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祺兒,是岳芽長兄岳鈎最小的孩子。

岳芽十四歲便跟着父親出征在外,每年回家的時間寥寥,大嫂接連生了兩個孩子,都跟她不太親昵。到第三個是祺兒,那一年她得勝還朝,在回來的路上忙裏偷閒做了一串風鈴。見到祺兒時,他剛剛會走路。岳芽用那一串風鈴,逗得祺兒掛在她脖子上不願意下來。

她是第一次,知道被一個嬰孩喜歡親昵的感覺有多好。

後來她去哪裏都帶着祺兒,祺兒淘氣愛惹禍,打碎過店家的酒缸,拔過鄰居家的馬鬃,沿着圍牆邊沿走掉下來過,全家上下都說他跟着姑姑養壞了,上樑不正下樑歪。

然而他也有懂事的時候。

送銀子給丟了貨物在街心哭泣的腳夫,闖了大禍被岳芽打手心回去卻不告狀,長輩病時在小廚房盯着葯爐,生怕熬過了火候。

所以如今,李承恪是拿岳芽最疼愛的侄子,跟她做這個交易。

「李承恪!」孟長寂憤然起身朝外面走,才走兩步便被岳萱一把拉回來。

「不要衝動,」他道:「這是好事。」

孟長寂轉頭看他,見他眼中有亮光瀲灧。

他何嘗不知道,這是好事。

岳氏沒有滅族,岳鈎一脈還有子嗣活在這個世上,這真是最大的好事了。可李承恪那個惡人,竟然用一個四歲孩童的性命要挾江琢,這是他不能忍受的。

「我給陳王寫了信,」岳萱沉聲道:「剛剛你進門前,信已經寄過去了。從屬地到這裏,快馬加鞭需兩日。他若能不眠不休,很快就能進京。」

陳王,廢太子李瑋。

孟長寂有些緊張地看了岳萱一眼,繼而嘆氣:「要這樣嗎?我記得你從不想這樣。你從十歲起,便立志不碰朝堂隱於鄉野了。」

岳萱輕抿嘴角微微笑了。

「十歲,」他淡淡道:「那時我還太傻,不知道若想保護心愛的人,光有錢還不夠,還需要有權勢,有手段,有千軍萬馬刀槍劍戟。」他眼中一抹痛色,忽然轉頭看向孟長寂道:「你說,她會不會恨我?」

「不會。」孟長寂果斷道:「從你開始跟我通信,十多年來百餘封信,你信中描述的那個芽兒,若真的便是如今的江琢,那麼她心性炙熱爽朗,有赤子之心若清風明月。她不會恨你,或許,只是會有些鬱郁吧。」

鬱郁。

那是不開心和恨之間的情緒嗎?

岳萱微微閉了閉眼睛。

「沒有退路了。」他抬聲道:「就算她恨我,也沒有退路了。」

長亭把那銀色的紙條遞到江琢手中,又添了一句囑咐:「主人說請江小姐立即打開。」

似怕她沒有看到便誤了重要的事。

其實那紙條上只短短几個字:「等哥三日。」

三日,那也是李承恪給她的期限。

江琢在院落里踱著步子,內心的壓抑、糾結、憤怒讓她覺得若自己仍有雄兵數萬,她會踏平肅王府。

謀逆又如何,那便謀逆。

反叛又如何,她就是要反!

只要能救出祺兒,付出再多代價都可以。

但萱哥讓她等。

長亭看她把紙條揉在手心,又低頭道:「主人說了,『雀聽』有人就在王府內,目前那孩子沒有生命危險。」

沒有生命危險嗎?可是他好瘦。

他見過安國公府的血腥屠殺,知道自己父母宗親全部死去,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活下來的,經受了什麼磨難。江琢好想把他擁在懷裏細細撫慰。

想告訴他別怕,你還有姑姑有叔叔。

可是,只能等嗎?

她用力拍了一掌柿樹,「啪啪」落下好多青棗大的柿子。

長亭就等在院門處,見江琢的情緒慢慢平復,才轉過身。迎頭便見墨香抱着一筐什麼東西等在那裏,滿臉焦灼。

長亭決定避開這丫頭。

他好不容易能起身做些任務,經不起被這丫頭折騰。

「喂,」墨香卻攔住他,探頭看一眼院子裏的江琢,警惕道:「你給我們小姐什麼了?她為什麼更生氣了?」

長亭止步看着她,疑惑道:「你這丫頭會不會察言觀色?她明顯比剛才情緒好了吧?」

「是嗎?」墨香有些定不準的樣子,揉了揉眉心:「真是氣死了!想幫忙又幫不上。我家小姐是不是想救那個孩子?不如我去救!」

她說着便把竹筐放在地上,長亭看到那是一筐瓜果。每種都只有一個,模樣上乘,顯然是被她精心挑選過的。

這是定不準小姐喜歡什麼,所以每樣都來幾個嗎?

