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人命至重

第五十三章 人命至重

第五十三章人命至重

精絕騎兵殺至紅日平西方才回師。此戰僥倖獲勝,精絕人損兵折將死傷過半,儘管凱旋,人人均無喜色。風憐隨留守族人迎上來,強要做出笑臉,但終於忍耐不住,撲進鐵哲懷裏大聲痛哭。

歐倫依下令收殮族人遺骸。族人們在山谷中掘出一個個劍形淺坑,將族人屍身擺成劍形,額頭貼了草葉剪成的小劍,向著昆崙山的方向掩埋。梁蕭暗奇,問道:「這葬禮有何含義?」風憐道:「精絕族以劍為神,死後也嚮往與神劍為伴。」梁蕭猛可想起,精絕的帳篷、盔甲上均刻有劍形標記,不由生疑,問道:「但為何精絕人都是用刀卻無人用劍。」風憐道:「劍為神明,只有一把,但爺爺說,精絕族中沒有配使它的人。」

梁蕭本想問神劍何在,忽見一名老者抱着一副盔甲走上來,顫聲道:「西崑崙,這副盔甲是我親手鍛造送給我的兒子阿古,只要鐵甲覆蓋的地方,最鋒利的長矛也無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射中了他的眼睛……」說到此處,老淚縱橫,將盔甲推到梁蕭懷裏,道,「我把它送給你,願劍神佑你平安。」梁蕭無奈收下,其他人陸續過來送上馬刀、長矛,均是死者遺物,梁蕭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積成一堆,正自凄然,忽聽遠處傳來小孩柔嫩的哭聲,轉眼望去,一個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張著嘴迎風哭泣。風憐落淚道:「她的爸爸戰死了,媽媽也中箭去了。」

梁蕭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兒給她戴上,可是草木狼藉,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他只好摘下一根草莖,隨手編了一匹小馬遞給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撲進他的懷中痛哭。梁蕭心如刀割,仰望滿天星斗,尋思:「人與人為何總是自相殘殺,難道天下之大,就沒有消弭戰爭的法子么?」他百思難解,心中越發痛苦。

歐倫依與鐵哲商議已定,召集眾人道:「我們打敗了花斑豹,海都不會甘心,他有鐵騎十萬,我們無力抵禦,只能明日前往劍谷。」眾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別親人墳冢,牽羊趕牛,向西北而行。梁蕭與鐵哲率軍斷後,鐵哲沉默少言,梁蕭心事重重,兩人并行無語,一路上十分沉悶。

走了二十餘日,也不知穿過多少山谷,翻過多少山樑,這一日,忽見遠處一座白塔直指雲天,精絕人不分老幼,齊聲歡叫:「劍塔!劍塔!」歐倫依遙望白塔,感慨道:「一百年啦,沒想到我們還是回來了。」

轉過山坳,只見一條鐵索大橋懸在千尺斷崖上,橋北是一條峽谷,中有河水洶湧流出,抵達斷崖,化瀑落下。

眾人紛紛下馬,牽馬步行,鐵索銹跡斑斑依然堅固如初,人馬行走其上,也無些微晃動,足見當年造橋的大匠手段高強。穿過峽谷,一個巨谷橫亘眼前,四面青峰翠嶂,高低參差,流瀑飛落,在谷心匯成湖泊。梁蕭瞧得神逸思飛:「人道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用在這裏才算貼切。」

精絕人在湖邊草地上搭建帳篷安頓下來。抵達安全之地,眾人分外高興,是夜大開盛會,男女老幼來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載歌載舞。梁蕭推脫不過,被風憐拉去喝酒,只聽諸般樂器吹打一陣,場中一靜,梁蕭側目望去,鐵哲滿臉嚴肅越眾而出,眾人一呆,歡呼起來。風憐擰住梁蕭,歡喜道:「阿爹要唱歌呢!阿媽去世后,他從沒唱過歌!」

鐵哲立在場心,高大的身軀映襯白塔,仰望星空,放開嗓子唱了起來,聲如雄鷹在空中盤旋,高揚低飛,撼人心魄,梁蕭不覺贊道:「好嗓子。」

鐵哲所唱的曲子雄渾高昂,充滿穆穆敬意,似在稱頌某人。精絕人神色肅穆,不少人壓低聲音隨他哼唱。鐵哲所唱的是精絕古曲,言辭佶曲梁蕭全不明白,只聽鐵哲唱到「崑崙」二字,歌聲一揚,衝天而起。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向梁蕭投來。梁蕭一時愕然,忽見鐵哲沖這方微微欠身,緩緩退入人群。精絕人齊聲歡呼,樂器又響亮起來,曲調活潑流麗,明快動人。風憐忽地起身,步入場中,眾人鼓掌歡笑。

風憐嫣然而笑,纖腰一擰應節起舞,她左旋右轉,急蹴環行,舞至急處幾乎足不點地,彷彿飛蓬翩轉,回雪飄搖,奔輪不及,旋風猶遲。瞧得眾人眼花繚亂,一疊聲喝起采來。梁蕭瞧得舒服,心想:「這該是我媽說過的『胡旋舞』了,千旋萬繞,名不虛傳。」一想起母親,忽又意興闌珊,嘆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正要抽身離開,忽見風憐一陣風舞了過來,眸中水光瑩瑩,牽住他的衣袖。梁蕭一怔,場上忽地安靜下來,人人盯着二人神色十分怪異。風憐俏臉通紅,酥胸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聲道:「你獃著做什麼?與我跳呀!」

梁蕭本欲推辭,但見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隨着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響起三兩聲歡呼,瞬間又低落下去。梁蕭但覺氣氛有異,停下腳步,忽見捷蘇鋼牙緊咬騰地站起。風憐一咬牙,催促梁蕭道:「快呀。」

梁蕭已覺出不妥,猶豫間,忽聽捷蘇叫道:「慢著!」他手提兩柄馬刀,大步走來,將一柄擲於梁蕭腳下,朗聲道:「西崑崙,我向你挑戰!」一時眾皆嘩然。

原來,精絕族有擇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應,一曲舞罷便可擇地幽會結為夫婦。梁蕭猜到幾分,微微皺眉。只聽風憐怒道:「捷蘇,花斑豹號稱昆崙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一矛,你打得過他嗎?」捷蘇咬了咬牙,慘笑道:「沒了你,我寧願死在他的刀下。」

場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風來吹得呼呼作響。歐倫依也不覺站起身來,但是捷蘇身為戰士,依精絕風俗,戰士挑戰不得阻攔,歐倫依有心無力,露出焦灼神色。眾人盡知梁蕭驍勇無敵,捷蘇刀法雖強,卻也相差太遠,風憐見捷蘇如此固執,蓮足一頓,氣得眼中流出淚來。

梁蕭默然片刻,俯身拾起馬刀。一時間,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風憐秀眉微顫,欲言又止。捷蘇死死攥住馬刀,虎目微微泛紅,直勾勾盯着梁蕭。梁蕭凝視馬刀,忽地嘆道:「你為愛人而戰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輸了。」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呆住,風憐嬌軀一時僵直,目光渙散開去。梁蕭將馬刀嗖地擲入土中,飄然轉身去了。

遠離人群,梁蕭攀上一處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這山勢起伏難平。忽聽身後傳來足音,梁蕭並不回頭,苦笑道:「歐倫依族長,你也來了?」

歐倫依笑了笑,拋給他一個酒囊,兩人對飲片刻,歐倫依忽地唱起歌來,歌聲洪亮,正是鐵哲唱過的曲子。歐倫依唱罷,笑道:「西崑崙,你知道這是什麼歌嗎?」梁蕭搖頭說:「聽不明白。」

歐倫依一笑,說道:「用漢話說來,便是:草木青青,遠來友人,山花綻笑,明月開懷;春光過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誼,可傳萬載;白雲悠悠,只是須臾,你我情誼,千秋如恆;草木青青,遠來佳賓,心如金玉,振振有聲,佳人綻笑,少年開懷,友人是誰,說與你聽,西方巍巍,大哉崑崙!」這一番話用漢語說來,字正腔圓,一詠三嘆。

梁蕭苦笑一下,嘆道:「族長早已猜到了么?」歐倫依拍手笑道:「你是漢人吧?」梁蕭搖頭道:「也不算。」歐倫依皺眉道:「還是沒猜對?」梁蕭飲一口酒,嘆道:「是蒙是漢,管他作甚?只要把我當作友人,那便夠了。」

歐倫依笑道:「聽你一說,老夫矯情了。」頓了一頓,嘆道,「西崑崙,你為何不與捷蘇交手,不戰而退可是極大的恥辱。」梁蕭漫不經意地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歐倫依嘆道:「話是如此,只委屈了風憐那孩子,我看得出,她是真心愛你。」梁蕭擺手道:「我心有所屬,不能誤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輩,寥寥數語便知對方心意,歐倫依長長一嘆,再不多言。

