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岫出雲

第一章 孤岫出雲

第一章孤岫出雲

暖風酥軟,又是晚春。江畔的桃花已經透出衰意,懷着一川漢江水,徐徐流向南方。

桃林西去兩百步就是官道,道邊一所茅店簡陋軒敞,一陣風吹起土黃泛黑的酒幌子,上面寫着「宜城老店」四個隸字。

店裏熱鬧非凡。一個虯髯漢子酒碗一擱,滿桌的碟兒碗兒哐啷亂跳。漢子笑說:「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沒風拳』肖放鶴、『扛鼎神』馮巋什麼角色,一見雲大俠的帖子,全都說不出的恭謹,連我韓錚一個送帖子的,也跟着沾了些貴氣兒……」他眉飛色舞,舉起酒碗一氣飲盡。

桌對面的漢子精瘦矮小,拈著頜下燕須道:「本想淮安去后,世間再無英雄。雲萬程召集這個會,真給這世道添了幾分豪氣!」韓錚又飲一碗,大笑道:「羅老哥,淮安是英雄,照我看,雲大俠也是英雄。算一算,咱們以一當十,幾千個好手聚在一處,還不直搗黃龍么?」說到興起,再盡一碗。

羅姓漢子若有心事,長嘆道:「韓老弟年少血熱,真令羅松羨慕。但我在合州時,也和韃子干過幾仗的。沙場用兵,不比單打獨鬥,依我看,韃子兵實在厲害!」

韓錚正將碗中酒喝了大半,聞言重重一擱,大聲說:「羅兄這話太長他人志氣。韃子也和咱大宋打了這麼多年,又能怎的?還不是望着這花花世界,眼裏瞪出只鳥來……」

忽聽門外夥計呼喝,抬眼瞧去,一對中年男女跨進門來。那男子瘦高個兒,星眼含笑,觀之可親。那婦人膚若羊脂,眉眼如畫,儘管布衣荊釵,也掩不住那一段天然風致。她手把手牽了個垂髫童兒,臉蛋紅白,一對烏黑大眼,在各人臉上溜溜亂轉。

那美婦一瞅店內,皺眉說:「太臟!換地方吧!」那男子一點頭道:「好。」正想退出,小童卻撅嘴道:「不好,我腳都走軟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縮頭叫道:「媽!」美婦摸着他的頭頂,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們不走啦!」掉頭瞧著夥計,「你是木頭人啊?還不給我騰張桌子?」

她說笑間變了臉色,店夥計不覺一怔,但他南來北往的客人見得多了,心眼兒活泛,賠笑道:「抱歉,店小人多,唯有補個座兒……」正說着,忽見美婦眼神不善,心頭打鼓,聲氣漸漸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婦掌心一握,笑道:「有勞店家了!」那夥計喜得一迭聲答應。美婦瞪了男子一眼,嗔道:「獃子,就跟麵糰一樣,任人**,別人說東,你就不會向西……」她嘴裏不住嘮叨,那男子斂眉而笑,卻不吭聲。

羅松自那男子進門,就盯着他打量,見他被妻子埋怨得辛苦,扶案起身,指著身邊長凳笑道:「尊駕不嫌棄,來這裏坐坐吧。」那男子眸子裏精光一閃,笑道:「多謝兄台美意。」攜了妻兒從容坐下。韓錚喝多了,醉醺醺笑道:「不才韓錚,匪號『翻江手』。」又指羅松道,「這位羅兄別號『羅斷石』,橫練功夫少有,賢伉儷怎麼稱呼啊?」

男子瞧了美婦一眼,苦笑說:「好漢客氣了,區區賤號不足掛齒。」韓錚見他言辭閃爍,心中不快:「這人沒意思!」羅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輪廓依稀相似,我當年身份卑微,遠遠瞧過兩次,也不分明。」

韓錚又盡兩大碗酒,酒意上沖,瞅著那對夫妻道:「這樣說,兄台不是來參加『群英盟』的?」男子搖頭,不料那小童卻插嘴:「『群英盟』有狗熊雜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攔不及,面有惱色,小童一吐舌頭,縮進美婦懷裏。

韓錚初時不覺,一轉念變了臉色,一拍桌案,厲聲道:「什麼話?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會,誰道是狗熊雜耍?三位今日不說明白,怕是出不了這個門。」邊說邊將一隻腳踩在凳上。男子著了慌,忙道:「好漢息怒,小孩子胡說八道,當不得真。」韓錚見他低聲下氣,心中更加瞧不起他。

那美婦撫著小童臉蛋,笑道:「蕭兒啊,大人說話,你小娃兒插什麼嘴?」童兒小嘴一撅道:「媽你還好說?都怪你說有狗熊打架!」韓錚忍無可忍,陡然站直,厲叫道:「他媽的,小猢猻你再說一遍!誰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不料那美婦搶先一把將兒子摟住,喝道:「小混蛋兒敢亂說,看我怎麼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臉上輕輕一拍,噗地笑出聲來。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她母子串通一氣,十分無奈,起身沖韓錚一揖:「童言無忌,還請好漢見諒。」韓錚臉色兀自鐵青,羅松擺手笑道:「算了算了,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韓錚冷笑:「羅兄哪裏話?這小孩分明罵咱『群英盟』是『狗熊會』!子不教,父之過,哼,你這個爸怎麼當的?」他說着探過身子,食指頂着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狽,諾諾連聲。那美婦見丈夫受辱,柳眉一豎,正要說話,一個粗啞嗓子嘎嘎笑道:「師兄你瞧,這世道變了,怎麼就多出這麼些渾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卻偏要自稱英雄豪傑,今天抗這個,明天反那個?嘿,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臉又不要命!」另一個聲音陰陰笑道:「師弟說得對。」

眾人循聲望去,角落處坐了兩個道士,一個白面無須;另一個黑臉膛,大嘴巴,發話正是此人,白臉道人笑着應和,一雙三角眼卻在那美婦臉上亂轉。美婦心生不快,輕輕一哼,轉過臉去。

