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

「……從這兩天的情況來看，雖然還不能就整體病情做出明確的判斷，但就本人的從醫經驗而言，病人的心理狀態確實是在逐步好轉。雖然尚且不能保證好轉趨勢的穩定性，但堅持現有的治療方案應該是正確的思路。當然，要完全理清病情，我們還是需要進一步的觀察。」

正襟危坐的心理醫生念完了報告的最後一段，而後合上了文件。

顏正坐在長桌的盡頭，並沒有去翻閱他手邊的報告複印件，而是直截了當地發問：

「之前的治療中，有過這樣好轉的跡象嗎？」

「……沒有。」談到了這點心理醫生難免尷尬，但立即補救：「那個姓江的小孩子作用確實很大。」

所以推薦這個孩子的我作用也不小啊，至少也能抵得過治療不利的過失吧？

顏正瞄了他一眼，沒有再繼續追究下去，順水推舟換了話題：「那個叫江羅的，影響力真的有這麼大？」

顏氏重金聘來的心理專家當然不是吃白飯，對面的醫生只是稍微一愣就領悟了顏正的言下之意——小孩子之間的影響力其實無關緊要，但躲在孩子身後的父母就未必可以放心。如果真的證實了江羅對顏氏繼承人的特殊性，那想必顏總下一手就應該是制衡江氏夫婦了。

江氏夫婦的職業前途當然與醫生全無關係。但如果顏正制衡的手段波及了江羅，那麼他自己提出的那個侍讀計劃恐怕就會橫生風波，哪怕是為了日後甩鍋着想，他都必須稍作維護。於是醫生咳嗽一聲，盡量輕描淡寫：

「也不一定就是這個孩子的原因，可能性實在不大。最初小少爺見到江羅的時候不是被綁架過一次么，從弔橋理論來看一起經歷過險境的人確實容易產生好感，這也是很正常的。」

「是么？」顏正皺了皺眉，明顯有些將信將疑：「弔橋理論我不懂，但光是一起綁架案，就能改變一個人的興趣愛好？」

「您指的是……」

「昨天下午管家給我打來了電話，」顏正的濃眉皺得更緊：「說是阿寧突然提了幾千塊零花錢出去，居然讓他們買了百來本……玄幻小說？」

————

A城郊外，顏氏別墅，客廳。

顏寧肅立在漫長餐桌的那頭，面前是一百一十七本玄幻小說，總價三千。

他雙手平放在桌上，昂首挺胸，以一種威嚴而氣勢凌人的目光掃過這些五顏六色的書本，就彷彿掃過自己的軍隊。

在這靜默的檢閱中，顏寧的目光愈來愈熾熱，心跳隨之迸發，像是戰鼓在轟隆隆擂動。當心跳激越到一個高度，統帥著一百一十七本玄幻小說的將軍猛地轉過身來，逼視住身後正在吃雪糕的江羅，聲音響亮：

「你有什麼想法沒有？」

江羅不慌不忙地咽下了雪糕，口齒含糊：「有啊。我覺得這些書好多喔，看不完的。」

剎那間顏寧覺得真是心塞透頂。

他怒其不爭：「我跟你說了大半天，你到底聽懂了沒有啊？你的能力是很特殊的！一般人不可能做到你那些東西，甚至連泄露出去都是一件大事！所以你就不想關心一下自己的特殊之處么？」

江羅再吃了一口雪糕，用一種非常迷茫的眼神看他。

顏寧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

打擊太大了。

在昨晚發現了江羅的特異的「才能」之後，顏寧其實一整夜都沒睡着。他亢奮過度了。

亢奮的理由很簡單。哪怕顏寧再怎麼家學淵源早慧睿智，見識過再多無與倫比的世面，當面對一個他前所未見，並且光怪陸離詭異莫測到讓人頭暈目眩的世界時，他的反應都並不比一般的十一歲男孩出色多少。甚至某種程度而言，他也許比一般的十一歲更加沉迷於那個展現在眼前的幻想中。

在江羅到來前的幾個月，顏寧已經在他父母的離婚官司里充分品嘗了現實社會的真實，這種真實帶來的痛苦如此劇烈，以至於當他窺探到那個真實世界以外的幻象時，第一反應竟然是欣喜而非警惕——現實已經醜惡乏味得令人髮指了，在醜惡的嘴臉中一成不變的生活就更是巨大的折磨。但隱藏在現實后的，嶄新的世界卻足以改變這一切——當你徘徊在道法、陰陽、鬼魂、生死的世界中時，公司的利潤和股份似乎也就不那麼重要吧？