二人對着山風,默默喝了陣酒,歐倫依忽道:「西崑崙,老夫想好了,要為你鑄一把劍。」梁蕭一怔,想起風憐說過的話,忙道:「萬不敢當?」歐倫依笑道:「你當得起,比起窮儒公羊羽,你更當得起。」梁蕭奇道:「族長認識公羊先生?」歐倫依嘆道:「你果然與他有些關聯。唉,想起來,中土頂尖兒的人物就那麼幾位,尋常的也**不出你這樣的高手。老夫窮盡半生,鑄劍六柄,鑄一劍,斷一劍,而今只剩一柄『青螭』,就在公羊羽手裏。」

梁蕭驚道:「鑄一劍,斷一劍,莫非您是……」歐倫依不待他說完,介面笑道:「倫依二字,在精絕古語中作『神龍』解,我當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賢歐冶子,妄號歐龍子。」梁蕭肅然起敬:「晚輩早有所聞,歐前輩鑄劍之術,無雙無對。」歐龍子笑道:「也不與你謙遜,我自認第二,諒也無人敢認第一。只不過這二十年來,我再未鑄過一劍,或許技藝已荒疏了。」梁蕭道:「這是為何?莫非『青螭』劍登峰造極再也無法超越?」

歐龍子搖頭道:「劍各有主,若無劍主,鑄出神劍也是枉然。劍為有靈之物,人鑄劍,劍亦擇人,無劍之神氣,豈能駕馭我精絕族的神劍?」他望着梁蕭,微微笑道,「你身上劍氣濃烈,我倒看得出來。」梁蕭被他盯得大不自在。忽聽歐龍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說道:「沒料到,哈哈,我歐龍子垂暮之年還能遇上配使『天罰劍』的人傑。」梁蕭奇道:「天罰劍?」歐龍子道:「不錯,天罰天罰,代天行罰,世上惡人無數,殺之不盡,須以惡人頸血,祭我利劍神鋒。」

梁蕭聽得心頭一顫,卻聽歐龍子又道:「自明日起,我與鐵哲將在劍塔鑄劍。不過,精絕一族以劍為神,新神一出,舊神當滅,你須得用這把『天罰』斷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蕭搖頭道:「望前輩三思,只恐晚輩力有未逮!」歐龍子笑道:「我這雙眼珠子不僅會相劍,更會相人,我說你行,那便不錯。」他尋到劍主,心中歡欣莫名,忽地縱聲長笑,闊步走下山去。

梁蕭望着歐龍子的背影怔忡良久,心生寒意:「我罪孽滔天,哪兒配代天行罰?刀劍造出,只為殺戮,歐前輩說我劍氣濃烈,莫非是指我一身殺孽、兩手血腥么?」一瞬間,他心中苦澀難言,對自身起了莫名厭惡,恨不能縱下山崖一了百了,可抬頭一望,明月清圓,光華溫柔亮白。他對那明月凝望片刻,忽地死念盡消,走下山去,將劍谷拋在身後,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處走了二十餘日,牧草漸漸稀少,商人騎駱駝,操回回語。梁蕭詢問行商才知此處已是伊兒汗國。伊兒汗國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滅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員遼闊,東至尼泊爾,西及大馬士革。

梁蕭苦行數月抵達馬拉加,時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瀉落,街上沒有一個行人。梁蕭渾身漉濕,腳下泥水嘩啦作響,乍一抬眼,極遠處的高塔渾圓及天,依稀在雨中聳立。

梁蕭叩開塔門,通告姓名。門衛見他衣衫破敗,大是狐疑,嘀咕了兩句,關上大門。過得一陣,梁蕭正覺不耐,忽聽腳步聲響,大門轟然中開,蘭婭披着一襲紗衣奔了出來,看見梁蕭,眼裏滿是驚喜。梁蕭也想一笑,可心口發堵,怎麼也笑不出來。對視許久,蘭婭眉眼泛紅,走進雨里,澀聲道:「你才來么?」梁蕭聽出責備之意,不覺一愣,忽聽蘭婭哭出聲來:「老師去世啦,他已經死啦。」

天上雷霆迸發,烏雲翻滾,大雨如注,梁蕭望着蘭婭,一腔熱情也隨這瓢潑大雨一點一滴地逝去。

蘭婭哭得有氣沒力,緩緩抬起頭來,忽見梁蕭臉色蒼白,摸摸他手,其冷如冰,不覺心頭一慌,抹淚道:「你……你怎麼了?」梁蕭搖了搖頭,猛可天旋地轉,兩眼發黑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自夢中醒來,彷彿置身洪爐燒得渾身難受,雙眼腫脹無法掙開,偶爾覺出一片涼意沁在身上,耳邊人聲低小,似乎說什麼「冰塊」之語。

梁蕭掙扎片刻清醒了一些,運氣走了兩個大周天,一時汗出如漿,不消片時身體漸漸冷卻,忽覺有人按著自己心口,睜眼望去,只見一個金髮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著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梁蕭心頭一動,低眉一瞧不禁大驚失色,敢情他身無片縷躺在一張綉榻上面。梁蕭慌忙捂住下身掙了起來。少女見他突然坐起也嚇了一跳,跟着喜道:「你到底醒了?」

梁蕭窘道:「怎麼會這樣?」少女笑道:「你病倒了,渾身比火還燙,幸虧蘭婭大人從大汗那裏討來冰塊,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蕭若有所悟,前些日子他自恃內功,餐風飲露,眠沙卧雪,從不顧惜身子,但這寒暑天成終非人力所及,況且他內心抑鬱,邪氣自然趁虛而入。

沉吟片刻,梁蕭問道:「蘭婭呢?」少女笑道:「蘭婭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睏倦極了,我來替她一會兒。」她忽地詭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蕭忙道:「我這模樣怎好讓他瞧見?」少女笑道:「這有什麼?這三天我們天天瞧的!」

梁蕭臉上微微發燙,低聲問道:「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嗎?」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樓下。」梁蕭道:「你把衣服與我,我自去洗來。」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臟又臭,早就扔啦。」梁蕭無奈,只得道:「你拿幾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兒有男人衣服。」

梁蕭大病初癒,腦子不免糊塗,無奈之餘,只得扯了一塊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邊帶路,一邊咯咯說笑。一時間,走廊兩側探出許多人頭。馬加拉天文台是伊兒汗國賢哲聚居之地,這時出門觀看的都是聞名遐邇的學者,望見梁蕭無不莞爾。有人笑道:「安吉爾,你這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

梁蕭聽了這話才知受了少女捉弄,一時羞怒交迸,恨不得鑽地而入。他進退兩難,只得在眾賢哲的注視下硬著頭皮走進浴室。安吉爾回頭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蕭沉着臉說:「不用,姑娘請自便。」少女嘻嘻一笑,徑自去了。

梁蕭胡亂洗了一通,稍事振作。不一陣,有侍從送來衣裳,梁蕭穿上,一出浴室就見金髮少女候在門前,笑道:「蘭婭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蕭按捺怒氣,冷冷道:「相煩姑娘帶路。」少女歪頭看了看他,笑道:「蘭婭大人說得對,你是好人,我這麼捉弄你,你也不生氣。」這麼一說,梁蕭縱使生氣也只好作罷。

二人一前一後進入一間廳房,地上鋪滿波斯地毯,擱滿水果肉食。蘭婭靜靜獨坐,衣衫素凈,肌膚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動。她見梁蕭臉色紅潤料已康復,不覺笑道:「我的使女安吉爾是法蘭克人,被我寵壞了,就愛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別在意。」

梁蕭皺了皺眉,側目看去,金髮少女從門外探出頭來,吐了吐舌頭,飛快縮了回去。屋中二人對視半晌神色十分古怪,蘭婭忽地忍耐不住,噗哧笑出聲來。梁蕭心想自己允稱古靈精怪,慣於作弄他人,今日卻在一個異族小姑娘手下栽了筋斗,想來滑稽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年餘光景,他幾乎從未開懷笑過,這一笑,鬱積之氣去了大半,嗅見烤肉香味,頓覺飢火中燒,綽起一把小銀彎刀,割開烤得焦爛的羊腿,一陣狼吞虎咽。

蘭婭瞧他吃得貪婪,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傾,輕聲道:「你走來的么?」梁蕭點了點頭。蘭婭嘆道:「幹嗎那樣苛待自己?嗯,阿雪呢,她怎麼沒來?」梁蕭手中彎刀一頓,澀然道:「她過世啦!」蘭婭秀目圓睜,縴手捏緊了膝上的袍子,廳房寂靜如死,唯有安吉爾的笑聲輕煙般裊裊遠去。

蘭婭還過神來,盯着梁蕭,遲疑道:「你的臉?」梁蕭淡然道:「被仇家划的。」蘭婭心口隱隱作痛不便多問,嘆息道:「不管怎樣,你來了,就很好!老師臨去時留下了一道題,你若有興緻,不妨一解。」

