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故人相逢

第五十四章 故人相逢

第五十四章故人相逢

梁蕭認得這弩機名叫「八臂神弩」,發到快時,如同四人八臂一起操控。想着身子前傾,足下貼草滑出,逼近彩鳳,五指箕張,飄忽抓落。彩鳳未及轉念,肩頭一麻已被拿住。這一撲一抓動若雷霆,眾騎士強弩滿張也來不及發出一鏃半矢,個個瞪眼持弩,傻在當場。

梁蕭笑道:「各位聽我一言。」彩鳳羞憤難當,厲聲道:「別聽他說,大家不用管我,快快發弩。」青鸞好生為難,遲疑道:「姊姊,這可怎麼使得?」彩鳳怒道:「你不聽話么?」梁蕭微一冷笑,目光落到眾人身後,忽地面有訝色,脫口道:「阿莫老爹,你怎麼在這裏?其他人呢?」

風憐循他目光瞧去,阿莫斜靠一匹黑馬,神色委頓,手裹白布,半個身子血跡斑斑。

阿莫慘笑道:「其他人么?死啦,全都死啦。」梁蕭變色道:「你說什麼?」阿莫澀聲道:「你剛一走,狼群就來了,不是這兩位姑娘,我也給狼填了肚皮。」

梁蕭只覺腦中轟的一響,盧貝阿的笑臉閃過眼前:「我賺了錢就能娶索菲亞啦!她家裏有錢,我配不上她……」「家裏要賺大錢,卻不容易。若將中土貨物帶回去,賣了大價錢,才夠娶索菲亞……」稚氣的話兒猶在耳邊,梁蕭左拳越握越緊,鋒銳的指甲陷入掌心。

忽聽阿莫喃喃道:「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麼他死了你還活着?」眾人聞言,無不露出悲憤神氣。梁蕭眉頭一皺,忽道:「風憐,你乘馬先走。」風憐搖頭道:「西崑崙你答應過不丟下我的。」梁蕭無奈,掃視對手,自忖取勝不難,可是一旦出手,誤會勢必越來越深。他性子驕傲,雖被誤會也不願出言辯解。

僵持間,忽聽北方傳來鐵哨聲,一連三響宛若九天鳳鳴。青鸞喜道:「大首領!」也自腰間取出一枚鐵哨,應了兩聲。梁蕭暗自凜然:「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領能與天狼子爭衡,必是頂尖兒的高手,不料西陲荒涼,竟有恁多高人?」只聽北方蹄聲如雷,馳來一彪人馬,約摸百人,梁蕭抬眼望去,雙眉一顫,扣住彩鳳的手掌不禁鬆了。彩鳳不及細想,一矮身脫出梁蕭手底,擰轉纖腰,連環六指點中梁蕭胸口大穴。風憐從旁瞧見花容失色,一挽馬鞭向彩鳳劈頭抽落。

彩鳳怕梁蕭臨死反噬,不敢停留,低頭避開長鞭,倒掠數丈,瞧著梁蕭冷冷道:「你中了六記『梭羅指』還能活嗎?」風憐丟開馬鞭抓住梁蕭手掌,急道:「你……」梁蕭一擺手,揮袖在胸前一撣,布屑紛落,胸衣上露出六個指頭大小的圓孔,他笑了笑,淡淡說道:「漠漠廣寒,指間梭羅!你小小年紀能將『梭羅指』練到如此地步,倒也難得。」他嗓音低沉,中氣充足,全無受傷跡象。彩鳳的臉上血色盡失,她天資奇高,十五歲開始習練「梭羅指」,如今一指點出,滿杯清水凝結成冰,不料梁蕭連中六指毫髮無傷,不由大感驚恐,厲聲下令:「放箭!」

弩機頻響,利箭紛出。梁蕭抓起風憐向後飛退並將風憐馬鞭奪過,貫入「渦旋勁」在身前掄出一個圓圈,軟鞭破空,隱然有風雷異響,弩箭觸及鞭風紛紛失了準頭。

梁蕭手中鞭花狂舞,足下逝如驚鴻,眾人半盒弩箭還未放完,他已脫出百步之外。梁蕭見這綵衣女如此狠毒,微感氣惱,揮鞭捲住一支利箭隨手揮出,那箭去似電光,快過弩機所發。彩鳳驚覺勁風撲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驚得閉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頰邊斜飛而起,咻的一聲躥入高天。

只聽馬嘶聲起,一匹白馬飛馳而來,四蹄騰空,馬背上綠影一閃,那支弩箭已被來人裹在袖裏,白馬飄忽落地,一驟一馳已到近前。

眾人精神一振,哄然叫喊:「大首領。」風憐自梁蕭肩頭望去,那大首領綠裳緊身,外披翠緞披風,頭戴了一張鮮翠欲滴的柳笠,細長的柳條低低垂下,縹緲如煙遮住面目。

風憐的心中訝異極了:「這大首領威震天山南北,怎麼……怎麼是個女子?」定睛再瞧,那人體態婀娜,女兒身再也分明不過,風憐不覺心跳加快:「她一個女兒家,嬌嬌弱弱卻能馳騁大漠,號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雖多,沒有一個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馬兒也好駿,幾乎比得上阿忽倫爾了。」忽聽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頗為煩躁。風憐不知何故,輕撫馬鬃細聲安慰,但火流星躁動如故,渾身筋肉鼓漲勃勃欲發。

彩鳳張開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馬前,顫聲道:「彩鳳見過大首領。」綠衣女輕哼一聲,說道:「你平日倒會逞能!怎麼小小一支箭就把鳳凰嚇成雞了?」翠袖一揮,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沒至尾,只餘一個小孔。風憐見了,更覺佩服。

彩鳳羞得俏臉漲紅抬不起頭來。忽聽綠衣女又說:「我讓你搜索狼群,你怎麼胡亂與人鬥毆?」彩鳳瞪了梁蕭一眼,恨聲道:「大首領,朱雀死在他手裏,他是天狼子一黨。」綠衣女瞧了梁蕭一眼,搖頭道:「不對!」彩鳳急道:「怎麼不對,他與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卻活着。」

青鸞介面道:「大首領,據我察看,朱雀背後中掌,分明是遭了暗算。」綠衣女嗯了一聲,淡淡說道:「你把經過半點不漏說與我聽。」青鸞叫過阿莫,阿莫便將如何與朱雀三人相遇,烏鴉、翠鳥如何追趕天狼子,朱雀如何護送客商,如何又聽到狼嚎,如何又與梁蕭並轡前往,前後無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遍。

