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

此情可待成追憶

沈浮獨自一人坐在房間里,不論太陽隱去或華燈初上;也不論外間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她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彷彿時間已靜止。

池鹿鳴朝母親走近,沈浮全然不覺,並不回頭。池鹿鳴抑住悲傷,跪在母親膝下,凄然喚道:「母親。」沈浮頭髮略有些凌亂,聽女兒呼喚她,木然轉過頭來,什麼話也未說。

乘着月光,池鹿鳴分明看見母親滿臉是淚水。她頗有些吃驚,所有人都以為沈浮自長子逝后就恨死了池遇,兩人雖同住一府,卻幾乎不同往來,形如陌路。未想,沈浮亦如此傷心。同失至親,池鹿鳴痛苦的心正需要慰籍,她抱住母親,把頭埋在母親懷裏,止不住悲慟。她分明感到母親全身發顫,痛苦得不能自抑。

半響,沈浮喃喃自語道:「我早就讓他納個姨娘照顧他的生活。」是的,如果他不是獨卧,如果有一個姨娘在身邊,就會發現他中風前的異樣了。

雖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人在事後總是設想種種,希冀可以改變痛苦的現實。如果有位姨娘貼身照顧他,或許中風不可避免,但至少,不必等到次日早膳時才發現。一想到池遇孤獨一人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沈浮就無法原諒自己。

兄長早逝是池鹿鳴一生痛苦的開端,而因此帶來的父母不睦,更是她一生痛苦的深淵。她以為自己成了新朝親王妃,父母重獲封號又受到榮養,假以時日,他們可以破鏡重圓,或可攜手養老相伴,未想這竟然永成空夢。

池鹿鳴忽然憶起母親當年在鶴鳴離去時跪地問天,此刻,她亦想問天:蒼天,為何不給一個重返和之家的機會?

池鹿鳴離家多年,早亦不習慣在母親面前表露情緒,況且此時,她更應堅強,她拚命克制自己,讓自己不哭出聲來。她第一次這麼感謝黑暗,讓她可以不必顧忌地流淚。

沈浮又道:「是我逼死了他,是我,都是我。」說完,她痛苦地別過臉去,亦不欲讓女兒看見她的臉。池鹿鳴亦說不出話來,她知道母親的心結所在。

她的兄長池鶴鳴在自盡的前一夜曾與父親兩人獨自在書房促膝長談,次日他即決然地選擇了辭世。沈浮其後半生都在不依不饒追問池遇當日究竟與兒子說了些什麼,池遇始終不答。當日父子談話內容終成死謎,再不可知。與其說沈浮痛恨池遇打了敗仗害她失了兒子,更不如說這次談話的內容才是她喪子的死結。

從前,大家都以為此結永不可解;現下隨着池遇的猝然離世,結雖已解,然而悲哀的是,這位解結人卻再無機會與對方相逢一笑泯恩仇。上天就是這麼捉弄人,不到死,結終不可結;待解時,人已亡矣。

沈浮又悲切道:「若還是大祥,我們,我們這個家何至於此。」她是大祥姻親,她的母親是大祥宗室,她內心深處並不接受大祥已亡的事實。想當年,她是長公主長女,她於馬球賽上,親自相中了池遇,如願以償地成為了他的妻。

兩人婚後感情和美,羨煞旁人。他從未納妾,儘管她並不阻止。他寵她愛她,包容她的一切。他們共同養育一兒一女,兒子鶴鳴蹣跚學步時,他驚嘆道孩童竟是玩偶,全是初為人父的喜悅!

而後,隨着當年小玩偶的逝世,她傷心至極,無法原諒他,卻忘了他亦是中年喪子,也是痛徹心肺。隨着他的死亡,她終於醒悟了,她早該原諒他,早該放下過去了,現在,一切都已太遲了,太遲了!她滿心的懺悔,卻因天人永隔,再無訴處!她不知道未來餘生,她應如何自處?

沈浮忽然轉過頭來,問女兒:「你知道醫士說他是怎麼去的?」

醫士一直在府中未離去,據他推測,許是池遇當夜又喝了許多酒才致。但池鹿鳴想母親想必也聽過了,並不必再說。她張了張口,終未發一言。

沈浮亦不要她回答,轉而泣道:「他孤獨一人飲酒身亡。」

是的,她的父親慣常獨飲,自飲自醉,寂寞地迎接了一個個白天與黑夜。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亦如此孤獨,沒有妻子的愛,似乎也被女兒遺忘……

池鹿鳴聽不下去,愴然起身。三年前,她回家與父親亦處得並不愉快,她固執地認為父親獨愛兄長,漠視她多年為家庭的付出,心中不平。

那年她離開時,眾人相送,她驕傲地向父親抗議她並非不如男兒,未想,這就是永別。她自回上京后,並未與父親單獨寫過一封家信,從此,她再亦未喚過父親。

山河變遷,命運轉換,歲月於他們都是傷痕,內心都歷經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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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幾度隔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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