梁蕭自負算學一道,除了納速拉丁天下再無抗手,怎奈遲了一步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心中沮喪自不消說,聽得這話起身問道:「什麼題?」蘭婭瞧他神態急切,不覺笑道:「你還是烈火樣的性子,也罷,隨我來吧。」是時天色向晚,通天塔中甚是晦暗,蘭婭掌起如豆燈火領着梁蕭沿圓梯上行,進入一間寬大的圓廳。蘭婭點燃壁燈,房中明白如晝,向壁處架設一座天平,高及一人,左方擱一塊大石,以致天平左傾。天平本是回回星學者煉金時所用器械,如此巨大者卻十分鮮見。天平后兩扇石門閉合嚴密,上面刻了一行迴文。蘭婭遙指迴文:「那是題目!」

梁蕭低聲念道:「天平左邊有大石一方,鐫刻生命之痕,勿得移動;房中砝碼,挑選一塊,置於右方托盤,務使左右均衡。」梁蕭本以為納速拉丁一代智者,出題相難必為高明算題,誰知竟是如此題目,一時望着石壁愣在當場。

蘭婭肅然道:「梁蕭,這是一道鎖鑰之題,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後方的石門就會打開。」梁蕭道:「打開石門做什麼?」蘭婭反問:「你來馬拉加又是為什麼?」梁蕭苦笑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戰,但納速拉丁已經不在人間了。」蘭婭低頭半晌,眉眼微微泛紅,嘆道:「既然如此,你更須解開此題。只不過,砝碼選錯一次你便輸了。」

梁蕭見她目光閃爍,言語古怪,心中大為詫異:「納速拉丁已死還能向誰討教學問?」躊躇時許,舉步上前,那方大石削痕猶新,刻有一行回迴文字:「我之生命」。牆角擺放各種砝碼,大小百枚,質料無一相似,除了金、銀、銅、鐵、錫,還有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塊大石都刻有迴文,或是「國家」,或是「族類」,或是『財富』,或是『勝利』,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梁蕭看得入神,忽聽蘭婭道:「你看!」梁蕭回頭一瞧,她的掌心多了一盞玻璃沙漏,蘭婭將沙漏轉過,微微一笑,說道:「而今開始計時,若不能在沙漏盡時得出答案,也算你輸。」

梁蕭心思敏捷,若論運籌方圓,窮天極地,彈指立就,不在話下。怎料納速拉丁不論算術,卻留了這麼一個沒頭沒腦的怪題。梁蕭微感氣惱,但瞧沙粒瀉得飛快,不敢怠慢,摒除雜念,尋思:「砝碼所刻迴文莫不是迷魂陣,砝碼份量才是關鍵。但眼下砝碼眾多,質料各異,這一盞沙漏時光如何稱得出份量?」恍然間,他明白了此題的厲害,額頭微微滲出冷汗,梁蕭為人倔拗,若非道末途窮絕不輕易認輸,於是蹲下身子在砝碼中反覆揀選,揣摩份量。

沙漏一瀉如注,瞬間逝去大半。梁蕭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煩亂,拋下手中一枚白石砝碼站起身來,抱肘沉思,但覺如此揀選,等到沙漏瀉盡也難尋出足量砝碼。這場鬥智,自己怕是輸了。他想了又想,嘆了口氣,回望蘭婭,待要認輸,忽見她大張美目,微啟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嘆息。梁蕭正要開口,一個念頭閃過心頭,他渾身一震,定眼望着蘭婭。蘭婭見他目射奇光,心頭一怯不禁倒退一步,突然之間,梁蕭走上前來,蘭婭身子一輕被他摟在懷裏。

蘭婭驚叫道:「你做什麼?」欲要掙扎,但與這男子胸膛一碰便覺四肢綿軟,有氣無力,手中沙漏墜地跌成無數碎片。梁蕭抱起蘭婭,大踏步走到天平前方,將她放入托盤,天平傾轉過來,左右持平,格的一聲,前方石門嘎吱敞開。

梁蕭瞧著門洞,嘆道:「原來如此!」蘭婭驚奇不勝,問道:「梁蕭,你怎麼猜出來的?老師說你一定猜不出來?」梁蕭苦笑一下,嘆道:「換作兩年之前,我決計猜不出來。不過,適才我在砝碼中揀選,砝碼上面刻有許多字跡,但唯獨少了一樣,那就是生命。」蘭婭道:「那已經刻在石塊上了。」

梁蕭搖頭道:「中土有一句話,叫做『人命關天』。家國易亡,財富易逝,一代王者也會成為冢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無窮盡。」說到這裏,他若有所思,「只有生命,才配與生命匹敵,這裏除了我,就只有你了……」蘭婭連連點頭。梁蕭說到此處,輕輕嘆了口氣,澀聲說道:「也許尊師想說的是,如果人們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這世上將仇怨消弭,永無戰爭。」

蘭婭盯着他微微出神,忽地嘆道:「梁蕭,你贏了!」她直起身子,手指石門,「那裏是安拉永恆的寶庫,彙集了先哲們的智慧。」梁蕭定睛望去,門中擺放一排排書架,迎面飄來羊皮卷的氣息。

蘭婭望着門中,敬畏道:「老師說過,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學習它們。梁蕭,你解開了鎖鑰之題,不妨進去瞧瞧,挑戰先哲,解答他們的難題。」梁蕭內心一陣恍然,苦笑道:「蘭婭,尊師不但學問出眾而且胸襟過人,梁蕭與他緣吝一面,可謂抱憾終生。」蘭婭苦笑道:「這也是他臨終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蕭幽幽一嘆,望着黑黝黝的門洞,一時不由痴了。

梁蕭在馬加拉住了下來。他研讀先哲遺著,東西之學豁然貫通。蘭婭得見梁蕭,心意已足,朝夕看顧,不忍相離。有時入夜,梁蕭登上塔頂看罷天上星斗,便向東方眺望,一望一夜,直到啟明星起,他才帶着一身露水回來。蘭婭心中奇怪,卻又不好開口詢問。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一晃過去三年。這一日,晨曦初露,蘭婭照例捧了早點,推開石門,驚覺屋內書卷整齊卻無半個人影,遙見石壁上刻了數行漢字,字字入石半寸:「光陰寸箭,一發三載。吾性拙駑,窮先人之智,耿耿依舊,落魄西行,以求解脫。朝夕得君眷顧,惶惶無以為報。人生聚散,譬如朝露,灑淚相別,望君珍重,梁蕭再三頓首,不知所言。」

字跡跳脫正是梁蕭手跡,蘭婭怔怔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張瓷盤隨着那顆心兒在地上跌成了粉碎。

梁蕭折道向南,行走月余望見大海,迎面的海島上一座燈塔高入雲端,累經戰火,破敗不堪。他憑海臨風,望塔興嘆,生出興廢難知之感。

燈塔殘破,不耐細看,梁蕭渡過紅海,幾日後深入戈壁,只見許多尖頂石塔矗立於沙海之間,四面凄風慘慘,狂沙襲人。梁蕭揀了一塊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卻是一個圓臉細眉的女子,他痴痴凝望石像,將其置於塔前,任由風吹流沙將之慢慢湮沒。

在埃及住了數月,梁蕭乘船出海,經過羅得斯島,不知哪兩國的艦隊正在鏖戰。這裏的海面與中土不同,平靜少風,千餘戰船百槳起落,彷彿一條條巨大的蟲豸在紫色的鏡面上蜿蜒爬行。商船為避戰火在島上歇了幾日,直到戰事平息才又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蕭終於抵達雅典郊外。他登上一處矮崗眺望衛城,卻見一片廢墟,折斷的大理石柱恍若戰死的巨人,頹倒在荒涼的山坡上。落日正如火球西沉,山崗下的牧童哼哼有聲抽打着晚歸的牛群;一個吟遊者懷抱唯吟我,邊走邊唱,歌聲悠揚。梁蕭聆聽良久,直待歌聲消失,一陣失落湧上心頭,不覺長嘆一聲,一振青衫走向更遠的西方。

韶華擲梭,日月飛箭,彈指間又過七年。

烈日當空,沙海無垠,天地間熱浪滾滾好似無色的火焰。風兒時大時小,捲起縷縷細紗撲在一個褐發漢子臉上。那漢子牽着駱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忽地駐足眺望層疊起伏的沙海,暗自發愁。他身後一個金髮白臉的少年也隨之停下,扯開革囊,咕嘟嘟大口喝酒。

褐發漢子忍不住回頭叫道:「盧貝阿,少喝些!咱們被困住啦!知道嗎?被困住啦!」少年一抹嘴,悶聲道:「喝了這口,再也不喝啦!」隨手將酒囊丟上駝背,怎料一沒擱穩,啪嗒掉在地上,囊中的紅酒一瀉而出,瞬息滲入沙里。