綠衣女默然凝立,細柳遮面,瞧不出她的表情,唯見她雙肩微顫,似乎心緒激動,過了良久,才慢慢說道:「一日中折了三人,看來那孽畜有備而來,只恐不止他一人,還有厲害幫手。」彩鳳介面道:「大首領明斷,幫手就是這個灰衣漢子,此人助紂為虐尤為可恨。」綠衣女冷冷道:「彩鳳,我知道你和朱雀兩情相篤故而報仇心切,只是……這人決計不會是兇手。」彩鳳急得面紅耳赤,頂嘴道:「大首領,您說這話有什麼道理?」綠衣女也不多說,掉轉馬頭向來路奔去,眾人無奈收拾屍體,紛紛上馬。

彩鳳又氣又急,呆若木雞,忽見梁蕭神色猶疑,跨上一步,叫了聲:「鶯鶯。」聲音不大,綠衣女卻渾身一顫,勒住馬匹,輕聲說:「你……你還記得我么?」梁蕭心中一陣苦澀,幽幽嘆道:「我死也忘不了你的!」

綠衣女正是柳鶯鶯,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適逢蒙古諸王交戰,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橫行,牧民們飽受荼毒。柳鶯鶯氣憤不過,收留了許多孤兒傳授武藝,挑出佼佼者結成「天山十二禽」,專與官軍、馬賊作對。她武功既高,人又聰明多智,陸續削平數十股兇惡馬匪,大敗天狼子將其逐離天山,還不時襲擾蒙古王公的商隊,十年之中,做下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蒙古大軍幾度圍剿,均沒摸着她半個影子,只好燒殺擄掠一番,詐稱是「天山十二禽」所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齊,日久驕橫,惹來許多非議,大違柳鶯鶯的初衷。這一次,她聽說天狼子捲土重來,率眾來迎,怎料遇上了梁蕭。

二人十年一別,余情難斷,彼此對視,胸中均是風起浪涌。旁人瞧在眼裏都覺訝異。風憐看着二人,心中掠過一絲茫然。默然許久,忽聽梁蕭道:「這些年,你還好么?」柳鶯鶯轉過頭去,淡然道:「梁蕭,你沒傷彩鳳,我很承你的情。」

風憐瞥了梁蕭一眼,心想原來他叫梁蕭,西崑崙這個名字不過是騙人的化名。不知為何,她心中湧起一股濃濃的酸意:「為何這女子知道他的真名,西崑崙卻從沒與我說過……」

梁蕭嘆了口氣,又道:「鶯鶯……」柳鶯鶯不待他多說,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帶水。相見不如不見,多見不如少見……」說到這兒,嗓音忽變嘶啞,突然縱馬揚鞭,率眾飛馳而去。

梁蕭望着柳鶯鶯的背影,一時也不知是否應該追上,忽聽火流星發出一聲長嘶,撒蹄向柳鶯鶯去處狂奔,風憐慌忙摟住馬頸,翻身跨上,急道:「阿忽倫爾,你上哪兒去?」火流星只顧埋頭狂奔,激得逆風怒嘯。梁蕭甚是驚訝,忙展輕功追趕上去。

片刻間,火流星趕上柳鶯鶯一行,彩鳳有氣無處發,瞧得風憐趕來,喝道:「你來做什麼?」抓過一支長矛兜頭便刺,風憐大驚卻又勒馬不住,只得奮起右臂擋住頭臉。這時她眼角灰影一閃,梁蕭搶到,轉手一撥,彩鳳虎口流血,長矛跳起數丈,梁蕭喝道:「好歹毒的婆娘?」一伸手將彩鳳拽下馬來,擎在手裏作勢欲擲,彩鳳心中駭然,失聲尖叫。

柳鶯鶯見屬下受辱,不禁兜轉馬頭,喝道:「梁蕭,你做什麼?」彩鳳原本驚懼,聽柳鶯鶯一喝頓覺有了依靠,哇的哭出聲來。梁蕭一呆又將彩鳳放下,柳鶯鶯瞧著風憐,心中狐疑:「彩鳳刺這女子,梁蕭卻怒成這樣,他二人是什麼關係?」忽覺坐下胭脂馬縱了起來,一聲長嘶如裂金石,嘶聲未絕,火流星也縱躍而起,揚蹄擺尾,發聲應和。

梁蕭叫道:「好傢夥,這兩匹馬兒想比個高低。」柳鶯鶯心想:「這匹大紅馬非同尋常,怕是胭脂的敵手。」她心裏有氣,勒住胭脂馬冷冷說道:「比什麼?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馬兒與我有什麼相干?」

梁蕭被她一頓搶白,大感無趣,伸手在火流星頸上一按,火流星敵不住他的神功,四肢撐地再難躍起。它野性一起難以收拾,掙得滿嘴白沫。梁蕭心中不忍,撫着它的鬃毛嘆道:「好馬兒,別生氣,人家不肯與你賽跑,咱們何苦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柳鶯鶯見他單憑一臂鎮住這匹稀世烈駒,心中又驚又喜,一聽這話,忽又大怒喝道:「梁蕭,你嘴裏放乾淨一些。」天山眾人也紛紛怒罵。

梁蕭話一出口也覺不雅,麵皮微微一熱。柳鶯鶯見他尷尬神氣,忽地憶起少年時節,自己與他浪跡天涯、輕薄鬥口的旖旎風光,心頭泛起一絲甜蜜,痴痴想了一陣,止住眾人喝罵,說道:「咱們還有正事,不用理會他。」不瞧梁蕭,拍馬便走。

梁蕭一怔放手,火流星又躥上去傍著胭脂奔跑,不時挨挨撞撞試圖挑釁,風憐使盡氣力也駕馭不住。胭脂馴化已久,沒有柳鶯鶯號令,不敢妄動,唯有竭力閃避。其他人瞧得氣憤,又罵了起來,只礙於梁蕭武功,不敢動手教訓。

柳鶯鶯被火流星擾得心煩意亂,大聲叫道:「梁蕭,馬兒你自己管好些。」梁蕭冷笑一聲,忽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馬兒與你有什麼相干?」柳鶯鶯一呆,顫聲道:「說得好,你與我從來沒有什麼相干。」梁蕭聽她嗓音有異,微感歉疚,嘆道:「鶯鶯,我……」柳鶯鶯不待他說完拍馬便走。火流星撒開四蹄,緊追不捨。

彩鳳與他人密議:「大夥兒催馬,把這大鬍子拋到爪哇國去。」眾人紛紛打馬狂奔,行了一程,回頭一瞧,梁蕭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紛紛咋舌:「這廝到底是人是鬼?」

