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雪滿橫嶺路蒼茫

24. 雪滿橫嶺路蒼茫

從皇陵一路下山,山路甚是崎嶇難行,不過轉過了幾個山彎,便連先前巍峨磅礴的宮室也看不到了。才走過一個山口,卻瞧見有一個錦衣衛裝扮的侍衛站在路旁,隔得遠了看不清面目,只瞧見身後還有幾匹馬。張居正驀然全身戒備起來,右手便按上了腰間的懸翦劍。誰知身旁的安媛忽然止住了腳步,怔一怔神,猛然向前奔了幾步,卻摟住了那個小侍衛,喚道,「如松,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居正這才注意到,那侍衛身材矮小,看上去約莫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卻不正是鎮守遼東的摯友李成梁的長子李如松。如松如今脫去了稚氣,穿上了錦衣衛的服飾,卻也顯得很是精神,只見他本神色緊張的張皇四顧,此刻見到了安媛,卻喜形於色,叫道,「姑姑,可算等到你了。」他又看了一眼安媛身旁的張居正,略一愣神,趕緊恭恭敬敬的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頭,喚道,「恩師。」

張居正輕輕點了點頭,卻道,「恩,起來吧。」

安媛又驚又喜,拉著如松問道,「你何時拜他為師了?」

如松臉上露出一點羞澀的神情,說道,「半個月前,在爹爹的營帳中恰好看到張先生揮劍克敵的情形,心中很是敬仰,便拜先生為師學習劍法。爹爹也是極力支持呢。」

「你爹爹….」安媛聽了如松的話有些意外,回頭看了一眼張居正,輕聲問道,「你和李成梁將軍見過面了?「

張居正不動聲色的點點頭,神色里有些不自然,「見過一次,在軍營里。」他亦是沉思了一瞬,卻皺眉向如松問道,「你為何會在這裡等安姑娘?」

如松有些迷茫的抬起頭,奇道,「恩師,不是你給如松留的字條,要如松備好三匹良馬,就守在這裡等待姑姑的么?」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張薄薄的精美箋紙,上面隱約有兩行小字:

「如松吾徒,申時備良馬三匹,侯於京郊十八道嶺西路山口,以待為師。切切務誤。

師啟」

安媛湊過去瞅了一眼,只見紙箋上的字都是一般大小,筆跡圓滑嫻熟,正是張居正的一筆端正的小楷,她也不免「咦」了一聲。

張居正輕輕瞥了一眼,卻道,「學的甚像,只是我從來不用十竹齋的箋紙。」

如松獃獃的看著手裡握著的箋紙,只見上面浮著淡淡的山水墨跡,紙質勻薄而華美,箋紙底端更有餖版淺青竹畫,一看便知價格不菲,果然不是素喜簡樸的老師所用的,他囁嚅道,「恩師,恩師……」卻半天接不出後文。

安媛見如松神色沮喪,不免對著張居正一笑解圍道,「我瞧這寄信的人也沒存什麼壞心,讓如松在這裡等我們,還送了幾匹馬來,更加節省腳力。至於學你的字跡….約莫是相熟的人寫的。不過是開個小小的玩笑罷了……如松,你挑的這馬匹倒很是精神。」

如送果然聞言輕鬆了許多,趕緊牽了馬來讓安媛看。安媛見他選的馬匹都是高頭大馬,模樣漂亮,看起來就甚是精神,更不免刻意稱讚了幾句。如松一講起馬就來勁,說道這匹全身白色不含一根雜毛的叫做夜光白。這匹渾身烏雲墨黑,唯有四蹄雪白,乃是相馬譜上赫赫有名的烏雲蓋雪;另有一匹通體都是血紅色澤的正是相傳自大宛而來的「血汗馬」,這匹匹都是名駒,乃是如松專門從大內御馬監里精心挑出來的。

