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飛鳥獵盡良弓藏

31. 飛鳥獵盡良弓藏

昔日繁華富麗的永壽宮被燒毀之後,原址上重建了一座更加富麗堂皇的豪華宮殿,宮殿落成那日,臣子們請嘉靖來定名,誰知嘉靖懸腕良久,仍在皓白的宣紙上重重的落下「永壽」二字。大抵是這位年過花甲的老皇帝的心聲吐露,他這輩子煉丹修道,求得就是個長生永壽,可無論吃了多少的丹藥,仍然抵不過自然的力量。

嘉靖皇帝的病勢日益嚴重了,自開春后,他一次朝也沒上過,每日里纏綿病榻上,漸漸連睜眼視物都有困難。國事一改交給了裕王處置,裕王府的侍講學士高拱在首輔徐階的推薦下,也順利進入內閣,官拜文淵閣大學士,至此嘉靖朝的權相嚴嵩一黨在朝中根基完全鏟盡。然而這一切嘉靖早已無從知會了,鎮日里只有過去的妃子和太監在身邊陪著他,永壽宮裡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陰霾的意味。裕王處理政事繁忙,沒法日日照料在父皇的病榻前,便讓安媛與陳氏帶了幼子翊鈞,終日侍候在永壽宮中,希望牙牙學語的孫兒能給年邁的父親帶了一絲生機。

立夏那日,蟬蟲在窗外嚷個不停,淡淡的陽光透過殿閣照射在無影的金磚地上,老皇帝猛然睜開眼睛,含糊的叫道,「圳兒,圳兒回來了。」嫣兒與陳氏正在一旁打扇,倒是被驚得一駭。待聽清了他說的什麼,嫣兒便柔聲勸道,「陛下寬心。四王爺在德安封地過的好好的呢,並沒有回來。」安媛正抱了孩子侍立在一旁,翊翎還不會說話,被嚇的嚎啕大哭起來。陳氏又是哄孩子又是招呼宮人來,百忙之中微微一瞥侍立在階下的盧靖妃,卻見她不敢放聲,只是偷偷拭了拭眼角的淚。

老皇帝看清了是嫣兒,面上閃過一絲不愉,擺手讓她們都退下。唯有藍真人留了下來,老皇帝握住了他的手,彷彿剛剛從噩夢中醒來,額上全是汗水,浸的花白的眉須也都是汗意,喃喃道,「道玉,道玉,朕真的看清了,是圳兒…圳兒….還有方皇后…張淑妃…他們都來了,你說他們是不是都在怪朕。」

老皇帝用一種近乎寵溺的信賴口吻和藍真人說話,他們之間彷彿貫連著一條看不見的曖昧絲線,藍真人旁若無人的反握住他的手,潔白如玉的面上閃過一絲鬼魅,口氣亦是柔和的,「陛下,您憂心過甚了。他們都是您至親至近的人,就像貧道一樣……就算為陛下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的,怎麼會怨恨您呢。

嫣兒的面上閃過一絲羞辱與厭惡,便連盧靖妃的面色也很是難堪。安媛偷偷的覷了一眼陳氏,只見陳氏眼觀鼻、鼻觀心,彷彿毫無知覺的念著佛號。

忽然門外響起了一聲奏報,「啟稟陛下,四王爺薨了。」嘉靖一愣,彷彿還沒有聽清楚,追問了一句,「你說圳兒怎麼了?」

安媛聽了這聲音,不敢置信的轉過頭去,卻見那人靜靜地站在門外,身形清健,青衫如舊。她的眼眶瞬時便紅了,抱著孩子的手覺得有千斤之沉。只聽他依舊穩穩道,「啟稟陛下,德安剛稟報的消息,…..庶人朱載圳因病不治,已然亡故了。」盧靖妃在旁聽得清爽,凄厲的喊了聲「我的兒」,雙眼翻白暈了過去。

嘉靖怔了許久,終於明白了這話語的含義。「好,好……」他目中含淚,臉色焦黃,扶著床沿猛烈的咳嗽起來,嗆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接著一口痰堵到了氣管里,他粗重的喘了幾聲,卻沒再喘上來氣。侍立的宮人們剛剛扶起盧靖妃,此刻又都衝到皇帝的病榻前,手忙腳亂的傳著太醫,一時間宮裡亂成一團。