仔細想想,她跟忠實地跟在岳公子身邊的自己,是一樣的人。

長亭看着把窄袖折起來氣哼哼往外走的墨香,攔在她面前:「你去能做什麼?」

「你說呢?」墨香小臉通紅:「小姐一天沒有吃飯了,奴家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當初我們在澧城,小姐每日都開心得不行。這京城真是不好,壞人太多!我要去肅王府替小姐把那孩子救出來。」

「你先等等,」長亭說着解下腰間佩劍遞給她:「拿上這個。」

墨香微驚接過:「有兵器的確好一些。」她滿臉誠懇道。

「嗯,」長亭給她解釋兵器的用法:「你先在肅王府外罵街,把肅王吵得出來看,然後你拿着這劍,」他放在墨香脖子上比劃一下:「一劍割開自己的脖子。」

「我為什麼要自殺?」墨香驚住。

「為了呲他一臉血啊!」長亭一本正經。

弱者去找強者算賬,除了拿自己的小命噁心對方一把,還能如何?

想明白的墨香把劍丟下,惡狠狠地「呸」了他一口。

但是好在也聽明白了,她站在院門處糾結半天,終於決定老老實實在家裏待着。

陳王李瑋接到那封信時有些意外,然後他在書房裏坐了一個時辰。

許久后他站起身來,一邊在屋內踱步一邊道:「本王要……」

後面兩個字似乎很難說出,他推開窗戶吸了一大口外面的空氣,然後攥緊拳頭,似鼓舞自己般重新說出那句話:「本王要回京都。」

回京都,那是他的繁華地。

回京都,那是他的恥辱地。

回去,把事情說清楚。

他雖然不再是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但是卻不想背負着那恥辱一輩子。

那覬覦玷污父皇女人的恥辱。

第一日,外面的馬蹄聲響了十次,鐘鼓沉悶。

第二日,外面有孩子嬉笑打鬧跑過,後院的柿子樹落下七顆柿子。

第三日,江琢一早便換上勁裝,到傍晚時沒有見到任何動靜,從屋內走出。短短三日她瘦了不少,如今的自己,或許跟當年上陣殺敵時一般無二。

長亭就站在院子裏,看着她一步步往外走,身邊跟着只能送死的墨香。

「主人說請小姐再等等。」他急切道。

江琢輕輕彈起劍鞘:「國公府雖然平反,對方畢竟是皇族。如今岳公子就算再能籌謀,也很難逼迫肅王把人交出來。如今之計只有硬闖。」

「可……」

可是才剛剛從肅王府闖出來不久,這麼快便要闖回去嗎?

但長亭知道他在這裏,還有保護江琢的職責。

「長亭也去。」他說着跟在江琢身後:「長亭雖然有傷,但也能殺掉幾個雜碎。」

說完看了一眼江琢身後的墨香:你就不要去送死了吧。

因為剝奪親王爵位,肅王府的匾額已經換了。江琢到時,卻發現這裏並不平靜。

孟長寂也在這裏,且帶着數十人之多。

這些人跟肅王府的護衛在街心對峙,護衛們高舉弓弩瞄準對方,不管哪方一聲令下,便都會渾身窟窿倒在地上。但護衛們此時都沒有動,他們的主人卻打在一起。

孟長寂和李承恪的身上都掛了彩,也不知打了多久。但江琢心想或許孟長寂是為了拖延時間。

萱哥說三日,必然有三日的理由。

如今三日期滿,孟長寂必然怕李承恪率先發難,便先來拖住他。

刀光劍影,他二人看到江琢和長亭從馬上跳下,「錚」的一聲刀劍相擊停在原地。

「你來了。」李承恪眼中灼灼火焰燃燒。

「誰讓你來的?」孟長寂問道。

自從挑破身份,他們原本應該有很多話聊一聊。聊聊小時候的打鬧,聊聊他種的葫蘆,聊聊他和萱哥的友誼,她還想謝謝他所做的事。

然而卻都沒有。他只是緊張極了,俊朗的臉上細汗密佈,眼中是惱怒和焦慮。

「我沒事。」江琢看着他道:「多謝你。」

李承恪收劍退後,他身前立刻有弓弩手圍護。

「芽兒,」他這麼喚道:「跟本王進去吧。」

目光繾綣粘在她臉上,似乎他這樣的痴心執拗可以抵消他對她做下的惡行。

江琢沒有看他,只是對孟長寂道:「一刻鐘,一刻鐘如果我沒有出來,節度使大人儘管殺進去。」

「不,」孟長寂道:「不準進。」

「你懂的,」她抿了抿嘴角道:「我非救他不可。」

孟長寂看着她,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曾經兩次喜歡一個人,一次是在少年結識后喜歡上岳萱筆下那個女子,那個頑皮搗蛋卻又在殺場所向披靡抵擋賊寇的女子。一次是成年後在汴州認識那女子后一點點被她擊潰,被她的細緻入微聰明謹慎和流露出的肆意自在擊潰。這兩次喜歡的,竟然是同一個人。