如松把「血汗馬」牽給了安媛,說道,「紅兒性子最溫順了,適合姑姑坐騎。」又把「烏雲蓋雪」恭恭敬敬的牽給了張居正,低聲道,「師父,請您上馬。」

張居正仔細瞧了瞧那馬匹,臉色卻沉了下來,眉目中隱隱有不悅之色,「遠途奔走,短小精瘦的馬匹方有長力。這些馬匹雖然生的高大,模樣漂亮,興許是有名駒的血統,但卻是從小生活在御馬監中,吃著最上等的飼料,從未出過遠門。我們走的是山路,這些馬匹難免會踩到石子,崴傷了馬蹄,騎乘最是危險的。這便如同出身優越的高門弟子,自小富貴,然而華而不實,耐不了久力,便沒有多大出息吧。。」

如松頓時泄了氣,很是愁眉苦臉的悄悄抬眼望著安媛。想不到張居正竟然是這樣一位嚴師,對待學生時刻敲打,很是苛責。如松生性活潑跳脫,李成梁有意讓他拜這樣一位嚴師,恐怕是為了磨磨他的性子的。安媛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卻道,「甚是,甚是……」

如松見沒了撐腰的,只得訕訕的低下頭去,含了委屈小聲道,「恩師,如松知錯了……」

張居正面上沒有半絲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望了望天色,說道,「走吧。」

三個人各自牽了馬緩步下山,此時天色漸暮,無盡的晚風吹來,微微蘊著一絲涼意,枝頭的半黃的葉間漸漸吐了些新綠,卷著一點點未化盡的霜雪,彷彿蘊有了無限的生機。

行了許久,只覺得身在連綿起伏的山勢中,仍未有走出去的跡象。安媛只是稱奇,「這裡的山真是大,走來走去像迷宮一樣。」

張居正心中驀然一驚,止步問如松道,「你今日幾時牽馬來的?」

「紙箋上說申時要到,弟子辰時初刻便出發了,」李如松迷惑不解的望著張居正問道,「恩師,可是有什麼不對么?他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叫道,「糟了,我們怕是走錯路了。」

安媛不覺愕然,「我們不是從你來的道路走出去的么?」

如松又是羞愧又是悔恨的說道,「姑姑,我是辰時出發的,從京城到皇陵少則需要兩個時辰,而從官道進山的路至多不用一個時辰就可到了。可眼見如今太陽西斜,怕是戊時都過了,別說走出去,我們就連官道的影子也望不著,那必然是走到岔路上了。

張居正點點頭,抬頭望了望夕陽一點點躲到雲層厚,嘆了口氣說道,「十八道嶺地勢複雜,沒了日頭指引更是難行。今日怕是走不出去了,不如就在此地將就歇息一宿,待明日太陽出來了再走出去。」

說著,他停下了腳步,將馬拴在臨近的樹梢上,一襲暗藍紋路的青袍中隱隱透出幾粉孤冷之意。安媛瞧著他們師徒忙活著喂馬生火,便也湊近去想幫忙,如松卻急忙推開了她,「姑姑不須忙了,省的弄髒了手,這裡有如松和師傅就行的。」

張居正取出火石火絨,在一片狹小的空地中堆了枯枝廢葉,生起火來。又吩咐如松在四角各生一堆火。安媛坐在靠近火堆的大石頭上,看著如松小小的身影去撿許多枯枝廢葉實在費力,便說道,「不需要生那麼多火了,這夜裡也不是太冷,有著堆火就夠了。」

「那些火堆並不是取暖用的,」張居正吹熄了手中的火折,目光沉沉的投向四野,淡淡說道,「深山裡晚上或許會有狼和其他什麼野獸,見到火堆便不敢靠近了。」

他聲音不高,可傳到安媛耳里卻如晴天霹靂一樣,她嚇了一大跳,問道,「這裡難道會有狼群?還有什麼野獸?」

「狼群倒是不會有,」張居正好笑的瞧了她一眼,「皇陵動工了許久了,上萬人在這裡勞動,有狼群也早已散了。但深山野嶺的,有一兩匹孤狼卻不得不防,點個火堆以備萬一。」

安媛暫且安了心,圍著火堆烤著火,眼見著如松不一會兒便把周邊的四個火堆都燃了起來,濃熾的火光映的黑夜亦有黯然紅色,遠遠瞧來恰似圍成了個火圈,果然看上去安全了不少。

張居正見生好了火,便遠遠繞著火堆查看了一遭。待他回來的時候,手裡卻多提了幾個物件,看上去似乎是活物,只是黑夜裡瞅不清楚。如松到底是小孩心性,衝過去看了一瞬,興高采烈的對安媛叫道,「姑姑,晚上有烤兔子吃了。」