韓錚怒氣衝天,繞過桌子厲叫:「黑牛鼻子,你再說一遍?」黑臉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聽不懂人話。我說一百遍一萬遍,它也聽不明白。」韓錚不待他說完,一拳直搗道士左胸。黑臉道士端坐不動,右手端著碗喝酒,左手輕描淡寫,化解韓錚的攻勢。

韓錚連出狠招,均被道士只手化解,他虛晃一招,伸腿橫掃,四根凳腳全數折斷。眾人本當黑臉道士勢必起身,不料他雙腿站個馬步,牢牢釘在地上。

韓錚一咬牙,又掃道士雙腿,不料黑臉道士將碗中酒一飲而光,右手一揮,酒碗劈面擲來。韓錚慌忙左閃,不防道士右腳忽起,他的胸口好似湊到腳尖,橫著飛了出去,狂噴鮮血,昏死在地。

羅松一個箭步搶上,扶住韓錚,瞪着道士說:「好腿法!」黑臉道士笑嘻嘻地說:「姓羅的,你給道爺磕上三個響頭,今天就算了,要麼道爺這一腳下去……」足下微頓,地上青磚龜裂,「叫你變做一塊貨真價實的『羅斷石』。」。

羅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羅的再碎,也是塊石頭。足下再整,也是一坨狗屎。」眾人鬨笑出聲。黑臉道士的臉上青氣一閃,一矮身,沖羅松當胸一拳。

羅松轉身讓過,一把扣中道士手腕,道士手臂一掄,他已到了空中。黑臉道士叫聲:「師兄,接住了!」揮手一擲,白臉道士起身,伸手將羅松輕輕接住,笑說:「師弟,咱們爭個彩頭,把這廝拋出去,沒搶到的,這頓飯算誰做東。」黑臉道士笑道:「好彩頭。」白臉的一揚手,羅松向店外飛去。二個道士存心賣弄,如飛掠出。不料眼前一花,前方多了一人,將羅松輕輕接住。

黑臉道士認出是那攜帶妻兒的怯懦男子,錯愕間右腳一緊,被人勾了一下。他正當狂奔,慌亂中右足后抬,左足前探,想要穩住身子,誰想那隻腳順勢一挑,用勁十分巧妙,挑得他頭上腳下,直摔出去。

黑臉道士頭沒觸地,雙手一撐,跳了起來,一張臉黑里透紫,左顧右盼,兩眼噴火。忽聽一個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媽!地上有骨頭嗎?」轉眼望去,說話的是美婦懷裏那個小童。美婦笑道:「蕭兒,你睜眼說瞎話,地上哪來的骨頭?」

小童道:「沒有骨頭,這個黑道長趴在地上幹嗎?」廳中一靜,哄堂大笑。那美婦撫著男孩的頭頂,笑眯眯地道:「蕭兒,你就是好奇。道長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來骨頭的。」小童道:「媽你不早說,我還當它和阿黑一樣呢!」旁人忍不住湊趣:「阿黑是誰呀?」

小童笑嘻嘻地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這個道長生得一樣黑。」眾人對黑臉道士十分厭惡,一聽這話,笑得前俯后合。道士喉間咯的一聲,撲向那對母子。美婦卻笑咪咪看着兒子,好似全無所覺。中年男子一皺眉,放下羅松,搶前一步,隨便一伸手,就扣住了黑臉道士的手腕。

黑臉道士右腕被扣,吃了一驚,慌忙抬腳飛踢,不料他才一抬腳,那男子又踏中了他的腳背。道士想抬左腳,忽覺一道暖流從那男子的手心傳了過來,一時如浴春風,懶洋洋的再無半分氣力。

白面道士躥上前來,雙掌悄沒聲息地拍那男子的后心。男子一閃身,與黑臉道士換了位置。白面道士只怕傷了師弟,掌力急收,這時一股熱流由黑臉的后心洶湧而來,他筋酸骨軟,撲撲兩聲,與師弟雙雙跪在男子面前。

美婦「啊喲」一聲,笑道:「二位道長多禮了,不怕折殺我們當家的么?」二道羞憤難當,苦於經脈被制,口不能言,唯有瞪眼怒視。男子看了妻子一眼,嘆一口氣,撤掌放開二道。二道掙扎欲起,可那男子的內力經久不絕,二人四肢酸軟,說什麼也站不起來。

白臉道士閉目運氣,突然沉喝一聲,掙了起來,眸子一轉,盯着童兒冷笑:「小鬼,我師弟招惹這姓羅的,可沒招惹你,你為什麼要絆他一跤?」眾人聞言詫異,方才雙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沒看清,只道美婦暗施手腳,絆了黑臉道士,不料出手的是這個童子。

小童一吐舌頭,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個小孩子,怎麼絆得倒他?」眾人皆覺有理,紛紛附和:「對啊,你堂堂七尺漢子,怎能誣衊一個小孩子?」白臉道士怒視小童,麵皮由白變青,由青變黑。

中年男子雙眉一挑,忽道:「蕭兒!做了便做了,不許撒謊!」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對白臉道士說:「沒錯,黑臉的是沒招惹我,但你卻對我媽亂瞅,惹得我媽不高興。」

白臉道士一呆,美婦卻眉花眼笑,將兒子摟緊,心中歡喜無限:「就你眼賊,看出媽的心意,專門替媽出氣。」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梁文靖這個獃子,竟讓我生出這麼個古靈精怪的兒子。還好這兒子像我,只會欺負人,決不會被別人欺負。」想到這兒,不覺握住兒子的小手,心中輕輕一嘆:「日子過得好快,蕭兒都十歲啦!」

這對夫婦正是梁文靖與蕭玉翎。合州一役后,二人買船東下,過了數月時光,來到廬山勝境。小夫妻登岸遊玩,只覺山光水色,覽之不盡。這時蕭玉翎已有兩月身孕,腰身漸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漂泊,便在廬山腳下一個名叫「白水灣」的村子住下來。

八月後,玉翎誕子,誰料竟是難產,任她武功高強,也被折騰了個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不哭不鬧,一味閉眼傻笑。玉翎生育雖苦,但瞧兒子笑得開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摟着嬰孩,無比憐惜。

