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

山火

行政套間的床又大又軟,許皓月累了一天,幾乎是倒頭就睡。

然而,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夢境交織重疊,嘯叫聲此起彼伏,像是樓下電瓶車發出的警報聲,一波接一波,變換著各種節奏和音調,嘈雜刺耳,讓人心煩意亂。

許皓月殘存的意識漸漸被喚醒。

她突然發覺不對勁。

這是頂樓,酒店用的還是雙層隔音玻璃,什麼聲音穿透力那麼強?

等等,外面出什麼事了?

她猛地睜開眼睛。

窗帘沒拉嚴實,強光透過窗戶照進房間里,閃爍不定,格外刺眼。

她翻了個身,飛快地爬起來,衝到窗邊打開窗戶。

急促的警笛聲劃破長空,清晰響亮,在小鎮上空久久回蕩,震懾著她的耳膜。

探頭往下望,一輛輛警車、消防車、救護車形成列隊,在空曠的馬路上疾速前行。

車隊是向著入山口的方向去的。

許皓月微微眯著眼,向遠處眺望,很快就發現異常——那團巨大的黑影上,綴著幾點紅光。

那光像是有生命般,時明時暗,變幻著形狀。

難道是……起火了?

夜色太暗,她看得不太清晰,只依稀看到一群鳥從山頭飛出,撲棱著翅膀,衝進無邊的黑暗中。

一陣莫名的煩躁襲來,許皓月心裡陣陣發慌。

是山上起火了嗎?

大半夜的,沒有打雷閃電,空氣不幹燥,氣溫也不算高,怎麼會突然起火呢?

會不會是自己眼花看錯了?隔得那麼遠,是燈光也說不定。

她死死盯著那座黑黢黢的山,緊張得呼吸顫抖,心臟幾乎跳出胸膛。

很快,那幾點耀紅已經連成了一片,亮光中,隱隱有黑煙湧起。

許皓月猛地反應過來,回到床邊,三兩下換好衣服,大步衝出了房間,在隔壁的門前猛地剎住腳步。

砰砰砰——

重重的錘門聲,伴隨著她的高聲呼喊:「哥!哥!你醒醒!我有事找你!」

在震耳欲聾的聲響中,季銘頂著雞窩頭開門了,眼睛還半眯著,似醒非醒,邊打哈欠邊說:「大半夜的,你有病——」

話沒說完,肩膀突然被門外的人狠狠攥住,還用力晃了兩下。

他一個激靈,徹底嚇醒了。

「哥!」許皓月緊緊抓著他,情緒幾乎失控,「開車送我回去!山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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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突然被叫醒,腦子比較遲鈍,所以,季銘花了好半天,才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他撓撓頭,對許皓月大半夜的抽風行為感到無比費解,「就算真的起火了,關你什麼事啊?」

許皓月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拖到窗戶邊,指著遠處的火光說:「你看,起火的地方在半山腰,離我們學校很近!」

季銘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然後呢?」

「什麼然後?」許皓月情緒一激動,又嚷嚷起來,「所以我要回去啊!」

季銘整理了下衣服,冷冷地說:「你應該慶幸今晚你不在學校,不然現在就得忙著逃命了。」

彷彿被人潑了一盆冷水,許皓月突然怔住了,抬起眼,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沒人說話,房間里一片死寂。窗外,嘯叫聲持續不斷,此起彼伏。

動靜對比鮮明。

就像某種隱喻: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有人兵荒馬亂,有人歲月靜好。

許皓月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顫抖:「要是都忙著逃命,誰去撲火啊?」

季銘指著窗外,語氣稍顯不耐煩:「看到沒?救命三巨頭都在往山上趕。這種時候,你就別瞎添亂了。」

許皓月低下頭,微不可聞地嘆了聲氣,語氣難掩失落:「你不送我就算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

季銘以為她想通了,剛要鬆口氣睡個回籠覺,突然意識到她這句話不對勁。

他一個箭步沖了出去。

「叮」一聲,電梯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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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追到酒店門外,季銘才把許皓月攔下來。

他壓抑著怒火,問:「大半夜的你去哪兒?」

許皓月悶頭往前走,看都不看他一眼,語氣平靜地說:「你不送我就算了。我自己走上山。」

「你她媽的發什麼神經?」季銘擋在她前面,破口大罵,「就算學校真起火了,又關你屁事啊!人跑出來了就行,學校燒沒了,重建一個就是了!」

許皓月咬牙瞪著他,眼眶通紅,聲嘶力竭地大喊:「怎麼不關我的事?我朋友都還在學校里!山火蔓延得快,要是不及時撲救,後果有多嚴重你知道嗎?李校長他們都加入了義務撲火隊,這種時候,我怎麼能一個人逃命?」

