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善惡孰斷青山障

23.善惡孰斷青山障

時值陽春三月,正是江南鶯飛草長的時節,然而在北地依舊是冰霜微融。

永陵很是有些遠,在京郊的陽翠嶺,山谷之中,最是偏僻難行。明代喪葬的風俗不同於今日,宮內有親王公主去世,宮人要齊衰三日。於是此時再也見不到華麗鮮艷的宮裝,都是一水的烏履白服,女子更是要去了全部的首飾,只戴一頂麻質的蓋頭,望起來很是素雅。

安媛並無品階,便跟隨在車儀最後步行。她遠遠望著前方十乘的蟠龍華彩御駕,那是帝王出行才有的儀仗,這次裕王是代行天子儀,果然禮節上並不差錯。只是她出城行了許多時,一路都是丘壑,越走越覺得腳步酸痛,想來也有前夜未能睡好的緣故。,

正行到舉步維艱時,忽見眼前諾大一片開闊宮殿,這便是到了永陵。其時嘉靖尚在位,永陵一側葬著的是他先前的皇後方氏,墓前立著十對瑞獸,正中卻是鐫刻著方氏德昭的石碑。安媛看到那石碑忽然有些發怔,這地方似乎是從前來過的。

她正黯然間,只聽禮部的官員唱贊著指引眾人到了方皇后陵葬一側。只見這邊多了一處新壘的小小墳壙,上面封土尚新,卻無一字石碑,這便是鈴兒的陵墓了。

皇家出喪的儀式冗長而複雜,翰林院早已撰寫好祭文、謚冊文、壙志文,徐階身為首輔,此時便由他一一祭讀,鈴兒薨后被封為郡王,謚號一個「誠」字。接著是禮部祭放了十三壇,裕王上前行了幾步,捻香而祭,這是代表天子進行御祭的禮儀,半點也錯不得。送葬之後,還有天子回宮去親自主持祭禮,宮裡又傳出嘉靖帝聖躬違和的消息,裕王到底父子關心,帶著大批的錦衣衛飛馬回宮去了,徐階等老臣紛紛祭奠過後也隨同回宮。

此時這邊只剩下後宮嬪妃與命婦的奉祭。嫣兒循例排在第一個,她嘴角挑了一抹笑,這禮行的卻十分恭敬,端端正正的禮畢,把一疊簇新的光明錢隨著香灰化了。

待輪到安媛去祭時,已是個把時辰之後了。此時她的面前白澄澄的光明紙已經堆了老高,焚香的香爐里香灰都堆得快要溢出。這便是鈴兒以後的棲身之處了,她心底不僅有些黯然,鈴兒最怕黑暗,從不敢一個人過夜。以後卻要在這冰冷而黑暗的地下中永遠睡去,陵墓雖然規制浩大,可與他而言,卻又什麼意義。

她屏住眼淚,只循著規矩,將紙錢壓在陵墓四角,又將那串彩石風鈴輕輕掛在墓頂。正默默合手祝禱時,忽而一陣風刮過,卷的滿地紙錢亂飛,香灰迷到眼裡,刺痛之下便有眼淚流了下來。此時耳邊忽然傳來幾聲悅耳的鈴聲,她好不容易睜開了眼,乍一抬頭,只見那串彩石的風鈴隨風而響,鈴聲清越,卻是動人。

忽然那鈴聲戛然而止,卻是有人一把拽了下來。安媛詫異的抬頭去望,卻見風鈴正被福華拿在手中,她唇邊若有若無的銜了抹笑,眼睛卻很是犀利的看著自己。她一雙手輕輕撫了撫肚子,語聲卻很是乾脆,「你這妖婦,害死了誠郡王,居然還想來行祭禮么?」