梁文靖初為人父,心中恍然若夢,喜樂無垠,引經據典,想給兒子起個好名兒。但常言道「求全則毀」,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蕭玉翎聽他嘮叨,大覺心煩,將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給兒子定名為梁蕭。梁文靖雖覺這個名字討巧,但兼顧夫妻二人,也可謂皆大歡喜。

韶華倏忽,便如白水灣的溪水,淌過小梁蕭的家門。在夫婦倆的呵護下,梁蕭逐漸長大,這孩子雖然聰明,但也頑皮已極,追貓逐狗,捉弄雞鴨。惹得四鄰怨聲載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蕭玉翎對兒子溺愛有加,他脾性柔順,拗不過妻子,每每嘆氣作罷。

瞧得兒子越發頑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讀書,尋思這孩子倘能知書達理,說不準會收斂一些;但蕭玉翎卻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統,骨子裏崇尚武力,只想兒子武功好,打得過人,便不會受欺負,是以從梁蕭四歲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蕭也有些天分,無論什麼招式都上手極快,從不會練第三遍,直讓蕭玉翎喜上眉梢。

這娘兒倆都是急性子,一個敢教,只想兒子練成一流武功;一個能學,只盼母親歡喜誇讚。不出兩三年光景,梁蕭便將黑水一派的武功學了個似模似樣。蕭玉翎心中得意,不時在文靖面前誇讚。但文靖冷眼旁觀,卻瞧出梁蕭空具架勢,論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時還要不如,任他學下去,到頭來不過是個花拳繡腿。梁文靖心中明白,卻不忍拂了妻子的興頭,再則兒子天性頑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當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鬧去了。

梁蕭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全都倒足了大霉。小傢伙儼然便是掏鳥蛋的將軍、逮兔子的元帥、摸魚兒的狀元。村裏的小夥伴時常伸著烏青的膀子到家裏哭訴。其實不獨小孩子怕他,大人們也被這小頑童弄得猶如驚弓之鳥。文靖每天荷鋤回家,第一樁事就是向村鄰們道歉賠禮。天幸梁蕭年紀幼小,小過不斷,大錯倒沒犯過。

這麼一味貪多求快,蕭玉翎教了三年,只覺教無可教,當下慫恿文靖傳授「三才歸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對梁蕭的作為不以為然,聞言一口回絕,蕭玉翎大是生氣,明著暗裏和他鬧了幾回,梁文靖被逼不過,想出一條計謀。這一日,他將梁蕭叫到房中,解說「三才歸元掌」,但卻不說武功,專說掌法中蘊含的學問。

「三才歸元掌」化自九宮圖,精微奧妙,唯有梁文靖這等悟性奇高的書獃子,才能一宿貫通。梁蕭與父親性子相反,掏鳥摸魚他最為在行,一說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張小臉。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過,索性將計就計,明說傳授功夫,實則講的儘是九宮圖裏的高深學問。心中暗自盤算,梁蕭要麼學不成這門武功,要麼就得乖乖讀書向學,才能明白這些深奧道理。如此一來,或能因勢利導,教授他聖人之言、仁義之道,循循誘導,總叫這小子脫掉劣習,歸化正道。

梁蕭從小練武,少了許多童真樂趣,對學武一事早就厭煩不堪,一聽父親也要傳功夫,甚是怏怏不樂。無精打採到了房中,梁文靖有意刁難,九宮圖也不擺,張口便說拳理。梁蕭自來練武,都是擺拳扎馬,從沒聽過練武還要學這些古怪學問,真是越聽越覺糊塗。初時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覺乏味透頂,耳朵朝着老爸,眼睛卻盯着窗外枝上活蹦亂跳的鳥兒。

梁文靖心中大惱:「這小子怎麼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兒子?」想到這裏,又覺轉錯念頭,對不起妻子,當下自怨自艾一番,說道:「蕭兒啊,你瞧不起這路掌法么?」梁蕭撓頭道:「爸爸,這掌法也能打人么?」梁文靖搖頭道:「這掌法后發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蕭笑道:「媽說打架先下手為強,后動手的遭殃!」

梁文靖道:「蕭兒,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萬種,不儘是先發制人。『三才歸元掌』后發制人,卻不輸給先發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說,「這樣吧,你武功不是學得很好么?我這就站着,不動一個手指頭,也能摔你幾下好的。」

梁蕭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你不信?好啊,你碰着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輸。」梁蕭一貫好強,聽了這話,笑道:「好……」話沒說完就撲上來,想攻老爸個措手不及,哪知一撲落空。梁蕭抬眼瞧去,卻見梁文靖站在原地,笑眯眯的,就像從未動過,不覺心中奇怪,抖擻精神,伸手去揪他的衣襟。

梁文靖見梁蕭來勢兇猛,立地轉了個圈兒,輕輕巧巧讓開這一撲。梁蕭一身力氣使在空處,收勢不住,摔了個野狗搶屎,他心中不服,跳起來又撲。

梁文靖將三三步練到隨心所欲,四十五步以內,梁蕭哪兒沾得上他的影子。一轉眼,又被他借力打力,連摔兩跤。梁蕭性子倔強,越輸越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鬧到傍晚,蕭玉翎瞧得心痛,忍不住將兒子拉到身邊,軟語道:「好啦好啦,蕭兒,今天就到這裏,明日再比過。」梁蕭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鑽進卧室。

不一時,蕭玉翎聽得房裏傳來嗚咽聲,不由罵道:「死獃子,你幹麼這樣較真,讓他抓住一回,會少了你一塊肉嗎?」梁文靖道:「這孩兒太過好強,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後遇上更厲害的人物怎麼得了?」玉翎氣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該由我來磨,誰要你多管閑事。」晚飯也不做了,恨恨返回卧房,將門重重摔上。梁文靖沒奈何,這一夜只好睡在柴房。

次日凌晨,梁文靖還在夢裏,忽聽到有人敲門,披衣一瞧,卻是梁蕭。小傢伙二話不說,拖着他就進院子,說道:「我來抓你。」退開兩步,猛然撲上。梁文靖只好旋身閃避。父子二人就在疏星殘月下,閃轉騰挪,足足鬥了一個早晨,梁蕭固然免不了摔跤,摔的次數卻比昨日少了。梁文靖暗暗稱奇:「小傢伙頑劣歸頑劣,卻是個鬼靈精,一夜時光,就明白了留有餘力的道理!」再看兒子鼻青臉腫的模樣,心頭一軟,緩下身形,讓他一把抓住衣襟,嘆道:「蕭兒,你贏啦,爸爸輸了。」

