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牛大奎孤獨了,牛大奎後悔了。

他沒有料到,這一留下便再也走不出叢林了,那些日子,他瘋了似的在尋找著他的仇人李雙林,可連李雙林的影子也沒有看到,後來他就想,找不到活的李雙林,死的也行,可他找遍了山山嶺嶺,又是一場空。

牛大奎漫無目的地走在叢林里,莽莽叢林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空洞、迷惘,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已經不是飢餓了,而是因為孤獨帶來的恐懼。在他們一起行走在叢林里時,他沒有這樣的恐懼,他原以為離開隊伍,自己便自由了,十二天之後,他發現自己錯了。不是小錯,而是大錯特錯。

大部分時間裡,他躺在自己搭的小窩棚里,覺得自己是那麼的渺小,和身邊的一隻蟲或一隻飛蝶並沒有什麼區別,他與這些渺小的昆蟲共舞著。

他恨李雙林,但已不是對仇人的那種恨了,他恨李雙林讓自己留在了叢林里,如果沒有李雙林他一定不會獨自一人留在叢林里,還會和隊伍一直向北行走,即便是死了,他覺得並不可怕。自從被強迫著拉到了隊伍上,便和戰爭、死亡打交道,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自從進入叢林后,死亡更是家常便飯,今天活得還好好的,明天這個人也許就躺下再也起不來了。思空見慣的死亡,使死在牛大奎的眼裡失去了恐怖,變得如做夢一樣的平常了。

此時,擺在他眼前的已經不是死亡,而是可怕的孤獨,是由孤獨帶來的恐懼。他也想過單槍匹馬地走出叢林,可那只是想一想而已,誰知前方還有多少叢林,幾個月來,他所走過的叢林現在回想起來,還讓他感到毛骨悚然,叢林比死亡更可怕。

他夢遊似地走在叢林里,行走使他的思維空洞而又麻木了,他要尋找,不尋找又讓他去幹什麼?於是尋找李雙林成了他在叢林里生活下去的目的了。他夢遊似地尋找著。

牛大奎一邊尋找一邊呼喊著李雙林的名字,他由原來的呼喊,變成後來的喃喃的低語了,李雙林的名字在他的嘴裡彷彿已不是仇人,而是親人了。他一路念叨著,一路走下去。

有時,他為了使自己充實起來,不時地故意弄出一些響聲,他拉著槍栓,嘴裡說著:「兔崽子,看到你了,看你還往哪裡走。」這麼說完,他朝著自己前方的假定目標走去,自然什麼也沒有,過去之後,他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可笑,似乎一個孩子在做遊戲。

這使他想起了小的時候,一個人走夜路,周圍漆黑一團,因為害怕,便大聲地弄出聲響,因為害怕連頭也不敢回,一路走下去。

他現在的心境,竟和小時候走夜路沒什麼區別了。

他躺在小窩棚里,總是似睡非睡,大腦仍沒休息,覺得自己仍在叢林里尋找著,這次他看見了李雙林,李雙林背對著他正在艱難地往前行走著,他又驚又喜,撲過去,李雙林迴轉身冷冷地看著他。

李雙林說:「你來幹什麼?」

他說:「我,我是來找你的。」

李雙林就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那時他的心情真是又驚又喜的,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對李雙林說,他不再孤獨了,他有了一個伴了,一切都不那麼可怕了。

不知什麼時候,牛大奎清醒了,清醒之後,對剛才似夢非夢的那一幕感到臉紅、後悔。他在心裡一遍遍地重複著:李雙林是我的仇人,他殺了我的父親,殺了我的兄長,我要親手殺死他。

這麼想過之後,他的心裡稍許踏實了一些。他坐在窩棚里,有時又想:要是真找到李雙林,該怎麼殺死他呢?他一點也不懷疑有足夠的能力殺李雙林,他要讓李雙林死個明白,不能一槍就崩了他,那樣太便宜他了,他要把李雙林綁在樹上,然後一刀一刀地把他剮了,這一刀是為父親的,另一刀是為哥哥的,然後就是為自己的了,他要一刀刀地把李雙林剮死,這樣才解他的心中怒氣。

可李雙林在哪裡呢?難道李雙林插翅飛出了叢林?

