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記憶
王簡回來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接近午夜了。
空雷閣中依舊寧靜而清冷，澄皎的月光穿過錯落有致的木廊瓴瓦，照在微波蕩漾的清澈小潭中，化作無數片耀眼晃動的亮銀碎斑。
自從雷羽主祭離開后，空雷閣的周圍幾乎就不再有人來了，連原本就寥寥的幾個青衣守衛也被寧如珖強制驅趕，因此不再駐紮在此地了。
王簡此刻才恍然發現，原來這個地方竟然如此空寂幽靜，比遠在偏僻山林中的聆竹閣都要冷清許多。
如果有一天，連寧如珖都不在這裡了，那這個地方就更加蕭瑟寞落，令人絕望了。
人，才是一個地方的靈魂。
王簡微微嘆了口氣，稍微緊了緊身上的灰黑絨襖，悄無聲息地踏進了空雷閣中。
也許不只是這裡，無論他以後身在哪個地方，即便是真的將子嵐救了回來，但如果還是少了她的話，恐怕自己的心境里還是會有一個地方變得空蕩蕩的吧？
邁入中庭，王簡乘著寒涼的冷風，闖入晦暗的夜色中，望了一眼前方清寂的小潭，水光瀲灧，月影婆娑，深澈悠遠的目光彷彿與亭中人水乳相融，渾然一體。
石亭當中，一襲素凈的絨毛白裳在夜風中微微晃動，在沉重幽濃的暗影之下顯得尤為惹眼。
「還好，沒讓我等得太久。」水波蕩漾，清風傳芳，寧如珖的聲音彷彿與她的目光合二為一，如夢似幻。
王簡撥開如雨的渾玉珠簾，視線久久地駐留在寧如珖的身上，一幕幕似曾相識的景象在深邃的心境中緩緩浮現，與眼前絕世獨立的女子交織糅合在一起，猶如化作了一場月白色的幻夢，令人沉醉而不能自拔。
「……怎麼沒有帶琴？」王簡沉默許久，無數的念頭紛至沓來，最終卻欲言又止。
「你現在就想聽嗎？」她的聲音隨風飄來，似有欣喜，又似有憂愁，令人回味。
「不。」王簡搖了搖頭，隔了許久后，才緩緩踏著清皎的月影，走入亭中，「還是……就在在這裡吧。」
王簡握住寧如珖綿軟而凄冷的手，看著月光照在她白皙的臉頰上，泛著素瓷般輕柔的慘淡幽芒，看著那雙湛藍如海的純凈眼眸，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猶豫的模樣：「如珖，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嗎？」
「我想，你不會拒絕我吧？」寧如珖與他十指相扣，平和地凝視著他，聲音低微而渺茫，顫抖中帶著一絲堅決，冷靜中又有幾分恐懼。
「子嵐正在五藏山，那裡有很多很多人。」
「嗯……」
「還有很多八星階之上的強者，甚至是九星階之上的半神強者。」
「嗯。」
「那裡……很危險。」王簡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心境之中的愧疚感宛如沖開堤壩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收拾。
她的眼睛太亮了。
寧如珖隨意地笑了笑，輕聲問道：「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
「我……」王簡心中倏地一疼，猶如被尖銳而灼熱的針刺了一下。
「我還記得呢。」寧如珖溫柔地撫平了他眉角的鬢髮，和聲念道，「從今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誰也不許擅自離開。」
「就算是死。」
清淺的月色下，她的聲音在冷冽的寒風中久久飄揚，猶如一支優雅曼妙的曲子，比那晚裊裊的琴音還要動人，還要悅耳。
潭水泛泛，廊影綽綽，月色瀰漫在這座小小的石亭之中，瀰漫在王簡渾濁而濕潤的眼中。
「就算是死。」他也笑了笑，晶瑩的淚光微微閃爍，宛如天上的星辰。
「你知道嗎？這些日子裡，我感覺自己終於變回了自己……」寧如珖站了起來，走出小亭，來到了水潭邊，婀娜的身姿掩映在月白的衣裙中，令人浮想聯翩，「過去我總喜歡打打殺殺，爭強好勝，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
她隨性地坐在細紋圓石鑄成的岸邊，退下及膝的玉白長靴，光潔如雪的小腿在冰冷的潭水中擺動。月影破碎，水光蕩漾，濺起絲絲沁涼的水珠，每一滴都像是天上閃耀的星星。
「不冷嗎？」王簡不留痕迹地抹了抹臉，然後跟到了她的身旁，貼著她坐下，與她一同瞧著遙不可及的夜空。
「我不怕。」寧如珖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很久以前，我好像也是現在的這個樣子，天天和山水星月作伴。」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細軟的睫毛微微顫動著，語氣略顯柔弱而迷茫：「不過，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好像就變成以前那樣了，似乎心中莫名地積聚了一股怨火和怒氣，只能靠著這種方法去發泄。」
她彎腰捧起一泓清澈的潭水，看著無數道蒼涼的彎月在其中晃動、流淌，最終傾瀉到她白凈的腳上，泛起一陣陣夢幻般的銀光。
「好在，這個新的世界上有你，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如何繼續活下去。」她輕輕挽起了額頭上的銀髮，冰涼的潭水也隨之被帶了上去，令那綹細密的銀髮黏在了一起。
王簡深深地點了點頭，一聲不吭地撫摸著她的背脊，心中已是思緒萬千，難以分別。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寧如珖的這一段記憶應該在很早的時候就被人封存起來了，現在或許已經徹底地遺落消失了。
可以想到，她之所以會忽然性情大變，很可能是冥帝的原因——只是具體是什麼原因，就不能完全確定了。
也許，是她忽然找不到冥帝了；又或許，是冥帝不再深愛她了；亦可能，冥帝做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
總而言之，對她而言，這段記憶必然是很不美好的。
所以，當時將寧如珖的這段記憶封存的人，應該是懷有一定善意的，只是不知道是誰罷了。
同樣的，現在燕思卿也做了類似的事情，將寧如珖的一部分記憶片段給拿走了，其中應該也有深意。
但她的初衷是不是好的，那王簡就不能確定了。
比起相信這些半人半神的九星階強者，他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
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比起幫寧如珖收回自己的記憶片段，讓她回憶起那些可能的悲慘經歷，不如王簡找個機會直接去詢問燕思卿，讓對方告訴自己那些記憶到底是什麼。
王簡瞥了一眼身旁的寧如珖，看著幾滴冰冷的水珠順著她的眼眶緩緩流下，就像是一顆顆真正的淚珠。
也許這樣做，對她更好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