哪知梁蕭小嘴一撇道:「爸爸故意讓我的,我要學你的本事,我要學不動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兒一紅,便要哭出來。梁文靖深感意外,繼而喜之不勝,忙道:「好啊。不過,我跟你說,要學好這門功夫,就得好好念書。蕭兒,你受得了么?」梁蕭道:「能學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道:「那就先從基本學起。上個月村裏請來了夫子,你真想學,明天就去跟夫子念書。」梁蕭道:「爸爸,我要跟你學。」梁文靖道:「我還要耕田種樹,哪有閑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訴夫子,明日你就上學去。」

梁蕭無奈,第二天苦着臉前往私塾。臨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連哄帶嚇,讓他尊師上進,愛護同學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語,心道:「獃子就是獃子,你讓他去讀書,不是自討苦吃么?」她有心瞧熱鬧,一時也不點破。

梁蕭進了學堂,剛一落座,同桌的小孩就哭起來,嚷着要換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閃閃,不敢與他同座,夫子是從外村請來的,瞧這情形,只覺奇怪,又見梁蕭生得俊俏,先有幾分喜歡,便叫來書桌邊坐着。

夫子安排好座位,拿起書本講解。梁蕭初時興緻勃勃,本以為這夫子定會講授九宮圖裏的高深學問,不想儘是說些倫理綱常,孝義仁德。梁蕭聽得莫名其妙,深感與父親所言大相徑庭,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不覺漸漸分了心,聽着那抑揚頓挫的誦讀聲,睡意漸濃。

那夫子講誦半晌,忽聽輕細鼾聲,低頭一看,梁蕭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頓時怒從心起,二話不說,抓起戒尺便打。梁蕭睡得神志迷糊,忽然挨了兩下,想也不想,跳了起來,使個小擒拿手,一把搶過夫子戒尺,擲在地上。那夫子不料他膽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雜種」沒口子亂罵,一手便將梁蕭按倒,脫他褲子,要打屁股。

梁蕭扔了戒尺,心裏略微害怕,但聽夫子罵得惡毒,又覺十分氣惱。現在這糟老頭得寸進尺,強脫自家褲子,瞧他手來,依照母親所教的拳理,左手卸開來勢,右掌順勢一勾。那夫子雖然飽讀詩書,這樣高妙的拳理卻從沒讀過,一個收勢不及,砸翻了三張課桌,登時昏厥過去。

小孩們素知梁蕭頑劣,一見夫子打他,稍大的馬上溜出門外報信。梁文靖正在趕牛犁田,一聽消息,驚得目瞪口呆,鞋也顧不得穿,光着一雙泥腳就趕過來。一進門,只見梁蕭站在桌邊,夫子委頓在地,早已人事不省。梁蕭見老爸目光凌厲,心裏害怕,正要開溜。已被父親一把揪住,揮掌要打,恰好玉翎趕來,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過妻子,只好嘆了口氣,救醒夫子,連聲道歉。但想兒子萬不能留在這裏,無奈帶回家中。

大宋禮法最嚴,三綱五常深入民心,梁蕭打了夫子,那還了得。那夫子又痛又怒,更覺丟了顏面,言明若不嚴懲梁蕭,便辭館走人。村中老人紛紛上門,要文靖交出梁蕭,當眾嚴懲。但蕭玉翎卻放出話來,誰動兒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腦袋,梁文靖深感兩難,只好來個閉門謝客。

經過這件事,村中人對梁家分外冷淡,曾給蕭玉翎接生的穩婆趁機風傳梁蕭出生時只笑不哭,是個怪胎。村人們平日也受夠了梁蕭的閑氣,當即以訛傳訛,漸將梁蕭描繪成邪魔轉世,以至於有人趁黑在梁家門前潑倒污血糞便。

梁文靖只怕母子倆火上澆油,不許二人外出。娘兒倆禁足在家,閑着無事,蕭玉翎便教梁蕭說蒙古話,講蒙古的傳說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語對答,倒也自得其樂。

這一天說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景象,梁蕭悠然神往,說道:「媽,反正這裏的人都討嫌我們,我們去蒙古好了。」這一說,也勾起了玉翎故國之思。待梁文靖回來,蕭玉翎便向他說起這個意思。梁文靖忖道:「這孩兒性子與玉翎相近,頑皮胡鬧,不愛禮法拘束,長此以往,必不為世俗所容,闖出大禍……哎……無論我受些什麼辛苦,只要他娘兒倆過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這裏,摸著梁蕭的小腦袋,笑道:「大漠裏風沙吹打,日子艱苦,你不怕么?」

梁蕭拍著胸脯道:「不怕,一百個不怕、一萬個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見她也含笑搖頭,便道:「好罷,我們在此處已無立錐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會讓我過安生日子,與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蕭一聽,樂得抱住爸爸的脖子,而後高高興興,幫母親收拾行李,準備遠行。梁文靖也張羅著變賣田產,並向鄰居告辭,那些村人聽說他們要走,個個歡天喜地,還放了一掛子鞭炮。梁文靖瞧這情形,也無話可說,帶着妻兒灰溜溜望北去了。

這日渡過長江天塹,進入湖北境內。梁文靖發現漢江上兵船浮動,又見不少攜刀執槍的江湖人。他略一留心,得知蒙哥死後,忽必烈打敗幼弟阿里不哥,奪取蒙古汗位,改國號為大元,在北方生息數年,近年聽從宋降將劉整計策,廢了六盤山大營,從巴蜀移師襄樊。襄樊宋軍連連告急,不僅朝廷大舉增兵,神鷹門主、「天眼雕王」雲萬程也發出武林帖,召集江湖中人,設「群英盟」結成義軍抗敵。