季銘氣得臉都扭曲了,譏諷道:「什麼義務撲火隊?這是你該乾的事嗎?國家花錢養那麼多消防員是幹嘛用的?」

恰在此時,一輛紅色消防車從路口呼嘯而過。

季銘指著車尾,對許皓月說:「你看看,這才是專業的撲火隊。火災這麼兇險,小老百姓能保命就不錯了,就別想著逞英雄了。」

許皓月怔怔地不說話。

某個瞬間,她恍惚看到了陸成舟的臉。

她知道,這種危難關頭,他一定會沖在最前線。

在剛剛的車隊中,她看到有幾輛警車,一直在最前方開路。

她望著消防車消失的地方,怔怔失神,彷彿在自語:「憑什麼他們就該去送死?」

聲音太輕,季銘一時沒聽清,「什麼?」

她的聲音壓抑著哭腔:「他們也是小老百姓,只不過穿上了一層制服,每個月領個幾千塊錢的工資。都是爹生娘養的,憑什麼他們就該去送死?」

季銘蹙眉,不耐煩地說:「他們就是干這個的。他們不去誰去啊?」

「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疼愛,他們可能是誰的丈夫,誰的朋友,誰的父親……憑什麼遇到危險他們就得上?他們不是超人,也會受傷,也會死!憑什麼啊?」

季銘重重嘆氣,「道理我都懂,可——」

許皓月打斷了他:「如果大火蔓延開來,被燒毀的,不止是一座山,而是許許多多人的家。自己的家,自己守護。這是李校長跟我說的話。」

頓了頓,她抬眸看著季銘,眼神沉重而堅定:「學校也是我半個家。哥,你讓我回去吧。」

--

保時捷跟在消防車後頭,疾速衝上山路。

「真是服了你了!」

季銘擰著眉,目視前方,一肚子火無處發泄,只得恨恨地砸了下方向盤。

山路狹窄,只有雙車道,所以他只能緊緊跟在消防車後頭。

這種時候,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超消防車的道。

許皓月坐在副駕上,舉著手機一個個撥打電話。

從李校長到羅俏到陳知墨到蔣理,沒有一個電話能接通。

信號差真是急死人。

許皓月焦躁地咬著手指,低頭撥打陸成舟的電話。

「您好,您撥的號碼不在服務區……」

她心一沉。

果然,他上山了。

山路拐了個彎,前方豁然開朗,這一刻,他們清晰地目睹了這場山火。

火焰衝天,映紅了半邊天空,黑煙滾滾,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一股熱浪撲面。

許皓月呼吸一滯,心揪得緊緊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失火的林場位於半山腰,離清源鄉不過千米遠。若不及時撲滅,短時間內,就會蔓延而下。

「你真要去?」

季銘側眸看著她,言外之意是,現在掉頭還來得及。

許皓月目不斜視,深深吸氣,將眼淚憋了回去:「去。」

平日里空曠的校門外現在停了一溜兒車,紅的白的都有。

周圍人影攢動,有身穿橙色制服的消防員,有身穿淺藍色制服的警察,還有穿著睡衣的村民。

車子剛停好,許皓月就沖了出去,抓住一個離得最近的警察,急聲問:「有沒有看到陸成舟?」

年輕警察頓時懵了,老老實實地回答:「陸隊啊,他是第一批上山的。」

許皓月鬆開手,一顆心倏地揪起,又重重往下墜。

早就猜到是這樣。

可是,得到驗證后,又忍不住難過。

她指著年輕警察衣領上的對講機,懇求他:「能跟他聯繫上嗎?」

年輕警察搖搖頭:「沒辦法,離得太遠了。他是最早帶隊進入火場的。他們從東側包抄,那裡是上風向,火勢更凶,蔓延得更快。」

許皓月眼睛憋得通紅,酸澀的情緒翻湧著,心頭隱隱作痛。

如果……

她想,如果他自私一點、膽小一點,或者睡得沉一點……

可是他沒有。

他一如既往地沖在最前面。

遇到困難,從不推脫,遇到危險,絕不退縮。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是他作為男人的擔當。