褐發漢子眼中噴火,吼道:「該死的小鬼。」盧貝阿臉色發白轉身便逃。褐發漢子怒罵一聲,拔出一把彎刀撒腿追趕,嘴裏叫道:「你逃,小鬼你逃?」沙地鬆軟,兩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艱難,盧貝阿忽地一腳踩虛摔倒在地,褐發漢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鋒架上他白嫩的脖子。盧貝阿掙扎道:「放開我,放開我……」

褐發漢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頂兩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張嘴搶水。」盧貝阿痛得齜牙,但見他口氣雖狠,眼中的怒火卻已淡了,便笑道:「殺了我,就沒人陪你說話解悶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悶死才叫難過。」褐發漢子哼了一聲,刀插入鞘,冷冷道:「冒失鬼,再犯錯,我一刀……」他手掌一揮露出威脅神氣。盧貝阿吐舌笑道:「你才捨不得砍我腦袋。」

褐發漢子冷笑道:「不砍你腦袋,就不能閹了你這小狗子么?」盧貝阿面紅過耳,啐了一口,褐發漢子瞟他一眼,笑道:「那麼一來,索菲亞可要守活寡啦!」邊說邊瞟盧貝阿的下身,盧貝阿被他瞧得心裏發毛,叫道:「混蛋!閉嘴!」

褐發漢子嘎嘎怪笑,忽地咦了一聲,手指遠處:「盧貝阿,你瞧。」盧貝阿悶頭生氣,怒沖沖道:「瞧個鬼。」偷眼一瞧,滾滾流沙中一個黑點忽隱忽現飛逝而來。盧貝阿奇道:「那是……」話沒說完,褐發漢子按住他頭伏了下來,低聲道:「是沙盜!」

黑影逝如飛電越來越大,一個男子形影依稀可辨,盧貝阿一顆心突突亂跳,澀聲道:「只來一個,怕他什麼?」褐發漢子怒道:「別廢話。」盧貝阿屏住呼吸伏在駱駝後面死盯來人。

那人越逼越近,卻是一個身披銀狐坎肩的灰袍漢子,低頭彎腰,腳踩一件古怪器械,狀似雪橇,中有槓桿相連,外有鐵皮包裹,兩側有細長鐵管,被那人雙手握著,向後一扳,鐵皮便骨碌碌一轉,帶得鐵橇躥出丈余。二人從未見過如此怪物,一時心子狂跳,掌心滲出許多汗水。

漢子雙手扳動鐵管,乍起乍落,衣發飄飛,宛似流沙飄行,不多時到了駱駝之前,直起身來。盧貝阿定眼細看,來人修眉鳳眼,顧盼神飛,雙頰濃髥如墨,下面隱約藏了一道疤痕。

盧貝阿看得發獃,忽覺身畔颯然,褐發漢子彎刀破風直劈那人面門。灰衣人似乎沒料到駱駝后伏有人手,咦了一聲,身子稍側,褐發漢子一刀劈空匆忙橫刀旋斬。那人卻不理會,大大踏出一步,褐發漢子再度斬空,忙一掉頭,忽見灰衣人拾起盧貝阿弄丟的酒囊,嗅了嗅,咕嚕嚕喝起囊中的殘酒來。

褐發漢子心中駭異,挺刀前撲,忽來一把彎刀,當的一聲將刀格住。褐發漢子怒從心起,叱道:「盧貝阿,你又犯傻了嗎?」盧貝阿臉一紅,搖頭道:「我瞧他不像沙盜啊!」褐發漢子怒道:「你懂個屁。」二人這邊爭執,灰衣人卻只顧飲酒,褐發漢子也覺疑惑,彎刀慢慢垂了下來。

灰衣人鯨吞牛飲喝光酒水,把酒囊一扔,笑道:「還有嗎?」褐發漢子道:「沒了。」灰衣人轉眼瞧他,笑道:「聽口音,你們是從熱那亞來的?」他初時說的回回語,這時已變為拉丁語。

褐發漢子一愣,衝口而出:「沒錯,我們是熱那亞的商人,去中國做生意,途中遇了盜賊,夥伴們都被衝散啦。好了,這裏沒酒,你快快走吧。」盧貝阿忽地插嘴:「塔波羅你撒謊,咱們還有三袋酒,夠喝兩天……」

塔波羅不料他拆穿自家謊話,一時氣結,恨不得奮起老拳狠狠揍他一頓。此時困於大漠,飲水貴於黃金,為了點滴水漿害人性命那也不足為怪。灰衣人來路蹊蹺,一旦心存歹念可是大大不妙,塔波羅一邊喝罵,一邊緊攥刀柄偷瞧灰衣人的動靜。

灰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叫塔波羅么?我拿水換酒,你答不答應?」塔波羅見他衣衫平坦,鐵撬空空,並無藏水之地,冷笑道:「這沙漠裏哪會有水?你騙人吧?」灰衣人道:「聖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嗎?上帝怎會背棄他的僕人?」塔波羅肅然道:「你也信奉我主?」一時心生親近。

灰衣人笑了笑,看看日頭,又瞧了瞧腳下的陰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挖出一個深坑,而後探手入懷取出一束線香,捻動食中二指,紅光閃處,輕煙裊裊。灰衣人將線香插入坑中,脫下狐皮坎肩蓋住坑口,不令煙霧滲出。

二人見他舉止古怪均感好奇。塔波羅見多識廣,心中疑竇叢生:「這人舉止怪異,莫不是哪兒來的異教徒?這些古怪舉動是他殺人前的儀式嗎?」一時越想越驚,背脊冷汗滲出。

躊躇間,遠方沙堆上升起了細細白煙。灰衣人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幾步趕到冒煙處,雙手便如兩把小鏟在沙中掘起坑來,不一陣,他停下挖坑,放入革囊,似在汲水。不一會兒,他走了回來,將革囊交給盧貝阿,笑道:「沉一下便能喝了。」

盧貝阿但覺入手沉實,微一搖晃傳來汩汩水聲,不禁喜道:「是水,是水!」塔波羅劈手奪過革囊,湊近一嗅,濕氣撲鼻,不由瞪眼叫道:「你……你是魔法師?」灰衣人搖頭笑道:「這不是魔法,只是中國人的一點兒小把戲。那邊還有水,你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

塔波羅被他道破心曲,頰上發燒。盧貝阿年少輕率,二話不說,抓起幾個空革囊搶到坑前,只見坑內一汪泥水雜着沙子不斷滲出,他汲了些許,坑底又冒出許多,似乎永不枯竭。盧貝阿灌滿革囊歡喜折回。塔波羅接過水囊喝了兩口,這才深信不疑,從駱駝上取了一囊酒,遞給灰衣人道:「生意人說話算數,咱們以水換酒。」灰衣人笑了笑,接過便飲。

盧貝阿心頭佩服,翹起大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過……你能帶我們走出沙漠嗎?」灰衣人笑而不語,只是喝酒,過了一會兒,一袋酒盡才緩緩說,「出去不難,你們拿什麼謝我?」

塔波羅暗服其能,應聲笑道:「你帶我們出了沙漠,我把貨物分你三成!」灰衣人淡淡說道:「我要你的貨物做什麼?你給我酒喝,我給你帶路。」塔波羅不料如此便宜,生怕對方翻悔,忙道:「一言為定。」

灰衣人也不多說,解下酒囊邊走邊喝。那二人吆喝駝馬跟在後面,腳下忽淺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響。灰衣人步子極大,落足處卻悄沒聲息,他時不時掐指望天,走了半個時辰,天氣向晚,由熱轉冷,狂風銳如利箭,夾雜沙塵,凄厲如嘯。夜空澄凈無翳,恰似一塊碩大無朋的黑色琉璃,月亮嵌在其中,圓大光潔,映得沙海微微泛藍,宛如深沉夢幻。

盧貝阿手牽駱駝一步一陷,眼看灰衣人三步一飲,一袋酒轉眼見底,忍不住問道:「先生,你是東方來的旅行家嗎?」灰衣人嗯了一聲。盧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這酒是報達人釀的,不算地道,我家鄉的紅酒才叫好。」灰衣人笑道:「熱那亞我去過,酒好,小牛肉也挺鮮美。不過,大漠裏飲酒的滋味卻非別處可及!」盧貝阿一拍額頭,恍然道:「是啊,飢餓時吃黑麵包比飽足時吃小牛肉快活。沙漠裏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顧說話,足下絆了一跤,一頭栽進沙里,抬頭看時,一個骷髏頭齜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窩與他對視。少年背脊發涼,驚懼之餘又生惱怒,出腳將骸骨踢出老遠,他出了這口氣,拍手啐道:「讓你絆我。」

灰衣人冷眼瞧著,心想:「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間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紀卻要與這骸骨為伴了。人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可行商苦楚又有幾人知道?在這沙海之中又埋了多少商人骸骨?」

他想起幾許往事,神色黯然,仰天嘆道:「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辛稼軒的詞是好的,人卻迂腐了,一醉方休豈不痛快得多。」