梁文靖明白緣由,心想:「蜀道險峻,佔了地利。襄樊一馬平川,正是蒙古鐵騎用武之地。劉整出身大宋水軍,精通水戰,他在蒙古十年,蒙軍水師不可同日而語,如果水陸並進,只怕……」想到大戰又起,不由暗暗發愁,娘兒倆卻沒這些煩惱,聽說有熱鬧可看,軟磨硬泡,非要去瞧那個「群英盟」不可。

梁文靖自合州一役后,倦於國仇家恨。何況聚會人多眼雜,萬一遇上蜀中故人,白白惹來麻煩,起初一萬個不許,挺了兩天,終於服軟,無奈定下規矩:只准旁觀,不許生事。母子二人沒口子答應,可是梁蕭本性難移,前後不到一天,又惹上了這兩個道士。

梁文靖見他闖了禍還振振有辭,心頭十分氣惱,不過在他看來,這兩個道士也不是什麼好貨,吃了梁蕭的虧,也算「惡人自有惡人磨」,當下便不多言,只是冷眼旁觀。

白臉道士略一尷尬,掃了梁文靖夫婦一眼,冷冷說:「你們留個名號,也讓道爺栽得明白!」梁文靖正想如何應答,梁蕭開口笑道:「我爸叫展適、我媽叫葛妞、我小名叫碧子。」梁文靖大感奇怪,心道這小子亂七八糟,說些什麼鬼話?卻聽那黑臉道士道:「展適、葛妞、碧子,嗯,這名兒奇怪得很……」

梁蕭笑道:「不奇怪,你本來就是個牛鼻子嘛!」眾人一愣,笑了個不亦樂乎。黑臉道士怒道:「小雜種……」蕭玉翎緩緩起身,含笑道:「牛鼻子,你罵誰呀?」她笑容極美,目光卻凜凜生寒,白臉道士見勢不妙,一拱手,高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三位,咱們後會有期!」扯著師弟,快步出門。

梁文靖掉過頭來,見韓錚牙關緊咬,昏迷不醒,不由皺眉道:「這位仁兄傷勢不輕。」羅松恨聲道:「那賊道士出腳太狠……」梁文靖想了想,沖玉翎一伸手。夫妻倆萬事照心,蕭玉翎白他一眼,道:「多管閑事……」邊說邊從懷裏摸出一隻羊脂玉瓶,將兩粒「血玉還陽丹」傾在梁文靖手上。

梁文靖一手按在韓錚「膻中穴」,「浩然正氣」沛然貫入,韓錚喉間格格異響,「啊」的一聲,牙關鬆開。梁文靖將丹藥塞入,以內力化解藥性。不到一盞茶工夫,韓錚面色紅潤,慢慢睜開雙眼。

羅松喜不自勝,方要致謝,忽見兩道人影掠入店中,為首一人招呼:「韓老弟好啊!」韓錚又驚又喜,掙紮起來,叫道:「靳飛兄!」再望他身後一瞧,更是喜上眉梢,「雲公子,你也來啦?」

靳飛約摸三十,國字臉膛,肩闊臂長,他身邊的小後生卻不過十五六歲,容貌俊俏,被韓錚一叫,白凈的麵皮一紅,靦腆說:「韓大哥,好久不見。」靳飛見韓錚氣色頹敗,訝然道:「韓老弟,誰傷了你?」韓錚想起前事,又愧又恨,拍腿大叫:「去他媽的,挨千刀的黑牛鼻子!」他剛才重傷不醒,這時罵起人來中氣十足,他自己不覺有異,羅松卻十分驚奇,瞅了梁文靖一眼,心想:「這人的丹藥真是神異。」

靳飛濃眉一揚,道:「黑牛鼻子?韓兄說的可是一個黑臉道士?」韓錚詫道:「怎地?靳飛兄與那廝照過面?」靳飛搖頭道:「我奉師命來拿他。說起來,那道士還有幾個同夥,這夥人沿途北上,傷了許多與會的同道。家師命我率師弟們四處堵截,務必將這幾人拿獲……」他望了羅松一眼,道,「這位是?」

韓錚笑道:「這位是羅松兄。」靳飛微微動容,拱手道:「原來是『羅斷石』!久仰久仰。」羅松答禮道:「哪裏哪裏!靳兄威名,如雷貫耳。」靳飛正色說:「靳飛好勇鬥狠,不足一哂!羅兄曾參與合州之役,奮不顧身,殺敵無算,才是當真的了不起。當日家師有事在身,不及趕往合州,至今說起羅兄,都是稱羨不已呢!」合州一戰,乃是羅松生平得意之舉,只是初上戰場便挨了一刀,後來躺了月余,等到下床,大戰早已完結,是以奮不顧身有之,殺敵無算卻稱不上。聽了這番贊語,又喜又愧,訥訥道:「慚愧,慚愧。」說着側目一瞧,見梁文靖一家正要出門,忙叫:「留步!」

梁文靖聽說羅松曾在合州參戰,驚得三魂去了兩魂,拽起妻兒就走。聽得羅松一叫,腳下更快,誰知剛走兩步,眼前人影忽閃,那雲姓少年已攔在前面,說道:「叫閣下留步呢,沒聽到嗎?」左手屈指成爪,如風扣向梁文靖肩頭。梁文靖見這一抓來得兇狠,肩頭一沉,袖袍拂那少年胸口。少年只覺勁風及體,心口微微一悶,當即足下一轉,搶到文靖身側,探爪扣出。

梁文靖瞧他身法,咦了一聲,寬袖向後一拂,藉著那少年爪勁,飄然前移。少年大喝:「想逃么?」左行三步,右行三步,如影隨形般跟在文靖身後,屈爪如鈎,始終不離文靖「腎俞」穴。

「腎俞」穴乃人身重穴,先天精氣所聚,少年這一抓倘若拿捏不當,便是斷子絕孫的招數。梁文靖心生不快:「這後生長得文弱,出手卻好狠。」身子陡轉,少年一抓落空,反被他帶得向前一躥,不及站穩,手腕忽緊,已被梁文靖拿住。少年大吃一驚,左手運勁猛振,右爪圈轉,扣向文靖胸前「期門」穴。