要知道從古至今神魔小說長盛不衰，作者們絞盡腦汁去描述那些光彩炫目的奇異世界，目的不過就是取悅一下壓迫的讀者，為他們在艱難的現實世界中提供一個用以逃避的棲身之所而已。而現在世外桃源唾手可得，面對另一個似乎比現在的世界要高到不知哪裏去的另一面時，被現實都壓迫的都快精神分裂的人當然不可能抵抗它展現出來的魅力——哪怕這種魅力有一半都是源於顏寧自己的幻想。

總而言之，顏寧對江羅的能力甚至抱有比本人更大的興趣。這其中一半是出於理所應當的好奇，另一半則是在現實的打擊下對更為宏大的新世界的嚮往。畢竟常人都說仰望浩瀚星空就足以忘卻區區地球上的名利糾紛，那見識了神秘世界中的鬼神生死後，當然也就可以超脫於一場離婚案件。基於這種興趣，顏寧第N次賴下了性子，開始循循善誘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理解的。」他說，「但你的能力確實不一般。在前天晚上你就應該已經見識過這種能力的作用了，只要能夠好好利用它，這種才能所可以發揮的力量絕對比你看過的所有電視劇都要厲害。但如果沒有辦法掌握利用，那麼也肯定會招來很大的壞處。只要稍微一不小心把事情捅出去了，那就會有數不盡的麻煩。你應該知道『懷璧其罪』是什麼意思吧？這種情況下，你總該有個打算。」

這一次，江羅好像終於從他那頑固而奇葩的由電視劇和小說組成的三觀中清醒了過來，開始略微皺起了眉毛，似乎是考慮到了顏寧所警告的情況。

他慢吞吞的開口：「你說比電視劇還要厲害……但我覺得沒什麼用吧，之前也有過啊，沒有影響的……」

顏寧立刻抓住了重點：「你之前也用過？那為什麼上午我問的時候你什麼也不說？」

而且如果之前也用過，那麼這麼bug的能力怎麼會一點影響都沒傳出來？

江羅吞吞吐吐：「之前是在我爺爺家裏的時候……當時村子裏面鬧了傳染病，很多人都開始生病吐血，醫院也看不好……後來我就看到村子裏有些人臉上有一層黑氣，只要黑氣一變濃，他們就要發病吐血了。那個時候我很害怕，打電話給我爸爸媽媽說這件事，但他們就罵我是故意作怪，就是想方設法要回去打擾他們。後來我告訴他們有幾個人的臉上黑氣很濃馬上要發病，他們就更生氣了，叫爺爺打了我一頓……」

顏寧臉色有些難看：「那之後呢？」

「之後我們村裏面好像請了個道士之類的，燒了一些紙……後來那些人臉上的黑氣就散了，病也沒有了。我媽媽就說我果然是撒謊，然後罰我再在農村多呆幾個月……」

說到這裏時，江羅的聲音明顯有些低落。

看來就算用電視劇和小說鑄造的奇怪世界觀，也很難接受這種□□裸的懷疑和分離啊。

不過如果有這樣的父母，養成電視劇和小說的世界觀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吧？

「那你和我合作吧。」

顏寧突然說話了。

這完全違背了他的計劃。顏寧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已久，完全知道掌握主動權的重要性。所以即使對新一個世界再有興趣，他所做的也應該是置身事外，以第三者的角度陳述利弊，以此來打動他所談判的對象。只有當對方主動開口請求，自己才能在交易中收益最大。

這些教誨已經潛移默化，所以當顏寧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一時間都愣在了當場。

而當他看到江羅的反應時，這種驚訝瞬間就變成了怒氣：

「你說合作……是什麼意思啊？」

「我可以幫你買小說背法術，幫你保密，幫你訓練能力——就像今天下午一樣。」顏寧硬邦邦的說，「當然如果你不想答應，那就當我沒——」

「我答應我答應！」江羅立刻就打斷了他的話，語氣興奮之極：「你真的要幫我買小說嗎？」

顏寧：……

他強烈懷疑江羅的腦子裏只理解了買小說三個字。

——————

「……如果你真的決定好了要合作，那我就會通知我父親請來的心理醫生，應該可以用治療方面讓他幫你辦好轉學手續。但考慮到療效，我父親也有可能還會讓你搬家，到這間別墅來『輔助治療』。」顏寧坐在堆滿小說的餐桌上，左手握著張開的手機，鄭重其事的警告江羅：「如果真的搬過來了，那你可能一年到頭都回不了幾次家了……你最好想仔細一點。」

「……我已經想好啦。」江羅舔著第二根雪糕，語氣含糊不清：「我爸爸媽媽工作很忙的，就算我回家也只能看到請的阿姨……所以我住在這裏也是一樣的，到時候也可以回去看他們嘛，再說這裏還有小說……」

顏寧沒有再說話，移動手指按下了撥通鍵。

在悠揚的接通音樂的間隙，他盯着彩色的手機屏幕，心中劃過的卻是全然不相干的東西：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樣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