盧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說什麼?」灰衣人淡淡說道:「隨便嘮叨幾句。是了,盧貝阿,你小小年紀,幹嗎背井離鄉來做行商的勾當?」盧貝阿麵皮一紅,忸怩道:「我……我賺了錢就能娶索菲亞啦!她家裏很有錢,我配不上她。」灰衣人皺眉道:「此來萬里迢迢,路途艱險,在家中做些生意豈不更加穩妥?」盧貝阿道:「家裏賺大錢不容易,若將中土貨物帶回去,賣了大價錢才夠娶索菲亞。」灰衣人心想這一來一去,累月經年,那女孩子正當華年,未必待到這少年回去。他心中尋思,嘴裏不忍說破,嘆了口氣,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漸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幾叢稀疏草莖。兩個行商見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欣喜欲狂,塔波羅撲通跪倒對天長笑,雙手在胸前划著十字,盧貝阿歡喜得大翻筋斗嗷嗷怪叫。

灰衣人笑而不語,看二人歡喜過去,說道:「此處向東北走,當是水草豐美之地,所謂聚散無常,咱們就此別過。」正要抽身離去,塔波羅已一步搶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們性命,叫我們如何報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禮,灰衣人大袖一拂,塔波羅只覺一隻無形巨手將自己托住,怎麼也跪不下去。

灰衣人屢顯奇迹讓人見怪不怪,饒是這樣,塔波羅仍覺不安:「這人真會魔法?他是上帝的僕人還是異教的魔鬼?」正自惴惴不安,忽聽灰衣人笑道:「說過了,你給酒,我帶路,一來一往,公平之至,你我兩不相欠,何須多禮?」塔波羅自知三袋紅酒不過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關,二者之間遑論公平?但見對方落落不羈,也不好俗套,稱謝一番直起身來。

盧貝阿少年心性,與灰衣人相處一晚,見他氣度恢弘心生親近,想到便要分別,眼中酸楚,低頭不語。灰衣人瞧出來了,心想這孩子重情重義卻是我輩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轉身,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側目望去,遠處山丘上冒出一頭黃狼,襯著慘白落月,怪眼中透出無比乖戾。盧貝阿獃了呆,倒退兩步,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灰衣人眉頭一皺,忽見塔波羅面白如紙,張嘴瞪眼,死死盯着黃狼,彷彿化為一尊石像。灰衣人心中詫異,拾起一枚細石,欲要射出,忽見黃狼轉過身,一溜煙跑了。塔波羅身子一軟坐倒在地,牙關得得直響:「來了……惡魔來了……」盧貝阿也撲在地上,渾身發抖。

灰衣人奇道:「什麼惡魔?」塔波羅沮喪道:「就是殺死咱們同伴的魔鬼。從撒爾馬罕城出發,我們有三百多人,哪知半途中遇上狼……」灰衣人道:「那麼多人,還怕幾個畜生?」

塔波羅哆嗦一下,搖頭道:「來得太多了,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來了幾千幾萬。惡狼一群一群撲上來,人、馬、駱駝,見什麼吃什麼。我帶盧貝阿逃進沙漠才算拋下它們,盧貝阿的堂叔卻不知死活……」他咽了一口唾沫,費力道,「沒料到它們還是來了。」盧貝阿跳起來,咬牙道:「跟它們拼啦!」

灰衣人沉吟一下,笑了笑說道:「剛才不過一頭狼,何苦怕成那樣?」塔波羅連聲道:「難說,狼雖一頭未必不是探子。」灰衣人道:「狼又不是人,哪兒來這麼多規矩?」塔波羅雙眉一沉,壓低嗓子道:「你有所不知,聽說狼群的頭領是一個人。」灰衣人皺眉道:「有這等事?人狼有別,如何共處?」塔波羅說道:「聽說那人將靈魂賣給了魔鬼,得到駕馭狼群的本事,專一打劫客商,殘殺生靈。」灰衣人搖頭道:「傳說未必可信。這樣吧,咱們同行一程彼此多個照應。」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這人來歷古怪可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擺脫危機。」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漸豐。日中時分,忽見前方出現一撥人馬,塔波羅看清來人,喜上眉梢,高叫:「弗雷德,弗雷德!」盧貝阿也滿臉驚喜,招手道:「堂叔,堂叔。」那邊一騎人馬如風奔來,馬上騎士髥須火紅,腰粗背闊,額頭布著三道爪痕鮮紅刺眼,他跳下馬來,一雙毛茸茸的大手摟住盧貝阿,眼裏流出淚來,叫道:「我以為你們死啦,以為你們死啦……」叔侄二人劫后重逢抱頭痛哭。

哭過一陣,各敘別情,弗雷德沮喪道:「我是阿莫老爹帶着逃出來的,不過貨物大半丟了。」塔波羅安慰道:「貨物丟了不打緊,人死就不能復生了。」弗雷德點頭稱是,這時一行人馬開過來,弗雷德指著一個老者道:「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要不是他,咱們都活不了。」塔波羅一眼望去,那老者纏着花布頭巾,面色紅潤,白髥如雪,個子短小,精神卻很矍鑠。再瞧一旁,不過寥寥十人,想及出發之際,夥伴數百,駝馬千數,相形之下好不傷感。

難過一陣,塔波羅打起精神,將灰衣人引薦給對方,眾人聽說這人在沙漠裏掘出水來都感驚奇。阿莫盯了灰衣人一會兒,插嘴道:「山澤通氣,沙中取水是漢人道士的秘法,你從哪兒知道的?」他以漢語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衣人目光一閃,笑道:「運氣罷了,並不是什麼地方都能掘出水來。」

阿莫聽他避實就虛,不悅道:「那麼敢問大名?」灰衣人笑道:「區區賤名,不足掛齒。」阿莫打量他一陣,緊緊皺起眉頭。

眾人攀談一陣,發覺雖然丟了貨物,但是緊要的珍寶都是貼身攜帶並未丟失,頓時商議到了中土,合夥變賣寶物周轉數年,等到攢足本錢再購買大宗貨物運回西方。弗雷德說得高興,重重一拍塔波羅的肩膀:「老弟,你說得對,貨物丟了不打緊,有本領的商人,能把一個金幣變成一百萬個。」眾人大笑,氣氛熱切起來。

塔波羅笑道:「我有一個堂兄叫做馬可波羅,他在中土經商,認識許多韃旦大官、大商人,咱們去投靠他必不會錯。」眾人大喜,紛紛叫好,阿莫卻冷哼一聲,說道:「你們開心得早了吧,這裏還是天狼子的地盤。保得了性命才說得上做生意。」

這話好似一桶冰水澆冷了眾商人一腔熱血,他們彼此呆望默默不語。灰衣人忽道:「天狼子是誰?」阿莫沉着臉不答,跨上駱駝去了,其他人默然尾隨。塔波羅側過頭對灰衣人輕聲道:「天狼子就是御狼人,對這名字大夥兒都很忌諱。」灰衣人點了點頭,心想:「『天狼子』是漢人字型大小,莫非這凶人來自中土?」左思右想卻想不出這號人物。

眾人一路行去,陸續遭遇逃出狼吻的同伴,時至日暮,商隊增至五十人。日頭落盡,眾人圍坐一團燃起篝火,說到早先際遇無不凄惶。許多人失了親友,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忽然間,遠處傳來一聲長長的狼嚎,凄厲詭異,月色也似暗了一下。場上死寂一片,塔波羅手搭涼棚極目瞧去,一個犬形黑影在遠方一閃而沒。再瞧眾人,個個臉色慘白,全無血色,唯獨灰衣人聞如未聞,含笑飲酒。正驚疑,忽聽弗雷德在耳畔低聲道:「塔波羅,咱們逃不掉啦,它還跟着……」

塔波羅一掉頭,只見弗雷德的大鬍子抖個不停,眼裏滿是絕望。弗雷德狠狠咽了口唾沫,又說:「塔波羅,我若死了,請你照顧盧貝阿,他年紀小,人也不大機靈……」塔波羅點頭道:「我死了,你也替我帶信給表兄。」兩人四目相對,大手緊緊相握,但覺對方的掌心濕漉漉的儘是汗水。

灰衣人忽道:「這天狼子是什麼來歷?」眾人聽了這個名字,麵皮一綳露出懼色。阿莫輕咳一聲,拿根棍子撥弄數下讓篝火明亮起來,這才緩緩說:「有人說它是狼,有人說它是人,還有人說它是半狼半人。」灰衣人道:「如此眾說紛紜,想必這怪物肆虐已久了。」

火光之中,阿莫的臉色青白不定,淡淡說道:「也不算太久,蒙古人鼎盛之時,這條道路很是太平,頭頂一隻金盤走上一年也不打緊。十多年前,黃金家族內亂,諸王不滿大元皇帝忽必烈用武力奪取汗位,便打起仗來。連年交戰弄得草原荒煙千里,白骨累累,無數人家破人亡,餓死的餓死,沒餓死的就做了馬賊。」