安媛被她阻攔的一怔,正要說話,卻聽一旁的張居正緊緊抿了雙唇,冷聲說道,「王妃娘娘。這位是一直撫養誠郡王的李夫人,請讓她上前行禮。」

「養母又算得了什麼?她看護不周,害死了誠郡王,這裡哪有她行禮的分,」福華高傲的一挑眉,「本宮可是誠郡王的嫡母,今日就要在這裡給本宮的孩子做主。」

安媛心中早已恨她入骨,鈴兒的那碗葯若不是被她故意打翻,恐怕鈴兒也不會這樣突然亡故。若不是答應過裕王要摒下怒火,不與之再起衝突,恨不能此時便大聲罵她。她無法遏制住目光中的厭惡之情,恨恨的盯著福華。

「你這樣瞧著本宮作甚?」福華被她瞧得有些心慌,便想一旁微微冷笑的嫣兒看去,見她輕輕點頭,頓時鼓起勇氣說道,「來人啊,把這個害死誠郡王的妖婦拖下去亂棍打死,殉葬了誠郡王。」

殉葬?安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來看著福華,只見她面帶冷色,絲毫不會鬆了口氣。幾個錦衣衛士頓時圍了過來,便要抓住安媛。

眾人都是駭然,殉葬制度前朝確實有過,前朝每每帝王下葬,都要生殉許多嬪妃。可是自明英宗之後,便廢除了這條殘酷的制度。如今近百年來宮中再無人提起,想不到今日竟是由福華率先說出。人群瞬時尷尬起來,人人都知福華有了身孕,說不定如今肚皮里孕的就是未來的皇長孫,此時唱贊的小官也不敢得罪了她,便偷偷向張居正望去,瞧他如何發落。

張居正急切的攔在安媛身前,大聲說道,「娘娘,此事萬萬不可。殉葬之制自英宗先帝后已廢除,今日如何能重新提起?更何況從來只有妃嬪殉葬,哪有以母殉子的道理?本朝以孝治天下,這豈不是違背天倫人常?」

福華被他一頓搶白,頓時啞口無言,一時尋不出什麼說辭,。

「本宮說殉得,自然殉得。」嫣兒忽然冷冷的從旁發了話,「這不是以母殉子。安媛一介宮人,原本是裕王府的奴婢。殉的乃是誠郡王的奴僕,不算有違致例。」

「可是娘娘……」張居正明知她是強詞奪理,仍然還想再做解釋,誰知嫣兒根本不容他說話,擺出了十分的架子,目光中霍然一閃,忽然提高了聲調,乾脆利落的說道,「來人,將李氏罪婦拿下,一同封入誠郡王墓中。若是有人阻擋,殺無赦。」

錦衣衛本就是皇家的最高級的護衛,武功極高。此時聽到翁嫣兒一聲令下,不由面色一震,盡皆利刃出鞘,將張居正與安媛二人圍在圈中。

寒芒閃動,劍氣逼人。明明剛才還是出喪的哀景,轉眼卻成了一片肅殺冷清的景象。此時來拜謁的王公貴族、朝中大臣都已隨著裕王離去了。剩下的偶爾有的幾個宮女太監多半是品階低微,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張居正面色鐵青,瞬時沉寂的眸中已是滾動著怒色。安媛從未見過他這般怒氣騰騰的樣子,彷彿換了個人一般,只見他一手穩穩的按在腰間佩劍上,身子卻很是僵硬,青色的長袍衣襟穩穩垂下,未掀起半點波瀾。

「張先生,」嫣兒驚呼一聲,面上已收起了適才淡漠的神色,全然都是詫異驚愕,語聲又疾又速,「你想作甚?難道你想為了這個妖婦違抗皇命么?」

「違抗了又如何?」他驀地一咬牙,輕聲低嘯,長劍勢若龍吟,卻並不離鞘。

她腦海中電光一閃,從前他亦是教過她用劍的,彼時她握一柄步光劍,被他輕輕握住手學著劍意,那夜真是風清月朗,她的一張臉燒得通紅,偏偏心下歡喜到了極致。其實她一個女兒家,哪裡用得著舞槍弄棒的,她只是藉機多與他廝磨一會兒。年少時的心事,真是單純的如蜜一般清甜。她驀然思起前事,瞧著他清瘦挺拔的身形,疏離淡漠的面容,依舊與許多年前的月下舞劍時一般無疑。