安媛抱著孩子被擠到角落裡,此時卻沒有人再顧得上他們母子。孩子還不會說話,被嚇的嚎啕大哭,小臉都憋得通紅。安媛瞧著又是心疼又是著急,抱緊了孩子往旁邊退讓著,此時人不斷的湧進來,她站立不穩快要摔倒在地上。

「把孩子給我。」忽然她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就在身旁,一隻手已經穩穩的托住了自己。她不及多想,把孩子遞了過去,低聲道,「謝謝你….你…你還活著。」

說來也奇怪,孩子一落入張居正的懷中,瞬時就止住了哭聲,雖然臉上還掛著淚珠,可是卻咬起手指好奇的打量起他來。他也微微一笑,順手逗弄的捏了捏孩子的面頰。安媛又是驚奇又是詫然,她忽然覺得背後有道目光向自己投來。她心神不寧的回過頭去,不遠處只有陳氏依舊垂目念著佛號。

猛然聽到秦福尖利的聲音適時響起:「裕王到。」

人群忽然瞬時安靜了下來,人人都畏懼裕王的威嚴,黑鴉鴉的跪了一地。安媛還在發怔,一旁的張居正一拉她的衣袖,拽著她跪在地上。裕王四面環視了一周,安媛忽然覺得那目光直直的穿過人群落到自己身上。她心中一懍,身子伏的更低了些。

身旁的太醫低低的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裕王快步的走到父親的病榻前,跪了下去。身後的首輔大臣徐階撫了撫長須,悲戚的轉過身來,已是目中含淚道,「大行皇帝駕崩了。」

大殿內一片肅穆。眾人心中拿捏不準,不知是該放聲舉哀還是該磕頭恭喜新皇帝的即位。在尷尬的冷寂中,個中偶有頭髮花白的年老太監侍女們,恍然想起四十五年前,也是在這間大殿里,年輕的武宗皇帝在卧榻上去世的情景。

「王爺請節哀,先頒布大行皇帝的遺詔要緊。」徐階扶起了哀戚不止的裕王,輕聲說道。裕王點點頭,「但聽先生吩咐。」

徐階此時方才拿出內閣首輔大臣的做派來,他接過秦福早已密封好的漆金木匣,鎮定的打開,拿遺詔的手居然微微有些發抖。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匯聚在他身上,人們都焦急的聽著剛剛死去的大行皇帝最後的遺命是什麼。

這份遺詔是嘉靖皇帝口述,徐階親自起草的,此時他再度打開,看到自己熟悉的字跡,心下仍然不免有些激動。在大行的皇帝面前頒讀遺詔,這是一個臣子位極人臣的至高榮譽,便連即將極為的天子也要臣服的跪在他腳下,心驚膽戰的聽他口中吐出的那個名字。這一刻,徐階感受到無尚的榮耀,他內心深處甚至隱隱有些遺憾,從今往後是不是再也無法逾越這樣的人生高點了。

這樣的想法在他腦海中劃過了一瞬,他很快恢復了平時溫淡從容的態度,展開遺詔朗聲念道,「朕以宗人入繼大統,獲奉宗廟四十五年。深惟享國久長,累朝未有。乃茲弗起,夫復何恨……」這遺詔著實很長,嘉靖皇帝娓娓而敘自己的生平功過,眾人都聽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到了一個重點的段落,「蓋愆成昊端伏,后賢皇子裕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訓,下順群情,即皇帝位。」

聽到這句,人們肅然驚醒,這是說裕王即位了。然而這遺詔卻還沒有完,只聽徐階又念道,「喪禮依舊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舊時嬪妃宮人,未有子女者,一概殉葬永陵。郊社等禮及朕祔葬祀享,各稽祖宗舊典,斟酌改正……」

殉葬二字如平地起了驚雷,眾多年輕的宮嬪瞬時都放了聲,紛紛啼哭哀求起來。

「哭什麼哭,」冷不防裕王轉身怒斥道,「這是父皇的遺詔,公然咆哮,成什麼規矩。」他說著蹭蹭幾步踱下了玉階,繞著眾人走了一圈,眾人都安靜了下來。安媛覺得那雙棕色繪著暗龍紋的履靴停在了自己的眼前,她便把身子俯的更低了,冷不防聽到他問道,「翁妃這是怎麼了?」

陳氏在一旁又是恭敬又是自責的說道,「啟稟陛下,翁妃娘娘傷心先帝去世,當時便暈厥了過去。都是臣妾照顧不周,大殿之中太是擁擠,臣妾沒有照顧好娘娘。安媛妹妹又要看管孩子,又要照顧娘娘,險些摔倒,還是張大人站的近,扶住了妹妹,這才沒有闖出大禍來。」