又奔一程,柳鶯鶯緩下馬來,她雖不說話,同來的卻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彩鳳、青鸞、黃鸝、雲雀,一個個氣量狹窄、口齒伶俐,以彩鳳為首,少不得冷言冷語譏刺梁蕭,一會兒譏他鬍子太多,一會兒又嘲他臉上留有刀疤。梁蕭泰然處之,風憐聽不過去,開口與她們爭辯,但對方人多口利,風憐分辯不過,氣得淚花兒亂轉,舉目看去,柳鶯鶯低頭前行,也不知想些什麼。

到了午後,眾人下馬用飯,彩鳳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飯食。風憐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麵餅里遞給梁蕭。梁蕭接過,咬了一口,忽覺有異,掉頭一看,兩道森冷目光透過柳條射來。

梁蕭心想:「我對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應該。」想着嘆了口氣,正要埋頭吃餅,忽聽腳步聲響,舉目一看,柳鶯鶯徑直走來,梁蕭見她眼神異常,不由起身道:「鶯鶯……」

柳鶯鶯一言不發,伸手從背上取下一個錦囊,抽出一張早已枯敗的柳笠,雙手一搓,柳笠化為飛灰四散飄灑。梁蕭口唇翕動,終究沒有說話。柳鶯鶯掉頭走回,盤膝坐下,一動不動。

梁蕭盯着地上粉末,心煩意亂,抬頭望天,忽見東北方飛來十多隻鳥雀。他通曉兵法,精擅風角鳥占之術,看這鳥雀來得驚亂,心念一動,衝口說道:「東北方有殺氣!」柳鶯鶯哼了一聲,彩鳳卻冷笑道:「胡說八道,你當自己是神仙嗎?」話音方落,東北方升起兩聲尖利的鐵哨,同時一支火箭躥上高空,啪地散成橘黃火光。

柳鶯鶯騰地站來,銳聲叫道:「黑鷹求援!」她躍上馬背向火箭起處衝去,衣袂飄飄彷彿一朵綠雲。眾人均是瞧了梁蕭一眼,神色驚疑,也紛紛上馬追隨柳鶯鶯而去。

梁蕭正要跟上,忽聽風憐道:「西崑崙,你上哪兒去?」梁蕭道:「她們遇上大敵,我怎能不加援手?」風憐略一默然,低聲道:「大首領她……她是你的情人么?」梁蕭略一默然,嘆道:「過去是。」但覺身後悄無聲息,回頭望去,風憐兩眼迷離,臉上淚痕斑斑。

梁蕭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幾句,忽見風憐臉色發白後退一步,捂著臉跳上馬背,催趕火流星向西奔去。梁蕭望她背影,嘆了口氣,施展輕功奔向東北。

不久望見柳鶯鶯身影,梁蕭隨眾登上一座淺丘。舉目望去,前方原野上狼頭聳動,其勢不下千頭,狼嚎此起彼伏,驚心動魄。狼陣中圍了四十多人,眾人坐騎多被咬傷,紛紛舍馬步戰,其中一名黑衣漢子手持一對鷹嘴刀,刀光一閃便有狼頭滾落。梁蕭心想:「此人就是黑鷹么?」

柳鶯鶯見梁蕭趕來,心中紛亂如麻,可是情勢危迫一時無暇計較。梁蕭凝望時許,忽道:「狼陣趨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為何不見有人?」梁蕭道:「換了是我,有兩個法子足以藏身,一是混入人群、暗中調度……」彩鳳怒道:「你說什麼?黑鷹會是天狼子的走狗?」眾人應聲怒目相向。

梁蕭不及辯解,忽聽柳鶯鶯喝道:「下馬,上弩」。眾人棄了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淺丘,箭鏃對準狼陣。柳鶯鶯將鞭一揮,亂箭齊出,數十頭惡狼立時斃命。

狼群忽地躁動起來,東一團,西一撮,三三兩兩逃出弩機射程。柳鶯鶯見狀,正要喝令上馬追擊,忽見群狼在遠處結成兩團,一左一右,兜了一個大圈子,好似兩道濁流向眾人後方繞來。眾人轉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從前撲至。柳鶯鶯下令結成圓陣,弩箭外向,只見狼群忽東忽西,叫人難以測度,眾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須臾一盒弩箭射盡,眾人不及上弩,狼群齊聲嚎叫狂奔撲來。天山眾人只好丟下弩機,拔刀相迎,一時人聲叱吒,狼群哀嚎,人與狼殊死相搏,鬥成一團。

梁蕭搖頭道:「擒賊先擒王,不找出首腦,狼群終究難滅。」忽聽阿莫澀聲道:「這麼說,老阿莫倒想瞧瞧西崑崙擒賊擒王的手段。」梁蕭回頭望去,老頭手按傷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說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觀望,看我逼那天狼子出來。」

他邁開大步,走下淺丘,兩頭惡狼欺他空手,迎面便撲。梁蕭身形一錯,雙手抓住二狼頸皮,兩頭惡狼凌空撲騰,無處着力。這時一頭黃狼撲來,梁蕭將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內收,兩頭狼首尾相接黏在一起,任由如何掙扎也是無法分開。

梁蕭身形飄忽穿行於群狼之間,凡有狼來如法炮製。不一時,他兩手各粘了五頭惡狼,張牙舞爪,猙獰異常,好似兩串活狼結成的長鞭。狼群似乎聽了招呼,紛紛向梁蕭撲來。梁蕭笑道:「來得好。」「滔天炁」注入狼鞭,左右揮舞,彷彿雷霆掃過。一時血肉橫飛,哀嚎不斷,梁蕭的身邊狼屍枕籍、不可計數。

梁蕭深入狼群吸引群狼攻勢,柳鶯鶯趁機下令發箭,狼群內外交困,倒斃無算。突然間,一聲長嚎自狼群中響起,群狼夾起尾巴掉頭便逃。梁蕭笑道:「哪裏走?」手中狼鞭一抖,一左一右向嚎聲起處擲去,猛可間,一頭白眼巨狼人立而起,前爪連揮,撥開狼屍。

梁蕭動如閃電,劈手抓向巨狼頭頂,嗤的一聲,他的手中多了一張狼皮。地上一個人滾出丈外翻身站起,只見他微微佝僂,渾身精赤,毛髮黑漆漆地蓋住面孔。他盯着梁蕭,發聲尖嘯,遍體毛髮根根豎起。