她霎時神色溫婉,心神俱搖,一時間許多年少往事重上心頭,直叫心中一緊,扯得五臟六腑都是苦痛。然而她目光一轉,卻赫然看到他一手握劍,另一隻垂下的手卻掩在袖中,輕輕握住一個女子的手。這許多年來半分不改的瀟洒神色里,始終掩不住一絲牽腸掛肚的隱憂,若不是嫣兒有心,誰有能看得出來呢?嫣兒赫然心中一片冰冷,她的性子最是剛烈,愈是心中痛至極處,偏偏愈是容易釀出決絕。她咬了咬牙,終究無法再飾上疏離的神色,一字一句都是從齒間蹦出,「這是你自尋死路,莫怪本宮無情。」

張居正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只沉著的一點頭,劍鞘斜斜的指著地下,面對著五個團團圍住的錦衣衛,做了個請劍的姿勢。

在一旁早已看得獃滯的安媛,此時終於反應過來幾分,一把扣住了張居正握劍的手腕,急急的說道,「叔大,你這是作甚。這只是我的事……」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他毫不客氣的斬斷了她的話,瞬時卻見右側有名錦衣衛按耐不住舉劍從背後偷襲而來,他左手變招奇快,已是架住長劍,右手卻將安媛撈入懷中。

左手化拳為掌,猛的去襲離得最近的一名錦衣衛的面目,那錦衣衛被攻的猝不及防,匆忙間舉劍想擋住,卻早已被張居正扣住了命門,頓時委頓在地。剩下的四名侍衛頓時知道他要離去的意思,趕緊變換了位置,將圈子縮得更小了些。

安媛在他懷中呆了一呆,只見他雖然是左手拿劍,卻舞得花團錦簇一般,只將面門護得十分嚴密,雖然手裡還抱著一個人,卻和四名錦衣衛的高手都打成了平手。他劍法狠厲,用的雖然是劍鞘,並不可刺傷人,然而他防護之餘居然還偶爾可以進攻偷襲。或是披削、或是砍刺,招招都必擊中,在加上他的懸翦劍是難求的寶劍利刃,此時長劍雖然未離鞘,然而與之相撞,聲音若是龍吟。因此片刻功夫這幾名錦衣衛不僅沒有佔得半點便宜,反倒有兩位武功稍弱的,都被敲得虎口發麻長劍脫手。

福華在一旁看到這五名錦衣衛與之相鬥,尚且還是平手,不免有些不耐煩,只是低聲對嫣兒說道,「娘娘,這樣打下去可不是辦法,不如再叫些錦衣衛來,速速拿下他才是。」

張居正聽到耳里,心中暗叫不好,斜眼瞥去卻見翁嫣兒微微搖頭,只是注目出神的望著這裡,彷彿陷入了沉思中。福華見狀也不敢多說,只得默默退到她身後。張居正心下略微寬慰,然而就是這略一分神,卻被其中一名狡猾機靈的錦衣衛鑽了空子,長劍一抖,招招狠厲毒辣,都是直驅他懷中的安媛而去。

安媛駭得一怔,只覺劍光逼眼,背後卻是靠著他溫暖堅實的懷抱,哪裡還躲閃的極。

「鼠輩!」張居正怒斥一聲,眼中全是燃燒到極點的怒火,他本不欲傷人性命,想不到這些錦衣衛卻竟敢如此刁鑽。

安媛只覺得忽然面前白光一過,一聲清亮的龍吟之聲在耳邊響起,她嚇得閉了眼,只聽周圍的人都是驚嘆之聲。等她再睜開眼時,卻見那名偷襲自己的錦衣衛已是跪在地上,長劍早已脫手,手上卻是鮮血淋漓,等她再仔細看時卻不免想作嘔,只見那長劍柄上竟然連著一隻手,想不到竟是被齊腕切下的。