安媛心裡一涼,側頭去看,張居正沉默不語,裕王接過了他手裡抱著的孩子,把它交在一旁的乳娘手中。冷不防對上了裕王的目光,幽深、黑暗、隱約布滿了震驚與猜疑。她心裡陡然一驚,有些明白他這通火氣是對著自己而來,卻聽他的聲音也是壓得極低的道,「宮中法度,雖是在內廷之中,仍然要各自遵守,不得逾了各人自己的本分。再有被…….朕發現不守法度的,朕絕不輕饒。」

徐階等他重新走回了玉階之上,這才繼續念遺詔道,「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見監者即先釋放復職。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齋蘸工作採買等項不經勞民之事悉皆停止。於戲!子以繼志述事並善為孝,臣以將順匡救兩盡為忠。尚體至懷,用欽未命,詔告天下,咸使聞之。」徐階拖長了音調念完了聞之二字,至此,遺詔方是頒布完了。

裕王深深凝視著雙目緊閉的父親,這麼多年來戰戰兢兢,對他而言父親首先是第一次覺得父親的距離近了些。他緊緊握住父親僵硬的雙手,輕聲的喚了一聲「父皇」,已然泣不成聲。徐階扶住了他,將一頂孝帽奉上,嘶啞的聲音道,「陛下保重。還有社稷子民等著陛下。」

裕王肅然一驚,默默地帶上了孝帽,在徐階的攙扶中,他完成了從「王爺」到「陛下」的角色轉換。

嘉靖皇帝的靈位須得在奉天殿中停放三日後,才能移到景山上的觀德殿去正式出殯。裕王繼承了皇位,自然不能再在王府中居住了,當夜就搬到了宮裡去,只待十日後登基大典。但依宮中舊制,潛邸中的宮人並不能隨他搬到宮裡去,一切都得等登基大典後方才可以行冊封之禮。

故而當天傍晚,陳氏親自來了安媛房中,身著一件絳色的紗袍,外面罩了麻布的孝服。陳氏的不過中人姿色,鼻眼都非常小巧,團團的擠在略有些顯富態的臉上,總能顯出有些驚愕的表情。她的額發梳的一絲不苟,烏黑油亮的頭髮攏成一個團圓的髻子,反而顯得十分老成,看上去足足超過了她的歲數許多。然而她的態度永遠都是謙和而有禮的,這也彌補了她容貌上的不足,使她看起來到有幾分貞靜嫻雅的氣度。

只見她手裡捻了串佛珠,細聲細氣的對安媛道,「妹妹,依著宮裡的規矩,陛下登基之前,沒有名分的宮人是不能入宮的。但陛下掛記著皇兒,特地吩咐要把翊鈞先接進宮去。妹妹若也跟著去了,服孝期間難免會引得臣子非議,這也與禮法不合。這樣吧,不如姐姐先帶著皇兒到宮中去住,妹妹就委屈幾日,我想等陛下登了基,立刻就會頒詔讓妹妹進宮的。」

陳氏的話說的雖然婉轉,卻刻意強調了「禮法」二字。安媛聽明白了自己是「沒有名分的宮人」,而她是以准皇后的身份下的旨意,她心裡五味雜陳,卻不敢抗旨,默默地俯身道,「妹妹知道了。」陳氏再無多話,轉身一擺手,身後跟來的奶媽趕緊從床上抱走了熟睡的翊鈞。

陳氏一出門,卻見抱一位容貌美艷的宮裝麗人站在房外,她打量了伊片刻,不動聲色的誇獎道,「這位妹妹模樣真俊,只是有些面生,不知出身什麼人家?」

「臣妾殷氏,父親是禮部侍郎殷士儋。」殷氏不過二八芳華,然而容貌艷麗、出身名門,舉止都帶著几絲傲氣,「臣妾奉陛下旨意入宮,特來聽娘娘教誨。」

「我沒有什麼要教誨你的,」陳氏露出一絲慈和的笑容來,「妹妹這般好的容貌,只可惜衣著太清減了些,襯不上妹妹的絕世之容。妹妹還是換套衣服,隨我一起入宮去吧。」

聽到隔壁東廂里傳來熱鬧嘈雜的聲音。東廂是陳氏的居所,想必正在忙著收拾東西入宮了,安媛聽到窗外混雜著兒啼聲,心不免被揪得緊了,推開窗子往外看去,只見東廂外堆著大小的箱籠飾物,裝了足足四五車。

