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籌碼

第十九章 籌碼

琅琊王府已經燃起了燈火,在門侍的引領下,兩人往琅琊王見客的廳堂走去。

周媛足上的錦履踏在院中的青磚路上,沒有一絲聲響。

謝玄汲著木屐,悠然走在周媛身側,器宇軒昂,神態閑適。

想到即將面見久別的琅琊王,周媛心中開始緊張起來。見她緊張,謝玄取笑道:「方才是哪個說她自有主意?」

一片寂靜中,只有謝玄的木屐踢踢踏踏在響,一下一下,彷彿踏在人心上一樣。周媛皺了皺眉,望了眼謝玄的木屐,道:「我自是有主意,不然來見琅琊王作甚。」

知道周媛正緊張著,謝玄自不會為她的無禮所惱,他安慰道:「琅琊王既是你表兄,又是你少時的玩伴。只要你注意分寸,他應當不會太為難你。」

明知謝玄只是在安慰自己,周媛還是沉默著點了點頭。

到了門外,通報過後,侍衛對他倆說,琅琊王只准周媛一個人進去。

周媛靜靜在門外站了站,才舉步跨入房內。

熏爐里的熏香升騰出幾縷煙霧,裊裊的盤旋著,散發出似有若無的蘇合香味。

琅琊王司馬丕盤膝坐在塌上,頭戴只有諸王才能佩戴的赤色遠遊冠,穿著一身紫色廣袖長袍,貴氣凌人。

看到周媛,他先是眼睛一亮,而後便歸於平靜。

一雙烏亮的眸子威嚴地打量著周媛,半晌,他才開口:「你要見孤?」

語氣微沉,面上毫無表情。

「是,周媛見過琅琊王。」周媛屈膝道。

大晉的封爵,都是實封,諸王以封地為國,可親理國事。琅琊王今年剛行了冠禮,這兩年已開始問政,身上自有一股為君者的氣勢。

上次見這位表兄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便是在那場夢裡的另一世,也有三四年未見他了。

陌生,周媛此時的感覺,就只有這個詞可以形容。

琅琊王也不叫起,淡淡道:「你打了康樂公主,不去求她,為何反要見本王?」

她原以為,琅琊王即使長大了,成熟了,也還是如自己兄長一般的那個人。可真面對他,周媛竟有些懼怕他了,她終於明白,謝玄為何說琅琊王跟從前不一樣。此刻周媛才清晰的認識到,他是大晉未來的君主,而不是那個會奮不顧身跳下湖去救自己的表兄。

她低下頭,心中閃過一絲逝者如斯的悵然,她眼睛盯著地上的銀線忍冬紋地毯,悶聲道:「公主受了這樣的委屈,殺了阿媛都不解恨,又怎會聽取阿媛的求饒。」

琅琊王冷哼了一聲:「你也知道康樂受了委屈。」

「阿媛知自己闖了大禍,」周媛違心說道,「還請琅琊王給阿媛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琅琊王走下坐榻,負手在周媛跟前站定,他威嚴地命令道:「抬起頭來。」

周媛徐徐抬頭,同時悄悄站直了身子,曲了這麼久,膝蓋都酸了。

「你可知,你打得是公主一人,傷得卻是整個皇家的臉面?」

「阿媛,知道。」周媛慢吞吞地說完,瞅見琅琊王的臉色,又急忙補了一句:「當時不知,是後來想明白的。」

「此事不管是求本王還是求貴人,都沒用,你且回建康獄等門下省的裁定罷。」琅琊王擺了擺手,示意周媛退下。

若是一句話就被他打發了,周媛何必走這一遭。她知道,琅琊王是怕自己求到姑母那裡,讓她為難。正因為明白姑母現在的處境,所以周媛完全沒想過要她插手。而且她還有旁的打算,此事非得琅琊王不可。