剩下的四名錦衣衛都是駭然,只見張居正手裡的長劍不知何時已然脫鞘了,露出烏沉沉的劍身來。那劍其實並不長,約莫不過三尺。只是劍身卻是一壁沉沉的墨色,一時之間如同日月之光輝都要被吸盡,便似是拔出了一段冰冷至極的寒鐵。

嫣兒面上赫然色變,她忽然記起許多年前,她央他舞一段劍看。他的劍法卓絕,一曲吟畢,劍也成嘯,然而劍卻不離烏鞘。她撒嬌要看那劍身,他在月下握著這柄令人聞風喪膽的長劍,語調卻是淡淡,「懸翦若離鞘,不飲盡鮮血不還。」

「你想造反了?居然敢傷皇上的親衛?」福華也被眼前情景嚇到,頓時大呼小叫,拚命地往後躲著。她往前跑了幾步,繞過一個小小的山口,偷偷又回頭看了一眼,卻見然而嫣兒仍然站在原地,彷彿怔住了一般。

張居正既見傷了人,索性心中拿下主意,誅盡面前這幾人也要換的懷中女子的平安。他抿了抿唇,既然起了這心,手下頓時不再留情,招招亦是狠辣無情,劍劍貫喉而刺,不多時,五名錦衣衛的屍首都橫卧在地上。安媛閉上了眼,哪裡還敢再看。卻覺得他挾著自己又走了幾步,只聽幾聲劍響,她耐不住好奇還是睜開了眼,卻見幾名宮女太監也盡皆倒在地上,頸部都有一道又細又窄卻致命的傷口。

「你瘋了?」安媛大聲道,「你為什麼要傷他們的性命。」

他卻彷彿殺紅了眼一般,額上的青筋抖了兩抖,將她在懷中摟的更緊了些,忽然提起劍,慢慢向嫣兒走去。

張居正默默提了劍向前走去,一瞥眼卻見福華的身影正一點一點的向不遠處的山坳挪去,他忽然身形一動,已是用劍封住了福華的退路,迫她往回走了過來。福華的反應很是激烈,她的頭髮散亂,嘶聲力竭的大聲的叫喊著,「你不能…..你不能傷我。我是大明的郡主,是裕王的正妃!」

「夠了,別吵了!」嫣兒忽然冷聲喝止了她,可話一出口她卻覺得自己聲音很是嘶啞,連自己也快聽不出來了。她依舊高傲的站在原地,依舊妝容精緻衣飾華貴,只是面上卻無半點血色。

福華被她喝得一怔,呆了片刻,她忽然更加激烈的叫道,「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讓我做這些事,我們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太醫說那孩子中了劇毒,本來就會死的,我憑什麼要出來背這個黑鍋。」

「你說什麼!」安媛忽然高聲問道,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鈴兒中了劇毒?」鈴兒死後,她也曾問過張居正死因,張居正只說是傷寒複發,鈴兒體幼,故而藥石難治,想不到卻另有原因。她一下子掙脫了張居正的懷抱,衝到福華面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連聲問道,「你說清楚,你給我說清楚。」

「那孩子體內除了甘遂,還有天山紅的劇毒,世上本來就無葯可解,太醫說最多活不過半年。他既然本來就要死的,還有我什麼事!」福華嘶聲叫道,很是驚恐而張皇。

安媛心中驀然驚恐,她轉頭望向張居正,「她…她說的可是真的?」

張居正緩緩地點了點頭,面上凝了幾分沉重之色,卻望向了福華緩緩道,「是,天山紅的劇毒只有天山雪蓮可解。然而世上唯一的一株雪蓮便在你打翻的那碗葯中,你早已作孽深重。」

福華呆了一呆,雙手不住顫抖,卻指著嫣兒吼道,「那碗葯是她叫我打潑的,是她,都是她指使的。」福華一壁說一壁往後退,面上滿是驚恐的神情,她很用力的甩開安媛的手,全然是控制不住的在叫喊,「……我腹中也有孩子,你們不能傷我!」

