着大眼看他,「你這人,慣會使性子的,我又哪裏得罪你了?」

頃刻,宋知濯又將眼偏回來,掃過她的手腕,滑下去的翠綠袖口露出半截白嫩的皮膚,光溜溜的,不見原先兩個玉鐲。

明珠順着他的眼神自視一瞬,恍然大悟,「哦,那個鐲子是你們家送聘的時候給的,我戴不慣這些首飾,收起來了,就擱在你案上的小箱子裏,連那兩根玉簪一起。」

她只思度,自己不是這裏的正經奶奶,不好白要別人的東西。

此刻,外頭有女人嬉鬧之聲,明珠見宋知濯皺了下眉,便起身走到窗下去看,是嬌容及幾個小丫鬟,正撲在一處嬉鬧,你丟我一朵花兒,我仍你一片葉,儼然一副美人戲春圖。

天上殘陽未收,自天邊泛出一道金光,久照這人間荒誕。明珠暗自垂頭,嘆息一聲兒,將幾扇檻窗輕合,走回宋知濯面前,巧笑安慰,「沒事兒,他們樂他們的,咱們說咱們的話兒。」

她扯正裙邊兒蓋住腳面兒,在他膝蓋上輕拍一下,「噯,趁天未黑,我推你出去走走吧,你也帶我逛逛你們家這院子。」

宋知濯將眉頭放平,盯着她細看,見她巧笑逗趣:「你們家也大,除了那日去給你家太夫人請安,我來來回回就在廚房和這院兒里兩頭跑,別的風景倒是沒機會見見,我對你也算盡心儘力了,你就帶我去長長見識吧?」

見宋知濯面色無疑,明珠便自作主張,將他推了出去,一路閑逛,這府邸太大,處處可見巍峨的亭台軒榭,她一雙眼睛走馬觀花似的忙碌。

行至一片小湖,湖心有座亭子,她抬眼去看,漆黑的匾上用朱漆描了「煙台亭」三個草書,下頭有一棱邊桃木桌,配了幾個圓凳,明珠暗暗咂舌,這閑處都擺得如此闊氣。

推著宋知濯從亭子裏退出來,繞出那道九曲迴腸的水廊,岸上風擺垂柳,離了一寸,就是條青石板的小路,兩人沿着湖邊兒一遛走,明珠在後與他閑談,「你家跟宮裏比也不差吧?我瞧著一草一木都是精貴,更別提那些石座宮燈,還有那些牡丹芍藥,海棠落英。」

她這裏花心爭吐,宋知濯只淡淡聽着,他早就看習慣了,那些山木水石,在他眼裏不過是些魑魅鬼蜮。

忽然聞得有人說罵,抬眼去看,見岔道上迂過來三個女子,頭上挽著單螺髻,穿着鵝黃石榴裙,明珠認得,嬌容也穿過這樣的服飾,想來也是府里的丫鬟。

那三人漸漸走進了,不知是不是受了哪位主子的閑氣,臉上明顯余怒未消,打量一瞬明珠,瞥眼一看木椅上的宋知濯,便「噗呲」一笑,「癱子還出來閑步?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隨後這丫鬟又虛行一禮,漫不經心地諷刺:「喲,大少爺這是跟新奶奶出來逛呢?好多時不見,大少爺可好?」

明珠半步向前,規規矩矩地合十作揖,「幾位施主萬福。」

那丫鬟斜過眼來,將她從頭到腳細看了一番,「聽聞咱們家新大奶奶是廟裏出來的,果然沒錯兒,跟廟裏那些小姑子一個派頭,只是……出家之人向來不沾紅塵,怎麼大奶奶這麼快就跟我大少爺夫妻和睦上了?」

她說話兒頗有些淫/意,旁邊一位也不服輸,搭了她的話兒,說得更污遭幾分:「噯,那廟裏的女子久不見男人,可不是就如那餓虎撲食一般?這一見男人吶,也不管是癱的瘸的,扭著身子就往人懷裏坐。可惜這是個賤種,一輩子也體面起來!」