「快些裝車,天黑前要進的宮裡去……」

「馮管家,後面那五車的綢布裝好了么?」

「嘿。小王爺的衣服怎麼還沒收拾,這都火燒眉毛了。」

……

外面的奴僕雜役吆七喝八的叫嚷著,驚醒了老媽子懷裡抱著的翊鈞。

「哎喲,別嚷了,都小聲點,吵醒了小少爺怎麼得了。」

「壞了壞了,看等會兒王妃娘娘怎麼責罰。」

……

剛從美夢中驚醒的翊鈞顯然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大聲的啼哭著,四面張望著尋找自己的母親。它一身紅色的小襖子都是安媛親手所縫,人群中格外顯眼。

安媛心裡像有塊帕子,被絞的擰不出一滴水來,只是生疼生疼的鑽到心裡。她知道讓自己留下來,是他在懲罰自己的「不守規制」。他已經容忍自己太多了,甚至甘願認下這個本不屬於自己的孩子。可他怎會容忍在大行皇帝駕崩的靈堂里,看到她和叔大並肩跪在地上,她想起下午那一刻的目光就渾身發冷,那目光鋒利的快要把她撕碎了。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忍心再看下去,重重的合上了窗子。

東華門內,陳氏的車籠悄無聲息的進了皇城,長長的車轎足有十餘輛,馬匹也一概用棉布裹了四蹄,發不出一點聲音。唯有陣陣兒啼聲透窗而出。

裕王站在大殿上一直焦慮的等待,待聽到兒啼聲他終於放下心來。面色陰沉的對一旁的秦福吩咐道,「都準備好了么?」

秦福面無表情的跪了下去,「啟稟陛下,都準備好了。四十個錦衣衛隨時待命,只待陛下一聲令下。」

裕王輕輕頜首,「天一黑就動手吧。」

陳氏她們走了之後,院落里陡然空蕩下來。安媛嫌屋內太過空悶了,便由玉簪陪著到庭院里走走。自從生產後,一直都是玉簪在照料自己。算著日子也過了三個月之期了,算起來徐校尉來接玉簪過門就在這幾日了。

此時安媛驚奇的發現府里的侍衛都被撤走了,重新換上了些不認識的面孔。她試探著走到一個陌生的侍衛面前,問道,「老譚去哪裡了?」老譚是王府原先的侍衛長官,常常幫安媛跑腿買些孩子的衣物吃食,因而格外熟焾些。

「不知道。」那名侍衛生硬的回答道,他的面色是古銅色的,泛出一種健康的深黝。身上的服飾卻是華麗異常的麒麟鬥魚服,雪白的袍衫更顯出他的黑來,看起來格外的不協調。

「他們是錦衣衛的人。」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她背後響起。懶洋洋的,還帶著一絲戲謔的、年輕的熟悉。她回頭卻很啞然,居然藍真人也在王府里,「你怎麼會在這裡?」

「宮裡太吵了,陛下說讓我先到王府里休息幾日,再接我回宮去,重新封為上師。」安媛每次見到他都是在嘉靖皇帝的身旁,他總是站在陰暗的角落裡,此時站的近了,她才仔細的打量起他來,卻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紀。藍真人的面色是一種透明的白皙,五官是極為精緻而俊秀的,長長的蛾眉入鬢,修飾的不輸於任何一位美女。他修長的手指拈著一隻透明的水晶杯,裡面盛滿了殷紅的葡萄酒,更襯得他修長的手指皓白如玉。他的眉目間總是洋溢著淡淡的不屑,唯有顧盼間眸里才透出一絲晶亮的光彩,這個男人,居然妖魅的不輸於女子。她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陛下指的已經是「裕王」了,不知為何,她心裡有一絲的反感,輕輕的點點頭,也不理他。

「天氣有些涼了,我去屋裡拿個暖爐來給夫人捂手。」玉簪心細,見安媛與藍真人有話要談,便借故走開。

藍真人似笑非笑的打量著她,忽然開口道,「李夫人,你的面相真是別緻,貧道初見到你就覺得驚奇。夫人看上去你不過二十餘歲的芳華,而且是富貴至極的面相。只可惜夫人面有斷相,這是折壽之兆,命中有大的劫數,按理說活不過十六歲。而且便是夫人此時,面上依舊籠著一層青晦之氣,這是已死的人才有的相呵……」

安媛心裡陡然一驚,不敢置信的轉過頭去,目光怔怔的盯著他,唯恐自己沒有聽清,「真人,你說甚麼?」藍真人的話落到耳里,無異於萬馬奔騰,她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了,借用了這具不知是何人的身軀,當然早已是已死之人了,只是她從沒想過有人可以看破這一層,難道世上真有怪力亂神之說,那是否自己回到原來的世界還有希望?