可他說不出,他無法表達,他想挽留卻發現自己沒有力量。

果然岳萱說得對,要想保護自己愛的人,刀槍劍戟不夠,還要有權勢。有坐在那龍椅之上無人敢忤逆的權勢。

孟長寂頹然低頭一瞬,抬頭道:「半刻。」

半刻鐘,若她不能出來,他要像當年李承恪對待安國公府一樣,把肅王府上下趕盡殺絕。

江琢看着他點頭。她其實想說如果我不能出來,請幫我看顧兄長。但她知道自己若這麼說,孟長寂勢必會繼續阻攔。

最後她只是假作輕鬆淡淡一笑,便跟着李承恪走進肅王府。

「看,」肅王李承恪小心探出手,牽住她的手臂,把她帶到一處殿宇內:「給你的花。」

殿內撒滿了月月紅,沒有根,被剪斷鋪滿在地。

「祺兒呢?」江琢冷聲問,並沒有看那花。

「他好好的呢。」李承恪抬了抬手,殿外便有人押著一個男孩子上前。江琢心內微動向前一步,李承恪拉住她。

蒙在孩子眼上的黑布解開,他眯着眼適應了一下周圍的黑暗,抬頭向他們看過來。

清澈的眸子,倔強的神情,臨危不懼的模樣。

江琢心中雖然苦澀,還是微微笑了。

「祺兒……」她輕聲道。

面前的小人卻沒有應聲,他充滿戒備地看着江琢,搖頭道:「我不認識你,你和他是一夥的嗎?士可殺不可辱,你們盡可以殺了我。」

小小年紀,說的話卻鏗鏘有力。

「我不是來殺你的,」江琢道:「你放心,你現在可以走了。」

岳曾祺疑惑地看着她,又看看李承恪,緩緩道:「這裏似乎是肅王說了算。」

李承恪唇角勾起微笑:「你說的對,但是你真的可以走了。」

江琢看着他,卻是發自內心的笑:「從這裏出去沿着甬道往外就是王府大門,外面有個腰間掛着小葫蘆的叔叔,他認識你的叔叔岳萱。你可以跟着他走。」

縱使再怎麼提防,聽到岳萱的名字,這孩子還是掩不住驚愕和歡喜道:「真的?」

「真的,」江琢道:「岳氏已經平反昭雪,由你叔叔作證,才能證明你岳家子孫的身份,自此你就不會被人拘禁了。」

岳曾祺高興之下對着江琢深深鞠躬,再起身道:「若真如此,我便直接回家裏就是了,不必麻煩那位叔叔。」

他說完整理衣服,強忍着想迅速跑開的衝動又對江琢一禮答謝,便快步向外走去。江琢看着他越過一道一道門欄,無人阻攔。

「好了,」李承恪搓了搓手,不知從那裏端出一碗葯:「芽兒,本王已經放了你的侄子,接下來你只要喝了這碗葯便好。」

「這是什麼葯?」

「讓人失去記憶的葯。但是喝葯之前,本王要跟你講講,咱們如何安排餘生的時光。」

江琢看着面前的人,只覺得可笑得很。

「你原先不是這樣的,」她接過那碗葯,看向李承恪的臉上竟沒有許多厭惡,只是可憐又可悲:「第一次注意你,是你能聽懂別的兵將不懂的佈陣;後來欣賞你,是因為你在戰場上勇猛不懼生死;再後來覺得你不錯,是知道了你的身份,感念於你願意身先士卒。可我死了一回,卻不知道以前的你死哪裏去了。」

驚訝於會突然對他說了這麼多話,李承恪面容微微扭曲,他張著嘴呼出一口氣,別過臉道:「芽兒死了一回,難道本王沒有死嗎?那時候因為母妃,因為皇位,迫不得已除掉安國公府。可他們答應過本王不殺你,你卻死了。芽兒,那時候我便也死了。死在被人背叛的痛苦裏,死在天不遂人願的仇恨里。但是芽兒——」

他看着面前這女子的臉,這女子雖然偏瘦,臉卻有些圓潤。這女子比岳芽稍白,眉眼皮膚無一處像她,可她那一雙眼睛,那雙透著靈魂的雙眼,卻正是岳芽那般。

他看着那雙眼睛,繼續道:「芽兒,這世上如今只有本王能保護你了。孟長寂或者岳萱,遲早都會被剷除。本王想好了,以後不管去哪裏都帶着你。你喜歡月月紅,大明宮內便只能種月月紅。你喜歡騎馬射箭,本王每年都帶你去春獵。咱們在一起,生一堆娃娃,好不好?」

江琢看着他似乎誠摯的神情,聽他說出這些話,只覺得萬分噁心。

「你既然認識我,就該知道我從不需要別人保護。」

「我知道,知道,」他輕聲撫慰著:「我也知道你是永不肯原諒我了,所以你喝下這碗葯,我們就當所有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葯碗在江琢手中沉甸甸的,她輕輕抬起聞了聞。無論人生到何種際遇,她最珍貴的東西便是她自己的記憶。