「可是只要公主不追究了,門下省又怎會揪著阿媛不放?畢竟……」

說到這裡周媛停了,但琅琊王又豈會不知她後面的話是什麼。他冷聲道:「周侯身為門下省主官,自然有得是法子救你。不過——」

他聲音轉低,沉聲道:「事涉皇家尊嚴,太后也盯著呢,在這件事上,周侯還敢徇私枉法不成?」

嚴厲的目光中隱隱含著一種身為上位者的威懾力。

周媛緩緩垂下睫毛:「當然不會,否則阿父又何必將阿媛送到建康獄去。」

她抬眸重新看向琅琊王,鄭重地說道:「阿媛不單是來求琅琊王說情的。阿媛有一計,想獻與琅琊王。」

琅琊王端起紫玉杯,飲了口酒,拉長尾音道:「哦?」

周媛向立在坐榻旁的那兩名侍女望了望。

琅琊王揮手叫她們退下,他踱回坐榻坐定,濃墨的雙眉下,目光如一道利劍般審視著周媛。

周媛的雙手在袖中握緊,她知道,是非成敗,在此一舉了。她深深吸了口氣,突然跪了下來,以臣服的姿態伏地道:「阿媛與周家,願唯琅琊王馬首是瞻。」

周媛的籌碼,便是整個周家。

她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要把周家與琅琊王綁在一起。因為她知道,聖上已經病入膏肓,二個月之後,琅琊王便將即位為帝。現在向琅琊王投誠,不僅能使自己脫罪,周家也將真正成為新帝臂膀。

原本屬於琅琊王的皇位,之所以會輾轉十多年才回到他手中,正是由於外戚從中操縱所致,所以琅琊王本人對外戚極為戒備。上一世琅琊王即位之後,周閔表面上地位提高了,可手中的權力卻大大減少。

周媛之所以下了決心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司馬照華動手,一方面固然是被她氣狠了,欺狠了;可另一方面,是她要給琅琊王一個信任周家的理由。握著這麼一個把柄落在手裡,琅琊王對周家的戒備自然會減低不少。

琅琊王對周媛不假顏色,不僅是想讓她知道,這件事上自己不會幫她;也是要叫她知道,她犯的錯,不是那麼輕易能取得原諒的。但他心裡還記得當年那個整日跟在他身後,嬌嫩可愛的小女娃。可一轉眼,小女娃長大了,也學會了將權力場上那一套把戲拿到自己跟前。

他這次真的變了臉色,他慍怒道:「周媛,你是在和本王做交易?」

周媛直起腰板,一臉平靜的說:「阿媛不敢,阿媛會勸說阿父,以武成侯爵位替周媛贖罪。」

「爵位?」琅琊王震驚的前傾身子,似乎想將周媛看個仔細。

本朝的確有以爵位贖罪的先例,可周媛的罪並未重到那一步,況且犯罪的又不是周閔本人。周閔的爵位是祖輩以軍功換來的,傳到他這裡已經是第三代了,便是周閔本人犯了罪,只怕他也不會捨得將爵位拿出來。周媛好大的口氣,居然一開口便要葬送掉周家的爵位!

他低下頭,從周媛進來之後,第一次認真的看著她,聲音更加低沉:「可是周侯令你如此對本王說的?」

周媛又磕了一個頭,緩慢而堅定地說道:「只要琅琊王同意,阿媛自會設法勸說阿父。」

琅琊王往後靠了靠,燈影子投在塌上,將他半張臉遮住。他整個人紋絲不動,陰影中,只有那烏黑的眼珠發出懾人的亮光。

他審視著周媛,暗暗思忖,如此說來,周閔根本毫不知情了。周媛敢瞞著周閔下這麼大一個賭注,是個有膽色的,不愧是他的表妹。只是看她這份膽色,琅琊王也不願太與她為難了,他面上不顯,淡淡問道:「若是周侯不願交出爵位呢?」