此時所有人都冷冷的看著她,便連嫣兒亦向她投去了一抹不屑的眼神,福華喊叫的沒了力氣,忽然腳下被細小的石子所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初春時節,天氣還有些冷,未融的雪積了一地,映出草色半青,頗有些肅殺蕭瑟的景象,。在荒野里站的久了,涼涼的山風一吹,嫣兒身上忽然泛了些冷意,她默默的立了一瞬,不敢置信的看著那墨黑色的劍尖一點點指向自己,近的連劍尖上隱去的光暈都可見清晰看見。

「你真的要殺了我么?」嫣兒還是艱難的開了口,一瞬時她只覺得著聲音竟然如此嘶啞,連自己都快要聽不出來。她抬頭去望,只見那人眸中里再也沒有往日的溫情,全是漠然的神色,,她臉上忽然所有的血色都褪了去,驀的心底一片冰涼。

「從你投下甘遂之毒時,你就該想到會有這一日了。」張居正幽深的眸子黯然了一瞬,那劍卻並不放下。

「甘遂之毒確實是我下的,」她幽幽說道,瞬也不瞬的看著眼前的人,彷彿蘊了無限的深情,只是聲音卻陡然尖利起來,聽著很是詭異森人,「這葯尋常的緊,就算是成年人吃了也無所謂,只是下到嬰孩的飲食中卻有劇毒。但甘遂不至於死地,天山紅的毒性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至於這毒究竟是誰人所下,我起初也想了許久……」

「夠了!」張居正果斷的截斷了她的話,眸中瞬時充了血,提著長劍的手亦是微微有些顫抖,看上去很是駭人。

「死在你手上,我沒有什麼遺憾,」嫣兒忽然輕聲笑了起來,她輕輕的抿住了雙唇,一雙晶亮鳳眸里忽然生出了熠熠光輝,水晶一般剔透晶瑩,直叫人不敢直視。

長劍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她能感覺到那鋒利的劍鋒散發出的迫人寒氣,刺得每一根汗毛都直立起來。她心中微微發冷,忽而想起了許多年前的情景。彼時年少,她愛慕過那青衫的神姿,亦曾心心念念想看的懸翦的劍鋒,想不到最後卻成了飲自己頸上鮮血的利刃。

靜。只有風聲低嘯,輕靈的彷彿不在這世間。

這是最後一次聽到這樣清冷的風聲了么?

若不能得到伊人的心,卻能死在他的劍下,人生一世,都是虛幻浮雲罷了,又有何遺憾呢?

她微微合上了眼,心中忽然再無半分懼意。這大抵都是命吧……

「住手。」一隻白皙的手忽然覆在劍鋒上,一聲冷清的呼聲亦打頗了這駭人的平靜。張居正抬起頭,卻見是安媛站在面前,她一身素白的喪裙曳在地上,卻平添了幾分幽深傷感之意,「我有幾句話要與嫣兒說說。」

張居正默默地撤下了懸翦劍,側身讓到了一旁。卻不想嫣兒面上閃過一絲極為厭惡的神色,扭過頭去,並不看安媛一眼。

「嫣兒,我想問問你。鈴兒如此年幼,連話都不會說,你怎麼能對他下得了手?」安媛的聲音有些打飄,看得出她是在努力穩住自己的情緒。

嫣兒哧的一聲卻笑了,神情很是妖冶詭異,「有何下不了手的。那孩子不是你和朱載垕的生的么?生下來就是個孽種……」

張居正面上沉了沉,便欲開言。卻不想安媛搖手攔住了他,她深深地望著嫣兒滿不在乎甚至是有些得意的神色,忽然問道,「嫣兒,究竟是誰告訴你,這孩子是我生的?」

福華委頓在地上的身形忽然一抖,頭垂得更加深了。

安媛的聲音很輕很輕,彷彿是從天外飄來的一般,「嫣兒,我若告訴你,那孩子是你姐姐的親子,你會怎麼樣……」

「怎麼可能?」嫣兒瞬時驚呼起來,不敢相信的睜大了眼,她面上迅速滑過懷疑、錯愕、震驚等等諸般神情,她彷彿要尋個究竟一樣死死地盯著面前的安媛,希望從她眼眸中看出一點欺騙。然而她終究失望,那眸中澄亮清澈,還包著隱隱的傷痛……