梁文靖見他出手狠辣,不覺動了火氣,再不躲閃,揮掌一格。兩人雙掌交接,少年只覺對方掌力有如長江大河,悶哼中不禁倒退三步,胸中氣血翻騰,面上便似塗了一層血。

羅松慌忙上前,橫在二人中間,高叫:「二位停手!」梁文靖看了少年一眼,淡淡說:「這『三三步』誰教你的?」雲姓少年被他叫破武功,略一錯愕,答道:「鳳翔先生。」

梁文靖點了點頭,轉身就走,少年飛身搶上:「哪裏走?」伸手一攔,兩人迎面撞上,也沒看清梁文靖用了什麼手法,便瞧那少年一個筋鬥倒翻回來,好似醉酒,偏偏倒倒。靳飛搶上一扶,只覺力道如山壓來,若非他馬步紮實,幾被帶翻在地,一時心中驚駭,抬頭望去,梁文靖攜妻抱兒,早已去得遠了,羅松不由跌足叫苦:「雲公子,你太莽撞了!」

雲姓少年一怔說:「他不是黑臉道士一夥嗎?」羅松回望向韓錚,韓錚麵皮泛紅,乾咳兩聲道:「哪裏話!雲公子誤會了,他實是韓某的恩人!」雲姓少年大吃一驚:「恩人?這……這可從何說起?」韓錚嘆了口氣,將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遍。靳飛聽罷,懊惱萬分,瞪着那少年埋怨:「雲殊,你的確莽撞了!」雲殊面紅過耳,囁嚅道:「我,我……」靳飛道:「我什麼,還不快追?要向人家道歉。」

四人打馬追了一程,沒見梁文靖一家的影子。靳飛駐了馬,皺眉說:「雲殊,那男子臨走時,對你說了什麼話?」雲殊道:「他問我的身法的來歷。」靳飛道:「是了,你那時用的身法,不像是神鷹門的武功。」一時目光炯炯,甚是嚴厲。雲殊紅透耳根,低頭道:「那……那是鳳翔先生的武功!」

靳飛奇道:「誰是鳳翔先生?」雲殊遲疑道:「這個要從去年臘月三十說起。那天天降大雪,我和馮秀才、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靳飛臉一沉,冷哼道:「又是馮秀才,朱秀才!那兩個酸丁文不能興邦,武不能定國,就會發幾句牢騷,吟幾句臭詩,你跟他們廝混,又能有什麼出息?」

雲殊紅了臉,連聲說:「是,是,那一日天寒地凍,咱們到了惠山泉處,只見泉眼凍住,馮秀才一時興起,嚷着要鑿開泉眼,雪中烹茶。於是我拔劍洞穿冰凌,引出泉來。朱秀才見泉水迸出,靈機一動,吟道:『泉、泉、泉!』本想就勢賦詩一首,哪知剛吟完這句,就斷了才思。我與馮秀才都覺這三個泉字看似平易,實則氣韻充沛,等閑的句子無法匹配。正覺煩惱,忽聽有人朗聲接道:『泉泉泉,迸出個個珍珠圓,玉斧劈出頑石髓,金鈎搭出老龍涎!』」

羅松雖粗通文墨,聽到這幾句,也不覺一拍大腿,叫了聲:「好詩!」雲殊得他一贊,大有知己之感,沖他微微一笑。卻聽靳飛道:「念詩的想是鳳翔先生了?」雲殊點頭道:「師兄猜得對,正是鳳翔先生,我們一聽,當場折服,問過先生的名號,邀他同坐。先生舉止瀟灑,茶來便飲,肉來便吃,高談快論,令人傾倒。於是乎,大夥兒就在雪地里燃起篝火,喝茶論詩。唉,真是時如飛箭,不一時便到午時,朱秀才瞧得日照積雪,狂興大發,又吟道:『雪、雪、雪。』一語至此,卻又沒了才思!」

韓錚忍不住笑道:「總是有頭無尾,真是大蠢材一個。」雲殊面色一沉,說道:「韓大哥,你罵我不打緊,但罵我朋友,雲殊可要跟你計較了。」韓錚一怔,失笑道:「雲公子莫怪,姓韓的出名的口無遮攔,你就當我這張嘴倒著生的,說話跟放屁一樣!」他說得粗俗,靳飛、羅松卻覺十分入耳,均是哈哈大笑。

雲殊聽他如此自責,反覺不安,忙道:「韓大哥別這麼說。不過,這寫詩作賦不比耍棍打拳,靈思不到,怎也寫不出來的。」韓錚、羅松對視一眼,眼露譏諷,皆想:「這雲殊出身武林世家,怎麼卻愛舞文弄墨。」

雲殊又道:「朱秀才吟出這三個雪字,我們都覺出語奇突,萬萬接不上來,只得眼巴巴望着鳳翔先生。鳳翔先生微微一笑,朗聲說道:『雪、雪、雪,處處光輝明皎潔,黃河鎖凍絕纖流,赫赫日光須迸烈。』」羅松聽到這裏,一拍大腿,贊道:「好大氣魄!」雲殊含笑道:「羅兄說得是,這首詩氣魄之大,委實少有。」

靳飛粗魯不文,早已聽得不耐,皺眉道:「雲殊,你揀緊要的說,那些歪詩都免了吧!」雲殊正當興頭,聞言大為泄氣,支吾說:「後來也沒什麼啦,鳳翔先生吟罷這詩,就起身去了。」靳飛奇道:「咦,他這麼走了,怎麼又教你武功?」雲殊笑道:「師兄莫急,我還沒說完呢!當時我見鳳翔先生衣衫單薄,怕他受凍害病,便脫了紫貂大氅,趕上去披在他肩頭。」靳飛冷笑一聲,道:「好啊,師娘親手給你做的貂衣,你就這般送人了?哼,難為你回來瞞騙師娘,說渡江時順水漂走了。這個謊撒得好!」