灰衣人皺眉道:「天狼子是那時出現的?」阿莫道:「不錯,因為戰事頻仍故而盜賊蜂起。說起來,天狼子也是盜賊之一,只不過他獨來獨往,行事格外兇殘。別的馬賊,比如天山十二禽,也很厲害。」

一個商人插嘴道:「阿莫老爹,再往前走便近天山了,就算避開天狼子,又怎麼應付那十二隻惡鳥呢?」眾人眉頭微皺,甚是發愁。阿莫擺手道:「說這話晚啦,天狼子在後面,回頭路是走不了的。向著天山走還有幾分活路。天山十二禽狠毒是狠毒,說到殘忍好殺還是及不上天狼子。」眾人進退維谷,一個個悶聲不吭。

灰衣人不解道:「狼性殘忍,如何與人共處?」阿莫擰起灰白眉頭,拈鬚道:「我倒是聽說過一些,咳,這也是道聽途說。聽說天狼子本是人類嬰孩,父母死於戰亂,恰逢一頭母狼丟了崽子揀到了他,將他當作崽子餵養。後來一個漢族道士經過,一時好心,將他從狼群里救了出來,帶回村莊教授本事。幾年過去,那孩子似也忘了狼群中的遭遇,隨道人練了一身本事,生裂虎豹,直追猿猱,成為當地數一數二的獵人。唉,也是冤孽,十八歲時,這天狼子春心萌動,不經意間愛上了一個同村的少女……」說到此處,阿莫眉間微黯,輕輕咳嗽數聲。他雖不說,眾人卻也隱約料得後來發生了什麼,默默望着阿莫,場中十分安靜。忽然,一聲極輕極細的狼嚎從遠處升起來,悠悠忽忽,久久不絕,眾人只覺頸背發麻,都向篝火湊近了一些。

阿莫抬起頭望着天上缺月,嘆了口氣道:「可惜虎豹兇猛卻不會採摘清晨的薔薇;天狼子生擒熊羆卻捕捉不了女孩子的芳心。他愛那少女,時時向她贈送獵物,那少女卻喜歡上一個富家子弟。更糟糕的是,她的父母貪圖天狼子的本事,從不拒絕他送來的獵物。故而天狼子總也蒙在鼓裏,歡喜不盡,豈疑有它。直到那天夜裏,他打獵回來,忽然發現那少女和情人在山谷中野合。天狼子憤怒之極,當場便想殺死二人,緊要關頭,他的師父趕來。老道士出手阻攔,天狼子鬥不過師父,一氣之下逃進深山。少女與情人被人撞破,次日便互下聘禮,月後成親。那男子本是當地望族,新婚之夜,方圓百里的人家都來道賀,載歌載舞,火光燭天,就在大家歡喜沉醉之時,深山中卻傳來狼嚎之聲,初時一聲兩聲此起彼落,漸漸嚎叫一片,嘿,也不知來了多少野狼……」

說到這裏,眾商人想起那夜被劫的情形無不打了個寒戰,阿莫頓了頓,又道:「人們還在奇怪,狼群已從四面八方沖了過來,喝醉的獵人不及開弓就被咬斷手腕,男人們還沒拔出彎刀已被撕破喉嚨。最後,活着的人聚在一起奮力抵抗。這時他們發現,天狼子站在狼群中,赤身散發,眼珠血紅,發出狼一樣的嚎叫。狼群聞聲,奮不顧死地撲上來,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鮮血如小溪一樣流淌。後來,新郎新娘都被捉住了,天狼子當着新郎污辱了新娘,然後,野狼紛紛撲了上去……」

阿莫說到這裏,臉色陰沉,抓起酒囊,咕嘟嘟喝個不停。場上寂然時許,盧貝阿忍不住道:「那……那新郎呢?」阿莫瞧他一眼,淡淡說道:「聽說瘋啦,也奇怪,天狼子竟沒殺他。」盧貝阿鬆了口氣道:「還好!」灰衣人冷冷道:「生不如死,有什麼好?」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說,天狼子不僅殘忍而且工於心計!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人卻能隱忍一月之久,準備妥當才伺機發難,這份耐心人所難及。」眾人都是點頭。

灰衣人笑了笑,又說:「無論真假,老先生這故事都說得十分有趣,令人大有身臨其境之感。」一個商人介面道:「阿莫老爹可是有名的故事簍子。」灰衣人笑道:「失敬失敬。」阿莫淡然道:「胡說罷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如能加把勁趕到天山腳下,便脫險了一半。」

灰衣人道:「天狼子武功高強,又有驅狼趕虎之能,一心趕盡殺絕,逃到哪兒不是一樣?」一個商人擺手說道:「這位有所不知,天狼子曾在天山十二禽手下吃了大虧,從此不敢逼近天山。」

灰衣人來了興緻,笑問道:「有這種事?」商人嘆道:「這個傳說流傳甚廣,荒唐怪譎之處叫人不敢深信。」灰衣人笑道:「荒唐怪譎才有趣,兄台但說無妨。」

商人笑不出來,喝了口酒,長嘆道:「聽說十多年前,天狼子橫行天山跟天山十二禽起了衝突。雙方數次拚鬥,各有損傷。後來一天夜裏,天狼子聚集數千頭惡狼,趁夜奇襲十二禽的老巢。誰知這一回十二禽的大首領設下了圈套,他一人一騎,將天狼子連人帶狼誘入山谷。那座山谷天生奇特,兩崖掛着冰川,形勢險峻異常。大首領立馬山頂,俟狼群入谷,點燃冰川下埋藏的**炸毀冰川,當時雪崩數十里,彷彿天崩地裂,萬千惡狼盡被葬身谷底。天狼子僅以身免,被天山十二禽追殺千里,多年來都銷聲匿跡。唉,大夥兒只當他曝屍荒野,不想如今魅影重現,看來老天無眼,愣是不收這個孽障。」說罷不勝頹喪。

灰衣人不由擊掌贊道:「雪葬群狼一計,氣魄極大,非大英雄、大豪傑不能為之,若有機緣,真想會一會這位大首領。」眾人多數來自西極,頭一回聽到這個傳說,遙想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想像那大首領的英風俠氣、躍馬雄姿,也不禁悠然神往。盧貝阿道:「先生說得是,若能見那大首領一面,叫人死也甘心。」他轉向那商人殷切問道,「你見過大首領么?」

商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苦笑道:「說什麼笑話?我見了他,這顆腦袋還在脖子上嗎?十二禽都是無惡不作的馬賊,蒙古人數次剿滅全都奈何不了!」眾人心頭均是一冷,盧貝阿頹然道:「我還當他們與天狼子作對定是了不起的好漢呢。」弗雷德一拳砸地,怒道:「這叫『狗咬狗,一嘴毛』,都不算好人。」眾人想到後有惡狼,前有兇徒,一時愁上心來各自嘆氣。

收拾好行裝,眾人方要起駝動身,忽聽一串鑾鈴響動。眾人正覺詫異,忽見一人一騎翩翩馳來,那馬遍體火紅,鬃毛奇長,空有馬鞍卻無韁繩,馬上坐了一名女子,紅衣裹體,纖穠合度,臉上一襲輕紗,想是為了阻擋風沙。火光搖曳中可見少女身後橫了一支五尺長匣,烏木鍍金,十分鄭重。

紅馬奔跑奇快,頃刻來到近前,前蹄一頓,凝立如山。眾人暗中喝了聲彩:「好駿的馬匹!」女子目光清亮如水,掃過眾人,忽地朗聲道:「要過天山么?」說的是突厥語,又脆又急,不失大漠女兒的爽快。盧貝阿嘴快,大聲道:「對呀。」紅衣女子道:「前面有狼群,要命的往回走!」

眾人心中震驚:「無怪狼群沒有追來,敢情在前打了埋伏?」想着冷汗長流。阿莫強作鎮定,躬身道:「多謝姑娘相告。」紅衣女卻不回禮,撥馬便走,不料紅馬打了一個響鼻,轉身向人群走來。紅衣女子詫道:「阿忽倫爾,你又不聽話了……」眼光一轉落到灰衣人身上,忽地嬌軀一顫,哎呀叫出聲來。

紅馬靠近灰衣人,伸長脖子嗅他肩頭。灰衣人撫摸它的鬃毛,苦笑道:「老夥計,好久不見了。」紅馬咴了一聲,鼻子在他臉上蹭了蹭。

灰衣人抬眼望着紅衣女子,嘆道:「風憐,你還好么?」紅衣女子渾身一震,面紗上多了幾點濕痕,忽地怒道:「不好,一點兒都不好……」她拉開面紗,嬌艷的雙頰上淚水縱橫,「這十年來,半點兒也沒好過……」身子微微一晃,忽地墮下馬來。