她的記憶里有父親母親師父,還有族中姐妹兄長,甚至有江遙夫婦。她的這些記憶會陪伴着她,除非她死,否則絕不會為了苟且偷生,把這記憶抹去。

江琢鬆開葯碗,「啪」的一聲,那碗打碎在腳邊。

「我不會喝的,」她拔出劍來:「要殺要剮,來吧。」

然而李承恪只是看着她微微笑了,他輕聲道:「芽兒,你中計了,碗壁上也有葯,觸之昏迷。」

江琢大驚之下低頭,接着便有些暈眩,她勉強拔出劍,咬傷舌頭。血腥味在唇齒間激蕩,她覺得自己清醒一瞬,然後猛然朝李承恪揮劍。

然而他並不接招,只是退讓。

他在等葯發揮效力。

江琢往殿外走去,行走的速度不慢,但是微微有些踉蹌。李承恪陪在她身邊,似乎並不怕她走出去。

又或許是知道她走不遠便會倒下。

走進甬道,江琢聽到了擊打慘叫聲,她抬起頭,見一人正持刀殺進來,他身前是人牆一般的暗衛。

「你怎麼進來了?」江琢問。

「半刻太久,」孟長寂喊道:「本爺等不了了!」

或許是為了不牽連軍士,孟長寂帶來的護衛只是持盾格擋並不反擊,只有他一個人殺進來,殺得眼紅,殺得如同自己便是千軍萬馬。

李承恪看着他哈哈大笑:「節度使到底是忍不住,這下誰都保不住你了。」

「是嗎?」孟長寂搶先一步扶住快要倒下的江琢,刀尖指著李承恪道:「手段下作至此,那天沒能殺了你,今日不會再有傳旨太監了吧?」

話音剛落,便忽然聽到外面一個聲音道:「都停下都停下,這肅王府怎麼三天兩頭一地血?」

這聲音聽起來分外耳熟,不是傳旨太監,卻是御史鄭君玥。

只見禁軍持刀為他開道,府內暗衛紛紛退讓,他走進甬道躬身施禮道:「肅王殿下,節度使大人,陛下命你二人去一趟宮中。」然後他才似看到江琢,「咦」了一聲道:「江小姐也在啊,那本官便不用再跑去江宅傳話了。也請你去。」

「她中毒了。」孟長寂看江琢神情恍惚站立不住,猜測道。

「那更要進宮了,」鄭君玥道:「宮中太醫多,想個法子診治便好。」

「不用,」江琢勉強恢復了些神識,看向李承恪:「這毒,肅王殿下有法子解。」

李承恪冷哼一聲。自鄭君玥進來,他一雙眼睛便都在對方身上。若不是鄭君玥身邊跟着禁軍,他覺得殺掉也不是不可以。

可禁軍在,便麻煩了。

岳曾祺已經放了,以後若還想捉住芽兒,難上加難。甬道內幾人對峙片刻,忽的一個女子從王府外跑進來,對着李承恪耳語幾句。

那女子正是香朵。

「母妃?」孟長寂看到李承恪微微吃驚,接着對他們揮了揮手。

暗衛撤去,鄭君玥帶着他們離開。江琢憑藉最後的神識,覺得禁軍像是在押送着他們幾個。

出什麼事了呢?

是萱哥的原因嗎?

君乾殿不大,這裏是宗親皇眷議事的地方。在去的路上,李承恪給了江琢解藥。她雖然頭腦昏沉,但總算不再眩暈。進皇城后徑直被帶到君乾殿,一時間如墜雲霧。

難道宮中有什麼案子需要她來勘察嗎?

殿外沒有內侍,只是被禁軍層層把守,卸去了他們身上的兵器。如此嚴苛,必然是要見貴人。這宮中最大的貴人,是——皇帝?江琢清醒大半,她在殿外輕輕吸了一口炙熱的暑氣,轉頭看向孟長寂。

皇帝,其實也是她的敵人。

是她想殺死的人。

不辨忠奸昏庸無道,這樣的皇帝真是黎民不幸。

孟長寂深深看了她一眼,輕聲道:「別怕。」

不怕,有什麼怕的。

江琢的手碰到殿門,在冰涼的觸感傳到指尖的一瞬,門開了。

內里坐着或跪着的人,齊齊抬頭向他們看來。

室內有些暗,這暗讓人覺得壓抑。

高高的龍椅上坐着皇帝,他身旁坐着皇后。皇帝眉頭皺在一起,胸脯起伏,顯然在壓制着憤怒。而皇后更多的是無措和驚慌,像是擔憂心愛的東西將被摔碎。殿內青白色的雲靄石地板上跪着一個男人,看衣服制式,應該是皇子。這個年齡的皇子,是……廢太子陳王?

