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離鄉 (上)

第五回 離鄉 (上)

光陰似箭,度日如年。裴衡愣愣望半月,記得今日正是與牡丹的十天約期。

他不用左顧右盼已知一直受人監視,無法暗中出入客棧,儼如大牢。但此時此刻,他只在乎牡丹會否原諒自己,如期赴約;又擔憂牡丹如期赴約,卻不見自己,以為自己爽約,令誤會更深。每逢思及,便不禁多添兩分惱恨。但他為了保守情人秘密,已無從選擇,只可裝作若無其事,暢快地漫遊園林,故作瀟洒。

不經不覺,走至石亭。

石亭處於園林中心,下有廣池,內有一桌四椅,外有三尺空地。空地由石欄圍住,放置時節盆栽,南北兩口相連迴廊。遊園人坐於亭內,或憑闌倚藉,均可飽覽園林美景。再說園內不是山石草木,百花艷卉,就是流水石徑,亭台樓閣。但煙雨山水間的留白,才是此園精粹;還有自得其樂的游魚飛鳥,與天地連成一線,如世外桃源,每每穿過拱門,又是別有洞天。進入過此園之人,皆雲「天下名園,豈止拙政」?

然而園林內種種事物,裴衡已看過十年,早已習慣,習慣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好些時候,他曾有意改修園林,但礙於師父面子,始終沒有提出,園景便十年如一日。

驀然回首,已度十年,他十二歲考入府學,便憑一手練達文章,經學士介紹,得東方智賞識招攬。村民和文士均大力反對,更有人譏諷「寧當江湖漢,莫當狀元郎」,但父母堅持送他到東方幫學藝。後來,他得東方智傳授武功,又經前輩傳授生意之道,再者自身天資聰敏,很快練就一身好本領,還重修書友人脈,協助東方幫鞏固在蘇州的地盤,自此扶搖直上,平步青雲,十年以來,一直受師父器重,於蘇州闖出名堂,何曾嘗過今日苦況?奈何一個女子,令他於心有愧,甘願受罰,正如當時甘願受死……

儘管回想起來,那人不大可能是牡丹。

他很是納悶,向下人討來幾斤東方幫私釀的「蟠桃香」。

下人好言相勸,叫他保重身體,少喝為妙,他卻不加理會,徑自回去涼亭,自酙自酌,喝得酩酊大醉。忽然,一股熱氣沖喉,便百般滋味在心頭,一時胡言亂語如夢囈,一時迷迷糊糊吟起詩句:「人生得意須盡歡……但願長醉不用醒……李太白、阮嗣宗,當年誰不笑兩翁?」但他欲笑無聲,欲哭無淚。

此時此際,彷佛天意弄人,讓他聽見園林牆外傳來男女歡吟,遂嫉妒得提起酒壺,把壼中酒倒注自己頭上,倒得衣濕髻散,然後砸破酒瓶,失儀地指手劃腳,哀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裴回,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他一直念,念至力竭聲嘶,任誰也感突兀造作。

然而,東方禮為之動容。他一直看守裴衡,但聽見詩句,隨即遙想當年與「玲兒」的一段情──一次荒唐,令他們無法開花結果。二人訣別之際,他如此瘋狂過、大醉過,也曾如此吟起《月下獨酌》。但他與裴衡不同,皆因他只憑藉詩意,便創出一套曠世劍法。只是立下重誓,「此劍一出,必為玲兒」。結果這套劍法在他一廂情願下,成為二人的秘密。後來他打遍天下無敵手,亦只靠赤手空拳。

他知道裴衡用情極深,終日挂念情人,又沒有傷天害理,有情人終成眷屬實無不妥。但當想起裴衡情人,多半是殺死王猛的兇手,多半是引起蘇州大變的人,多半是殺死同門的逆賊,即使有千百般慈愛,也不可心軟。在他心裡已沒有可婦人之仁的私情,只有拯救眾生的好事。

「三爺,大事不妙!」忽有部屬從遠處喊來,喊他神回肉身。

部屬慌張道:「稟三爺!王家幫的人抬著王鬼屍首到門外,舉幫前來問罪!」轉眼又有下人前來,道:「四爺請三爺到內堂,共商對策!」

東方禮觀下人臉色,便知事態危急,點頭道:「你們先扶衡兒休息,別讓他再喝酒。王家幫群龍無首,更難鎮壓。你們見識較多,帶領其他人守住客棧各門,小心應付,別讓王家幫藉故發難。」他吩咐過屬下,便匆匆回去內堂;其時東方智和高、吳二老已坐席上。

他才剛坐下,便說:「快報。」

東方智的副手道:「據報,有人發現王鬼倒卧於王猛死去的園林時,他早已氣絕。仵作已檢查過,推測他身亡不足一天,身上有數處掌痕,骨骼折斷,該是武林高手所干。恰巧有人在未酉之間,見三爺進出城門,又在附近火場抱出女屍,再者三爺昨夜與王鬼交手,王家幫人將幾件事串連起來,矛頭直指三爺。」