灰衣漢子正是梁蕭,風憐突然見他,乍嗔還喜,百念俱涌,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然昏了過去。梁蕭一步搶上將她扶住,由她后心度入一道真氣。風憐矇矓中咳嗽數聲,只覺背上暖流涌動,張眼一看,梁蕭一臉關切,她心中怒氣煙消倍感羞赧,匆匆閉上眼睛,低聲道:「要你多事,還不放手?」

梁蕭依言放手,怕她尚未復元仍是將她挽著,此時定眼細看,忽忽十年不見,少女早已長成,眉眼未語含情,朱唇輕輕顫抖,想要說話,終究哽咽,一頭倒在他的肩上,嗚嗚嗚哭出聲來。梁蕭心中抱愧,任她靠着痛哭。眾商人見他二人故舊重逢也不便打擾。

風憐哭了許久,委屈稍減,抬頭說道:「西崑崙,你知道么?我尋了你整整六年,我沒一時不害怕,怕再也見不到你。」梁蕭怪道:「你尋我六年?有什麼要緊事嗎?」風憐又落下淚來,道:「阿爸臨死前叫我尋你。」梁蕭一震,脫口道:「鐵哲先生去世了?蒙古人攻進劍谷了嗎?」

風憐搖頭道:「和蒙古人沒幹系。那一天,你不告而別,大家都很難過。第二天,爺爺叫上阿爸,兩人在劍塔里鑄劍,一鑄便是三年。但不知為何,那柄天罰劍鑄了三年始終無法成形。有一天,爺爺對阿爸說,天罰劍戾氣太重,干天地鬼神之忌,須以人祭劍,始能成形。」

梁蕭變色道:「以人祭劍?如何使得?」風憐慘笑道:「是呀,阿爸也這麼說,又說真要如此,最好去谷外抓惡人祭劍。可爺爺說,這樣徒添殺戮,戾氣更重,天罰劍縱然成形也是無量兇器。他說完……說完……」風憐小嘴一扁,撲進梁蕭懷裏放聲痛哭道:「爺爺縱身一跳,跳進了鑄劍爐里……」眾人聞言,無不色變。

梁蕭心頭翻起滔天巨浪,好半天,待風憐哭夠了,才說:「你阿爸怎麼去世的?」風憐泣道:「爺爺以身殉劍,天罰劍也成了形。阿爸承襲爺爺的遺願繼續鑄劍。他像是發了瘋,不吃不睡,晝夜鍛打劍坯,足足鍛了三個月,憔悴得不成樣子,我看不過去,呆在劍塔里陪他。」她說到這兒,沉默半晌,方才道,「那晚,我給他送了飯,睏倦極了,就在側室里打了一會兒盹,忽聽外面風雷交加,滿天的電光似乎都向劍塔聚來。」風憐說到這裏,不知為何,忽地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梁蕭心道:「天生雷電,莫不是神劍出世引動天怒。」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卻聽風憐勉強止淚,顫聲道:「我當時懵懵懂懂的,只是奇怪,為何只打雷不下雨。就在這時,忽聽鑄劍室中一聲巨響,竟把天雷聲也比了下去,我跑進去一瞧……阿爸倒在地上,懷裏摟着一把劍,大口大口的鮮血噴在劍上……西崑崙,劍……劍是鑄成啦,可阿爸也不成了,第二天就斷了氣……臨死前叮囑我,要把天罰劍帶給你,讓你守護精絕族的神劍。」她一轉身,捧起烏木匣子,送到梁蕭面前。

梁蕭心思百轉,徐徐揭開箱蓋,匣中盛放一柄烏鞘長劍,有柄無鍔,鋒長四尺,乍一瞧,與尋常寶劍無異。他隨手拔劍,只覺滯澀,微一用力,鞘內怪響連聲,嘔啞難聽。梁蕭眉頭一皺,長劍脫鞘而出,這一瞧,他微微吃驚,劍身紅銹斑斑竟是一口銹劍。

眾商人從旁看見,均感失望:「兩個人的性命換了一把銹劍,太不值當了吧?」風憐看出他們的心思,美目噴火,挨個兒掃了過去。

梁蕭略一沉吟,合上匣子,忽又放回馬背。風憐急道:「你不肯收么?是不是嫌它銹了……」眉眼一紅,似要哭出來。梁蕭搖頭道:「令祖父同鑄之劍豈是凡品,只是區區德行淺薄配不上『天罰』二字?你先留着,遇上配使的人轉贈給他。」

風憐大覺刺耳,生氣道:「這是什麼話?西崑崙,天罰劍生了銹,你也生鏽了嗎?」梁蕭嘆道:「你說得是,都生鏽啦!」風憐銀牙一咬,擰眉道:「好啊,你不要,精絕人才不會求你,我……我走便是。」梁蕭瞧她眼角細紋如絲,不復往日光潤,暗想她這六年奔波也不知受了幾多風霜折磨,心頭一軟,攔住她道,「好啦,別孩子氣,我們要出發了,你也同行吧。」

風憐怒氣未消,頓足道:「我才不是孩子氣,火流星是你捉的,我不騎了。」氣呼呼地擰過頭去,梁蕭無奈,翻身上馬,挽住她道:「那麼一塊兒騎吧!」風憐略一掙扎,終究拗不過心底的情意,乖乖上馬,倚在梁蕭懷裏,六年來,她苦苦尋這負心漢子,可是雲山渺渺、人海茫茫,風憐背地裏更不知淌了多少眼淚,如今終於找到,心頭萬鈞大石落地,但覺這暗沉沉的天地忽地有了生意,行了一程,不由意倦神疲,打起盹來。

睏倦半晌,忽被蹄聲驚醒,風憐揉眼望去,遠處奔來一彪人馬。還沒馳近,有人高喊道:「你們遇上狼群了嗎?」阿莫應道:「遇上啦!」對面的人馬散成半圓包抄過來。眾商人不知所措,忽見三騎人馬並騎近前,乃是三個年輕漢子,個個俊朗不凡,白緞披風裏露出一段漆黑刀柄。

一名黑衣漢子朗聲道:「狼群在哪兒?」眾商人心中拿捏不定都不做聲。漢子臉色一沉正要發作,一名紅衣漢子道:「烏鴉,我瞧他們都是尋常客商,若是為難,大首領必不高興。」黑衣漢子不悅道:「朱雀,我不過打聽一二。狼群如此神出鬼沒,只怕那怪物真是回來了,大首領也說了,讓咱們多方打聽。」朱雀道:「打聽歸打聽,你別犯了性子,任意胡為便好。」烏鴉怒道:「當我是你嗎?」另一綠衣漢子始終倨傲,這時開口說道:「我看沒什麼好問的,咱們去別處搜索,如能趕在他人前面收拾那怪物,大首領必定歡喜。」

朱雀不快道:「翠鳥,你太託大了!」烏鴉冷笑道:「怕是你太小心了,論武功,怪物未必敵得過咱們,況且還有二十個神弩手助陣呢。」

眾人應聲望去,騎士身上掛有一張四尺弩機,沉甸甸的箭袋搭在馬上。阿莫撥馬而出,欠身道:「三位可是天山十二禽么?」烏鴉傲然道:「是又怎樣?」眾商人一驚,紛紛握緊刀柄。阿莫賠笑道:「『天山十二禽』個個以禽為號,果然不假。」他頓了頓,又道,「我們商隊遇上狼群,死傷慘重。如今惡狼四伏,進退不得,祈望三位大俠指點迷津。」

翠鳥冷然道:「我們要追蹤狼群,沒有閑工夫……」朱雀打斷他道:「他們既是客商,理應護送到輪台。」烏鴉不悅道:「你又多管閑事。」朱雀冷冷道:「你忘了大首領的話嗎?」烏鴉血涌面頰,怒道:「我哪裏忘了?要送便送……」話音未落,一聲狼嚎拔起,悠長凄厲,令人心頭煩惡。

三人神色大變,齊聲叫道:「天狼嘯月。」撥轉馬頭,不顧而去。朱雀馳出一程,又帶七名弩手摺回來,說道:「前途危險,我送你們一程!」眾商人大有難色,心想你來送也未必不危險,欲要拒絕可又不敢貿然開口。

梁蕭忽道:「敢問天狼嘯月是什麼?」朱雀瞥他一眼,淡淡說道:「那是天狼子獨有的嘯聲!」眾人聽得天狼子就在左近都是臉色煞白。風憐瞧朱雀愛理不理,心中有氣,冷笑道:「天山十二禽也是無惡不作的馬賊,怎會假裝善心護送起客商來了?」朱雀臉色一變,大聲說:「天山十二禽雖是馬賊但亦有道,一不肆虐百姓,二不染指尋常客商,蒙古人奈何不了咱們便大潑污水,詆毀咱們的名聲。不願在下護送的大可自便。」梁蕭見他爭得面紅耳赤不禁心中犯疑。眾客商更加不知所措,倒是阿莫鎮定,振韁而行,眾人無奈,只得尾隨。

