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第19節

吃過早餐后，弗洛拉刷了牙，換好衣服，等她回到廚房時，聽到吉爾說他想回房再躺一會兒。

「可你不是剛起來嗎？」弗洛拉說，「我還以為我們可以一起去海灘散散步什麼的，順便帶理查德去看看那片荒野還有艾格爾岩石，他今天好像不用回去上班。你想不想去，理查德？」

「下次再說吧。」他邊說邊把吉爾攙起來，扶著他走出廚房。弗洛拉想要跟過去，可是娜恩拉住了她的胳膊。

「爸爸想讓理查德在這兒多待些日子。」娜恩說。

「什麼？」

「他問理查德能不能請假。」

「爸爸為什麼這麼做？」弗洛拉問。

「他是全職，對吧？」

「我是說爸爸為什麼會讓理查德留在這兒？」她掃了一眼走廊，壓低嗓門說，「我只不過和他睡過幾覺而已。」

娜恩翻了個大白眼。「反正我和爸爸都挺喜歡他的，他說理查德能陪他聊天。」

「可你們兩個幾乎都不認識他。好了，先不管這個，我想不通的是爸爸為什麼不能和我們聊？」

娜恩聳了聳肩，走進走廊，弗洛拉也跟了上去。

*

吉爾回到屋前的卧室，靠著枕頭躺下來。理查德幫他脫去鞋子，娜恩又進進出出好一頓忙活，非得讓爸爸喝上新燒開的熱水。躺在床上的吉爾顯得特別瘦小，身下的床墊彷彿在不停地生長，過不了幾天或幾周就會將他完全吞噬，這種感覺有點像鐵欄杆周圍的樹木越長越高，越長越密，總有一天欄杆會被蓊鬱繁盛的枝葉遮掩覆蓋，最後銷聲匿跡。娜恩拉開窗帘，打開一扇窗，碧藍的海浪裹挾著海水的咸腥味撲面而來。

「這張床可真夠大的。」理查德說。

「是我祖父母留下的。」娜恩一邊說一邊把被子整平，「他們原先住在大路邊的老宅里，離這不遠。不過，我就在這裡出生，爸爸也是，對嗎，爸爸？」

「該死的床！」吉爾往後一躺，閉上了眼睛。

「照顧病人時確實不太方便，它太高了。」

「拜託，娜恩，你現在不是在上班。」弗洛拉說，她繞著床走到媽媽睡的那一側，在吉爾身旁躺下來。

「你要我讀書給你聽嗎？」理查德拉來一把椅子坐在吉爾那邊。這棟房子里堆著成千上萬本書，弗洛拉忽然意識到爸爸從來沒有為她讀過其中任何一本。念書給她聽的從來都是媽媽。

*

弗洛拉睜開眼睛，看到床頭柜上放著一堆書，最上面擱著一杯冷掉的茶。她又合上眼睛，聽理查德和爸爸在她身後聊天。

「我經常跟著英格麗德，在拂曉時分。」吉爾說。他聲音里夾帶著的哽咽聲讓弗洛拉嚇了一跳。她側了側靠在枕頭上的腦袋，以便聽得更清楚一些。鼻端飄來一股長久沒有洗過的頭髮的氣味，感覺是卡其色的。「她總是失眠，」吉爾繼續道，「而大多數晚上我都在花園盡頭的小屋子裡度過。」

「你就是在那個時候寫作嗎？」理查德問。

「寫作？」

「在夜裡？」

「不，我從不在夜裡寫作，雖說夜裡更容易集中精神。在晚上寫東西的人不是我，是英格麗德，哦不，準確地說，是凌晨，她在門廊里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我不知道英格麗德也是一名作家，她有沒有出版過什麼作品？」

「不，」吉爾斬釘截鐵地回答說，「她只是在寫信。」

「給她的家人？」

問得太多了，弗洛拉暗忖，爸爸一定也和她想的一樣，所以才不作聲。吉爾沒有回答理查德的問題，而是說：「她經常下海游泳，雖然醫生囑咐過不要游。」

「不讓游泳？」理查德說，「我一直認為游泳對身體大有好處。」

「有一次我跟著她走到小海塘，就是沙丘後面的鹽水湖，那兒非常隱蔽，景色也美。我躲在觀鳥屋裡，看她脫去衣服。她很瘦，膚色蒼白，白得幾乎有點透明。她走進水塘，忽然轉過身來。我以為我藏得很好，可說不定她早就發現我了，而且一直往我這邊看。後來，她往後躺倒在水中，彷彿那一池水是她的搖籃，正輕輕搖晃安撫著她，她不用甩動胳膊和腿就能浮在水面上。英格麗德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幽暗的水裡，頭髮在身邊散開。我看著，看著，太陽升起來——未著寸縷的奧菲利亞。」

「如魚得水。」理查德說道。

「可是沒過多久，她身上的盛裝便被水浸透了，拉著她往水裡墜，可憐的如花美眷最後沉入了池底的泥淖中。」吉爾接著往下吟誦。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像是想起了之前的話題。「我應該走出去的，我應該踏進水中，像個老傻瓜一樣跌跌撞撞地走向她，告訴她我愛她。然而現在，什麼都晚了。」

「也許她是知道的，以她自己的方式。」理查德的聲音很柔和。弗洛拉屏住呼吸，支著耳朵往下聽。

「她什麼都知道。」

「也許你還有機會告訴她，也許過不了多久。」

吉爾從鼻子里輕哼了一聲：「一聽就知道是天主教的那套鬼話，娜恩跟你說的，對不對？我非常懷疑英格麗德最後的歸宿和我大限之日要去的是不是同一個地方。」弗洛拉感到吉爾在床上換了一個姿勢。「弗洛拉，你沒睡是吧？」

她伸了個懶腰，睜開眼睛，像是剛醒來一樣。弗洛拉覺得吉爾正是因為知道她一直在偷聽，所以才會突然加了一句：「別去信宗教上的那套說辭，純屬一派胡言。」年輕人像是吃了一驚，往椅子里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