高老道:「雖然他們單憑猜測,沒有憑證。但要說服這群粗漢,倒是不容易。除非有人可證三爺並無去過那園林。」

東方智搖首道:「這可說不定,畢竟我們身負武功,哪怕只有一刻沒憑證,亦會引人懷疑。話說回頭,三哥怎會救了一具女屍?」

東方禮道:「昨夜老夫追查一名黑衣女子至城外,但始終跟不上,折返時碰巧遇上大火,便沖入火場救出一人。可是救出時她已氣絕,後顱還有一處特別的傷痕。」他想提起韓家劍法,但想起裴衡苦況,記得女子不單懂得韓家劍法,還會拂指劍。假若讓足智多謀的四弟知道,恐怕會懷疑到劍舞門和他的玲兒,所以止話不語。

東方智先不置評,但見副手欲要發言,點頭示意准許,副手即道:「稟四爺,據報今天有三宗命案,一宗即大火命案,一宗在城西小鎮,一宗在城外商道,三人都是女人,全是死於利器貫穿頭顱。」

誰都猜到三宗命案有關,但霎時無人記得韓家劍法。

此時,一名下人闖門而入,驚道:「外面打起來了!」四老互相對望,均嘆處境每況愈下,遂一起走至客棧大堂。其時客堂廊道已擠滿人群,當中多半來自武林各派,或其他江湖幫會的探子,還有少數富商。既然眾人均知道對方是探子,便個個明目張胆,見識天下第一幫會如何應變。結果他們目擊四位老人如何輕描淡寫地制伏敵人,特別是東方禮的「擒龍八式」快如閃電,一招制敵,教人拍案叫絕。只是麻煩接踵而來,今次是官府。

差頭昂首步至,囂張道:「知府大人有命,王鬼慘死一案,東方禮嫌疑最大,克日捸捕東方禮回衙門候審!」

此話一出,登時全場起鬨。王家幫幫眾不斷叫好,東方幫幫眾則圍在東方禮面前喝倒采,旁觀者則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差頭見失控,大聲喝道:「誰敢阻撓,就是逆賊!東方禮還不束手就擒,難不成要本大爺動手嗎?」但東方幫幫眾不肯讓路,王家幫急於拿人,雙方互相推撞,情況更亂。差頭別無他法,亦不急於拿人,便擱起兩臂,笑嘻嘻地等待雙方殘殺。

東方禮眼見騷動一觸即發,遂大喝一聲:「住手!」他如此一鬧,無人不震耳欲聾,嚇破肝膽。

差頭本來暗暗納喜,以為自此可揚名立萬,但此際已禁不住滿額冷汗,目瞪口呆,盡失那官威氣焰,結結巴巴道:「拒……拒捕可是罪加一等!你要造反嗎?」東方禮略微一笑,躍至差頭身旁,按著差頭肩膀,道:「老夫跟你回去,你別為難東方幫了。」差頭遭人按一下,已感目眩耳鳴,幾乎跌倒,幸得東方禮扶住站穩,才狼狽道:「算你識相!來人,押東方禮回衙門!」東方禮卻笑道:「且慢。老夫還有事情向兄弟交代,請各位差大哥稍候。」差頭又愛命,又愛面子要充面子,遂沉臉喝道:「快去!」

東方禮回去,向東方智等三老道:「查清誰去報官,可得端倪。」他見三老點頭,便揚聲向眾人道:「老夫現在去討公道,你們誰敢再生事,別怪東方幫無情!」然後緩緩走至差頭前方,昂首領著眾衙差去蘇州府治。

事態突然,王家幫眾人不知所措,幾個頭領商量一會,便帶領幫眾離去。東方智即回身向客人道:「抱歉抱歉,打擾各位休息!三哥已平息此事,各位不必擔心,要休息的休息,要吃要喝的也儘管吩咐!」

眾人見官府和王家幫已散去,多半沒有好戲,便紛紛散去。

東方智見已收拾殘局,即與高、吳二老返回內堂,召來東方禮十名近侍,問道:「剛才怎會大打出手?」

帶頭大哥說:「屬下不大清楚,只見王家幫中,忽有人中箭倒地,尚未知誰人發箭,他們已作亂了。」

吳老問道:「中箭者何處受傷?箭從何處來?」

一人答道:「傷者面向大門,右邊頸膊及胸口中箭,射箭者該埋伏於客棧左翼。客棧龍蛇混雜,說不定早已有人埋伏,伺機挑起事端。」

高老點頭道:「剛才三爺叮囑查出報官者,此處離衙門亦不過三數街道之距,說不定與發箭者同屬一人。況且向來『江湖事、江湖了』,官府鮮有插手,若非有人報官,即官府就是生事者。三爺特意吩咐查明報官者,實在是先見之明。」

東方智沉思半晌,召來部下,問道:「你們派人查清報官者,然後撤查當時客棧里,誰一直留在房間,沒有看熱鬧。別管是右翼左翼,東方幫沒有誰不可開罪,任誰都抽出來問話。另外,速速傳令給其餘『五大』,說三爺含冤入獄,火速前來蘇州,共商對策。」眾部下領命而去,但在場三老各自沉思,均覺棘手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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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戀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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