風憐不忿道:「西崑崙,自便就自便,咱們走。」梁蕭道:「我答應照顧他們,不可半途而廢。」風憐向朱雀一努嘴:「不是有他護送么?」梁蕭道:「天山十二禽名聲不佳,叫人無法放心。」風憐白他一眼:「你呀,一點也不爽快。」嘆了口氣,身子微仰,倚入梁蕭懷裏,柔聲道,「可是不知為什麼啊,我心裏就是放你不下……」

梁蕭聰明十倍也尋不出話兒應付,只好做個悶嘴葫蘆。默默走了一程,前方忽又傳來一聲狼嚎,悠長刺耳,中人慾嘔,一聲叫罷,便聽無數狼嚎聲齊相應和。朱雀臉色微變,鞭馬馳出。梁蕭向風憐道:「咱們也去瞧瞧。」縱馬上前,火流星腳程卓絕,頃刻趕到朱雀身旁,朱雀衝口叫道:「好馬!我出一百兩金子買它。」風憐冷笑道:「你做夢么?別說一百兩,一千兩,一萬兩也不賣!」朱雀臉一沉,眸子仍盯着火流星,梁蕭瞧他目光貪婪不由微微皺眉。

行出二十餘里,地上狼糞漸多。朱雀臉色越發陰沉,忽見前方長草里紅光閃動,朱雀定睛一瞧,忽地神色慘變,縱馬衝上。風憐兀自張望卻被梁蕭捂住雙眼,低聲道:「別瞧,就留在馬上。」翻身下馬,掠上前去,卻見朱雀伏在兩具屍首上咬牙切齒。看那屍首衣衫,正是烏鴉、翠鳥。二人連人帶馬骨肉支離,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四周擱著五六具狼屍,其中一頭背上還插了半截斷刃。

梁蕭環顧四周,轉身掠出,他去勢飄忽,在草上一縱一躍,了無蹤跡。朱雀大為駭異,不覺站起身來,風憐見梁蕭去了,夾馬便追,忽見眼前紅影一閃,朱雀橫身攔在馬前。風憐勒馬怒道:「你做什麼?」朱雀雙眼似要滴血,厲聲道:「將馬給我!」忽地縱起,半空中雙掌一翻,風憐便覺寒氣撲面,忙叫:「阿忽倫爾……」火流星應聲擰腰,斜斜躥出,朱雀一撲落空,急轉身時,只見火流星去若矯龍,已在十丈之外。

風憐奔出一程,眼看無人追趕才停下來舒了口氣,輕聲道:「乖馬兒,又多虧你啦。」她流浪七年能夠安然無事,大半因為火流星腳程了得。這時抬眼望去,四野空曠,冷風幽幽,拂得草叢瑟瑟作響,她胸口一陣發堵,大聲叫道:「西崑崙,你在哪兒?西崑崙,你……」叫到第二聲,再也說不下去,想到與這冤家才見一面,又失了他的蹤跡,不由芳心寸斷,腦海空空,不知不覺眼淚落了下來,正要放聲痛哭,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長嘯,勢如驚雷滾滾,悠長不絕,連波迭浪般沖開長草在大草原上縱橫奔騰。

風憐聽出是梁蕭的嘯聲,芳心突突亂跳,馳出里許,忽見遠處散落許多殘肢斷臂、斷箭破弩,死者均是「烏鴉」手下的神弩手,血肉狼藉,已將大片草地染紅。梁蕭立在長草間,迎風長嘯,激得茫茫四野迴響不絕,風憐猶未近前便覺頭暈目眩,匆匆勒住馬匹。忽聽得東北方悠悠然升起一聲狼嚎,利錐般穿透耳鼓,正是「天狼嘯月」。一時間,兩般嘯聲各不相讓,一似洪濤倒海,一如怪蛇鑽雲,竟在高天迥地間鬥起法來。突然間,梁蕭縱身躍出,向著狼嚎處飛奔過去。

風憐恍然大悟:「西崑崙發出嘯聲,是向天狼子挑戰?」想到梁蕭要與那大凶人決一雌雄,她不禁精神一振,只一轉念,梁蕭早已去如鴻鵠、人影俱無,風憐忙不迭縱馬趕出。

天狼子嘯至半途,忽地止聲,梁蕭足下稍緩,雙耳微微聳動。忽然又聽西南方狼嚎再起,不覺心中吃驚:「這怪物腳程好快,一瞬間便去了十里之外?」他遇上生平勁敵,抖擻精神又向西奔,不料西面嘯了不足半炷香工夫又是一頓,梁蕭心下奇怪,足下卻不稍停。可是不出十里,狼嚎又自東方響起,梁蕭驚疑不定,足下再轉,奔向東方,誰想狼嚎聲彷彿有意戲弄,忽東忽西,時南時北,起落之間,漸漸去遠。梁蕭停下步子,巋然而立,任由長風西來,吹得衣袂獵獵作響。

風憐飛馬趕到滾落下來,急道:「西崑崙,你騎火流星追他!」梁蕭搖頭道:「此人輕功在我之上,其他功夫也必了得。況且還有狼群助陣,即便趕上也難言勝。」風憐略一默然,輕聲道:「你怕我本領不濟,礙了手腳么?」梁蕭被她猜中心思,笑笑不答。風憐心生激動,雙頰緋紅,笑道:「不論如何,你心裏為我着想,我很歡喜。」

梁蕭不願多說,嘆道:「罷了,先回去。」風憐扁嘴道:「回去做什麼,瞅了那些馬賊就生氣。」她氣沖沖地將朱雀奪馬的事說了一遍。梁蕭沉吟道:「他奪馬也非出於歹意,而是要借火流星的腳力追趕天狼子。」風憐氣道:「你還幫他說話,無端搶人馬匹就是壞人!」梁蕭道:「率然定人善惡,有失偏頗,一念之差往往鑄成大錯……」眼見風憐眉間帶嗔,苦笑道,「好,你說如何就如何。」風憐低頭一笑,忽道:「西崑崙,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蕭側眼看她,風憐咬了咬嘴唇,秀目泛紅,輕聲說道:「我要你……我要你從今以後,不許丟下我,方才我好怕,怕你又像上次一樣,不明不白走了……」她心中委屈,話沒說完,淚水已順着面頰滾落下來。

梁蕭本不願風憐涉險,方才獨自追趕天狼子,不想卻令她陷入險境,看她幽怨神情,不覺心生愧疚,說道:「好,我答應你。」風憐破涕為笑,跳上來摟住梁蕭脖子,歡喜道:「我就知道你會答應。」梁蕭話一出口,就已後悔,被她一摟更不自在,借口讓她乘馬代步,將她扶上馬背,自己步行相隨。

一人一馬在草原上並排飛馳,火流星縱蹄在前,梁蕭步履閑閑並不落下。風憐得他承諾,喜不自勝,談笑不禁。梁蕭心不在焉,隨口敷衍。他自負輕功了得,今日敗給天狼子頗有幾分失落,想到早先聽其嘯聲,此人並不十分厲害,沒料到輕功如此高明,忖到這裏,他心念忽動,咦了一聲,風憐怪道:「怎麼啦?」梁蕭拍了拍額頭,笑道:「我想到一樁蹊蹺事兒……」說着臉色忽變,飛身搶出,前方草從中又躺了一具死屍,紅衫白披,正是朱雀。

屍身尚且完好,梁蕭察看一陣,眉間凝霜,站起身來。風憐翻身下馬,走到他身邊,正要說話,忽聽馬蹄聲響,一轉眼,南邊馳來四十餘騎,為首一名嬌俏女子,衣衫白緞做底,描綉七彩鳥羽。綵衣女於駿馬急奔間跳下馬來,一伏一縱便到了梁蕭身前,一見朱雀屍身,臉色大變,駢指若劍刺向梁蕭心口。

梁蕭不防她突然施襲,一揚眉,飄退丈余。綵衣女的指風落到地上,泥土似被無形棍棒插中,緩緩凹陷形成一個小孔。風憐怒道:「你為何打人?」彩裳女子卻不理她,秀目大張,死死瞪着梁蕭。

一名青衣女子飛馬趕來,揚聲叫道:「彩鳳姊姊,怎麼啦?」綵衣女澀聲道:「青鸞,你……你先瞧朱雀!」青衣女子跳下馬來,一摸朱雀肌膚,臉色慘變,反手撕開他的衣衫,背心肌膚上赫然多了五個淡青指印,不禁失聲叫道:「天狼功!」

彩鳳面色慘厲如女鬼,盯着梁蕭恨恨道:「你殺了朱雀?」梁蕭還沒答話,風憐已搶著說:「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們到時,這個挨千刀的臭馬賊早就死啦!」精絕人世代與突厥馬賊為敵,風憐對馬賊一流深惡痛絕,因而出語很不客氣。彩鳳怒極反笑,素手一揮,眾騎士紛紛下馬,手中弩機指定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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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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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人命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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