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冷

第六章 心冷

裴氏去世后,周媛性格變得越來越孤僻古怪,只接受陵兒和蘭兒兩個侍女的近身服侍,所以眼下她的貼身侍女就只有這兩個人。

自從知道陵兒有異心之後,周媛一直在暗中觀察下面的侍女,希望能選出人來替代陵兒。

她相中兩名品行較好又有一技之長的侍女,卻直到今日才將她們喚來。

那兩名侍女原是做得洒掃漿洗的粗活,不想竟會被自家女郎提為貼身侍女,又是歡喜又是膽怯。

「女郎,她們來了。」陵兒輕聲道,她對周媛的變化有些畏懼,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親昵隨意。

周媛放下毛筆,往坐榻走去。

兩人都是十四五歲的樣子,一個頗有姿色,一個則相貌平平,俱低著頭立在那兒。

「你是阿奴?」周媛坐下,含笑問那頗有姿色的侍女。

侍女沒想到高高在上,與自己猶如雲泥之別的女郎竟知道自己的名字。她抬起頭,眸中盛滿驚喜,屈膝福道:「回女郎的話,婢子正是阿奴。」原本周媛是不想要一個像她的侍女在身邊,面容姣好卻只是一個最卑微的婢女,任誰都免不了會生出別的心思。可那日周媛無意中得知她父親預備將她送給琅琊王氏一子弟為妾,她居然死都不從。還說寧為平民妻,不為高門妾。

周媛聞言,不禁對她大為讚賞。此時許多平民挖空心思想與貴族聯姻,那些富賈商人寧願傾家蕩產為女兒籌備嫁妝,也要讓女兒嫁入高門,只因可藉以提高自家門第。

不意世間竟有她這樣有心氣的女子。

周媛微微點頭,轉而對另一人道:「你是馬頭?」

「回,回……回女郎,婢子是……是馬頭。」

這婢女第一次接近周媛,竟激動的不會說話了。

周媛安撫道:「別緊張,一會先叫陵兒帶你們去住處,先熟悉熟悉環境再說。」

她二人自祖輩起便為周家部曲,男子或為周府侍衛,或在莊園耕作;女子則入周府為婢,因為為人老實忠厚,不懂鑽營,到了第三代依然是周府最低層的奴婢。

阿奴聰明機警,馬頭忠厚體貼,有她二人侍奉在左右,周媛相信自己會輕鬆不少。

周媛看重的不僅是她們二人,還有她們的家人。阿奴的父親周媛也查過了,那是一個嗜賭如命之人,可瑕不掩瑜,阿奴有兄弟二人,品性皆可算是純良。她兄長是府里的低等侍衛,弟弟也即將入府。

馬頭父親對農務十分在行,為人也老實可靠。

若是她們的父兄皆可為己所用,那自己日後也不會這般孤立無援。

蘭兒道:「女郎,眼下還沒騰出空房,是不是先叫兩位妹妹跟我住?等那邊收拾好了再讓她們單住。」

周媛沉吟道:「唔,那就讓馬頭跟你,阿奴跟陵兒住罷。」

四人皆垂頭應是,陵兒自待帶了她二人下去安置。

周媛愣了會兒神,又重新跪坐在書案前抄寫佛經。

似是想起了什麼,她突然停筆,對跪在案邊磨墨的蘭兒吩咐道:「你去門口候著,若是阿父來了,不必阻攔,只管來報。」

「可是,」蘭兒很想勸說周媛,又不敢開口。依她的經驗,這種情形下倆人一見面,多半還會起齟齬。後來女郎為了不惹郎主生氣,便學會避而不見。不知這次女郎為何會有這樣的吩咐?最近自家女郎變化太大,對陵兒都不似先時親近了,何況自己原就比不上陵兒。

陵兒一進門便聽見周媛的吩咐,她笑道:「別磨蹭了,女郎叫你去你就去。」

蘭兒躊躇片刻,見周媛沒有要收回成命的意思,只得領命而去。

「女郎,郎主來看您了。」蘭兒小聲稟告道,她一直小心翼翼的覷著周媛,生怕她會突然發怒。

蘭兒身後站著倆人,正是周媛的父親周閔和劉氏。周閔綳著臉,一副隨時準備拂袖而去的模樣。

「陵兒,給阿父和劉妾上茶。」周媛只望了一眼,便又低下頭,專心致志地抄寫佛經。

周閔一愣怔,隨即笑道:「不用理會阿父,你接著抄經便是。」

周家自東漢時便由道入佛,到了周閔這一輩,更是禮佛至誠。他見周媛能靜下心來抄經,自是欣慰。

畢竟是自己的女兒,那日砸中了周媛,他也很心疼,一直想來看看周媛,卻又拉不下臉。若不是顏氏和劉氏都勸他來看周媛,他到今日也不會來。原本是做好了周媛還在生氣的打算,不想她竟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僅沒有趕自己出去,還讓侍女給自己上茶。