柳鶯鶯不由叫道:「當心,這是天狼功,毛髮也能傷人……」梁蕭聞如未聞,兩眼定定瞧着手中的狼皮,柳鶯鶯心中有氣:「我何苦為他擔憂?這廝不知好歹,死了更好!」忽聽梁蕭仰天大笑,眾人都覺奇怪,彩鳳努嘴道:「大鬍子瘋了嗎?一張狼皮有什麼好笑?」天狼子也覺莫名其妙,躬腰探爪,獃獃瞪視梁蕭。

梁蕭笑罷,朗聲道:「天狼子,你避開我一爪也算有點本事。如果全力相搏,你斗得過我嗎?」天狼子仍是眼珠亂轉,一言不發。梁蕭笑道:「不敢答么?好,你接我三掌,我饒你不死。」

他這話咄咄逼人,天狼子怪嘯一聲,渾身毛髮聳起。梁蕭紋絲不動,長吸一口氣,張口噴出。天狼子只覺勁風撲面,口鼻窒息,渾身毛髮向後飄飛。他驚駭欲絕向後躥出。梁蕭喝道:「還沒完呢!」手臂掄轉,正要出掌,忽聽柳鶯鶯叫道:「且慢!」梁蕭勢子一頓,問道:「怎麼?」

天狼子趁機退到丈外,肌膚微微發麻,饒是他兇殘絕倫也不由心生怯意:「他一口氣將我吹成這樣,倘使出掌,我還有命么?」雙眼左顧右盼,萌生退卻心思。

柳鶯鶯飄然上前,冷冷道:「他殺了我三名屬下,這筆賬先得算一算。」梁蕭皺眉道:「你要出手?」柳鶯鶯不耐道:「這一陣,你讓不讓?」梁蕭對她的性情了如指掌,深知勸也無用,嘆道:「也罷,你當心。」袖手退到一邊。

柳鶯鶯見他說到「當心」二字,眉梢眼角,關切之色絕非偽飾,不由胸中一酸,黯然時許,她長吸一口氣壓住心底波瀾,揚聲說道:「天狼子,你我鬥了多年,今日也該做個了斷!我問你,朱雀是你殺的么?」

天狼子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齒。柳鶯鶯冷冷道:「我卻忘了你是個啞口畜生,不會說人話。」蓮步輕移,飄然拍出六掌,梁蕭識得這招「冰花六齣」,較之當年,柳鶯鶯雙掌交換間隙帶上了「梭羅指」的功夫,招式綿密,防不勝防。天狼子不敢硬接,形如狸貓向左躥開。

柳鶯鶯一聲嬌喝,使招「冰河倒懸」,縱出丈余,掌勁重重,向天狼子罩落。天狼子對她掌上寒勁十分忌憚,一蜷身,閃電般又滾出丈余。柳鶯鶯一掌拍空,擰腰旋身,衣帶當風,飄然點出七指。天狼子躲閃不及肩頭挨了一指,嗷嗷大叫,翻身躍出數尺。尚未停下,忽又躥上,撲跌縱躍,掏抓撓拿,口間嚎聲不絕,身法快得出奇,恍若一道閃電繞着柳鶯鶯轉了三匝,嗤啦一聲,柳鶯鶯的翠色水袖被他一抓而裂,露出欺霜賽雪的一段小臂,眾人駭然齊呼。天狼子一招得手,厲聲長嚎以壯聲勢。

梁蕭瞧出天狼子這路拳法出自野狼,兇狠怪誕,出招奇突,但相較之下,最難對付的還是他周身的毛髮,這些毛髮注入「天狼功」,根根銳若針芒。梁蕭臻達乘光照曠之境,自然了無所懼,柳鶯鶯內力未臻絕頂,時時躲避毛髮,故而落了下風。

兩人再拆數招,柳鶯鶯右掌拍出迫開天狼子毛髮,左拳一晃直擊他的面門。天狼子頭向後仰,張開大嘴向她的粉拳咬去。「天狼拳」本有一個「咬」字訣,這一咬快逾閃電,人群中驚呼聲起,黑鷹一挺雙刀正要撲上,忽聽天狼子慘哼一聲,踉蹌倒退數步,滿口鮮血長流,眼中露出怪訝神氣,突然間,他張開大嘴,噗地吐出一堆碎石,其中赫然有三枚血淋淋的斷牙。眾人一怔,不由哄然大笑。

原來,柳鶯鶯俯身之際,暗將一枚卵石攥在掌心,誘得天狼子張口來咬,順手將石塊擱在他齒間,她有妙手空空之技,這一握一送,鬼神莫測,天狼子齒斷血流,登時吃了大虧。梁蕭不禁笑道:「好一招『斷狼牙』,下一招該是『刺狼眼』了吧!」柳鶯鶯一招得手飄退數步,迎風俏立,聞言冷笑道:「賣弄嘴舌,多管閑事!」

天狼子斷了牙齒,凶性不減反增,雙眼血紅,怒號一聲猛撲過來。柳鶯鶯雙足微撐,翻身縱起。天狼子見她腰際露出破綻,心頭一喜,身一縱、頭一低,根根黑髮衝天而出,好似軟針怪蛇刺向柳鶯鶯腰腹。

眾人不及喊叫,柳鶯鶯叫一聲「好」,忽地摘下柳笠,瞧著天狼子毛髮來勢凌空罩落。柳笠三尺方圓,恰如一張軟盾將天狼子的毛髮全數擋下。天狼子不及轉念,柳鶯鶯又喝一聲「著」,十成「冰河玄功」注入柳笠,笠沿的柳條水分飽滿,隨她真氣所及,凝水成冰,尖槍般刺中天狼子的面頰。

天狼子厲聲慘嚎從天跌落,翻滾數匝,始才掀掉柳笠,踉蹌站起。他滿臉血肉模糊,雙眼鮮血如注。天狼子眼前一團漆黑,不由得驚恐失措,嗷嗷亂叫,拳揮足踢以防柳鶯鶯上前。狼群聽到嚎聲,紛紛聚在他四周相護。柳鶯鶯一擰纖腰,宛如飛天仙子凌空飄出丈余,只因柳笠已失,她的絕世容光一覽無遺,一別十年,伊人美艷如故,眉間卻多了幾分風霜之色。

眾人見她並不追擊均感迷惑,忽聽梁蕭嘆道:「殺一眼盲之人非是豪傑所為,放他去吧!」柳鶯鶯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頭望去,瑩瑩秀目之中透出幽愁暗恨。

天狼子應聲錯愕,停下手腳,側耳傾聽下文,冷不防一頭灰狼從他身後無聲躥起,一口咬住他的後頸。天狼子吃痛,厲吼一聲,反手將其撕成兩片,狼血噴灑,染得他遍體猩紅。突然間,又有三頭黃狼縱起,兩頭咬他手臂,另一頭撲向他的咽喉。