如松一邊說著,一邊麻利的從腰間掏出了一把錯金小倭刀,開始剝洗內臟。安媛瞧著那刀在黑夜中寒芒極盛,倒似是一柄利刃,削筋斷骨如同削泥一般,不免多看了幾眼,贊道,「真是柄好刀。」

如松略一怔,將刀反轉遞給了安媛看,笑道,「是啊,這是爹爹多年貼身之物,這次如松出門前,爹爹去哈密衛平定叛亂了,特意把這柄刀留給孩兒帶著的。」

「哈密衛?「安媛略一愣神,」你爹爹不是戍衛嘉峪關。」

「姑姑在宮裡消息真也閉塞,自姑姑走後,我爹爹就升職做了副總兵。今年入春以來,天山北路的瓦刺多番來擾邊關,我爹便出兵去鎮守,如今已在哈密衛了。」

「成梁將軍昔日,曾用此寶刃助我脫過困境,」張居正從旁略看了一眼安媛手裡玩賞的小倭刀,淡淡開口道,「十多年前,我因恰好往遼東去,那時候是冬天,建州一帶匪徒出沒甚多,我便孤身遇到了一群匪徒,那幫悍匪武功尚可,仗著人多,不容分手便一刀砍下了我騎乘馬首,迫我下馬來。然而語言又不通,只聽他們激罵叫喝,困得我一時不得脫圍。」

安媛雖然與張居正認識許久,卻還是第一次聽他提起當年遇困的舊事。張居正的武功她是見識過的,十餘個錦衣衛高手相圍,他數招便能解脫,況且招式狠辣,毫不容情,尋常歹徒哪裡奈何的了他。此時聽他提起當年的一群「悍匪」,雖然輕描淡寫,想來卻足以讓人生畏,她不免心下一顫,下意識的一抖,錯金小倭刀便「鐺」的一聲掉到了地上,身子亦微微發起抖來。

張居正知她關心,微微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寬慰,一邊卻撿起了那刀,續道,「那時是我第一次遇到成梁將軍。他正巧獨自策馬路過此地,見我受困,便大聲以當地語言喝問那些悍匪。對方高傲的很,似在斥責他多管閑事,成梁兄大怒之下,忽然間揉身下馬,以一極薄的利刃直取匪首,震懾群匪。那時他用的便是這把寶刃。」他說著將這刀上的血跡輕輕在袍角擦進,遞還給如松,淡淡說道,「你爹爹將這刀送給你,除卻望你有利刃防身,也有盼你成才之意。」

如松聽得兩眼放光,小心翼翼的接過這把刀,他聽到父親與師父當年同力可敵的往事,不免心生嚮往,滿臉都是羨慕之色。

卻聽張居正澹然地望著遠處,彷彿想起了許多往事,低聲的嘆道,「你爹爹當年與我相識之時,一見如故,遂成八拜之交。那時如松還在嫂嫂的肚裡……」

如松正在興奮之中,全然沒聽到。安媛卻在旁聽得清楚,她驀然想起李成梁的夫人當年卻是為了生如松難產而亡,這許多年來李成梁再未娶妻,想來也是對這位先夫人有太深的伉儷之情,而當年為李夫人救治的也是張居正,想來他是見過如松生母的。她斜向張居正望去,只見他的面上投上了重重的陰影,更顯得目色深沉。

三個人圍著火堆閑閑的趣話,夜色不知不覺深了。如松用樹枝串了剝洗乾淨的兔肉在火堆上烤,不一會兒便有脂香四溢,香味撲鼻。如松迫不及待的就去撕下火堆上的烤肉,卻燙的手猛的一縮。安媛急忙道,「可慢著些,這火上多燙啊。」