陳王屬地就藩,是不允許私自返京的。

江琢向前邁步,感覺到殿兩邊冰台內溢出的層層涼氣。他們四人跪地問安,便聽到皇帝的聲音道:「陳王,現在你可以說了吧?」

「回父皇,」陳王道:「兒臣還要等一個人來。」

「大膽!」皇帝雖然沒有起身,然而臉上陰晴不定道:「你說自己有罪要認,如今卻又百般拖延,是嫌朕時間太多嗎?」

「兒臣不敢。」陳王抬頭看着他們幾人,因是第一次見到江琢,他的視線在江琢臉上停留一瞬。

「兒臣是要認一樁罪,」陳王垂頭道:「一樁陳年的舊罪。」

江琢發現李承恪猛然抬起頭,瞳孔急縮,眼內一抹厲色劃過。

陳王說完這句話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站起身來,抬手解下頭上象徵皇子身份的綴東珠玉冠,又解下四爪龍紋袍,只穿裏衣跪下去。

那意思是這樁罪認了,他便會被褫奪爵位,不再是藩王了。

縱然皇帝怒火滔滔,看他這樣子也能忍耐幾分聽他接下來的話了。只是皇后欲言又止,幾次想要阻止卻又忍住。

江琢跪在陳王後方,看他行止從容有度,神情緊張中卻又有赴死的決心,更是奇怪。

要認什麼罪呢?

想到這裏,聽到他沉聲道:「那是一樁舊事,永安八年春……」

江琢心中轟隆一聲有些怔怔。

永安八年,那不是安和縣主說,京中起了瘟疫的時候嗎?當時陳王年僅十歲,能有什麼罪?

江琢看到不光是她,聽到這個時間,皇后臉上也有悲戚。是了,永安八年,皇後殿下的二子李承豫死了。

陳王卻沒有抬頭,繼續道:「那一年京中起了瘟疫,宮中孩童休學在各自生母住處。兒臣聽一人的蠱惑,終究釀成大禍害死了一個人。」

「是誰?」皇后倉皇起身,聲音顫抖看着陳王。

江琢注意到她抓緊衣襟的手關節蒼白,那是太過用力的緣故。

「兒臣的同胞弟弟,」陳王垂頭緩緩道:「二皇子李承豫。」

「什麼?」皇帝大驚站起,而皇后卻蹲坐下去。她的神情似瀕死無法呼吸般蒼白,夾雜着氣喘和崩潰,竟像是要暈過去,立刻有宮婢上前攙扶起她。

陳王繼續道:「那一日,兒臣哄騙李承豫,說很多孩子在宮中禁地玩尋寶的遊戲,問他去不去堆雪人。他便慌忙跑去,連手爐都沒有帶。其實那裏沒有孩子,那裏,」他停下一瞬,繼續道:「或許只有刺客。」

皇后哀哭一聲別過頭去,而皇帝瞪大了眼睛,似不相信他說的話。

江琢轉頭看向孟長寂,想從他臉上看到是否知道這件事。然而他臉上只有些哀傷。

「別說了,別說了。」皇后喃喃間幾乎失控,皇帝卻冷聲道:「說,朕要聽完。」

於是陳王道:「兒臣等了一個時辰才去,見一人果然倒在雪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龍椅之上,皇帝似只能表達出這一句話,他跺着腳,目眥欲裂道:「逆子!逆子!那時因此事牽連數十人,終究查不出來。原來是你!原來如此!他是你弟弟,他只有五歲!」

陳王抬起頭,目光中沒有驚懼,只淡淡道:「父皇,他五歲,兒臣十歲,可您跟大臣議儲,卻說要讓他做太子。」

這便是他要殺了親生弟弟的原因?

皇帝驚怒之下大聲咳嗽,連聲嗆咳之間吐出血來。

陳王的聲音卻又大了許多,他大聲道:「可是父皇,兒臣並沒有派人殺了弟弟,倒伏在雪中的,不是他。」

不是……嗎?

室內所有人都靜下來,驚愕和不解浮現在他們臉上。可江琢卻見李承恪和孟長寂卻似乎什麼都知道。他們一個目光躲閃,一個眼含悲戚。

陳王道:「死的那個人,是,別的孩童。」

「別的?」帝后二人臉上的驚怒褪去,只有沉沉的疑惑。

據陳王說,那禁地顯然是有刺客,因為他到時,那孩子已經被悶死在雪地里。他知道對方必然是認錯了人,乾脆將計就計,讓他們以為自己弟弟死了吧。

「兒臣那時候萬分痛心,心想原來害死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可宮禁內找不到弟弟,為了偽裝,兒臣回寢殿取了弟弟的衣服,換在那孩子身上,又用匕首毀去了他的臉。如此,弟弟便跟死了一樣。若他回來,兒臣只推說不知道。若他從此消失,便沒有人跟兒臣搶奪皇位。所以,兒臣並沒有殺弟弟。」

殿內無人說話,只有冰塊融化的寒氣罩在眾人身上。而江琢垂頭冥思,在腦海里反覆推演這件事。

那孩童是誰?是誰?