火勢越來越猛,濃煙嗆鼻,火光灼目,又一隊消防員扛著水槍上了山。

許皓月跑進學校,正好撞見李校長夫婦往外沖,身後跟著幾個支教老師,手上端著盆、肩上扛著掃帚、拖把、鐵鍬,什麼工具都帶上了。

「李校長!」許皓月大喊一聲。

李校長一時怔住,看著她,神色詫異:「丫頭!你不是在鎮上嗎?怎麼這時候跑回來了?」

許皓月沒有過多解釋,語氣堅定地說:「我要跟你們一起。」

李校長有些動容,點點頭:「倉庫里有撲火拖把,你去拿一把。跟在我們後面。記著,千萬別亂跑!」

撲火拖把跟普通的拖把長得很像,只不過,前面不是布條,而是橡膠皮條,可以撲滅明火。

許皓月順手抄起一把,扛在肩上,大步追上了隊伍。

季銘緊跟在她後頭,手上提著一把沉甸甸的鋼絲掃帚。

「哥?」許皓月回過頭,有些驚詫,「你也要去?」

季銘挑眉,沒好氣地說:「廢話!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去冒險嗎?」

許皓月看著他,真心實意地說:「謝謝。」

「謝個屁。要是學校燒毀了,你肯定不會放過我。」

「……不會啊,又不怪你。」

「我是說,學校要是燒毀了,肯定得我掏錢重建。沒辦法,誰讓我有這麼個劫富濟貧的妹妹呢。」

許皓月嗤笑,單手攬住季銘的肩,嘴甜地說:「有個哥哥真好。」

季銘翻了個白眼:「能不能嚴肅點?咱們這是去滅火,不是去參加篝火晚會。」

「……哦。」許皓月難得聽話,乖乖放下了手。

--

一行人達到火場西側,那裡已經有不少村民趕來撲火了。他們沿著火線圍成一個大圈,甩著手中的拖把和笤帚,見著火頭就撲,邊打邊進。

而在火勢更猛烈的東側,主力軍早已就位,消防員負責沿火線扑打明火,陸成舟帶隊深入火場,劈開火路斬斷火源。

在這頭,許皓月弓著腰,見著明火就撲,撲滅一堆,又換個位置,繼續撲下一堆火。

越往裡走,空氣越灼熱。周圍樹木被燒得炭黑,熱浪滾滾,濃煙陣陣,能見度極低。

許皓月胸口陣陣發悶,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卻還是咬牙堅持著,手中的拖把一次次舉起又落下……

身後傳來李校長急切的呼喊:「丫頭!別一個人往裡走!」

許皓月停下來喘氣,突然感覺胳膊被人拽住,整個人被拖著往後走,一扭頭,就看到季銘鐵青的臉。

「你瞎逞什麼能!同進同退不懂嗎?!」

可是此刻,許皓月腦子裡沒有別的念頭,只惦記著一個人。

剛剛那位年輕警察怎麼說來著?

陸成舟是最早一批進入火場的。他帶隊從東線包抄,那裡火勢凶,蔓延快。

眼見著火勢不斷往東側蔓延,她心裡又急又慌,什麼都顧不上,只想穿越重重火海,找到他,陪他一起作戰。

可是她的力氣已經耗盡了,任由季銘一路拖拽著帶離火場,最後被扔在一片荒地上。

她的肺里嗆了不少煙塵,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熱浪灼得發紅髮燙,連發尾都飄著一絲糊味。

遠處,火光衝天,夜空被映得通紅。

樹林里傳來一陣陣轟響,燒焦的樹木接二連三地倒塌,重重砸向地面,捲起一層黑灰,熱浪灼面,濃煙嗆鼻……

許皓月終於支撐不住,暈倒在季銘懷裡。

--

再度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她迷糊地睜開眼,看著周圍,一時有些愣神。

被燒焦的荒地上,村民們席地而坐,各個灰頭土臉的。

李校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丫頭,醒啦?」

許皓月被扶著坐起,唇邊有人遞來一碗水。她大口喝了半碗,清涼侵入心脾,才漸漸恢復意識。

「火撲滅了嗎?」

她聲音喑啞,嗓子像是撕裂了,說一句話要疼好久。

昨晚沖季銘大喊大叫,又吸入不少濃煙,聲帶估計受損了。

羅俏從她手裡接過碗,輕拍著她的後背說:「明火已經滅了,現在他們在山上守著,防止死灰復燃。」

「那就好。」許皓月低下頭,看著自己燒焦的發尾,心裡悵然若失。

她突然想起什麼,慌忙抬起頭,急聲問:「有人受傷嗎?」

羅俏咬著下唇,低頭絞著手指,沒有說話。

許皓月心頭一緊。

她轉頭看向李校長,才發現她的眼眶紅紅的,似乎剛哭過。

許皓月深呼吸幾次,才壓抑著顫音,問:「是不是有人受傷?誰啊?嚴重嗎?」

依舊沒有人回答。

壓抑的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就被一陣腳步聲打破了。

從焦黑的冒著煙的樹林里,走出了一隊消防員,他們垂著頭,臉上身上都是灰撲撲的。

走在最前面的兩個人抬著一台擔架。

擔架上的人一動不動,身上蒙著白布。白布底下,露出一抹橙色的制服。

村民們緩緩轉過頭,注視著這支隊伍,沉默著,目送他們下山。

氣氛異常凝重。

李校長聲音哽咽:「已經抬下去三個了,還不知道是生是死。」

不知是生是死……

但是,需要抬著下山,絕對傷得不輕。

身後有人輕輕拍許皓月。一回頭,是季銘。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他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很低,「現在還沒有他的消息。」

許皓月鼻頭一酸。

別怕。她安慰自己,他不會有事的。

他用生命來守護山林,山林,也會保佑他平安。

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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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烈愛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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