如松只是皮賴的笑,伸手撕下了一條後腿,拿桂葉包了遞給安媛道,「姑姑快嘗嘗,新烤出來的最香了。」說著他又從懷裡摸出一塊黑乎乎的不知是什麼皮質的東西來,一併遞給了安媛道,「姑姑吃的時候,拿這個在肉上擦一擦,味道會更香。」

「這是什麼?」安媛有些疑惑的接過,卻很是懷疑,她把那東西放在鼻尖聞了聞,隱隱只聞到一股孜然的香味。

「那是鹽孜,」張居正亦接過了如松恭恭敬敬遞來的一隻兔腿,卻笑著瞥了一眼安媛手裡的東西,淡然說道,「宮裡的錦衣衛多半是世家的兒郎,平日里驕縱皮賴慣了,常隨御駕護衛齋戒,沒了肉食,便會去百姓家偷雞摸狗的烤了吃,荒郊野外哪裡有作料。他們便想出了這個法子,把鹽巴和孜然用高火煮成塊,吃肉的時候只需要擦一擦,就很鮮味了。」

安媛且驚愕且笑,於是拿了那鹽孜擦了擦兔肉,再入口咀嚼,果然油膩解了不少,肉味更加鮮嫩,竟是難得的美味。她不由笑道,「這群猴精的小子,怪不得宮裡的寵犬都養不久,就是前些日子出宮齋戒的時候,葉貴人最心愛的獅子犬也說走失了,憑白惹了她傷心了幾日,原來都是進了你們的肚裡。」

如松訕訕的笑著,拿了塊烤的噴香的兔肉咬了一大口,卻說道,「師父真是英明,徒兒什麼都瞞不過師父去。」

三人笑著說了會兒話,眼見著天色越來越暗,有厚重的鉛雲堆積,漸漸的連天畔的星星也看不清了。如松到底是個孩子,吃飽了聊了一會兒便有了困意,慢慢就靠著一塊大石頭睡了去。安媛怕他受涼,便拿了長衣替他蓋上。

「你對這孩子,倒是很上心,」他清朗的面上半帶著微笑,凝視著她的雙眸說道,「這孩子也是與你來的親近。」

安媛側了頭,瞧著如松的面上滿是溫柔神色,「這孩子從小喪母,很是可憐,又叫我一聲姑姑,難免多憐他幾分。他年紀還小,你和成…李將軍都對他太過嚴苛了。」

「玉不琢不成器。」張居正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話語卻很簡促。黯然的火光在他臉上隱隱投下幾分亮色,也很快被他的蘊藉的沉鬱之氣收了去。安媛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有吱聲。張居正覺得自己過苛了些,又溫言道,「我瞧著你對孩童都很親近,若有孩子,你定然是個好母親。」

沒來由的心中一痛,安媛的面色黯了黯,想起了早逝的鈴兒,不免抬頭向山上望去,遠處依稀的燈火處,該是永陵的擴大宮室。鈴兒如今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地下,該是很冷清了。頃刻間她的淚水忍不住湧出,溫熱的模糊了視線。

似是有人輕輕在背後環住了她,她覺得自己落到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她忍住淚,只靜靜地望著遠方,卻聽著耳邊傳來低沉的呼吸聲,拂動了她鬢邊的一縷發梢,「別哭了。以後,我們有個自己的孩子吧……」

她的心須臾間有那麼一瞬的顫抖,似乎是在寂靜的暗夜裡放逐漂泊,終於卻泊到了一個避風的港灣,竟是一種微不可知的溫情脈脈慢慢包圍了她。

冷冷的寒風吹來,夾雜著山間微涼的秋意,地上的火光忽明忽滅,大有一種凄寒鬼魅的重影。山間無月,籠重的寒意慢慢襲來,激得她白皙的皮膚上起了一陣寒慄。他似是覺得了懷裡人的冷了,又緊了緊懷抱,溫柔的握住了她冰涼的手,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很是心疼,「冷了么?」