嫣兒驀地回過頭去,死死地盯住委頓在地上的福華,尖聲道,「賤人!你敢騙我。」

「不是她生的又怎樣,反正也不是王爺的孩子,死了也不冤枉!」福華乍然抬起頭,一張清秀的面孔卻顯得有些妖冶猙獰,只見她忽而輕輕笑了起來,「反正死了,那個孩子已經死了。只有我肚子里的寶寶,才是未來大明名正言順的皇太孫……」

嫣兒面上瞬時褪去全部的血色,白的瘮人。不等她說完,忽然她身形微動,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一把奪過張居正手中的懸翦劍,卻是狠狠的插入了福華的腹中!

「你…你…」福華瞬時委頓在地上,她冗自不敢相信一般睜大了眼,驚恐道,「你怎麼敢對我動手,你怎麼能對我動手。我腹中可有大明未來的天子!」她驀然嘔出一大口鮮血,濺得一身素裙上都是斑斑血跡。

「嫣兒,你做什麼!」安媛看到眼前這血腥的一幕,頓時驚得呆了,她快步衝到了過去,擋在了福華面前。誰知嫣兒輕蔑的笑了笑,一撤手拔出了長劍,閑閑的擲在地上,退開了幾步,抱著雙臂只是在旁冷笑的看著。

安媛俯下身來,替福華查看傷勢,只見那劍刺入腹中並不深,然而傷口的血一直往外涌,很快就染紅了她的素裙。安媛急的撕下了半曳素裙,為她裹著傷口,可那血卻怎麼也止不住。她回頭沖著張居正急切的叫道,「叔大,你快來看看,這血怎麼止不住了。」張居正的眸中墨色一沉,正往前走了幾步,卻看到福華猛然驚醒一般,伸手把安媛推了開,費力道,「滾開,不要你假惺惺的示好。」安媛不提防被她推得跌了個跟頭,一時間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她又不領情,你倒是何苦?」嫣兒在旁冷冷的開了腔,「她做的孽債,由她自己去還。這麼些年了,你總是這般濫好心。」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她的聲音有些低啞,神色亦黯然許多,不知是諷刺還是愧疚。

「要不是因為你,我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沒有你的時候,王爺待我好極了,什麼都會依著我,他讓我叫他三哥。每每看到我的時候也都是笑著的,」福華彷彿想起了許久之前的往事,她輕輕閉上了眼,唇邊浮起一絲微笑。隔了好一會兒,她彷彿才中夢中醒來,只是恨恨的盯著安媛說道,「就是後來在嚴閣老府上,他第一次見了你,就像魂魄丟了一樣,從此對我再也不理不睬,你這可惡的狐媚子……」

「其實嚴閣老府上,我與你並不是初見,」安媛仔細的望了她一瞬,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眸中跳動著莫名的光焰,忽然幽幽的開了口,「你卻不記得去年元宵,在水晶橋下的事了。」

一瞬間福華如遭雷擊,過去了這般久的時間,她竟然還清晰的記得那晚的情景,她怔怔的喃語道,「你….你就是那個水晶橋下穿素白衣裳的女子…..居然是你,居然是你…..」

那一夜,她提著玉蘭花燈,攜手著一身摯愛的男子,姍姍的笑語而行。身處鬧市裡,亦如在一場甜蜜沉醉的美夢中,那大抵是她這一世人生幸福的頂點吧,卻不想就是那夜,一切幸福都註定是夢幻泡影,她絕望的閉上了眼睛,顫抖道,「三哥從前那般疼我愛我,都是因為你。要是沒有你,我該過的多麼幸福。」