「我說夫人是富貴至極的面相呵,」藍真人輕輕呷了一口杯中美酒,嘴角綻出一個光彩無限的魅笑來,瞬時彷彿有萬丈華光籠了他周身,「夫人既然衝破了命中大劫,便是萬萬人之上,還有何不滿意的?唔,做此愁眉?」

安媛還欲再問,卻聽另一人忽然冷冷道,「宮中女子,誰不是富貴的命。李夫人養育皇子,自然是富貴至極的命數,這個在下也算得出。」此人衣衫磊落,正是久別多日的王世貞,他此時見了安媛,恭敬的行了個禮,微笑道,「許久未見,夫人安好。」

安媛還過禮,卻是驚詫,隨即想到那日嘉靖皇帝壽筵上所見的畫,頓時有些瞭然,微笑道,「王大夫,你…你…的心愿達成了。」

王世貞點了點頭,亦含淚道,「在下為報父仇,隱忍多年,恨不能生啖嚴嵩老賊。幸有尊兄成梁將軍與當今陛下相助,方有機會搬倒老賊!那日菜市口上將小賊嚴世番千刀萬剮處死,在下花了二兩銀子去買了一塊他腿上刮下的肉,親手燉成湯盅吃了下去,以慰我父在天亡魂!」

安媛聽得駭然,自從那天在壽宴上見了嚴嵩來奉畫,她就隱隱猜到這畫與自己在李成梁處所見的那副畫有關係。王世貞苦心要報仇,自然了解到嚴嵩投機心切,想尋到絕世名畫《清明上河圖》獻給皇帝復寵,於是他們才精心布置了一切。原來嚴世番已經被千刀萬剮的處死了,聽到市井中有人們爭先恐後出銀買其肉的說法,也都是真的。她腦海中浮現過嚴世番那張眇目的面孔,心裡卻有些不忍,低聲道,「王大夫能報父仇就好,沒想到….沒想到王大夫是陛下的人。」

王世貞有些得意的說道,「自然,若沒有陛下的苦心布置,元美就算偽造了畫作,想拿去掉包也不是容易的事。」

安媛想起那日裕王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為景王分辨的樣子,愈發覺得不寒而慄,她忍住心中的厭惡,淡淡道,「哦,真是布置周全的緊。」

冷不防藍真人忽然插了話,「王公子的畫模仿的再像,若沒有貧道提供的明礬,如何能在畫上顯出海瑞那廝的罵文來。」

王世貞瞥了一眼藍真人,卻甚是不屑道,「夫人萬金之體,何必在此聽這小人胡唚。齋蘸求仙之徒,禍國殃民四十餘年,真乃國之悲也!」

安媛微覺得尷尬,知道王世貞是儒生,最厭惡的便是仙道之徒。側目只見藍真人忽然笑道,「王公子面上俱籠黑氣,我觀王公子一心侍奉陛下左右,倒是想求個功名的,」王大夫聞言黑沉了臉不去理他。只聽藍真人又道,「王公子,恕貧道直言,你這一世沒什麼仕宦之運,而且命中犯太沖,近日恐有大劫,此番若能逃出升天,不若安安心心的歸家做些學問,恐怕日後青史留名,亦不在千古名臣之下。」

王世貞冷笑道,「李夫人有大劫,在下也有大劫,人人都有大劫,就不知藍真人的大劫什麼時候到?」

藍真人豁然睜目,唇角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綺麗,「貧道的大劫,大抵也應在今日了。」

「當」的一聲,彷彿是什麼掉到地上。安媛回頭只見玉簪捧著一隻暖爐過來,此刻見到王世貞驚得面孔霎時雪白,手裡的紫金暖爐摔在地上。

安媛霎時間心中明鏡一般,她早知玉簪對王世貞深有情誼,然而玉簪與徐校尉已有婚約,她雖然知道王世貞的下落,也並未對玉簪提起過半個字。此時見玉簪這般喪魂落魄的模樣,心裡大是不忍,柔聲道,「玉簪,這位王大夫在遼東時你也是熟識的,還不過來見禮。」