安媛低頭輕輕嗯了一聲,卻不說話。

張居正耐心的等了許久,瞧見她單薄的身形在寒風中如吹不盡的愁緒,卻並無開口的意思,心下又是一嘆,卻道,「你想去哪裡走走?儘管說出來,我現下也無事了,天涯海角都陪你去吧。」

「我並無想去的地方,」她忽然輕聲開了口,長長地睫毛撲扇著如輕盈的蛾翅,「我在想適才嫣兒的話,天下之大,真沒我容身的地方。」

「怎麼會這麼想….有你在的地方,我都會在的。」他迅速的抬起頭,柔聲化解道,「你不是曾經說想去江南走走么,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這個時節去是最好的….或者我們還可以去金陵轉轉,那是我朝的開國之都,自古繁華不輸京城,再有蘇杭景緻,都是天下奇妙絕佳的,山水宜人,也適合久住,便隱於市間做個陶朱公也不錯呵。」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會在的。他的聲音輕柔卻堅定,有那麼一瞬,她心裡被綺戀充滿,抬起頭來痴痴地望著面前的人,看著他薄薄的嘴唇上下翻動,彷彿是一道利劍刻在心上,她極力的抑制住身體的顫抖,半眯著眼,徐徐溫婉的笑道,「是呵,有我的地方,你都會在的。」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眼底深處忽然閃過一道冰涼而絕望的神色,彷彿撲火的飛蛾,瞬時便化為灰燼,他頓了頓,輕聲道,「你怎麼了?」

「我覺得奇怪了很久,只是卻一直不曾疑你,」她忽然抬起頭,晶亮的眸子里劃過哀婉的神色,卻猛然伸手推開了他,「直到適才,我才明白鈴兒為何會中那天山紅的毒。」

張居正的神情瞬時如被冰霜結住,他佇立在原地,手已然還保持著適才的姿勢,卻摟的是空的,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福華臨死前的話不會有假,她承認了甘遂是她下的,卻不知道鈴兒天山紅的毒性從何而來,天山紅毒出自西域,中土並無此等毒藥。而下此毒者,要入血得下,若非接觸過鈴兒的親近之人不可為之,」安媛只覺得心底都在淌血,言辭也是越逼越緊,「而嫣兒,她到底玲瓏心腸,最終還是疑到過你,我此刻才明白她最後那句話欲言又止的意義。」

他低首不語,神情里有一絲惘然惆悵。她瞧著他這樣低落的神色,心底竟然有幾分凄寒,腦海中一瞬時的空白。她旋又恨自己的心軟,硬起了心腸冷聲說道,「貼身抱過鈴兒,為他治過病的人不過幾個。我疑過張淑妃,疑過紫燕,便是連萬歲都有幾分懷疑,可就是不曾疑到你……然而剛才如松的話卻提醒了我,他說你和李將軍不久前見過,所以如松才得以拜你為師。那豈不正是前些時日你在武英殿中修訂永樂大典的時候,或許還要更早些?李成梁此刻在哈密衛鎮守叛亂,你究竟是何時出的嘉峪關?叔大,你究竟有多少事瞞了我?鈴兒的毒是你下的么?」

他聽到最後一句時,掩在擴大袍袖中的拳頭攥的緊了,卻又猛然鬆開,探出來去握安媛的手,安媛本能的躲開。他的面上掠過一絲失望,卻猛然抬起頭來,坦然的望著安媛,目光中的溫柔沒有半點褪去,卻只是淡淡道,「不錯,我是騙了你。」

安媛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疑他怨他,卻也心底隱隱有一點期盼,只盼他並不會承認,或者這一切本就是自己多了心。可他就這樣坦然的認了下來,毫無半點顧忌。她茫然的踉蹌退了幾步,心底的凄涼愈來愈深,彷彿有人用刀在心上劃了深深地一道,血淋淋的都是痛意,她喃喃的念著,「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皇家血脈不容混淆,大明的江山不能動搖。鈴兒身上背負的是皇長孫的名分,不是尋常的私生之子。未來大明的江山社稷不能落到嚴氏的血脈上,那必然會引起更大的動亂,」他瞧著安媛的神色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明明心裡糾結到了極致,唯有聲音依舊冰涼的不帶一絲溫度,彷彿一張機械的面具,只看到嘴唇微微張合,「……所以,鈴兒必須死。」