她很想問些什麼,但她問不出口。

她聽到陳王繼續道:「可這件事卻被人知曉,那人以殺害皇子的罪名威逼,讓兒臣認下玷污鶴辰宮才人劉氏的罪名。認下這個,兒臣知道會被褫奪太子位。但兒臣已經因為安國公案讓父皇多次指責甚至禁足,距離被廢只有一步之遙。所以權衡之下,兒臣便只好認了。但是劉氏那個案子,聽說大理寺神斷江小姐勘驗過她的屍體,可以證明她不是自盡,而是被灌下毒酒。兒臣今日來,認下曾妄圖戕害胞弟的罪名,卻要推翻這個玷污劉氏的罪名。兒臣縱使死,也不願背負這等罵名。」

是嗎?

其實江琢覺得,這兩個罪名沒有淺重之分,區別只在於他做或者沒有做罷了。

殿內靜了一靜,紛雜的信息在皇帝腦中走過一遍,他緩緩理出頭緒,終於道:「那個指使你誆騙承豫的人,和後來讓你認罪的人,是一個人嗎?」

「是。」陳王道。

「誰?」

陳王抬眼看了看李承恪,緩緩道:「淑貴妃。」

皇帝吸了一口氣從御座後走出,慢慢走到陳王和李承恪身前。而皇後跟在他身邊,問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話。

「當時,承豫死了,宮中因有瘟疫,便推說是瘟疫,喪事潦草,也不準本宮去抱撫屍體。可是,除了承豫,再無人丟失或死去孩子。那麼,那替承豫死去的孩子是誰?你認得他嗎?」

陳王搖頭,只從脖子裏解下半塊玉玦道:「另半塊就掛在弟弟脖子上,母后可以發文書,也可以讓內衛查。當時宮中親眷不多,總會查到的。」

皇後殿下接過那塊玉,讓它垂在手中晃動。

多少年她想起那個孩子便痛心不已,原來他還有可能活着嗎?

江琢也看着那塊玉,然後她走近幾步盯着那上面的紋路和碧綠的色澤,忽然轉頭看向孟長寂。

孟長寂也看着她,眼神中不知道是悲傷多一些,還是心疼多一些。

她明白了。

——「給我嘛!」那塊翠綠的玉玦在岳萱薄衣下露出來,她伸手去搶,口中嗔怪:「母親何時給你的?我和大哥怎麼沒有?」

岳萱把那玉解下來放在她手心裏,叮囑道:「給你可以,但不能被別人瞧去了。」

看來非常貴重,不能人前炫耀招惹禍事。可岳芽本就對金銀寶物沒有太大興趣,雖然得手,也只是把玩幾天便還了回去。

岳萱接過,微微笑着又掛回脖子。

她從十歲起,便知道那塊玉是萱哥的寶貝。

可她沒想到,如今重活一世,竟然在這裏又看到同樣的玉玦。

陳王說什麼?另外半塊玉就掛在李承豫的脖子上,查這塊玉,便能查到他的胞弟。

他的胞弟……

一瞬間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

永安八年,母親從宮中避瘟疫后帶回來的孩子,是二皇子李承豫。

所以那之後她又帶着「萱哥」去秦嶺溫泉長住三年,為的是瞞住大家。畢竟孩子長得快,三年足以模樣大改。

所以「萱哥」不出門,就連皇族宴請都推掉不去。

所以「萱哥」衣服上常常綉著鹿紋,那是傳說中王族的象徵。

所以「萱哥」在大理寺監牢時,眼看國公府翻案可期,他們也要毒死他。

所以李承恪說:岳萱不會問他為何要針對安國公府,那是因為他們針對的,是帝后流失在外的血脈,是一經認親便會被皇帝再次議儲的血脈。太子罷黜掉並不能讓他們高枕無憂,安國公府一併覆沒才好。更何況安國公是保太子的,國公府若在,太子就算被罷黜,還有四皇子、五皇子,總之輪不到李承恪做皇帝。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江琢只覺得五內間血氣亂撞心中憤懣難當又悲傷不已。

所以她真正的二哥,安國公府真正的二公子岳萱,早在江琢出生之前,已經死在了大明宮內。

江琢深吸一口氣,咬牙看着孟長寂。

孟長寂也看着她,他的神情里有理解和撫慰,有心疼和難過,但他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那句他出現在這裏,就是要由他說出的話:「這塊玉,微臣似乎見過。」

皇後殿下在聽到孟長寂說出那個名字后,臉上的激動和緊張溢於言表。然而她還勉強壓制着自己,說李承豫肩膀上有一塊紅色胎記,出生時記在宗譜玉牒里,等岳萱來了需要核對。

從岳萱居住的安國公府到皇城,來回需要半個時辰。

在這等待的半個時辰里,皇帝敕令褫奪淑貴妃封號,打入清風殿待查。李承恪沒有為母妃懇求半句,他只是默默聽着,微微垂頭,做出聽訓的姿態。

「這件事你知道嗎?」皇帝吩咐完,就站在李承恪身前道。

李承恪垂頭沒有應聲,皇後殿下卻開口勸道:「永安八年,三皇子才剛剛出生,他怎麼會知道呢?」

「不,朕不是說那件事。」皇帝的視線如刀在李承恪臉上擦磨,聲音又冷又沒有半點溫情,似乎眼前的人不是他最疼的兒子,而是他的仇敵:「你知道岳萱就是承豫的事,對嗎?你經常出入國公府,是不是查到了什麼蛛絲馬跡,所以……」皇帝的眼睛轉了轉,又重新停在李承恪臉上:「你跟元隼,是不是同黨?你們誣陷安國公府,是因為承豫?」