玉簪的芙面漲的通紅,踟躕在原地竟然半晌未動。王世貞哪裡會不知道玉簪的情意,只是他心中存志為父報仇,與兒女情長從未放在心上,平素里腦海中偶爾劃過玉簪的面容,也只是心上微微一軟,卻並未想的太多。此刻見了玉簪,他亦微笑道,「玉簪姑娘,很久不見了。一切可好?」

玉簪的嘴角微微翹起,看不出是喜是悲,深深地福身行了一禮,聲音細弱蚊吟,「一切都好,勞王先生掛懷了。」

武英殿內,裕王批著奏章,疲憊的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忽然向侍立在一旁的內閣大臣們問道,「新朝的年號和封號起好了么?」

徐階這些日子操持先帝的喪事,被繁冗的封號禮節折騰的焦頭爛額,早把這事拋在腦後,他愕然的張不開口。卻聽一旁的高拱振聲說道,「陛下,臣等以擬好幾個年號,請陛下定奪。」

裕王點了點頭,「高先生說來聽聽。」

高拱微微瞥了徐階一眼,不卑不亢的答道,「開裕、隆慶,寶光,請陛下定奪。」

「這是內閣共同擬定的么?」裕王微微皺眉,問道,「徐先生怎麼看?」

徐階心裡微微不快,這麼大的事居然都不和自己這個首輔大臣說一聲。但他深知高拱是裕王的授業恩師,在裕王心中的地位其實遠遠超過自己這個前朝老臣,他識趣的退了一步,油滑的回答道,「陛下,老臣覺得寶光為年號不錯,意思吉慶,又貼合如今天下太平盛世的氣象。」

高拱插話道,「開裕也不錯,開闔縱橫,蔽除陳舊,一派新勝之氣。」

取新退舊,怎麼聽怎麼是有所指的。高拱不過是新入內閣,居然如此針鋒相對、咄咄逼人。徐階心裡更加不悅,但面上依舊半分不露,躬身道,「高大人言之有理。這三個年號都是極好的,還是請陛下定奪吧。

裕王微一側首,卻是向最末望了去,「叔大,你認為呢?」

張居正俯身在地,寬大的袍袖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聽他穩聲道,「開裕新盛,隆慶福綿,寶光華貴,各有所取,臣才學見識淺薄,委實難辨高下。」

高拱暗罵他圓滑,三個都說好,真是誰也不得罪。徐階若有所思的望了望他,眉目間微微有些陰鬱。卻見裕王點了點頭,說道,「朕知道了,那就改元隆慶吧。」

大殿內,徐階見年號的事被高拱佔了上風,也不甘示弱的搶先回道,「陛下英明。封號臣等也擬了,陳王妃請封為皇后,李夫人封為李妃娘娘,此外還有一位殷氏新晉入宮,依禮封為貴嬪,陛下之皇子請封為榮王如何?」

裕王微微點頭,其他並無異議,只道,「李夫人養育皇子,封為貴妃吧。」

三個內閣大臣聞言肅然,都一併跪倒領旨。

秦福覷見裕王一邊看摺子,一邊直揉額頭,知道他處理政事有些乏了,他使了個眼色給侍立在殿角的阿保。阿保趕緊稟報道,「陛下,皇後娘娘帶著小王爺來了。陛下傳見么?」

果然裕王的眉頭舒展了一些,目光從奏摺上挪開,說道,「傳她們進來。」

內眷入宮,外臣都要迴避。徐階小心翼翼的問道,「臣等都告辭了?」

「高先生和叔大都是朕的府邸舊臣了,徐先生還沒有見過朕的鈞兒吧?」裕王目光中露出一絲溫柔神色,笑道,「都是一家人一樣,過幾天登基大典冊封時也要見的,不用講那麼多虛禮,一起見見吧。」

陳氏得了允許,姍姍的抱著孩子走進了大殿。陳氏相貌普通,衣飾又樸素,身在重孝之中,通身毫無綴物,只一襲麻制的衣裙拖到腳踝。相比起身後的殷氏卻身著貴重的錦緞白綢,妝容精製,容貌妖冶美貌遠甚於陳氏。