換作平日,百十頭野狼也休想近他身邊,此時天狼子雙目俱盲,知覺混亂,咽喉竟被黃狼一撕而破,他只覺喉間一空,渾身力氣隨着熱血一瀉而出。兩頭蒼狼趁勢躍起將他撲倒在地。群狼平日為其驅使,飽受荼毒,均是懷恨在心,見狀紛紛撲上,只聽一陣嗷嗷嚎叫,天狼子被撕成粉碎。

這一輪變化十分突兀,眾人還過神來紛紛發出弩箭,狼群或死或傷,倖存者躥入草原深處。眾人驅散狼群,望見天狼子的殘骸,均想此人與狼為伍,終歸是人非狼,稍一失勢便為群狼所趁。

柳鶯鶯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死了,這件事仍有破綻。」梁蕭微微一笑,說道:「不錯,此天狼非彼天狼。」柳鶯鶯奇道:「此話怎講?」梁蕭淡淡說道:「這人只不過披了一張狼皮,有的狼卻披了一張人皮!」他轉過身子直視山坡上的阿莫,笑容一斂,沉聲說:「阿莫老爹,你說是么?」

阿莫一愕,失笑道:「西崑崙你說啥?小老兒聽不明白。」梁蕭笑道:「你明白得很,我一出手就能逼出你的底細!」阿莫淡淡道:「小老兒武藝平平,閣下卻是一代高人,要打要殺,小老兒豈敢抵抗?」柳鶯鶯也皺眉說:「梁蕭,你先說道理!」梁蕭瞧她一眼,嘆道:「好,我說三個道理叫他心服。」他盯着阿莫,緩緩道,「其一,你向我說過,天狼子的師父是一個道士。」阿莫嘆道:「我也說過,道聽途說,不能當真。」梁蕭抬頭望天,笑道:「那麼,你從何知曉『山澤通氣、沙中取水』的道家秘術,莫非你的師父也是道士?」

阿莫冷冷道:「這個秘術,閣下不也知道么?」他這話連消帶打,十分厲害。梁蕭笑道:「好,這一條算你過關。再說其二,你道我為何斷定天狼子並非一人?」阿莫笑道:「閣下說笑了,小老兒鹵笨,怎會知道這些?」

梁蕭搖頭道:「你不鹵笨,鹵笨的是我。我早該猜到這其中的詐術。我發出嘯聲向天狼子挑戰,結果比斗輕功居然輸了。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輩出,可一照面,這天狼子武功尚可,卻也不是區區對手。是以我私心揣測,當初發出『天狼嘯月』的並非一人,而是兩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我追東邊,西邊那人發嘯,我往西趕,東邊的又發嘯聲,以致我東西奔命,被你二人從容遁走。」

阿莫笑道:「這與我有何干係?」梁蕭冷冷一笑,又道:「不錯,這兩點雖令我生疑卻還不足以斷定。」他扳下第三個指頭,「可惜,你一心嫁禍於我,弄巧成拙。今早你見我與朱雀離隊便尾隨其後,讓你的同夥發出嚎叫引我離開,而後上前與朱雀相見。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為二,大意之下被你從后施襲,一舉擊殺。不過,你離隊之事,商隊人盡皆知,若我返回,勢必疑到你的身上。你使詐將我誘開再繞道返回,召來狼群將商隊殺了個乾淨。」說到這裏,梁蕭長長嘆了一口氣,「接下來,你詐作被狼咬傷,找上彩鳳等人。你早將朱雀屍首擱在必經之途,估摸我發現朱雀屍首便引彩鳳前來,小丫頭自以為是,幾乎兒便中了你的奸計。」彩鳳聽得臉漲通紅,欲要駁斥,卻被柳鶯鶯瞪了一眼,將話吞了回去。

阿莫搖頭道:「漢人有言,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這些話都是猜測,又算哪門子道理?」梁蕭眉間掠過一絲嘲意,笑道:「你說的是,這三個道理都是猜測,定不了你的罪過。不過,你百密一疏,留下一個破綻,如今想賴也賴不掉。」阿莫笑道:「小老兒願聞其詳。」梁蕭打量他一眼,笑道:「阿莫老爹,你可還記得,你以『天狼功』擊殺朱雀之時,刻意在他后心留下了五個青色指印嗎?」

阿莫臉色微變,梁蕭收起笑容,揚聲道:「阿莫,朱雀的屍身就在你身後的馬背上,你敢將手指和他背上的指痕印證一番嗎?」剎那間,百餘雙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場上寂然無聲。阿莫的面肌微微抽動,忽地錯退半步,雙眉向下一耷,笑道:「西崑崙,算你厲害!不過你要殺我卻也別想。」梁蕭笑道:「不妨試試。」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這一刀下去,看你怎麼殺我?」梁蕭眉頭微皺。阿莫獰笑道:「你猜得不錯,老子才是天狼子,地上那個不過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來**的替身!」他一轉眼,狠狠瞪着柳鶯鶯,「你手下那些鳥男女是我殺的,要報仇么?哈,那是休想!」

眾人不料他寧可自盡,想到難以手刃此人均是氣憤難平。正當此時,忽見一騎人馬奔來,來勢奇快,頃刻逼近山丘。梁蕭吃了一驚,高叫道:「風憐,別過來!」

來人正是風憐,早先她傷心失意,夾馬狂奔,眼見梁蕭並未跟來,心知他隨柳鶯鶯去了,一時心生絕望,呆坐了一會兒,忽地想起梁蕭說過天狼子十分厲害,不由擔起心來,忍不住折了回來。她趕到山丘下方,忽聽梁蕭叫喊,正自莫名所以,忽覺頭頂風響,一道黑影當頭壓來,她伸臂一格,手腕劇痛,如加鐵箍,方要掙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這幾下兔起鶻落,乾淨利落,梁蕭武功雖高可也鞭長莫及。阿莫絕處逢生,縱聲笑道:「西崑崙,老天不長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梁蕭一皺眉,緩緩道:「你放了她,今日我放你一馬。」阿莫冷笑道:「你當我蠢豬么?不過,我有一個疑惑倒要向你請教!」

梁蕭濃眉一挑,卻聽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隊,原想偽裝常人,暗中算計『天山十二禽』。不過瞧你顯露武功又改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撥,讓你雙方廝並。」他瞧了柳鶯鶯一眼,「只不過,為何你一見了她便再三隱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