「不,兒臣今日才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雖然兒臣經常出入國公府,但都是去尋曾一起作戰的慶陽郡主而已。」他神情灰敗,辯駁時卻很有底氣。

「逆子!逆子!逆子!」皇帝連說三聲逆子,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龍靴踹在李承恪身上。李承恪被踹倒在地,頭磕在青石燭台上,頓時流下血來。

「滾!滾!!」他大聲道:「就算沒有你,你母親必然也脫不了干係!私下勾結亂黨誣陷朝廷官員,讓朕無顏見人、朝綱崩壞的都是你們!」他說着又咳嗽起來,皇后連忙上前為他拍撫胸口。趁著皇帝讓他滾,李承恪果然爬起退出。

這是要放過他嗎?

江琢感覺到李承恪的視線在自己臉上流連一瞬,便垂頭離去。他眼角一抹狠毒的光,縱使遮掩也不經意流露出來,令人汗毛豎起。

李承恪離開,岳萱來了。

岳萱站在君乾殿前,引路的內侍感覺到身後的人停下,轉身想要催促,可到了嘴邊的話卻沒有說出來。

內侍的目光落在岳萱臉上,見他正抬頭凝目看向氣勢雄渾宮殿上小小的名匾。他看得仔細,似看那字的紋路,看那匾額的大小,他的神情里沒有畏懼或者崇敬,只有些——內侍仔細思索,有些什麼呢?對了,是回憶或者懷念。

想到此處內侍心中微驚,想想之前陳王說的話,再去看岳萱的臉龐。那一張臉與其說像陳王李瑋,不如說更像皇帝年輕時候。同樣的俊朗卻不失剛毅,只是更白些,這一點像皇后。

想到此處,又想到可能發生的種種,內侍更不敢催促。他靜靜站着,見岳萱收回目光看向殿門,腳步卻是遲疑的。

自從在安國公府接到他,他雖然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卻步履平穩神情從容。如今遲疑,是畏懼帝后嗎?畢竟皇帝曾經斬殺安國公府百多條人命。

不,他的遲疑不像是畏懼,更像是不願意接近。

內侍心中疑惑片刻,才見岳萱終於抬腳,淡淡道:「請公公引路。」

內侍低頭,手中拂塵搭在胳膊上,抬手把殿門推開。

岳萱在殿外昏暗的光線里,看到殿內明燭映照之下,一個女子正扭頭看向自己。她目光中有擔憂有緊張,更多的是無所適從。

岳萱沒有說話,他緩緩地,一步一步走進去,跪在殿中。帝后已經坐回御案后,他們的視線看過來,落在他臉上。

江琢看到皇后已經忍不住淚如雨下,但皇帝仍然鎮定如常。他開口道:「著內廷司驗看身份。」

早已經準備好的內廷司官員攜宗譜玉牒上前,宮婢打開一扇屏風格擋,過不多時屏風移走,內廷司官員跪地道:「稟陛下、娘娘,岳公子肩上的確有一胎記,跟玉牒中的記錄一模一樣。」

玉牒中記錄着每位皇族成員出生時的模樣,細緻得連指甲厚薄都有,更別提身上的胎記了。

「驗看玉了嗎?」皇后忍不住站起,看岳萱在內廷司官員的示意下果然從衣襟中掏出一塊玉玦來。

陳王上前取出那玉,走到御案前跟皇後手持碧玉放在一起。兩半玉前後相接,紋路絲毫不差。

自始至終,岳萱的神情都只是有些微疑惑,皇后卻手持玉玦從御案后大步走下。她走到岳萱身前三步猝然停下,淚水滾落哽咽著道:「我可憐的孩……」

「孩子」二字沒有說出口,她意識到如今岳萱早就不是一個孩子,他甚至是別人家的孩子。

「皇後殿下。」岳萱叩首后默然抬頭。

「別喚本宮皇後殿下!」這幾個字刺痛了她的心,皇后掩面一刻,轉身看向皇帝。

無論如何,認祖歸宗的第一步,是皇帝先確認這是龍子無疑。

江琢看到相比皇后的激動,皇帝神情要和緩得多。他已經走到皇後身後,端詳著岳萱的臉,問他:「你小時候的事,還記得嗎?」

「回陛下,」岳萱道:「微臣只記得約五歲時,一場大病醒來,便在國公府了。之前的事不記得。」

「大病?」皇后囁嚅道:「可是瘟疫?」

「聽說是高熱,被岳夫人在災民中撿了回來。」

「是了,岳夫人。」皇后看向皇帝,又看岳萱道:「當時岳夫人的確也在皇宮中,是她從宮中把你帶回去的嗎?」

「微臣不記得宮中的事,微臣只記得自己在災民中饑渴難耐被人追打,岳夫人經過,便救起了微臣。」岳萱神情平靜。

「如此,岳夫人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皇后想起當初這孩子的凄慘,忍不住又要落淚。