周媛咬了咬唇,明顯不大確定。她遲疑了半晌,才道:「琅琊王仁慈寬厚,自不會叫阿父一把年紀卻無爵位傍身。既無後顧之憂,阿父又怎會不肯。」

看來周媛的確有幾分才智,她不僅是想讓周閔交出爵位替她贖罪那麼簡單,而是希望自己即位以後,再將這個爵位賜還給周閔。賜爵之前,他們需得巴望著這個爵位;賜爵之後,則是明白無誤的打上新帝一派的烙印;加上周家又是自己的外家,這樣一來,周家就只能一心一意擁戴自己。

而且什麼時候將爵位賜還周家,也得由自己說了算,等於將周家的命運拱手送到自己手中。

可是她,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子,真有這個能力說服周閔?她又是如何想到這個主意的?

琅琊王生出滿腹狐疑,周媛小小年紀就會有這樣的計謀?他盯著周媛,對她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那小女娃的形象,也漸漸模糊了。他忽的冷笑了一聲:「誰說本王一定能將爵位還給周侯?朝中之事,豈是本王能左右的!」

周媛臉色白了白,他這是在懷疑自己,甚至還認為有人在背後指使自己試探他。的確,若不是經過一世,自己也想不出這樣的計策。

想打消琅琊王的疑心,最好的辦法就是說服父親,讓他親自跟琅琊王表忠心。從那日司馬照華提及琅琊王時父親的反應來看,只要最後這個爵位還能回來,他會願意以此換取琅琊王的信任。便是他真的不願,自己也得想辦法讓他答應。

思及此處,周媛的臉色漸漸恢復了,她直視琅琊王,頂著那道令人倍感壓迫的目光,緩緩道:「阿父早盼著琅琊王回京了,相信他很快便會前來求見。」

琅琊王目光銳利地盯著周媛,似是在思量,又像是在審視周媛,室內陷入一片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之中。

過了許久,久到周媛渾身的筋骨都僵硬了,久到她以為自己必敗無疑了,琅琊王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卻彷彿從天際飄來,他道:「起身罷。」

周媛雙手撐著膝蓋,慢慢的站起身。她兩腿發麻,雙膝一軟,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

「當心。」一聲帶著少年氣息的清朗男音傳來。接著,薄暮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閃電般從門外奔入,及時扶住了周媛。

一剎那,時間凝住了,周媛的心跳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過了有一百年那麼久,她才僵硬地回過頭,扯起嘴角,強笑道:「謝家郎君。」

這一幕與郗超婚宴上的那一幕何其這麼相似,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去了,回到了那個噩夢裡。

謝玄扶著周媛站穩,取笑道:「喂,你這人怎地總是這般粗心?」

周媛心不在焉地說道:「多謝。」

她還未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來,根本提不起精神來。

謝玄撒開手,疑惑地瞅向琅琊王:「她怎麼了?臉色這麼不好,琅琊王罰她啦?」

琅琊王笑了笑,整個人也不再是充滿壓迫力,他聲音溫和了些:「阿媛你先回周府,建康獄那邊孤王自會派人去說。待過兩日,孤王再上門拜見舅父。」

周媛屈了屈膝,順從的應道:「是。」

可以看出來,琅琊王還是不大信任自己,時間緊迫,必須儘快說服周閔了。

看周媛轉身朝外走,謝玄皺了皺眉,抓住她的肩膀道:「我送你。」

說完也不管周媛同不同意,對琅琊王道了句告退,便拉著她出去了。

琅琊王既未責怪謝玄擅自闖入,也未怪他不待尊長吩咐便自行告退。他們二人似乎很是親近。

周媛疑惑的回頭望了望琅琊王,他面上不僅絲毫未見惱色,反而帶著一絲淡淡地笑意。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周媛怎麼也不相信,眼下這個看起來溫和可親的琅琊王和方才那個渾身上下散發著無盡壓迫感的琅琊王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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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朝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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