梁蕭看了柳鶯鶯一眼,嘆道:「她與我本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樣。」柳鶯鶯嬌軀一震,獃獃望着梁蕭,眼裏浮起一抹淚光。風憐望着二人,心中凄楚:「無怪西崑崙愛她,她美若天仙,才智過人。我和她一比,不過是個又丑又笨的小丫頭……」一時萬念俱灰,忘了身在何處。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嘆道:「我只當天下人人奸險,女子水性楊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甘願與狼為伍。沒料到今日卻輸給了信任二字。哈,西崑崙,你說得對,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么,我也曾披着狼皮做人,後來發現,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騙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也不用牙齒。哈哈,名馬美人老子暫且受用,西崑崙,草枯草長,後會有期。」說完縱聲狂笑,眾人悲憤異常紛紛破口大罵,梁蕭卻面沉如水,目光冷冷如刀。

阿莫和他目光一刀,心中冰冷,低頭望去,風憐目光獃滯一動不動,不覺心中得意:「小丫頭長得不錯,又很聽話。」他收了匕首,一拍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眾人正自束手無策,柳鶯鶯目光一閃,喚過胭脂,在它背上一拍,胭脂會意,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嘶聲中滿是挑釁。火流星應聲回頭,鬃毛怒張,阿莫還未轉過念頭,火流星怒氣衝天,直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嘯傲昆崙山下,萬馬臣服;胭脂橫行天山南北,也未逢敵手;二馬相遇,本有一爭。只是胭脂被柳鶯鶯約束住了一味忍讓,火流星百般挑鬥無果也只好作罷,忽聽胭脂邀戰,正是求之不得。這紅馬性子一發,除了梁蕭無人約束得住,阿莫連連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勢。

手忙腳亂間,梁蕭飄身搶到馬前。火流星一驚,縱蹄而起。阿莫揮掌劈落,梁蕭怕誤傷風憐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馬腹下穿過。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閃,刺向風憐頸項,這時間,忽聽梁蕭一聲大喝,眼角紫電一閃而過。阿莫只覺肩頭一涼,匕首到了風憐頸邊再也刺不下去,他隨即飛了起來,往下一看,兩條人腿好端端地跨在馬上。阿莫轉念未及,眼前天旋地轉,身子如葫蘆般滾入亂草,扭動兩下,便已寂然。

梁蕭見風憐危殆,情急間從火流星臀后拔出「天罰劍」,運足內勁掃出,切斷阿莫執匕的右臂,劍鋒順勢斜下將這一代凶人揮成兩段。他出劍太快,天罰劍又鋒利得邪乎,劍過人體,直如風過虛空,阿莫肢殘胸斷也未立刻感覺痛楚。

一時大寇得誅,梁蕭心生訝異。適才他勁透劍身,劍上鐵鏽變成紫色,爛若雲霞,隱現星文。他雖知此劍必有神異,何以有此變化卻是想之不透,試着再催內力,銹劍晦暗如故。梁蕭百思不解,還劍如匣,將風憐抱下馬來。經過這番變故,風憐呆如木偶,到了梁蕭懷裏方才哭出聲來。

梁蕭心中憐惜,正想安慰。忽聽馬蹄聲響,一回頭,只見柳鶯鶯催馬絕塵向北馳去。他心頭一沉,便道:「黑鷹,你代我照看這位姑娘。」黑鷹一愣,梁蕭將風憐推到他身邊,縱身躍上火流星,拍馬向柳鶯鶯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與胭脂較個高下,早已憋足勁頭,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攢空,好比昊天龍行。不一時,望見柳鶯鶯人馬背影。女子回頭看見,揮鞭催馬。一時間,兩匹神駒奮起神威,前後追逐,火流星既難逼近,胭脂也無法將它拋下。追逐半晌,梁蕭驟然提氣,一起一落,躍上胭脂,柳鶯鶯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馬,卻被梁蕭摟住腰肢,嘆道:「鶯鶯,你誤會了。」

柳鶯鶯怒道:「你抱她那麼親熱,還有臉說我誤會?」梁蕭微微苦笑,遙見蒼煙淡遠,湖水含碧,便說:「好俊的去處,咱們去坐坐。」柳鶯鶯冷冷道:「我幹嗎要去?」梁蕭也不多說,抖動韁繩來到湖邊,強拉柳鶯鶯下馬。

柳鶯鶯余怒未消,別過身子不理不睬。梁蕭苦笑坐下,默默望了遠處一陣,嘆道:「我在西方呆了幾年,本想終老彼方,但想着你和曉霜還是忍不住回來。」柳鶯鶯輕哼一聲,冷冷道:「你有了曉霜,就不該還念着我。」

梁蕭與柳鶯鶯闊別已久,心中千言萬語,本想一吐為快,一聽這話,滿心的話變成一聲嘆息。他神色一黯,起身上馬,忽聽柳鶯鶯冷冷道:「你去見曉霜妹子么?」梁蕭沉默時許,低聲說:「她身罹絕症,這些年不知是否好些?這次前去中原,瞧她一眼,我也心滿意足了。」柳鶯鶯細眉一挑,問道:「我走了之後,出了什麼變故?」梁蕭嘆道:「所謂雲煙過眼,不提也罷。」

柳鶯鶯默默坐下,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撥出陣陣漣漪,她凝望湖水,忽道:「你這笨蛋嘴裏不說,倒願意憋在心裏?哼,也罷,我問你,那個叫風憐的女子是怎麼回事?」梁蕭雙眉一揚,大聲說:「鶯鶯,你還提那孩子便是瞧不起人。」

柳鶯鶯冷笑道:「我就瞧不起你!那孩子?哼,那孩子對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來。」梁蕭不覺一呆,又聽柳鶯鶯說:「你過來。」梁蕭獃獃愣愣,柳鶯鶯怒道:「來不來?」梁蕭嘆了一口氣,緩緩坐下,柳鶯鶯也不正眼瞧他,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坐這裏。」

梁蕭略微遲疑靠上前去。柳鶯鶯忽道:「你閉上眼。」梁蕭不敢違拗,閉上雙眼,忽覺一雙縴手搭上肩頭,將他的頭摟入女子懷中,軟玉溫香,在在襲人,梁蕭心慌意亂,掙扎欲起,忽覺脖子一涼,張眼看去,柳鶯鶯將匕首搭在他的頸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動,割斷你這臭賊的脖子。」梁蕭咽了口唾沫,乾笑道:「殺了我幹什麼?」柳鶯鶯道:「宰了喂狗。」梁蕭嘆道:「你好狠。」