岳萱點頭。

皇帝卻仍然在問:「那你為何又冒充了岳氏二子的身份?」

岳萱抬頭直視皇帝的眼睛,他的眼神澄澈間波瀾不驚道:「當初岳氏二公子因瘟疫而死,年齡又跟微臣相仿,故而母親便認下我做了兒子。」

帝后臉上這才沒有疑慮。

良久,陳王卻道:「可當初宮中那孩子……」

皇帝揮揮手:「既然承豫能跑出宮外,自然也有人能跑進宮來。因為瘟疫的原因太醫院和戶部往來宮內外頻繁,說不定有人帶了孩子進宮避禍卻不敢說。只是可憐了那孩子替承豫死了。」

這是認下了。

江琢站在孟長寂身邊,看着皇帝輕輕拍撫萱哥的肩頭,看着陳王解釋前因後果,看着皇后伏在萱哥的肩膀上哭泣,而江琢的手指停留在左手手釧上,那上面最後一顆檀木珠子上,刻着一個「李」字。

她的萱哥,竟然是李氏皇族的一員。

是她要殺盡的李氏皇族一員。

之前舌頭被自己咬傷的血腥味還在口腔中蔓延,她抬頭看着殿內一家團聚的畫面。心中的酸澀和委屈排山倒海。

萱哥不是她的萱哥了,是皇帝的兒子是李承恪的兄長了。

江琢退後一步,腳步踉蹌間發覺有人牽起了她的手。那手溫暖有力,他的視線在安撫她在警醒她要剋制,他的人站在她身邊,聲音低沉道:「不要哭。」

她想哭嗎?她哭不出來。

她只是隱忍着,忍住淚水和驚愕,眼神溫順地看向地面,然後抽出了自己的手。

今日這大殿裏的歡樂與她無關。

她提醒自己:與我無關。

又是夜裏的長街,上一次還有因肅王被削爵帶來的一點點寬慰,這次卻只是苦澀。

馬車和護衛遠遠跟在他們身後,車夫不敢上前,護衛也不敢。

長街的燈盞把他倆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撒謊了。」江琢忽然道:「他絕對不是被母親在災民中撿的,他那麼說是為了避免國公府再被牽扯上別的罪名,對嗎?」

孟長寂走在她身邊,靜默不語。

「他也早就知道了,」江琢又道:「知道我真正的二哥早就死了,他是個替身。」

孟長寂輕輕把她一縷凌亂的頭髮撥在腦後,陪着她走下去。

「陳王是他召來的吧,那些原本服從肅王,卻在審訊時突然反水的大臣,也是因為得到了他即位後會減輕處罰的承諾,對吧?不然審訊不會那麼順利。」

肅王的一部分人的確是知道岳萱真實身份的。雖然她猜對了,但孟長寂只是勸道:「別傷心了。」

「我為什麼傷心?」江琢站住看着孟長寂,眼淚在打轉卻始終隱忍着不落下:「傷心我的萱哥是假的嗎?傷心我的父母兄長都瞞着我嗎?傷心這十幾年都是活在謊言裏嗎?傷心我自己都不知道,該不該把國公府傾覆的責任,也……」

她說到這裏說不下去,淚水終於落下。

她不忍心說。

因為就算知道他的身份是國公府被污衊的原因之一,也不忍心指責他。

傷心到最後,她還是把他當自己的親哥哥,因為他身子弱,自己從小便想護住的哥哥。

「你可以傷心,」孟長寂有些無措,但他站在江琢身前,看着她因流淚變得似乎柔弱了些的神情,溫聲道:「但他也不想的,國公爺曾經問過他兩次要不要幫助他恢復身份,岳萱,不,他都說了不要。他在信中跟我說,『做個富商就好,芽兒想要什麼就買給她什麼。』說你嫁人時,他賺的錢可以為你擺上一百里的金銀玉器就好。可誰知……」

誰知他的身份竟然為國公府引來禍事,他當成親人的人,他要送嫁妝的妹妹竟然一夜之間全部被屠。所以他才會那麼悲慟,悲慟得恨不得死的是自己,悲慟得三個月不能開口說話。

孟長寂試着輕輕攬住江琢的胳膊,江琢「嗚嗚……」地伏在他胸口,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哭吧,你可以哭了。」孟長寂另一隻胳膊也小心翼翼攬住,擁緊了她。

遠遠地,來接各家主人回去的墨香和長亭看到這一幕。

「誰把我家小姐惹哭了?」她問。

長亭連忙道:「咱們先說好,如果是我家主人,你不準便生我的氣。」

墨香白了他一眼,覺得此時上前有些不妥,便跟長亭一起等在遠處。

「夏天的夜怎麼還有點冷啊。」她抱怨了一聲。

話音剛落,一件披風搭在她肩上。

「我覺得熱。」長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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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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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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