劉氏的表情卻很是古怪,她兩眼緊緊盯著周媛的面龐,一刻也不放鬆,彷彿這樣,就能瞧出周媛因何如此反常似的。

周媛察覺到劉氏的目光,不由露出一抹冷笑。顏氏和劉氏打得什麼主意,周媛清楚得很,她們以為自己一定會像從前那樣,不是避而不見,就是不管不顧的大鬧,惹得周閔愈加厭棄自己。

可惜她們不知,現在的周媛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周媛。那一世就是因為她不懂用計,只知一味倔強,在一次次置氣中與周閔越鬧越僵,父女倆後來幾乎成了仇人。也弄得她在家中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難過,最後與人私奔,落了個那樣可悲的下場。這一世她不再寄希望於父女親情,更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了。

冷不丁望見周媛唇角的笑意,劉氏不由自主渾身一抖,竟是打了個冷顫。明明還是那個才及豆蔻的少女,為何自己就是覺得她哪裡不同了呢?

周閔看著周媛,眉頭漸漸皺起來,幾日不見,女兒似是清瘦了許多。他不滿地責問陵兒:「女郎怎得清減的這般厲害?」

周閔素來嚴厲,府里下人都很怕他,經他這麼一問,陵兒和蘭兒都嚇得慌忙跪下。

劉氏狀似不經意地訓斥道:「蘭兒,你們是怎麼照顧女郎的?」

一上來就先把陵兒撇開了,周媛不由看了陵兒一眼,她原以為陵兒是在顏氏進門后才被周憐拉攏過去的,如今看來她早已與劉氏沆瀣一氣了,倒是自己小瞧了她。

「婢子,婢子……」蘭兒嚇得語不成調,半天都沒有一句整話,引得周閔眉頭越皺越深。

周媛放下筆,淡淡地說道:「不干她們的事,是阿媛思念阿母,無心飲食。」

她把自己關在房裡整整兩日未曾進食,弄得如此憔悴,就是為引出周閔的這句話。

周媛很想藉此機會發落了陵兒,除了父親,最讓她失望的就是陵兒了。可陵兒打小就一直貼身服侍自己,又是母親給挑的人,若是只用一個照顧不利的理由就貿然將她打發掉,只會給有心人留下把柄,為自己招致非議。

況且她很想知道,陵兒到底是為何背叛自己,又是何時開始背叛自己的?

自那日被逼著認顏氏為母,她就想過了,只有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才不會像現在這樣處處被挾制,才能活的暢快洒脫。

然而要達成所願,還需從長計議,好好籌謀。

她現在什麼都沒有,想達到目的,能用的只有周閔對母親殘存的那一絲懷念以及所剩無幾的父女之情。

周閔臉色一黯,想起亡妻臨去時,自己曾應承她會照顧好周媛,如今卻……,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為父知你不喜顏氏,可是阿媛,你總要替阿父想一想。」

周媛心中一陣悲涼,人走如茶涼,時間久了,便連一絲餘溫也不在了。當日父親與母親也是一對人人稱羨的恩愛夫妻,若不是後來父親執意要納劉氏為妾,母親心中苦痛無處排遣,也不會鬱鬱而終。

「就是呀阿媛,」劉氏見周閔明顯心軟了,忙說道:「之前你鬧也就鬧了,可現如今夫人已經進了咱們周府,你若還是那般意氣用事,豈不是叫外人看咱們周府笑話嗎?就像那日,你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面就讓郎主難堪,可不能再那樣了啊。」

明著是勸周媛,其實是在提醒周閔別被她現在的柔順矇騙,忘了她犯的那些錯。

周閔的眼神果然冷了一些。

周媛瞥了劉氏一眼,淡淡道:「阿父誤會了,顏氏夫人才入周府,並未有何不妥之處,女兒怎會不喜她?」

周閔已然記起周媛往日的行事,自不信她,又問:「那你為何不願認她?」

見周閔被自己的話說動,劉氏暗喜。她偷眼瞄了瞄周閔,不等周媛答話,便伸出保養得如少女般細嫩的雙手將周媛的手合在掌中輕輕拍著,語重心長的勸道:「阿媛呀,不是我說你,你是武成侯府的嫡長女,你做錯了什麼人家不會說你,只會說你阿父的不是。你心裡難過,就堅持不認顏氏夫人,那你可曾想過你阿父?自從夫人……」

她作勢揩淚,一副既為周媛母親離世難過又心疼周閔的樣子,以帕掩面,泣道:「你阿父心裡也不好受哇,然還不能流露分毫,還要為了這個家,為了咱們苦苦支撐著,當真不易。」

話說得似乎很公允,其實字字句句都誇讚周閔,並暗指周媛不懂事,不知體諒周閔。

那鮮紅透骨的指甲一下一下晃得人心中煩悶,周媛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

周閔被劉氏奉承得心情舒暢,口中卻輕喝道:「好了,給阿媛說這些作甚,我是一家之主,為府里,便為家人做些甚麼也是應當。」

劉氏見好就收,順從地點頭道:「是是是,眉兒多言了。」

其後又不服地輕喃道:「可郎主是真的不易嘛。」

周媛心中起膩,她既已看透了劉氏的意圖,當然不能再讓她得逞。

「阿媛知道阿父的苦處,怎會叫阿父為難。顏氏既然嫁給阿父,便是周府主母,這一點女兒也是承認的。只是,」周媛也想像劉氏她們那樣流淚示弱,可她偏偏哭不出來,只好低下頭去,伏在周閔膝上,悲聲道:「女兒心中懷念母親,實無法認他人為母,求阿父不逼女兒改口。」