一旁的幾位內閣大臣都是學究出身,面上都或許露出些不滿來。裕王亦是先眼瞥到殷氏,微微不悅道,「侍雲,國喪怎能穿絲綢?」

殷氏心裡委屈,還未開言,只聽陳氏柔聲道,「殷妹妹年輕,還請陛下恕罪。」

裕王面色不愉,不再理睬殷氏,對陳氏說道,「恩,你以後是皇后,要好生約束後宮。殷氏雖然年輕只是選侍,也需多加教導。」

一瞬間,殷氏的從三品貴嬪就降為了從六品的選侍。殷氏委屈到了極致,揚眉卻道,「陛下,不是臣妾的錯處……」

「住口,」裕王厲聲呵斥道,「皇后和諸位先生都在這裡,怎麼能有你說話的份,還不快退下去好好思過。」

殷氏的眼眶倏的就紅了,她也不敢再分辨,姍姍的行了禮便退走,幾位閣臣見狀尷尬,也藉機退了下去。

走出殿門的時候,張居正望著押走殷氏的錦衣衛有些疑惑,「新進宮的侍衛怎麼這麼面生?」

「陛下換了錦衣衛的都督,如今是朱希孝當差了。」高拱撫著長須,神神秘秘的說道,「今晚據說朱都督第一天當差,就要去為陛下辦一件大事呢。」

夜幕初臨,如濃墨般看不到一絲月色。今夜的天色甚是反常,厚重的鉛雲層層密積,伸手也難見五指。

安媛見他們說的僵持,忙笑著打圓場道,「既然陛下都許諾了要將真人重封國師,真人以後自然也是有福之人,何必說這些晦氣的話。」

王世貞初攀富貴,心本是極熱的,聽了藍真人這樣喪氣的話,臉上青灰一片,重重的唾了一聲。

藍真人冷哼一聲,光潔如玉的面上微微露出不屑的神情,繪著捲雲墨紋的袍袖輕甩,卻是仰頭望天。

牆頭不知何時有了悉悉萃萃的聲音,如錦衫微動,又似弓弦錚鳴,在暗夜聽來尤是可怖的。王世貞聽了一瞬,赫然色變道,「這是什麼聲音?」

安媛微微遲疑的怔了一瞬,「好像是有人拉弓的聲音?」

裕王望了望陳氏安靜的面容,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又道,「….李夫人呢?怎麼沒隨你們一起過來?」

陳氏抬起臉龐,略有些浮腫的眼角露出幾分驚詫,奇道,「陛下不是吩咐讓李妹妹暫且在府中住著思過么?」

「誰說的,」裕王的面色驀然就變了,一層濃重的惶恐籠上了他的面頰,手中的戒尺啪的扔出了許遠,把一塊金磚擊得粉碎,「秦福,現在什麼時辰了?」

「離酉時只有半刻了,」秦福亦倉皇的抬頭道,「陛下,現在是否傳旨停止?」

「快馬吩咐朱希孝,要立刻停止下來。」裕王立刻離席起身,大步流星的就往外走去。

「陛下不要生氣,這都是殷妹妹說的,」陳氏在背後叫道,「若是殷妹妹誤解了陛下的意思。臣妾明日就派人接李夫人回宮來住。」

裕王氣不打一處來,人已經走到了門口,冗自遠遠的拋下了一句狠厲的話來,「把殷氏賤人給朕打入冷宮。」

藍真人無奈的瞧著他們,冷聲道,「王公子的書真是讀到狗肚子里去了,『狡兔死,走狗烹』竟也不知道?」

王世貞臉上霎時劃過驚懼與惶恐,厲聲道,「不可能、不可能…..陛下答應委我以重任…..陛下是英明之主,怎會做這樣的事。」

「正因為陛下是英明之主,我們才都得死,」藍真人刻意咬重了「英明」二字,面無表情的說道,「我們不同於徐首輔、高先生他們,他們是君子,是國之棟樑,他們為陛下出謀劃策都是陽謀,陛下登基后他們依舊位極人臣接收著所有人的尊重…..我們一直替陛下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所用的都是陰謀,我們知道的都是骯髒的秘密,是陛下永遠不能放在檯面上的秘密……現在陛下贏了,我們也該結束了使命了。這個道理王公子還沒有想明白么?」說著他輕輕晃動手裡的火折,借著火光,可以看到守衛不知何時都撤掉了,牆頭上忽然出現了無數的蒙面黑衣人,各各手持利弓,閃著寒光的箭尖此刻都包著厚厚的紙版,對著府里的每一個角落,與此同時,一股乾燥的油味充斥了這個院落,「你瞧瞧看這牆上站著的都是什麼人?」