不提防忽然有一個聲音在旁冷冷的說道,「你若不是因為長得像她,又怎會真的取代我姐姐,成為裕王正妃。你本身就是個替代品罷了,要是我說,你還得謝謝她才是。」這話說得刻薄而又毒辣,正是嫣兒一壁攀著石壁喘氣,一壁解恨的罵道。

「住嘴!」福華大喝一聲,面色蒼白。其實她心中早已知道這話也許都是真的,只是從來不願意去相信。此時她只覺得自己腹中泊泊的血在往外涌,她心知這腹中的孩子必然是沒了。一時間諸般絕望、苦痛湧上心來,那必是愛恨滋味糾結,她掙扎了一下,竟然猛的站了起來,去撿起了那把懸翦劍向安媛撲了過去。安媛哪裡有防備,向後踉蹌幾步卻逃不開,一旁的嫣兒站的最近,見狀猛然推了安媛一把,讓她避了開去。

福華眼見刺不到安媛,劍鋒忽然一轉,又向嫣兒猛然刺去。

懸翦劍氣最凜冽,眼見劍要及人,嫣兒只覺得一陣寒氣鋪面而來,她這一下卻無路可退了。福華這一下是用盡了力氣貫出的,她無論如何也躲不開了,她心下一涼,閉目只待受死。

「嫣兒……」耳邊是安媛帶著哭腔的吼聲。嫣兒心中忽然略有完滿,至少前一瞬,她並不後悔。

一隻手堪堪攔在了嫣兒面前。

那劍果然是寶劍,刺入骨肉竟然一點聲響也無,就已然貫掌而過。嫣兒睜開眼時,只見張居正面色蒼白的站在面前,正是他伸出掌來攔住了長劍,竟是用一隻肉掌生生受去了這一劍之力。

福華慣出了長劍,早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又一次摔倒在地,這一次她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只是回頭恨恨的望著安媛,用盡殘力道,「我生來必是與你相剋,我好恨,我好恨……」她轉過頭去,亦是恨恨的望向嫣兒,神色凄厲道,「還有你,我也恨。若不是識得了你,我這半生大抵也不會如此度過……」

她喃喃的低語了幾句,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忽然她用盡全身力氣,坐直了身子,頭一偏向一旁的石壁上撞去。只聽猛然一聲慘烈的聲音,已是血濺石壁,香消玉殞。

過了許久,嫣兒方才從震驚中轉醒過來,她回過頭去,直望著張居正,忽而說道,「張先生,謝謝你救我。」眸中光影朦朧,點點躍金。

「適才你推開了她,說明你尚還存一點良知,」他撿起了地上染血的懸翦劍,緩緩插還鞘中,他因手上受了傷,只能用左手握劍,那右手就閑閑的垂在袍下,殷紅的血跡刺得嫣兒目中灼痛,「值此之後,我們師徒之間的恩怨,就都是兩清了。」

嫣兒心中一痛,如夢初醒,她緩緩地掃了一眼眼前的人,眼中蓄著淚,卻竭力不能落下,只是含著笑道,「好,好……」她默了一瞬,又是良久,澀然問道,「先生,以後將去哪裡?」

「去哪裡,我便陪她去哪裡。」他低頭望了望懷裡的女子,沉吟了片刻,柔聲問道,「你說去哪裡?」

「離開,離開這個地方……」安媛彷彿剛從這血腥中回過神來,望著地上福華全成一團的屍首,身子依然有些顫抖,「嫣兒,你隨我們一起走吧。」

嫣兒望著他們,卻搖了搖頭,目光中有幾分複雜,「我不走……我還有著皇妃的身份,好歹也會無事的。堂堂一位王妃死在這裡,也還有許多事需要料理……再說,再說天下之大,我還有哪裡可以安家呢?」

說道後來,她的聲音愈來愈小,彷彿是在自問,又彷彿是在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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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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