先用身體的虛弱令他生出憐憫;再引起他對母親的思念;並表明自己對顏氏入主周府絕無異議,以打消他的疑慮;然後用請求的方式說出自己的要求。周媛算準了以周閔的性格,一定會同意。

周閔顯然是沒想到周媛會跟他這麼親近,他頓了頓,寬慰的想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果然還是知道體諒自己的。隨即拍著周媛的背,溫聲道:「阿父知你孝順,我兒莫哭,阿父答應你,從今往後再也不提此事,如何?」

原來他是這麼好哄的,周媛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從前父親就是被那些人的眼淚,軟話哄住了,如今連自己也用了這一招。她甚至有些同情周閔,他這一生,不知還有沒有人會像母親那樣真心待他?

「郎主?」劉氏大急,她此來的目的是為激化周媛和周閔之間的矛盾,不承想自己下了那麼多力氣,竟讓周媛這一哭就給抹殺了。

周閔隻眼鋒一掃,劉氏便噤聲。她雖不甘心,可也知道他主意已定,不容自己置喙。她能有今時今日,全賴素日體貼入微,小意奉承,這種時候還要多言,那便不是她劉眉了。

周媛狠狠揉搓了一把眼睛,哭不出來,也得有個樣子吧?果然,她抬起頭,兩眼已是紅通通的,很像是哭過的樣子。她半是歡喜,半是擔憂地望著周閔道:「真的?」

「嗯,」周閔撫著周媛的頭髮,含笑道:「不過阿父有個條件,你一會兒去跟顏氏賠個禮,尊一聲夫人。畢竟她是周府主母,你上次的確過了些。」

他雖笑著,笑意卻未達眼底。

周媛心中漸冷,看來他根本不信自己,不僅屢屢試探自己,還把官場上的那一套用在自己身上了。為何別人只這麼一哭一哄,他便能百依百順,一到自己這裡,就全然不同了?

劉氏大樂,郎主還是不以她對周媛的了解,周媛是絕不會答應這個要求的,不僅不會答應,還會故態萌發,跟周閔翻臉。

然而她的笑意還沒散去,就聽周媛應道:「好。」

周閔沒有答拜顏氏的事大概已經傳開了,顏氏本就門第低微,再加上這次的事,她想在以門第論人的建康權貴圈裡立足怕是不會那麼容易了。

然而家中卻處處以父親的意願為主,只要父親站在她那邊,便是自己堅持稱她顏妾又能怎樣?因而周媛的目的只是要周閔承諾不強迫自己認顏氏為母便可。

劉氏這個人有時候太過急功近利,反而落了下乘。那顏氏是個能忍耐的,她身邊又有周憐那樣的人做軍師,因而絕不會在這事上明著為難自己。當然最重要是要當著父親的面,還要在她沒得到自己不會認她為母的消息之前就過去,否則定會橫生枝節。

直到這時候,周閔才徹底相信周媛是真的改變了,他欣喜的吩咐下人:「快去告訴夫人,一會兒我和周媛一起去看她。」

周媛扁嘴道:「阿父這是做甚麼?莫非不信女兒的話,才要來個覆水難收,先一步告訴夫人,好叫女兒沒有反悔的餘地?」

若是下人走漏了消息,令顏氏有了防備,自己這次恐怕又要被她算計。

劉氏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忙不迭地說道:「既然阿媛已經答應了,有甚麼不能說的?咱們這都要過去了,派人通報一聲,也好叫夫人有個準備。」

她雖不明白周媛為何如此,但見周媛阻止下人去通報,便自以為捉住了她的軟肋。這幾日她受了周媛許多氣,方才周閔竟還為了周媛瞪她,她心中極為不忿。眼下只要能叫周媛不快活的事,她都樂意干。

不是都說自己任性嗎?索性就任性一回,周媛撅嘴道:「我不管,反正誰都不許去通報。」

周閔正為方才不相信周媛的事後悔,見她執意如此,便依了她,還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子:「好好,不去不去。」

劉氏這廂已經飛快的指揮自己的侍女出門,那侍女一路小跑,很快便消失在院門外。劉氏這才轉頭看著周媛,做出懊悔的表情:「不知阿媛竟為這事著惱了,你看我,火急火燎就讓蘆兒去了。要不這樣,我再派個人把她追回來?」

周閔微有不悅,劉氏不僅無視周媛,連自己的話也敢違抗了,甚是無禮。

他卻不曾想過,正是他一向忽視周媛,才令劉氏這般囂張。

周媛冷笑道:「卻是不必,咱們這就乘肩輿過去,她的腳程再快,也要落在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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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朝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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