「這些都是錦衣衛?」王世貞心裡早已明了他說的都是真的,他的面色瞬時慘白,四面環顧了一周,過了半晌,苦聲道,「是……是……我們都是該死的……陛下著實英明……」

「那牆上拿著令旗的,不是別人,正是如今深得陛下信任的新任錦衣衛都督朱希孝。」王世貞聰明絕頂,瞬時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忽然側頭看了一眼面無血色的安媛一眼,疑惑道,「那李夫人呢?您養育皇子,深受陛下寵愛,為何也和我們一樣的處境?」

玉簪早已駭得呆了,此時只是搖頭道,「不可能,陛下對夫人情深意重,不可能讓夫人置身險境的。」

藍真人亦是目露疑色的望著安媛,他猶記得許多年前小心翼翼陪伴在翁妃身邊的那個小小侍女,彼時她就手握了裕王的玉佩來求過他。

安媛至此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現在的裕王府被圍得鐵桶一般,只待外面的人一聲令下,飛蝗般密集的利箭就會射到這個王府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人可以逃脫。

她早該想到他是那麼冷血的人,連兄弟都可以陷害,連父親都可以下手,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成為帝王的人只會是孤家寡人,哪裡會有親密的情感,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棋子罷了,隨時都可以丟卒保車。之前的鈴兒,他明知深恨的嚴氏遺骨,依舊視為己出,甚至不惜滴血驗親時作假,其實也不過是為自己繼承皇位增添一個砝碼罷了。

她摸了摸袖中的一塊玉佩,觸手溫潤。那是許多年前他送給自己的,曾經遺失在火海里,原本通體瑩白的一塊玉,染上了再也擦拭不去的深深黑色垢印。她生下鈞兒那日,他把這塊玉佩重新塞回她手裡,上面多了一首晏小山的詞。

淡水三年歡意,危弦幾夜離情。

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

淥酒尊前清淚,陽關疊里離聲。

少陵詩思舊才名。雲鴻相約處,煙霧九重城。

於是他收留自己,對自己的溫存體貼,也不過是想利用鈞兒繼承皇位,如今他登基了,自己也再無作用了。然而她隨即想到,他還是讓陳氏把孩子抱走了,至少不是那麼無情到底——不過也許只有自己死了,才能永遠守住孩子身世的秘密,他這樣的人是容不得任何人威脅他的地位的。那以後等他有了自己的孩子,鈞兒會怎麼樣,她簡直不敢想下去——原來他們母子對他而言,都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她想清楚了這一節,心就像浸到冰窖里,冷的徹底。天下之大,處處都是欺瞞與陰謀。

飄零流浪了這麼久,其實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隔了半晌,她的聲音似是從雲端飄來的,「我想……我也只是個犧牲品吧。」

裕王府外的,里三層外三層的圍得嚴實。白日里早有錦衣衛的人馬把周邊的街道都肅清過,此時這裡如同一座死城一般,靜悄悄地沒有半點聲音。

此刻裕王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趕回府中去。按照事先的命令,只要酉時一到,裕王府中萬箭齊發,就將是一片火海,他不敢想象,那個清秀婉約的女子就要葬身在那片火海中。

錦衣衛都督朱希孝是自己最忠心耿耿的部下,從來沒有誤過半件差事。可現在他是多麼希望朱希孝耽誤了這件差事。

快一些,再快一些。他瘋了一般的催著馬,要去阻止親手由他布置的行動。

馬鞭重重的抽在黃風寶駒上,黃風臀上吃痛,驀然一躍,他已能看清遠處朱希孝的手中令旗乾脆的一搖,火勢瞬時滿天而起,映紅半壁天空。

心痛、後悔、眷戀、不舍。諸般滋味湧上心頭。只晚了這麼一瞬,他便失去了她,永遠的失去了她。

從失去到得到,他並沒有愛護她如珍寶,現在他悔了,可悔還有何用?

他殺過許多的人,手上早已沾滿了鮮血,可他卻從來沒有這樣的驚悸恐慌過。

這輩子他做過許多的決定,但這一定會是他最後悔的一個。他彷彿看到烈焰中那裾熟悉的衣衫翩躚,笑顏如花的容顏在火海中淡然而遠。

「住手!」裕王的眼內翻滾著絕望的巨浪,大聲叫道,「安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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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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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飛鳥獵盡良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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