柳鶯鶯怒道:「少廢話,我叫你閉眼,你幹嗎睜開?」梁蕭喏喏閉眼,他肉眼雖閉,心眼猶開,覺出柳鶯鶯將匕首蘸了水給他颳起鬍鬚,邊刮邊罵:「邋遢鬼,這把鬍子能當掃帚使啦,無怪那些小丫頭也敢嘲笑你!哼,還有這身衣服,臭也臭死了,這次被我瞧見,你若不洗個澡換身乾淨衣衫,休想離開我半步。」梁蕭聽了這話,心中酸痛,幾乎淌下淚來,一時緊閉雙目,始終一聲不吭。

刮完鬍鬚,柳鶯鶯伸出纖指輕輕撫過他頰上疤痕,嘆了口氣,卻沒多問。梁蕭偷偷張眼從下方瞧去,柳鶯鶯凝注湖面,雙頰發出淡淡柔光。湖水曠遠,盡頭處白日西匿,雲空瓦藍,一片遠山低小含着淡淡煙氣。柔風貼地掃過,拂過草尖,宛若歌吟,驚起兩團明黃色的鳥兒,盤旋兩圈,各奔東西。

過了許久,梁蕭聽到動靜,直起身子,只見暮靄中飄來一片火光。柳鶯鶯攏了攏秀髮,淡淡地說道:「不用看,孩兒們來了!這裏是回村的必經之路。」梁蕭看她惆悵神色,不禁悲從中來,再一瞧,火流星扭頭擺尾正與胭脂頂撞,不由罵道:「這個野小子,沒有胭脂一半聽話。」柳鶯鶯白他一眼,罵道:「物似主人形。」梁蕭笑道:「女諸葛,你這回卻猜錯了,這馬兒可不是我的。」柳鶯鶯奇道:「是那女孩子的么?瞧不出她武功平平竟能降服這匹神駒?」

梁蕭搖了搖頭,將昆崙山下捕馬贈馬的事說了。柳鶯鶯嘆道:「你呀,總是行事莽撞,不計後果。你送馬給她的時候,這女孩子就對你動了真情。」

一行人擎着火把,迤邐而來,風憐也在隊中,神情怨苦,愁眉不舒。柳鶯鶯落落大方與梁蕭並肩而立。黑鷹翻身下馬,歉然道:「大首領,坐騎被狼咬壞了,找馬費了不少時辰。」柳鶯鶯道:「不打緊。黑鷹,這位是梁蕭,我在中土時的舊識,武學深湛。你不妨向他多多討教。」黑鷹一怔,拱手為禮。梁蕭心下明白,柳鶯鶯想要自己傳授下屬武功。也不推辭,還禮道:「討教不敢當,切磋一二當是生平快事。」眾人見他言語謙和,心生親近,只有彩鳳嫌隙不減,聽了這話,冷哼一聲。

眾人在湖邊歇息一晚,凌晨出發。柳鶯鶯見風憐形神恍惚,心中不忍,拍馬趕到梁蕭身邊,低聲說:「不論你心意如何,對這女孩子總得有個交代。」梁蕭道:「我話已挑明,只怕勸慰太過又生誤會。」柳鶯鶯沉吟道:「女人間好說話,你不介意,我跟她說說。」梁蕭笑道:「求之不得。」柳鶯鶯白他一眼,說道:「高興什麼?你又欠我一個人情,早晚都得還我!」梁蕭笑道:「一定還,一定還。」

行了一程,遙見茅舍井然,卻是一處村落,背依北坡,春水繞村而過。原本春寒未盡,只因四面環山,地氣暖和,村內外早已花繁樹茂,蜂蝶競飛。

柳鶯鶯手指村落,笑道:「梁蕭,你瞧,那就是我的小禽村了!」梁蕭贊道:「谷幽山靜,林深水曲,真是隱士韜晦之所。」柳鶯鶯微笑道:「我本來住在瑤池,風光尤佳。後來蒙古人入山搜捕,只好來到這裏。卻好,一住三年,再沒挪過窩兒!」梁蕭心中一酸,望着柳鶯鶯如花笑靨,心想:「她一個女兒家,屢屢對抗強敵大寇,其間不知歷經了多少險風惡浪。」

眾人將死難同伴葬在村落北坡。十年來,「天山十二禽」迭經兇險從未折損一個,如今一日之間便有三人亡故,余者傷心無已,均是哭聲一片。彩鳳與朱雀本是愛侶,而今長空折翼,孤雁獨飛,更是悲不自勝。惟有柳鶯鶯見慣生死,心性通達,勸道:「人死不能復生,莫要自苦太甚,想來朱雀兒九泉之下也不想見你這樣。」彩鳳竭力忍淚,終究無法忍住,叫聲「大首領」,撲入柳鶯鶯懷裏痛哭。

悲悼一番,傍晚回村,小禽村有一眼溫泉,柳鶯鶯心思靈巧,將泉水分流,化一為十,匯入十個石砌小池,上面蓋上小屋,男女各別。眾人數日來追南逐北,十分辛苦,此刻得了閑暇,均至泉中沐浴。梁蕭浸了半個時辰,倍覺爽利,換了衣衫,來到聚義大廳。

大廳為杉木搭造,排列整齊,粗而不陋。男子們早已抵達,正在廳中議論惡鬥天狼子的情形,說起痛殺惡狼凶人,激動不已,說到死難兄弟,又是悲憤難禁,忽瞧得梁蕭進來,紛紛起身施禮。

賓主落座,寒暄一陣,自然說到武功。眾人問起,梁蕭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說話間,忽聽一陣笑語,柳鶯鶯手拉風憐走了進來,她換了一件鵝黃衫子,青絲尤濕,雙頰被溫泉熱氣熏過,嫣紅未褪,嬌艷無比。梁蕭見她對風憐舉動親昵,不覺心中訝異。

柳鶯鶯牽着風憐,施施然坐在上首。不多久,女將們魚貫而入奉上酒肉。她們許久不來,卻是去準備飯食。擺好杯箸,一個十四五歲的圓臉少女捧了酒壺,依次斟酒,酒液色作青碧,異香撲鼻。不久斟到梁蕭身前,梁蕭見她細眉大眼,與阿雪有些神似,不覺心頭微動,多瞧了她幾眼。

圓臉少女麵皮嫩薄,被他目光凝注,頓時紅透耳根,指尖一亂,酒水灑在桌上。她著了慌,伸袖去抹。柳鶯鶯笑道:「啊喲,雪雁這小妮子動春心呢!」圓臉少女臊了個大紅臉,十分不依,擱下酒壺,鑽進柳鶯鶯懷裏咯吱她。柳鶯鶯咯咯直笑,擺手道:「好啦,雪雁兒,算我錯啦,當我沒說好不好?」雪雁這才罷手。