「哎呀,你怎麼連這種臟事兒都說得出口?」

「怕什麼?能做出來還不讓人說?」那丫鬟扭臉譏笑。

明珠無頭到腦的被她們抓住撒氣,聽了半晌,笑已僵在臉上,只得尷尬避忌,「幾位姐姐聊,我們先不叨擾了。」

她推著宋知濯打算錯身過去,不知是哪個丫鬟,眼疾手快,伸出繡鞋掃了一塊石頭過去卡在木輪底下,明珠不防,那木椅便直往湖裏栽下去。

「噗通」一聲,宋知濯連人帶椅子都跌進湖裏,那湖水有些草腥,他閉眼緩緩往下沉陷,直到被水面淹沒,他還在揣度,該不該自己游上岸去。

下一刻,他就否定了這種搖擺,任憑沉浮。

水面漸漸歸於平靜,盪開的漣漪慢慢合攏。岸上那三個丫鬟見狀,自嫩綠綉邊兒的袖口裏掏出手帕,紛紛捂嘴直笑。

而明珠,立在一邊木了身子,眼睜睜看着宋知濯的身影消失,這一剎,彷彿湖水也灌進自己的口鼻耳朵里,那種可怕的窒息時隔多年,攜帶刺骨寒冷捲土重來,將她重重包裹。

但下一瞬,她便當機立斷將自己從過去的思緒里拉回來,橫掃一眼身邊三個丫鬟后,「噗通」跳入水中。

宋知濯再次看到她,眼見她和湖面的波光一起遊盪過來,她的長發隨水游移,慢慢纏繞在自己指尖,她的手攬住自己的腰,撥開水面,又讓他又重回天地。

狼狽上岸,明珠按捺驚魂,將宋知濯扶靠一棵楊柳,抬頭一看,那三個丫鬟還在,她倏地不知哪裏冒出股邪火,站起來,跺一下那雙盛滿水的湖藍繡鞋,兩手翻了個腕兒,抵於腰側……

「我去你娘的三個小浪/貨!你爹娘生你們就為倒屎用?張嘴就滿口污遭,」明珠撤回一隻手,擱在鼻前軟軟地扇了兩下,「難不成是從下面吃進去又從上面吐出來的?要不怎麼嘴裏盡噴糞?在哪裏受的鳥氣,只管在姑奶奶面前撒?告訴你們,姑奶奶打小要飯,什麼髒的臭的沒見過?什麼爛貨地痞沒遇到過?只管來!我倒要看看,是你他娘的死!還是姑奶奶我死?」

頓時鴉雀無聲,她還不解氣,彎腰從湖邊淘澄出一把淤泥,用力一擲,灑得三人滿身滿頭的泥巴,「滾你娘的小騷/毛!再杵著,姑奶奶把你們都丟湖裏餵魚!」

那三人震驚之餘,提着裙子撣著泥一路跑遠。

明珠氣喘吁吁,這才得閑回頭瞅宋知濯,見他兩個眼睛鼓著,顯然也是受了驚,她頓時萎靡下來,尷尬地蹲下身去,撥開他臉上凌亂的幾縷髮絲,「我……你也是看在眼裏的,我這也是迫不得已。」

她旋踵背轉過身,拉着宋知濯兩個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奮力撐地而起,咬着壓根兒,「我背你回去!」

宋知濯高她許多,腳尖后搭在地上一路拖行,撲在她瘦弱軟背上,聽見她沉重的喘息,他漸漸感覺,這潦倒一生,終於上岸了。

回到院兒里時,已是天色鴉昏,天上懸掛一輪冷月,橫照人間。

小公爺落水,府里無人問津,仍是明珠,掛着一身湖水,矇著眼睛,將他胡亂擦乾穿上衣裳,用被子裹住。自己則依舊放下帳簾,在外頭就著昏庸燭火把自己收拾停妥,爬上床去。

她伸手碰了一下宋知濯,發現他仍是渾身冰涼,便掀了自己的被褥,鑽進他的被子裏,手腳並用擁住他,「一會兒就不冷了,一會兒就不冷了……」

宋知濯不為所動,明珠上下撫着他的手臂,「可別着涼了,等天一亮,我就煮薑湯給你喝,」稍一想,她便擔心他誤會,趕緊補貼上,「若是真傷寒了也不打緊,我最會照顧病人的,從前我師父病了,哪一回不是我伺候在病榻前?」

宋知濯沒有回應,她半點兒都不介意,甚至有些歡喜,這些日子,對着一個啞巴,猶如對着一個永無回聲的山谷,不會有聲音回應她「你怪可憐的」「你命真苦」之類的話。

或許跳下去救他,除了明珠悲天憫人的佛心,還因那點兒被隱藏起來的自尊,雖已是卑微得不值一提,可跟宋知濯相較,也顯得沒那麼可悲了。

她嘻嘻淺笑,將那點兒落魄倏然抖落,「我師父病著的時候倒是好些,沒力氣打人罵人,」隨後又在宋知濯頸間輕皺一下鼻子,「等一好了,又整日教訓我,有時候想跑,可跑哪裏去呢?我可不想再過三兩天吃不上飯的日子,要不就真的只有往勾欄瓦舍里去了……」

外頭月亮不知何時已倒掛窗外,灑進屋內一片炎涼冷光,在這片寂靜得了無生息的素暉中,宋知濯側頭,發現明珠在自己頸上已睡過去,他藉著月光細看她的臉,娥眉緊蹙,嘴裏淅淅在嘀咕着什麼,湊近去聽,隱約聽見,「爹爹,求求您,水裏太冷了……」

每一個字,都是蟹子倒尾,蟄在宋知濯心上,這種細碎的疼,令他覺得自己徹底活了過來。

確定明珠已睡死過去后,他才從自己的陰寒故國踏出腳來,伸着手臂將另一具同樣冰冷的身體摟進懷裏,輕聲安慰,「乖,不冷了。」

擁著明珠,在這張寬廣得寂寞的床榻上,他將十九年來獨不得出、含垢忍辱后殘存的零星情感,匯成從眼角滑下的一滴熱淚,落將在她的臉頰,使她能得已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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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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