「必須死……」唯有這三個字她聽得清楚,腦海里空了一瞬,唇邊忽然泛起了一縷幽淡的笑意,輕聲的念叨,聲音蒼白而空洞,「是呵,鈴兒必須死,所以你才借故給鈴兒治病時動了手腳……」

他的笑容愈發冰涼,唯有眸里還是灼熱的,言語間都是苦澀,「給鈴兒下的毒分量並不重,半年之後,他只會在睡夢中死去,至死時受的痛苦也不會大……我知道你心疼鈴兒,於是日日怕你知道,但你還是知道了……我曾想過,如果你知道了,大概永遠不會原諒我了。」

「當然不會原諒你,你殺了鈴兒,」安媛緩緩搖頭,心裡冰冷到了極點,語聲雖輕,卻是斬釘截鐵,一字一句道,「我們之間恩情就斷絕了,再也不想看到你,永遠永遠,不會原諒。」

他的神色瞬時憔悴而灰敗,唇邊的笑意也有幾分慘淡。良久,他方才歉然道,「好,過了今晚,明日送你下山……」

安媛短促的點點頭,嘴裡只是乾澀澀的,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她慢慢揚起頭,看著他沉鬱的目光,竟然與原來一般清澈無半分區別。她不由別過頭去,直覺眼前模糊有些水霧,她輕輕拭去水霧,似乎看到不遠處有一點綠綠的光亮,彷彿就近在咫尺,那是什麼……

秋葉翩躚落下,在迷離的夜幕中,卻似落下的一層霜意。透過那纖薄的落葉,她仍能清晰地看到不遠處那兩點墨綠的光亮,在這一片黑寂中尤顯得突兀。她獃獃的盯著那綠光看去,卻見那綠光忽然眨了一眨,竟是個活物。她瞬時有些驚恐,指著那光亮略帶顫抖問道,「那,那是什麼……」

張居正略一偏頭,忽然面色大變,喝道,「小心。」說著一把將她推到身後,閃身前行了幾步。火光撲的一閃,她瞬時看得清了,不遠處哪裡是什麼綠光,分明是一雙有神的狼的眸子。一身油光水滑的茂密冬毛有著銀灰的光澤,肌肉結實骨骼強碩,看上去正當壯年。與此同時,似有一聲尖利的口哨聲從火堆后響起,火苗被風驚動,須臾間竄了老高,烈焰中混合著綺麗的光色,十分耀眼。

那狼似是有些怕這火光,略往前進了幾步,離火堆還有十來步的樣子忽然站住。它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面前的兩人,鼻子里噴著濕氣,綠幽幽的眼中混合著一絲貪婪的神色,透出幾分銳利。張居正慢慢按住腰間長劍,左手卻緊緊的護在她身前。

那狼目色狡黠的望了他們一眼,忽然咧開大口,露出了雪白銳利的牙齒。這樣壯年的狼並不是幾個火堆能困住的,張居正心下大是憂慮,與此同時拔劍出鞘,隨時等待這狼躍來襲擊。那狼卻仰天嗥叫,聲音綿長而凄厲。

「師父,怎麼了!」如松聽到這聲音瞬時驚醒,匆匆奔了過來。張居正面上大是色變,提劍便躍出了火圈,「不好,這狼是呼喚同伴過來。」他執劍直向狼的脖子刺去,那狼似是知道這寶劍厲害,並不敢迎上,反倒退開幾步,只與之斡旋,似是等待同伴的到來。

正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又有幾隻狼慢慢圍了過來,大有成包圍之勢,幽綠的眼睛里露出嗜血的神色。如松看得大是焦慮,不住呼喝,幾次看到師父遇到兇險,都忍不住躍出去相助。只聽張居正沉聲道,「如松,你護好姑姑,不必過來。」