雲殊漲紅了臉,低聲道:「爸說急人之難。看人受凍,怎可置之不理?」靳飛冷笑道:「你瞧他穿得那麼單薄,卻在風雪中行走安坐、談笑風生,豈是常人可比?」雲殊額上汗出,吞了一口唾沫道:「師兄說得是,但我被鳳翔先生的風采吸引,當時並沒多想。回客棧后,我想着白日情形,輾轉難眠。直到次日,我推門看去,仍是大雪滿天,一時心血來潮,獨自前往惠山,只盼再見鳳翔先生一面。哪知剛到山腳,便見鳳翔先生站在那兒,一見我便笑,說道:『你來了啊,哈,昨天你請我品茶,今天我請你喝酒。』說着拿出一個酒葫蘆道,『你給的皮衣,我換成這一葫蘆酒,咱們可不能喝得太快。』唉,師兄,那貂皮大氅值得了百兩黃金,卻被他換成了一葫蘆燒酒。」靳飛臉色泛黑,重重哼了一聲。

雲殊心頭一慌,小聲說:「我與先生坐下來,對飲了一杯,先生道:『可惜有酒無菜,難以盡歡。』他想了想,從袖裏摸出一枚獅頭金印來,笑道:『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那姓樊的狗官最愛鑽營求官,他貪贓枉法、盤剝百姓,好容易買來這個知府頭銜。恰逢前兩日御使巡察,我便隨手拿了這個印章。依照大宋刑律,丟失官印的重者砍頭,輕則免官。哈,借這狗官的狗頭烏紗,浮一大白!』說罷與我對飲一杯。他說得輕巧,我卻聽得驚訝,心想知府衙門雖不是龍潭虎穴,也不是來去自如的地方,再看鳳翔先生單衣破履,安坐雪中,不由恍然大悟,原來遇上了江湖異人。」聽到這裏,韓錚、羅松全都啞然失笑,靳飛臉色越發難看。

雲殊偷偷瞥了靳飛一眼,臉紅過耳,說不出話來。靳飛冷冷說:「後來呢?」雲殊只得道:「大夥兒飲了兩盅,鳳翔先生又拿出一大疊借條地契笑道:『蕪湖牛百萬既貪且狠,不但囤積居奇,抑且大放利貸,利息奇高,引得無數百姓傾家蕩產、典兒賣女。六天前,我將他的地契借條、金珠寶貝盡數卷了,珠寶散給百姓,這地契文書么?』說着雙手一搓,借據文書盡都變做細粉,鳳翔先生笑道,『從今往後,牛百萬家財減了九成九,他愛財如命,勢必肝腸寸斷,心痛欲絕,哈,借這牛百萬的狼心狗肺,再浮一大白。』再與我對飲一杯,我見他露了那手內功,心裏十分駭異,自忖以爸爸本事,雖也不難辦到,可卻未必如此從容。」

靳飛沉吟道:「你說的這兩件事,我都是有耳聞的。這鳳翔先生行的俠義之舉,做起來卻拐彎抹角,不夠爽快。」韓錚道:「對啊,貪官惡人就該他媽的一刀殺了!」

雲殊心中不服,說道:「樊章魁酷愛鑽營,牛百萬愛財如命,丟了官爵浮財,可比殺了他們還要難過。」羅松笑道:「雲公子說得在理。這兩人半生經營,一朝化為流水,那份難過可想而知!」雲殊得他附和,不由笑嘆:「羅兄真是解人。」靳飛冷笑一聲,道:「羅兄是解人,我就是草包了,哼,咱們還是長話短說!」

雲殊臉上發白,連聲道:「是,是。鳳翔先生每說一件行俠快事,便和我對飲一杯,不出片刻,酒便喝光了。這時他站起身,趁著酒興,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子,邊走邊說什麼三才之理,先天易數,聽來頗見深奧,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我平日跟着學了些,此時既知鳳翔先生身懷武功,瞧他步法奇特,便不由暗暗留心。只見他走得不快不慢,好似閑庭信步一般,卻不知為何,竟帶起團團旋風,將天上的雪花都裹挾住了,在他頭頂久久不散,便如一面白毛大旗。」其他三人聽到這兒,駭然相顧,皆想:「只憑行走帶起旋風,逼得雪花無法落地,這武功聞所未聞,也不知是真的,還是這小子誇大其詞?」

雲殊續道:「鳳翔先生走了約摸一個時辰,方才停下,笑道:『這走路的法子,你瞧明白了幾成?』我如實答道:『一成不到。』鳳翔先生點頭說:『很好很好。』他神色一黯,又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兩個人,一個本該做我妻子,但她卻不要我,四處躲着我,另一個本該做我徒弟的,但我當年一念之差,竟然平白錯過,唉,可惜,可惜。』說罷瞧着我道,『錯過一次也罷了,錯過第二次,有點兒不應該。』」靳飛聽得眉頭大皺,羅松卻笑着拱手:「雲公子,可喜可賀,這位鳳翔先生,打算收你為徒呢!」

雲殊訕訕道:「羅兄客氣了,我也聽出鳳翔先生話中有話。不過有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沒稟告父親,不敢隨便拜師,是以默然不語。鳳翔先生看穿了我的心思,起身笑道:『也罷,我還沒死心,再去找找我那個徒弟。如果還是尋不著,今年八月十五,我將至燕山白砂嶺一行。』說完一拍雙手,大笑去了。」

靳飛鬆了一口氣,嘆道:「師弟,你總算做對了一件事。先不說擅自拜師與否,就說我神鷹門的武功,博大精深,真的練好了,未必輸給那個什麼先生。況且此人行為古怪,不是正人君子,還是遠遠避開為好。」雲殊口中應了,心裏卻想:「正人君子雖好,卻不及鳳翔先生有趣。」

靳飛又說:「羅兄,韓老弟,看來追不上那一家子了。這裏距百丈坪不遠,咱們慢慢過去。」羅松略一思索,道:「靳老弟,我有個疑慮,不知當不當說。那個青衫男子,像……像極了一個人。」靳飛奇道:「誰?」羅松附在靳飛耳邊,低聲說出一個名字。靳飛吃了一驚,衝口而出:「豈有此理?那人不是病死了嗎?」羅松搖頭道:「據我所知,那人當年病死,只是官府的託詞,他尚在人間,也未可知。」

靳飛濃眉一揚,高叫:「而今朝綱朽敗,奸佞橫行,那人既然活着,為何不挺身而出?」羅松嘆道:「靳老弟,大英雄大豪傑總有獨到的心思,豈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夠明白的?」靳飛沉默半晌,說道:「羅兄說得是。事關重大,咱們分開找他。不過,誤了結盟,家師面上不好看,各位不要走遠,聽到號響,千萬趕到百丈坪。」