梁蕭見她二人脫略行跡,微感好奇。柳鶯鶯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對敵時我做他們的大元帥、大將軍,回到這裏,他們便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了。」她撫著雪雁的臉蛋,「好啦,別膩我懷裏了,叫人瞧著笑話。」雪雁在「十二禽」里年紀最幼,柳鶯鶯對她寵愛有加,此次迎敵天狼子也不忍帶上,將她留在村子裏面。

梁蕭看在眼裏,心生感慨:「鶯鶯縱橫西域,屬下眾多,又能苦中作樂,寬解心懷。曉霜心憂世上生死,卻被幽閉在天機宮內,這十多年來必然萬分難過。」想到這裏,東歸之心更加迫切,嘆了口氣,舉酒飲了一口,但覺入口清甜,回味深長,不禁贊道:「好酒,可有來歷?」柳鶯鶯道:「這是黑馬奶酒。」

梁蕭注目細看,沉吟道:「我以往喝過的馬奶酒色澤渾白,滋味甘酸,還有一股膻味。這酒不僅顏色青碧,而且甘甜適口,絕無異味!」柳鶯鶯笑道:「白馬奶酒濾除奶質時只攪動了幾個時辰,黑馬奶要反覆攪動七八天,將酒中奶質濾盡才能色澤泛青,絕無異味。」梁蕭動容道:「攪動七八天可要無比耐心。」

柳鶯鶯在雪雁臉蛋上擰了一把,笑道:「我可沒那窮耐心,都是雪雁兒一手釀的。」雪雁把頭一低,紅透耳根。梁蕭沒料到這羞怯無比的女孩兒釀得一手好酒,拱手笑道:「原來是女杜康,佩服佩服。」雪雁怕見生人,瞟了梁蕭一眼,雙頰更紅。柳鶯鶯瞅他一眼,笑道:「我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可不似你遊手好閒、不學無術,他們個個都有一樣厲害本事。」她一一指點道,「黑鷹兒是第一流的獵手,他相中的野獸,兇惡也好,狡猾也罷,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梁蕭贊道:「果然鷹眼如炬!」舉酒便干,黑鷹爽朗一笑也舉酒相陪。柳鶯鶯又道:「青鸞兒會蒔花,村邊的花草都是她一手栽培。」梁蕭笑道:「奼紫嫣紅,美不勝收。」又盡一杯,女孩兒最愛聽人奉承,青鸞聽他一贊,大為歡喜,與他的嫌隙無影無蹤。柳鶯鶯又道:「彩鳳兒是咱們這兒的天孫織女,針線上的功夫,天山腳下無雙無對。」梁蕭笑道:「妙手天成,彩鳳姑娘這身衣裳也是自個兒繡的吧。」彩鳳卻不領情,扭頭哼了一聲,冷冷道:「虛情假意,言不由衷。」

柳鶯鶯隨口引介,黃鸝善歌,雲雀善舞,鴛鴦卻是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鐵鴛,長於建築,女子叫做阿鴦,最會調弄脂粉。柳鶯鶯說到鴛鴦二人,神色一黯,嘆道:「朱雀兒、烏鴉兒和翠鳥兒也各有絕技,可惜無法與你引見了。」眾人俱是凄然。

梁蕭正要勸慰,柳鶯鶯搖頭道:「你不必多說,生若春花,死如秋葉,我也想通啦。只不過,這幾人雖各有本事,卻沒有一個會鑄刀劍的。」她拉起風憐,笑道,「我問過風憐,她是精絕人,精絕人鑄劍鍛刀,西域知名。現如今『天山十二禽』僅剩九人,再多一人就能湊成十個。梁蕭,我讓風憐做『天山十禽』之一,你答應不答應?」她望着梁蕭,似笑非笑,梁蕭不知她賣的什麼關子,皺了皺眉,笑道:「她答應就好,何必要我作主?」

柳鶯鶯道:「好說!」轉眼瞧著風憐,風憐默默點頭。柳鶯鶯又笑道:「不過,我這幾個弟妹都是出了名的厲害,風憐武功不濟,入了伙勢必要受欺辱。」梁蕭瞧了彩鳳一眼,嘴上不答,心中稱是,又聽柳鶯鶯說道:「故而我想讓她拜一個厲害師父,即便風憐一時武功未成,有了這個師父,也叫人不敢輕辱。」梁蕭奇道:「是誰?」柳鶯鶯冷笑道:「還會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梁蕭吃了一驚,騰身站起,柳鶯鶯對風憐使個眼色,風憐移步上前,屈膝拜道:「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梁蕭失驚道:「這可如何使得?」正要攙扶,忽聽柳鶯鶯道:「怎麼使不得,難不成辱沒了你梁蕭?」梁蕭恍然明白:「是了,風憐如果做了我的弟子,師徒有份,她再也不能與我有男女之私。難為鶯鶯竟想出這麼一條絕計!」當下嘆了口氣,袖手任風憐拜了三拜方才將她扶起。風憐始終低頭,心中悲多於喜,淚水到底流了下來。

柳鶯鶯暗暗嘆息,這條拜師計並非由她定下,而是風憐自己的主意,當初她告訴風憐許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風憐聽了,雖答應斬斷情絲,卻要拜梁蕭為師。柳鶯鶯知她痴心難改,但以之自況,又是頗為同情,不忍逼她太過。眼看師徒之禮已成,柳鶯鶯舉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個小妹子,梁蕭你也收了一個大徒弟,你我須得盡飲此杯。」梁蕭搖頭道:「這輩份亂得一塌胡塗。」柳鶯鶯白他一眼,道:「咱們各交各的,你想占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眾人大笑。

只因同伴新喪,眾人嘴裏不說,心頭陰霾未散,難以盡興,略略喝了兩杯,各自回房休息。

梁蕭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往柳鶯鶯住處告辭。柳鶯鶯住在一座兩進小院,四面遍植楊柳。梁蕭到了院門外,見彩鳳坐在門首石階,對着日光在一截水綠緞子上繡花,瞧見是他,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麼?」梁蕭還未答話,彩鳳咬着細線,牙縫中冷冷迸出聲來:「大首領說了,若是敘舊,你不妨進去坐坐,若是告辭,那就不必了。」愛理不理,又低下頭去。

梁蕭悵立半晌,心道:「相見不如不見,如此倒也乾淨。」再不多說,轉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轉過山坳,忽覺胸中一慟,掉頭望去,山邊的樹林里似有綠影閃過。梁蕭獃獃望着山林深處,四周寂然一片,只有山風掠過頭頂嗚嗚作響。也不知站了多久,他還過神來,幽幽一嘆,掉頭向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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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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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故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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