如松心頭猛地一震,拔出了靴里的小倭刀,牢牢地執在手中,護衛在安媛身前。

火堆后不知何時,隱約閃現出四五個人影,具是一身黑衣,連面目也被黑布覆住,看不到面目。為首一人身高六尺,身材雖不健碩,唯有黑布上露出的一雙眸子里精光四射。只聽他從懷中摸出一支竹哨,輕輕吹了一吹,須臾間那狼群便躁動起來,大有往火堆里沖的架勢。

張居正見這狼群竟是馴過的,不由大驚,厲聲問道,「閣下是何人,為何與我們作對?」

那領頭的黑衣人冷哼了幾聲,並不理睬。

狼雖是獸類,卻極有智慧,很能配合圍攻。此時受到哨音指使的先頭高聲嗥叫的狼彷彿是首領一般,率先朝火堆撲了過去。剩下的狼群便跟著往裡撲,眼見著圍攻張居正的幾匹狼相繼被刺死,只剩下最後一匹力大的在與之周旋。頭狼也並不過去幫忙,反而遠遠地退出幾步,一雙亮眸緊緊地盯著火堆中的安媛。它瞧了一眼火堆上烤著的兔肉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忽然眸里精光大盛,後腿有力的一彈,竟然直接躍過了火堆的阻礙。它猛一抬頭,如松被它撞到在地了好幾尺,它卻徑直向安媛咬去。

安媛乍然見那隻狼的大口近在眼前,碩大的腦袋上有一雙碧油油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的盯著自己,湊近了看格外的可怖。她心中突然迸發出巨大的驚恐,「啊」的一聲大叫了起來。蒙面的首領一揮衣袖,指使狼群撲將過去,便在這揮灑間黑袍下金光一閃,彷彿有面小小的金牌。

張居正側目望到已是大驚失色,此時他再也不顧背後還有三四隻狼張牙舞爪的撲來,微一側身,深吸了一口氣,把手裡的懸翦劍猛地貫了出去,厲聲喝道,「王副使,錦衣衛何時成了嚴賊的走狗!」

京中錦衣衛不同於普通侍衛,都有御賜金牌為憑。張居正一瞥間已看到他袍間的金牌。那蒙面的首領見被他喝破來歷,陰測測的笑道,「張大人,某等本不想取你性命,這是你自找的。」

便在此時,只聽那頭狼嗷得一聲慘叫,已是被長劍生生的貫穿了咽喉。安媛只看到那醜惡的狼臉離自己不過半尺的距離,卻是鮮血勃然洶湧噴出,殷紅的血珠濺了她一臉。她驚愕的呆了,連叫喊也忘記,卻聽地上還未爬起的如松一聲驚恐的叫聲,「老師……」

蒙面首領見頭狼被誅,赫然變色,手中長劍瞬時貫出。

安媛回首時,只能看到張居正面上沉靜的表情,他側身望著自己,一身淡薄的青衫在寒風中簌簌的擺動。那一瞬他手無寸鐵,隻身站在那裡,縱然滿身血污,亦如一株芝蘭玉樹,華彩萬丈。他渾然不避身後貫來的長劍,此刻什麼都不重要了。只是那沉鬱的神情里,似乎蘊著迷濛與寬慰,琥珀色的眸里千言萬語彷彿都能訴近,那般沉著而溫暖的神色,只是因為欣慰的看到,她沒有事。

那一刻她彷彿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從空空的胸腔里發出了凄厲而絕望的聲音,「不要……」她渾身寒冷徹骨,心如刀絞,她瞬時拋下了所有,只是大聲的喊著,「不要你受傷,不要,不要……」

他的身子微微一顫,如樹梢無聲飄落的一葉。俊朗的面色驀然白了,面孔上印了幾分單薄的滄桑,嘴角溢出一抹血跡,卻已是沉沉的倒在地上。身後的狼群還欲再襲,卻嗷的一聲慘叫,已是被割去了頭顱,原來是如松不知何時爬了起來,掙扎著繞到狼的背後,使勁全身的力氣狠狠的砍了下去。

黑衣人中有人按捺不住要對如鬆動手,卻見那黑衣首領一擺手,側耳聽了聽遠處似有馬蹄聲近。他面上赫然色變,瞬時帶著黑衣人們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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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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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雪滿橫嶺路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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