吩咐已定,四人各往一方尋找。雲殊向東搜尋,他怕與梁文靖見了尷尬,故意信馬由韁,緩行了里許。忽聽遠處傳來管樂之聲,嗚嗚咽咽。雲殊聽得好奇,心想:「唐人道:『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誰教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蘆管是塞北的土樂,此地怎有化外之音?嗯,這吹奏者吹得傷懷,莫不是遇上了什麼煩惱事?」他任俠好事,循聲搜去。不一時,來到一座土岡前,只見一個黑衣人坐在岡頂,背着自己,面朝南方。

雲殊跳下馬來,高叫:「先生笛聲凄苦!可是遇上傷心事么?」蘆管聲戛然而止,黑衣人哼了一聲,冷冷說:「茫茫天地,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爐。人生天地間,誰又逃得脫傷心二字?」語聲平板,無起無伏,叫人聽了很不舒服。

雲殊年少識淺,不知人間的痛苦,聽他說出這麼一番奇談怪論,一時無從答起,忽聽號角聲若有若無,遠遠傳來。雲殊臉色一變,忙道:「區區有事,先失陪了。」斜斜奔出兩步,騰身一縱,落向馬背,還未坐定,便聽嗤的一聲細響,好似箭矢破空,跟着坐下馬匹發聲悲鳴,四蹄發軟,癱在地上。

雲殊一個筋斗翻出,落地一看,馬頸上多了個細小孔洞,鮮血狂涌。轉目四看,除了那黑衣人別無他人,不禁氣惱道:「這位先生,你幹嗎傷我的馬兒?」黑衣人哼了一聲,慢慢直起身來。他背影並不高大,卻有一股頂天立地的氣勢。

黑衣人的聲音轉沉:「小子,你是雲萬程的弟子,還是老窮酸的門人?」雲殊一怔道:「雲萬程是我爸,老窮酸是誰,我不認識!」那人冷笑說:「裝糊塗騙人嗎?你那一縱是神鷹門的『穿雲縱』,哼,但之前那兩步是什麼?」雲殊恍然道:「你說鳳翔先生?」

那人怒哼道:「什麼鳳翔先生,雞飛先生?你這小娃兒不老實!」他向後跨出一步,立定時已在土岡下方。雲殊見他背着身子,一步數丈,不覺大吃一驚,還未動念,那人已到他身前,反臂一抓,向他胸口抓到。

雲殊手忙腳亂,揮掌擊向他的手臂,這一掌拍中帶爪,凌厲異常。但那黑衣人卻不閃避,雲殊的掌緣擊中他的手臂,只覺如中堅鐵,匆忙反手扣向對方脈門,怎料那人手腕上便似塗了一層油脂,嗖地從雲殊指尖脫出,其速不減,仍向他胸口抓來。

雲殊急展「三三步」後退,但那人倒行逆施,來勢如風,任他如何變化,五指仍不急不徐,一寸寸逼將過來。雲殊退到第十步,黑衣人的爪子已罩到他的胸口。雲殊大喝一聲,飛起一腳,蹴中那人腰際,腳尖所及,軟綿綿的竟如陷入一團棉絮,還沒明白過來,那人的肌膚嗖地彈起,這一陷一彈,快不可言。雲殊只聽喀嚓一聲,劇痛閃電般從大腿根傳來,一條右腿竟然震斷了。

雲殊失聲慘叫,黑衣人一探手,扣住他的胸口,喃喃說:「你怎麼只學了點兒皮毛?」言下似乎意外,將雲殊一擲,厲喝道,「教你『三才歸元掌』的人呢?」

雲殊頭臉着地,鮮血長流,忍痛說:「什麼三才歸元掌?我沒聽過。」那人冷笑道:「你這小子面**猾,跟那老窮酸一個德行。哼,你說雲萬程是你爸,對不對?」他起初言語激動,說了數句,又回復初時的平板陰森,再說他始終背着身子,雲殊從頭至尾也沒看清他的樣子,忍不住叫道:「你是誰?和我爸有仇么?」

那人哈哈大笑,雲殊只覺那笑聲如潮水般湧來,一股熱血躥上頭頂,似欲破腦而出。正覺一口氣換不過來,那人笑聲忽止,舉頭望天,冷聲道:「你問我是誰?嘿,看來老夫久不出世,天下人已將我忘了!」說罷冷哼一聲,「今日雲萬程要在百丈坪聚會嗎?」

雲殊道:「是又怎樣?」那人叫一聲好,說道:「教你武功的窮酸想必也在百丈坪吧?」

雲殊聽到這裏,恍然有悟,心想他一口一個窮酸,又問自身步法,莫非要找鳳翔先生晦氣。這人武功太高,鳳翔先生未必能勝。做人義為先,他與鳳翔先生義氣相投,但使一口氣在,決不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當下大聲說:「我的武功都是父親教的,與其他人統統無關!」

那人大怒,本欲動手拷問,偏又驕傲自負,不肯使用下三流的法子,心想:「這小子先說什麼鳳翔先生,又說除了雲萬程,再沒人教他功夫,謊話連篇,全不可信。哼,你說老窮酸不在百丈坪,那便多半在了。不過,那窮酸武功本高,會中又有許多宋人爪牙,貿然闖入,忒多兇險。哼,那又如何?便是龍潭虎穴,老夫也不放在眼裏。」想着冷笑道:「好,老夫便去瞧瞧那個百丈坪。」

雲殊心口一窒,心想牽累父親,豈非不孝,若說出鳳翔先生的下落,卻又大大的不義。正為難,一股腥風鑽入鼻孔,十分難聞,跟着一股毛茸茸的異感從頭頂直移下來,他只覺每一寸肌膚似都戰慄起來,但苦於「膻中穴」被制,無法回視,只嗅得腥風越來越濃,粗重的熱氣一陣陣噴在耳邊。一時間,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懼,眼淚奪眶而出,和著口鼻鮮血,點點滴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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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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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岫出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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