想著,想著,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似睡非睡之間,他朦朧地聽見,有人在呼喊,是人在呼喊,似乎他還聽到了李雙林的名字,聽到這,他又猛地坐了起來,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聽著,結果又安靜了下來。他搖了搖頭,為自己剛才的夢幻感到好笑。他復又躺了下來。

「牛大奎——」他喃喃地叫了自己一聲。

「牛大奎——」他又叫了一聲。

他呼喊著自己,尋找著自己,半晌之後,他徹底清醒過去,被自己剛才的舉動嚇了一跳。

突然,他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許久之後,他止住了哭泣。他無法也不能這麼呆下去,這麼等下去無疑是等於死亡,他要尋找,尋找李雙林成了他生存下去唯一希望。

附近的山山嶺嶺他已經找遍了,他堅信李雙林不管是死是活,仍在這片叢林里。他這麼想過之後,便從樹上滑下來,他又檢查了一遍槍,此時槍成了他唯一可以得到慰藉的夥伴,有了槍,他孤獨的心裡多少得到了一些解脫。他又仔細檢查了壓在槍膛里的每一粒子彈,黃橙橙的子彈,讓他感受到了實在。

他向前走去,槍扛在肩上。他怕自己迷失了方向,一邊走,一邊在路旁做了記號。他不怕丟失他在樹上搭建的小窩,在叢林里,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安家,況且,自從他走進叢林已經沒有了家的意識,但他仍不願意讓自己迷失了方向,他搭建的小窩是他和高吉龍分手的地方,由此向北便是他們走出叢林的目標,也許就是這樣一個方向,他的心裡才殘存著一縷人間的溫暖。他無法判斷出,由此向北是否能走出叢林,不管怎麼說,北方有他的家園,走出叢林,越過山,跨過水,那裡就是中國地界了。中國有他日思夜想的家園,在東北奉天城外有他魂牽夢繞的親人。

一想起家,他的心裡就亂了,他還有母親。哥哥被強迫著抓進了軍營,後來死在了叢林里。父親也因逃跑而被殺。家裡只剩下了老母親。他們一入軍營便和母親斷了音訊,母親現在怎樣了?她老人家還活著嗎?他知道,他們東北軍一入關,整個東北便淪陷了。母親是死是活他不得而知。想起這些,他的心似被刀剜似的疼了起來。

他一路想著,一路走下去,遠近的景物都是一樣的,他走了一氣停了下來,再向四下里看時,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了,彷彿又走回了原來的地方,他知道這是一種錯覺,無邊無際的叢林,走到哪裡都別無二致,眼前這種幻覺,使他感到渾身發冷,這種寒冷來自他的心裡,說是寒冷,其實是一種恐懼。

汗水早已濕透了他的衣衫,不知是幾月份了,叢林里的氣壓很低,壓迫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到處都很潮濕、悶熱。叢林彷彿是一張厚厚的網,厚厚又沉沉地籠罩了他,他恨不能用刺刀把這張「網」撕破一個洞。

正在他胡思亂想間,他聽到了前邊不遠處的樹叢在響,他驚了一下,馬上就趴在了地上。半晌,那響聲越來越近,是人行走時發出的聲音,憑經驗他這麼判斷。李雙林?他腦子馬上閃出他的名字。他差一點喊了起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正彎弓搭箭在瞄準一隻毫無防備正在覓食的山雞。

野人!他在心裡說。野人的出現使他有些興奮又有些恐懼,面對這樣一個女人,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本能使他抬起了槍口,準星一直在跟蹤著她。

不小心,他碰到了身旁的一棵小樹,這突然發出來的聲音,使那隻覓食的山雞驚叫著向叢林深處逃去。

他看見了女人驚詫的眼睛,野女人自然也發現了他,接著又發現了對著她的槍口,她「呀呀」地叫著,沖他舉起了手中的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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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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